市声 - 第 3 页/共 4 页
当下黄升跪下叩响头,再禀道:“小的踉老爷在王家花园里,一直等到下午,还没饭吃,打听他们,才知道王大人在那园里种兰花,要把昼饭当做夜饭吃哩。小的饿得慌,还是他们厨头要好,给小的一分点心吃了。小的要到园里打听老爷怎样,他们不叫小的去,说:‘你的主人,闯了乱子。你又去闹岔儿,被我们大人知道了,送到巡捕房去,不当顽的!’”黄升说到这里,粪太太动气道:“什么了不得的道台,不过是个花儿匠罢了!他的行业,也合我们差不多,就敢这样的欺人么!我也会起花园,也会请客,也会替你老爷捐道台,只要有钱,那一件不如他?他倒势利起我来么?你也像个脓包,为什么不回敬他几句?”黄升道:“小的怎么不回敬他?小的道,你们大人也认得巡捕房么?送我倒不妨,只伯送我们老爷不得,我们太太就到过巡捕房,合捕头都熟识的。你们敢送他,我就拜服。”粪太太道:“放屁!我那里认得捕头?你几时看见我到过巡捕房?你这狗才,在外面混造谣言,这还了得!我这里用不着你,快替我滚蛋!”黄升只是磕头,跪着又说道:“后来听说厅上开席,小的只道老爷也在里面吃。那知跑去看时,老爷并没在里面。上灯后,王大人想吃独桌,把老爷关在园里,不去理他。幸亏他的家人看不过,才去请老爷的。又是半天不来。小的打听,才知老爷在他们金鱼缸里拉了屎哩。”太太大笑道:“也出出气!”大利跪在那里骂黄升道:“你这个混帐东西,说话不留神!”黄升不理,接着说道:“开席后,王大人倒合老爷送酒,很客气的。老爷不该贪吃那镇江菜的狮子头,一大块掉在这袍子上,所以沾了这块油迹。小的顺手取一块毛巾,替老爷擦,又被王大人吓往了。”大利恨恨的道:“偏你会说!可恶,可恶!”谁知黄升这一番话,说得粪太太深信不疑,叫他们主仆两人一齐站起来,叫大利把袍子脱下,交给黄升找个裁缝收拾去。这回事才得结局。
次日太太起身,对大利道:“你们吃得舒服,我也想请客。你替我去找位先生写请帖,还要好好的定一桌鱼翅酒席。”大利道:“这些事,交给黄升办去吧。”太太道:“胡说!我不放心他,定然要你去办!”大利又找着一个愁帽子戴在头上了。太太在簿夹子里,抽出几副大红帖子,吩咐大利道:“木作店里的陆太太,纸扎店里的王太太,香店里的韩太太,杂货店里的周太太,都要替我请来。就只王道台的太太,虽说我们世交,他们势利不过,我不要请她。”大利道:“不好意思。他们尚且请我吃饭,你也应该复东。”太太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他请你吃饭,要你复东,合我何干?”大利招了骂,才不则声,取着帖子就要走出,太太叫他回来道:“且慢,这王太太虽然势利,我到底要请请她,叫她知道我们,也是个绅户人家,并不是什么乡下人。”大利只有答应的分儿,匆匆出去,到东隔壁胡四家里,意欲请他西席老夫人陆屏东写;三脚两步跨进书房,屏东先生正合学生背书,因他那学生背“二字经”背不出,屏东气得拍台打凳。这个当儿,倒把大利吓了一跳,几乎缩了出来。屏东见是大利来找他,连忙起身让坐,问明来意,屏东大喜。原来大利虽然是个富绅,左右邻居,知道他惧内,银钱作不得主,大家不去巴结他;惟独粪太太是著名有钱的,只恐巴结不上,屏东也是这个意思。听说粪太太要请他写请客帖子,十分情愿,便走到窗前,把一个学生赶掉了,就他桌上,把红帖子折了又折,一面问大利请的什么人。这一问,把大利问呆了,只记得一位王道台太太,其余都忘记了;红涨着脸,一个也说不出。屏东道:“怎样,你都忘记了么?”大利才逼出一位王道台太太来。屏东只当他还能一一说出,便把墨来磨浓,第一位自然是王道台的太太了。然而要先写日子,或午刻、申刻,只得又问大利,大利又回答不出。屏东道:“请回府问清楚了,再写吧。”大利只得回家,问他妻子。粪太太道:“你真是个饭桶!”就把日子合请的那几位客又说了两遍,叫大利背出来。大利又背了一遍,却还漏了一位。粪太太大怒道:“待我去说。你除了能吃饭,没得别的用处!”当下粪太太就自出门。大利陪在后面,来到胡宅。屏东一眼望见粪太太来了,只乐得眉开眼笑,起身相迎,口口声声的太太恭维她。又亲自泡了一碗好茶请她吃。那知粪太太对着自己的丈夫,虽然严厉,见了陆先生,却有说有笑的。屏东合她攀谈一回,胡乱把帖子写好。粪太太谢了又谢,这才夫妻二人同回。
大利知道太太是明天请客,当天赶到租界上定菜去。黄升发帖子。太太暗道:“别人倒不要紧,就这王太太是做官人家,必然朝珠补服的来赴席。我倒不好将就,也要穿了补服陪她。”想定主意,便叫娘姨。她用的娘姨,原来是一个驼背。太太叫她帮着掀开箱子,取出一件纱外褂来。一看,并没补子。太太猛然想起,去年伍大爷从京里出来,送了我一副五品补子,我还没有用过,今番何不拿出来用用呢?”就把箱子锁好,又从一只小皮匣子里拣出那副补子来,看了半天,忖道:“我虽然有这副补子,却从没有用过,怎样缝法呢?”就问驼背娘姨道:“这里有裁缝没有?”娘姨道:“这一段没得裁缝,太太应该知道的。就只对门周大娘会做裁缝,替人家做的衣服好着哩。”太太大喜道:“快替我去叫她来!”那娘姨果然去把周大娘叫来。粪太太道:”你缝过补子没有?”周大娘道:“怎么没有?我缝过的补子多着哩!这条街上,随你那一家要打补子,都是我替他缝。”粪太太不懂得她的意思,只道她果然缝过补子的,就把褂子合补子交给她。周大娘见了这三片东西花花绿绿的,从来也没请教过,倒弄得没法了。粪太太道:“你把这补子缝在这褂子上,到底会不会?”周大娘计上心来。暗道:“我只说是会,这注生意就做成了。”想定主意,便连声称会。粪太太就交给她做去。周大娘左看右看,猛然想起:“今年正月初一,到陈太太家里去拜年,陈太太正在那里拜祖宗。她褂子面前有一块绣花的补钉,料想就是这件物事。但是好好的一件褂子,为何加上这块补钉,真正坑死人!我且不要管它,照着那陈太太褂子模样缝罢了。”周大娘不由分说,拿起一片补子,就在那褂子当门缝起来。缝好这半边,又缝那半边,倒也很快。一会儿,门前的补子缝完,拎起褂子来要缝后面,仔细一看,失笑道:“哎哟!这件褂子穿不得的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大请客逼走蠢夫 巧骗钱愚弄傻子
却说周大娘合粪太太缝补子,把后面的一大片,缝在前面了。拎起来一看,原来褂子两爿大襟,被那整块的补子缀拢了,没法儿穿上身去。周大娘不觉失笑,把这褂子看了半天,又把补子细看,实无法想;再把包里的那块补子拎出来一看,才恍然大悟道:“噢!原来这是两片儿。我拿来缝在前面,不是恰恰配上两爿大襟么?”想定主意,拆去了前面的再缝,果然绝不碍事,这褂子可以穿得的了。大娘又把后面的褂子胡乱缝好,送给粪太太。粪太太十分留神细看,看不出破绽来。给她二十个钱。周大娘不受,道:“恭喜太太,升官发财!穿到这乡绅的衣服,是件大喜事,请太太高升些!”太太道:“你休做梦!我乡绅当了多年,不是今天当起的。这样的衣服,穿惯了,只算家常便衣,有什么稀罕?缝这几针,给你二十钱,还不好么?真是一个大钱一针了。你不要便罢!缝这几针,本不该拿人家的钱,下次叫你做了别的衣服,一总给吧。”周大娘听了大惊,连忙把二十钱取在手里,道:“工钱就算是二十个,还求太太给几个赏钱,到底是件喜事,我合太太磕头道喜。”说罢,磕下头去。粪太太被她缠得没法,只得给她十文钱的喜封。周大娘才欢喜,道谢而去。
到晚黄升回来,请的客,一齐都说来的。上灯后,大利方回,把手巾包在桌上一甩,道:“总是你要请客,害得我到处奔波,受尽了乌龟王八的气!”粪太太见他这个样儿,老大动怒,骂道:“你今天发了疯么?敢在我面前这样放肆!你自己没本事罢了,定一桌菜,也用不着到处奔波,真正是个饭桶!”大利被粪太太一吓,骇得不敢则声。粪太太又道:“你定的菜怎样?定好没有?”大利道:“定是定好了,要六块钱一桌哩。”粪太太怒道:“那里有这个价钱。又不吃鱼翅燕窝?”大利道:“只怕都有的。”粪太太已经舍得请客,也就没得话说。
次日,粪太太一早起身,梳妆起来。年纪虽大,到底还有点儿丰韵。到得九下多钟,杂货店里的周太太来了。原来这太太从前合粪太太最知己的,一般是自创自立,苦挣出一个基业来。自己的男人,都不中用,靠着妻子吃碗现成茶饭罢了。但是如今粪太太的家私,几十倍于周太太,就有点儿看她不起。周太太也觉得贫富悬殊,不敢时常登门闲话了,以此反觉疏阔。今天粪太太请她吃饭,正好借此叙叙旧谊,所以早早的来了。粪太太见她来得这般早,很不自在,暗道:“我是要合王道台太太叙叙罢了。她倒来得恁早,我倒要应酬她,真是晦气!”然而说不得,只好请坐献茶。周太太见粪太太接待她,却是淡淡的,虽然心中纳闷,脸上却不肯露出来。一边陪笑合粪太太交谈道:“姊姊,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你如今发了福,比从前大不相同,常言道,‘相随心转。’姊夫做了官,姊姊心也宽了,应该发胖。”粪太太搭赸着道:“说那里话,我比去年瘦了许多,只为你姊丈捐这个小功名,我费尽千方百计,好容易抽出一注款子,给他现现成成的捐去。阔是阔了,就只银钱艰难,家里不够用了。”周太太道:“别说客气话。姊姊还说为难,我们是不要过日子了。”粪太太忖道:“原来她们只当我家是个大财主哩!唉,千万不该请她来的,把我家有钱的样子,都漏在她眼里了!”正是后悔不迭。
一会几,木作店里的陆太太,纸扎店里的王太太,香店里的韩太太,一齐来了。粪太太一一招接,团团坐定,七张八嘴,问粪太太好。那粪太太是何等本领,酬应上很功夫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那有一些差儿。这班人见了粪太太,都觉侷促不安,只恐被粪太太笑了去。
粪太太一面合她们闲谈,一面想起王道台太太就要来了,我莫如先穿起补服来等候吧。想定主意,便安排众人坐定。自己走进房里,披上褂子,又戴朝珠。在穿衣镜子里照了半天,觉得整齐得很,便放心走出来,暗道:“王道台太太一定是穿褂子戴朝珠来的。她不知怎样讲究哩?且莫管她,各有各的出色处。”不言粪太太肚里寻恩,再说陆、王、韩诸位太太,见粪太太补褂朝珠的走出来,大家诧异,一齐起立,问道:“太太今儿什么事,莫非是生日么?我们失贺了!”粪太太忸怩道:“不是什么生日。今天请了王道台的太太,她们是做官人家,一定穿了补服来的,我不能不陪她。”众太太听了,这才明白。韩太太只听人说过朝珠补褂,却从没见过,便特地走到粪太太身边,尽着瞧看。又把粪太太的沉香朝珠,嗅了半天,道:“阿弥陀佛!这香珠定然是西天来的。我们上海那里有这般香珠?真正好闻哩!”王太太听得,也来嗅嗅,十分赞好。谁知陆太太、周太太都要看朝珠,都围着粪太太看。忽听得外面打门声响,黄升戴了红缨帽子去开门。
一会儿,绿呢轿子抬了王道台太太进来。背后一个家人执着帖袋;一个大脚娘姨跑得满头是汗,在轿背后把金水烟袋摘下来,扶着王道台太太出轿。大家定睛看时:原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太太,满头珠翠,装束得艳丽非常。就只没穿补褂,却是一件小袖管的夹纱衫,底下纱裙,青缎鞋子,并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去处,就只举止大方,身材伶俐罢了。粪太太迎下阶去,握了她的手,上得阶来,请她炕上坐。她再也不肯,在旁边椅子上坐了。粪太太亲自献茶。王道台太太道:“我们都一家人,大姊千万不要客气。”粪太太道:“太太是知道我的,本来就不会客气。”于是大家坐定。王道台太太一一问了众人姓名。大家见粪太太尚且拘拘束束的,如今见了王道台太太,那里还敢出气,自然成了木雕泥塑般的模样。粪太太呢?见了陆、王诸太太,随意挥洒,不在心上;见了这王道台太太,也有些气馁,收敛了许多,规规矩矩的陪着谈天。王道台太太见她穿着补褂,怪热的,便道:“大姊,把那褂子脱了吧,今儿天气,实在热得厉害!我们都是知己,便衣吧!妹子是向来懒怠惯的,论理初次到府,也该穿补服来才是。”粪太太红着脸道:“只因太太光降,不敢怠慢,应该穿褂子的。”王道台太太并没则声,那眼光只注射着她面前那块补子,半晌道:“大姊的补子,是那个裁缝缝的?缝倒了。你看,那鸟儿的头都朝下了。”粪太太低下头去看时,果然鸟头朝下,不觉愤怒,骂道:“都是那臭花娘闹错的!”说罢,立起身来,走回房里把朝珠摘下,褂子脱了。王道台太太只道她动气,便道:“大姊恕我失言!其实那补子是缝错的。”粪太太道:“这是时门周大娘缝的。边个臭花娘,倒被她骗了三十个钱去。”王道台太太道:“乡里人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自然要缝错的了。”原来粪太太请王道台太太来,要摆点儿阔相给她看看的,谁知倒被她笑了去,很不自在。驼背娘姨送上莲子汤来。粪太太先敬了王道台太太,然后送给别位。大家连汤吃完,只王道台太太略尝两口,便把碗放下了。坐谈多时,却不见馆子里的菜送来。粪太太着急,便叫黄升去催菜。谁知黄升出门闲逛去了,叫不应他。要叫大利,当着众客,不好意思叫,只得亲自走到后面,去找大利。谁知到处找不着,找到灶间屋里,只见有人把张脚凳垫着,在饭篮里取锅粑吃。细瞧正是大利,驼背娘姨在灶窝里打盹。粪太太一声吆喝,把驼背喝醒了。大利也吓了一跳,从脚凳上跳了下来。幸亏一只脚尖着了地,没跌过去。粪太太指着骂道:“你这个没中用的东西!你定的菜,怎么这时还不来呢?快替我催去,跟了菜来!没得菜,你也休想回来,我是不合你干休的!”大利大惊,只得蜇到房里,披了一件长衫,飞奔出去。走到西门,才恍然悟道:“哎哟!不妥,不妥!我定菜时,没有交代他送到公馆里,如今叫他送来、岂不是桩难事么?且休管他,去催催看。”转念一想,又失惊道:“哎哟!我这菜是那里定的?我就没有看见他这店有招牌,到那里催去呢?”这一急,直急得大利满头是汗,脚步都慢了。一路走,一路寻思,那里记得出这个定菜的店。瞎找了半天,总是找不到,暗道:“不好!今天早起本就眼跳不止,只怕不得回去的了!像这样的日子,我也过不来了,莫如寻个自尽吧!”
当下大利横了这个短见,就想着怎样死法,方才爽快。左思右想,没得主意。抬起头来。忽然看见一爿烟膏店,暗道:“有了!我莫如买他二钱烟膏吞了,倒死得容易。”身边一摸,幸亏还有用剩的五角小洋,就取出两角,买了膏子,又想道:“我这么死在路上,也不稳当,还是到巡捕房前去死吧。那里塞门听,又干净,又宽敞,巡捕又近,不能不来料理我,准其如此便了。”定了主意,便一边走,一边想,想起死的苦处,不觉嚎陶大哭:想起老婆的酷虐,生了还不如死了。不觉万念俱灰,看看将要到巡捕房,打开罐子,踌躇要吞,不料背后有人一把把他的烟罐子抢了去。大利大惊,回头看时,原来是他的好友夏病畦。大利哭道:“你打从那里来?我几乎不能合你见面!”病畦道:“大利哥,你好好的十万家私,自己又是五品衔知县的前程,像你这样福气,上海滩上也数一数二的了!为什么要寻短见?”大利道:“一言难尽!”病畦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到前面馆子里去吃饭再谈吧。”大利此时正饿得慌,听说有饭吃,那有不情愿的理,便把寻死的一条算计,置之九霄云外了。
二人踱进叙乐园,一直上楼。病畦叫了一盘白斩鸡,一盘凉拌肚子、一个虾仁中碗;叫烫四两高梁酒,对酌。大利饮酒中间,便把他老婆怎样看不起他,怎样凌虐他,一五一十,告知了病畦。病畦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有这样的厉害老婆,我早起不休她,晚上也把她休了!”大利摇手道:“休得乱道!我如何敢休她呢?我家里一草一木,都是她挣下的。我五品衔知具的前程,也是她替我捐的。我那里敢休她呢?”病畦道:“虽如此说,她挣的就是你的。你为什么替她画分得这般清楚?要知她没有你,也撑不起这个场面;况且房子虽是她造的,地盘须是你的。这笔帐算起来,她的家当,你也不至没分。好是夫妻,不好就是冤家。你听了我的话,我有个法子,叫你没钱而有钱,没妻而有妻。你信不信?”大利道:“人家都说,你是我的军师。我多天没会你,做的事没一桩顺的。早知如此,我上来定菜的那天,先来找你,也不致闹这个乱子。如今弄得有家难奔。我不死还等什么!”说罢又哭。病畦道:“你快休如此!今天晚上,到我家里去睡。我来合你运谋,包管你有好处便了。”大利听了大喜。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逞凶锋悍妇寻夫 运深谋滑头掮地
却说阿大利听得夏病畦说,能替他运谋,收回权利,十分大喜,便鼓起兴致来,吃酒吃饭,狼吞虎咽的,把三样菜两碗饭吃个罄尽。病畦却只吃了一碗饭,算怅一圆二角,自然是病畦惠钞。二人同出店门。病畦又请他去吸烟,大利辞道:“我向来不吸,你是知道的。”病畦道:“你陪我去躺躺吧。”大刊应允,便踅到宝善街一个公司烟馆楼上。病畦去挑了烟来,尽量呼吸。原来这公司烟馆,所贪图的是取它那点儿灰。病畦吸过烟,斗子里满满的都是灰,通归烟馆里挖去,闲话休提。
二人一同下楼。病畦又领大利到了胡家宅野鸡窠里,找到一家熟识的野鸡,叫做花翠琴。原来这花翠琴合病畦,要算一对野鸳鸯。病畦除非不到马路,到马路总要住在她家的。今天同着阿大利,倒不便住,不过借这里打个尖站,合翠琴会会面罢了。谁知翠琴却已上青莲阁去。她的妹子翠环在家,走来陪客。大利见这个女子,长得十分貌美,衣服又穿得齐整,只当她人家小姐,合病畦是甚亲眷哩。又见病畦合这翠环动手动脚的,心里有些诧异,忖道:“病畦也太没道理了!人家闺女,怎么好调戏她呢!”一会儿,翠琴回来。大利见她穿件湖色罗衫,白纺绸的裤子,涂脂抹粉,十分妍丽。一进房门,就叫夏老爷。病畦和她说不出那种亲爱的样子。大利渐渐的悟到这里是个堂子,两个女的必是倌人。江北娘姨道:“这位老爷,今天也住在这里吧!恰好两间房,一人一间,没有再巧的了!”病畦道:“这位是阿老爷。他家太太厉害,你留他住了,被他太太知道,找上门来,你怕吃不消哩!”那江北娘姨道:“只夏老爷喜说这没来由的话。太太是何等身分,那里会找到我们这里来呢?”病畦道:“你不信,只叫你们小姐问阿老爷便了。”那翠环听了,果然把半边身子靠在大利身上,问他太太怎么厉害。大利臊得满面通红,一句话也回答不出。翠环一把将大利手拉着,走到对面房里。江北娘姨跟着过去,开了灯,敬了爪子。翠环就向大利切切私语,无非是劝他住下。吵了半天,病畦踱过来。翠环才放了大利,附着病畦耳朵,道:“这阿老爷到底肯住不肯住?他做什么买卖的?”原来翠琴姊妹二人,都是扬帮,还没学会上海话,所以对病畦、大利说话,都系乡谈。大利不甚懂得。病畦却句句听得出。当下也附着翠环的耳朵,答道:“这位阿老爷,是大有钱的!你没知道上海有个粪太太么?就是他的老婆。只是今天他却没带钱来,迟这么一两大,我合他同来,住在这里便了。”翠环大喜,拚命巴结大利,约他明天来住。大利心痒难熬,巴不得今天就往,却因没有洋钱。病畦催他同行,只得怏怏而别。
当下回到病畦家里,只听得楼上女人声音叫道:“三丫头,你下去看看,你爸爸回来没有?房东讨房钱,来过三次了。明天不给他,他要叫巡捕赶我们出去哩!”原来病畦租了一幢房子,虽是小小的房间,也要六块钱一月。他把楼上做了住房,楼下做了客堂。只因这月没得油水到手,吃用通是赔的,十分艰难,所以欠了房钱没付。房东要叫巡捕来赶他,那是没法的事。病畦的意思,这注房钱,要出在大利身上的了。生怕他女儿下楼,直言不讳,把底细给大利知道了,反觉坍台,赶忙走上楼去。他老婆见病畦回来,指着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老乌龟!天天躲在野鸡堂子里,连家都不顾!今天也想到回家么?快拿洋钱来给我,好付房钱!”病畦只是摇手,道:“你别乱嚷,下面有位客在那里。”他老婆道:“什么客不客?都是狐群狗党罢了!你怕我不怕,快拿二十块钱来,我便不则声。”病畦急得没法,道:“洋钱都有,好奶奶,你别嚷吧!”他老婆伸手,道:“拿来!”病畦只得屈了一条腿跪在凳子上,靠近她身边,附耳道:“我今天领来的这位朋友,就是粪太太的男人。很有钱的,却是个傻子。我想大大的骗他一注钱,我们拿来享用,岂不快活?所以叫你别嚷,被他看出破绽,这事就不成了。”他老婆听了这话,大喜,这才不嚷了。却对病畦道:“房东来讨房钱,这是桩急事,明天又要来的,没二十块钱给他,休想住得安稳,这便如何是好?”病畦道:“我现在一块钱都没有,说不得你把我打给你的金元宝簪,去押二十块钱来,暂且应急。三五天内,这阿傻子的洋钱,定然送上门来,那时,我加倍给你。”他老婆道:“你别骗我。我只有一支金元宝簪,如何舍得押去!”病畦道:“限我五天内,要没有四十块钱给你,真就算是个乌龟,好不好?”说得他老婆也笑了,只得答应。
病畦赶忙下楼,叫人在客堂里安了一张床,又搬下一床被铺,合大利铺好了。又把烟盘摆出来,就合大利对躺着问道:“今天那个翠环,你到底爱她不爱呢?”大利红着脸道:“我很爱她哩!”病畦道:“你爱她也徒然。没得钱,她是不留你住的。”大利道:“住一夜,要几块钱呢?”病畦道:“不多,花到一二十块钱也够了。”大利吐出舌头,道:“要这些钱,那里住得起呢?”病畦笑道:“你怎么装穷?说这般的穷话,给谁听呢?”大利发急道:“我并非装穷,我实在没有钱。你是知道的。”病畦道:“我替你算过了。你家四爿铺子:茂森洋货店,华美钱店,观云靴鞋店,乐醉轩菜馆,一处赚二三万一年,四处就是十多万一年。还说没钱,这话骗谁呢?”大利道:“你也不像我的知己。你不知道,这都是内人开的么?我那里用得到她一个钱?”病畦道:“唉!你真是个傻子!你在府上,自然用不到她的钱。你到这里,她就管不到你。你明天到你家开的四爿铺子里,只说你家太太要钱用,折子忘记了,没带来。一处提五六百块钱,四处就是二千多块钱,足够你用的了。”大利道:“掌柜的不肯付,怎样呢?”病畦道:“包你取得到便了,你去试试看。”大利甚喜。原来大利立志不回家去,所以不怕。他的意思,有二千多块钱,足够一世用的了。一宿无话。
次早,病畦替他雇了一部马车,到他四爿铺子里,果然掌柜的不知大利家里的内情,一一照付。大利拿到了二千四百块钱,回到病畦家里。病畦早在门口迎接。见他取了偌大一注洋钱回来,十分大喜。当下替他运进了洋钱,开发过车钱,拉了大利的手,道:“你如今才知自己是个富翁么?洋钱多了,不好放,我替你存在楼上吧。你要用多少,给你多少:至于你到堂子里,那些开发,你是不会开发的,我替你开发便了,包你不吃亏。”大利大喜。病畦把洋钱一封封的点过,拿上楼去。他老婆自然十分欢喜,就要拿两封。两封是一百圆。病畦不肯,道:“这是人家的洋钱,要等我想出法子赚下来,才是我的。”他老婆动气,又要嚷了。病畦没法,给了她五十块钱,这才把二千三百块,铺在一只皮箱里,拿了五十块的钞票,合大利去吃番菜,叫了几个局。大利从来没经过这般快活。直头如登仙府了。晚上就住在翠环家里。接连畅快了三日。
这天,病畦可巧有事,没有工夫领大利出去。大利在病畦家住宿。病畦的老婆,十分巴结他。酒菜都是到扬州馆子里叫的。大利享用得分外舒服。次日一早起来,开门小解去,忽见一个蓬头女人掩入,被她一把头发揪住,骂道:“你这个老杀才!泼天胆大,骗了我四爿铺子里的钱,在这里开心,还了得!快跟我去!”大利听得出是他老婆的声口,只吓得魂不附体。原来这女人真是个大利的妻子粪太太。她自从那天大利去后,菜合人均不见到,直至日落西山,客都散尽。粪太太愤火中烧,不觉肝气大发,病了三天。后来打听得大利在她店里拿钱,又打听得大利住在夏家。这天一早坐车来找大利。走过宝善街,被汪步青见了。打听起别人,才知这事始末,按下慢表。再说汪步青走到吴筱渔公馆里,要想借款。筱渔还没起身。步青只得坐候。直坐了两个钟头,筱渔方起。步青道:“我实在过不去了,你总要帮我忙才好?”筱渔一面洗脸,一面慢慢答道:“你何至于此。你要借多少钱?”步青道:“至少三千块钱,才够开销。”筱渔摇头,道:“我是没钱。家叔虽说有钱,未必肯借。”步青大为失望,起身要走。筱渔道:“且慢,有个商量。”步青听他口气活动,只道肯借了,便道:“要是令叔肯借,我就多出点利钱不妨。”筱渔道:“利钱倒不在乎的。家叔如今要娶陆小宝做妾,鸨母讨价五万银子,家叔急切筹不出这注款子来。你要有处斗成那注地皮买卖,这话就好说了。”步青喜道:“这有何难?只是要照原价,我却找不到主顾;要肯跌价,这事准当效劳。”筱渔大喜道:“既如此,有些指望。家叔说七万银子,也就可以出脱的了。”步青允诺。筱渔便合他到和甫面前去说。和甫答应了,兑了三千现洋,借给步青。步青拿到这注洋钱,回去开发一切,才得无事。便到处访问地皮买主,那里访得着呢?便想借着吃花酒,通通声气。谁知他做的金宝钿,又嫁给汉口的茶商去了,因此也没兴致。又因银钱上不宽余,只得罢了。
一天,在四海升平楼吃茶,遇着云升客栈伙计王阿大,闲谈起来,说他栈房里住的一位山西客人,要开什么织呢厂,在上海买了地皮造房子哩,还差三亩地。步青问起了他买的地皮在那里,阿大回言不知。步青就请阿大引进,见了这位山西富商。原来姓夏,名时中,表字子羽。谈起来甚合式,一见如故。问他买的地皮,可巧合吴府地皮接连的。步青拿出手段来,合他做这注买卖,一讲便成,卖了八万银子。除却还吴和甫三千块钱,步青还赚了五千多银子。自此专意掮地皮,弄了几年,居然发财,手里有一万多银子,便去营运。也是他该当发迹了,那生意一年胜似一年,直积到六万银子,买了一所房子,家里包了马车。
这时的汪步青,比从前大不相同了。专合些官场中人来往,花天酒地,闹个不止。一天,席上遇着一位尹道台,是江西候补道,引见出京,路过上海,住在泰安栈。步青合他谈得投机,就请他吃番莱。陪客是张季轩、郭从殷、蒋少文、毕云山这一班人。诸客都到,只尹道台还没来哩。步青催请过两次:第一次说不在家;第二次说大人在栈房里吃过饭了。步青怒道:“好大架子!什么稀罕,上海的龟奴贼痞,只要有钱,也捐个候补道做做。即如我要捐候补道,有什么难处?只消多掮几亩地,一个候补道就到手了。我好意请他吃番菜,他倒摆出道台的架子来。可恶,可恶!”季轩听了大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为捐官愿破悭囊 督同伙代售湿货
却说张季轩听了汪步青的话,大笑道:“你不要看得道台不值钱,如今停了捐,你有钱也没处捐去。”步青愈加动气,胡乱吃完了番菜,各自散去。步青咽下了这口闷气,立誓要捐他一个二品衔的道台。到处打听,果然朝廷业已停捐,没处下手,只得罢了。谁知他的官运发作,可巧这时山东水灾,朝廷不得已,又开振捐。江苏巡抚派了一个委员,到上海来劝募。有人通知了步青,步青大喜,暗道:“我这回是道台稳稳到手。”当日去找自己开的钱铺子里一位伙计,姓唐名仁,表字济川的,合他商议,要提一万银子捐官。原来步青这钱铺子开在西门里面,名为通源钱庄。唐济川是从小吃钱饭的,只为他算法精通,从学生升到管帐。人都说他科甲出身。上海城里要开钱铺子,除却他没有第二把手了。他有一种本事,拿一吊制钱给他一看,用不着数,他就知道这一吊钱,缺了几个串;或是足的,百不失一。有人问他怎样学到这么精,他道:“这是实在的功夫,须少时学的。我那时在铺子里学数钱,数了两遍还要错。后来有人教我一个法子,叫做数瓦。天明起来,我就望着对面人家的瓦,一块块的数去,那里数得清。天天这么数,数惯了觉得有些意思。一鳞鳞的数去,把他家一屋的瓦都数过了。后来那家叫了个瓦匠看漏,我合瓦匠说明,跟他上屋去点瓦。按着片数点去,果然不错。自此遇瓦便数,数熟了,肚里有数,望去多少尺寸,就知是多少瓦。我又用这个法子数钱,那消几个月,这钱就用不着数,一看就知道缺不缺了。”那人听了,十分拜服。后来济川管到两个钱铺子的帐,一年有几百吊钱的薪俸;而且为人老实,人家把银钱交给了他,就像是自己的银钱一般。只会替他盘出利息来,本钱是一个都少不了他的。步青久闻这人的名,好容易出了重聘,把他请来管帐。他何尝天天坐在店中,只消管一笔总帐。他手下的伙计,没一个不是精细老到的,所以请他管了帐,那一个店里的人都要归他请,他才接办,闲话休提。
且说这时步青走到通源钱庄,可巧济川在这铺子里算帐,见东家来了,也不起身相迎,只管算他的帐。步青走近帐台,道:“济翁,你且停一停算盘,兄弟有一桩要紧事情,合你商议。”济川道:“步翁请坐,我还有三五笔帐算完了再谈吧。”步青没法,只得坐下,等他算完了帐再说。等了许久,他才算完,手里提了一支二马车的水烟袋,起身让步青里面坐去。
原来柜台后面有一间小小客堂,也摆着台凳桌椅,还供着一个财神龛子,收拾得非常洁净。大凡做东家的人,只要这铺子里赚钱,走进来都是一天喜气,看待这朝奉,分外尊重他,亲近他。这通源钱庄本就很赚钱的,步青那有不快乐的道理。到这客堂里一坐,就如登了仙境一般,说不出的快活。坐定问道:“今年买卖怎样?有多余的款子没有?”济川道:“买卖还好。但钱铺子的银钱是活的,有多余的款子,就去放利,那里肯捆着现的,存在家里呢?”步青点头,道:“济翁做买卖,果然有主意。只是兄弟意思,要去捐官,提一万银子出来,过几天便去上兑。兄弟早就有这个意思的。自从朝廷停了捐输,只得罢了。如今好容易开捐,这机会不好错过。济翁,你说是不是?”济川道:“步翁要高升,兄弟也不便阻挡。但我们这铺子里,实在没有现银子。步翁交给我二万银子,不上三年,除了官利,还多余万把银子,分几处放给字号铺里。我去拿折子给步翁看便了。”步青止住道:“不必。兄弟很知道济翁是不会错的。实因等着这注银子用,所以来合济翁商量。”济川道:“别说存放在人家的银子,一时提不出;就能提得出来,也不便提。我们这样局面的铺子,只二万银子的本钱,已觉着调排不转,再提去了一成,这铺子那里撑得下去呢?步翁要是收歇了倒使得;提银子是使不得的!”步行被他回得决绝,顿口无言。这钱铺是自己顶赚钱的买卖,那里肯收歇呢?半响道:“这么说来,兄弟的官,只好不捐的了!”济川踌躇一回,道:“提是提不得。步翁要银子用,宁可出利钱借去,倒使得。”步青摇头,道:“兄弟有了现钱不用,倒出利钱去借,干什么呢?”济川道:“步翁开的铺子也多,浦东还有洋货铺哩,听说买卖不见得很好,为什么不把来盘给于人,足有万把银子收得回来。”一语提醒了步青,忖道:“果然不错!浦东那爿铺子,实在招呼不到。前天毕云山要盘我的,莫如答应了他吧。”主意已定,便道:“济翁的话,果然不错!兄弟一准这么办法。”正待辞别出店,忽见外面正下着大雨哩。济川道:“天有饭时了,步翁还是在这里吃了饭去。这样大雨,街上也走不来,雇他一肩轿子去吧。”步青允了。济川叫厨房添菜。一会儿,饭菜开出,只五碗一盘,红燉肉,青烧鱼等类,都颇有鲜味。步青道:“我天天吃番菜、吃花酒,也实在吃腻了,倒是这样的家常便菜好些。”一面说,一面添饭,倒吃了两碗。
饭后轿子搭来了。步青上轿,出城回家。走过的马路,只见都有水淹着。步青忖道:“雨也小了,怎么这水不退呢?莫非潮水涌上来的么?”一路思忖。到得家中,门口院子里,都有水淹着。幸亏台阶高,水还没淹上来。他娘子却在楼上。步青开发了轿钱,也上楼去。只见他妻子合姨太太在一处,商量着绣一块补子。步青道:“你们不要再绣了,我就要捐二品衔的道台。这补子是五品的服色,用:不着它的了。”他妻子道:“当真么?”步青道:“那有假的!”他妻子大喜,把针线停下。步青道:“今天下雨,有个朋友约我吃花酒,我也不去了。我们来碰和吧。”他妻子道:“脚色不齐全。”步青道:“请了对门的陆小姐来就够了。”当下就着娘姨去请。
一会儿,陆小姐来了。步青见她脚下穿一双小黑皮靴,头上挽着一个懒髻,淡淡的抹些脂粉,却有天然风韵,暗道:“堂子里面,就没这般出色的人材。”当下叫娘姨调开桌子,四人碰起和来。陆小姐恰好坐在步青的下家,碰过一圈,大家没甚输赢。陆小姐做一副万一色,一万开招,就等一张七万。步青是筒子一色,可巧抓了一张七万来,踌躇一会,舍不得拆;又因陆小姐面上,便顺手打下去。陆小姐把牌一摊,和下来了。一算廿六副底子,三抬二百零八副,正是步青妻子的庄,要输四块一角六分。他妻子怒道:“没有这样打牌的!分明知道她是万子清一色,怎么发张七万呢?”步青道:“我也是筒一色,这张牌照例要发的。”他妻子道:“你把牌给我看。”偏偏步青的牌推乱了。他妻子道:“这输帐是要你惠钞的。”步青笑道:“有限的事,我惠便了。”陆小姐倒不肯收。步青强着她收了。自此陆小姐连和几副,赢到二十三块多钱。步青输了十三块;他妻子合姨太太共总输了十块。吃过晚饭,步青还想再碰,陆小姐家里有人来接,要回去了,只得罢手。原来陆小姐是步青妻子的干女儿。她家也很有几个钱。陆小姐是许给一位富商的儿子,还没出嫁,闲着没事,时常来汪家走走的。这回碰和,总共只二十几块钱输赢。步青本来输得起,不以为意,连妻子合姨太太的输帐,都归他出。一宿无话。
次早步青起来,梳洗既罢,吃了早点,便套马车,去找毕云山。这毕云山原是华海帆的儿子。他老人家当过怡和轮船上的买办,去世后很剩下几万银子。云山倒会经营,把来开几个铺子,连年发财,有将近十万银子的光景。他的买卖,都在浦东一带,所以想盘步青的洋货铺子。云山就只喜嫖,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堂子里。这天步青来找他,他公馆里的人回道:“我们少爷有十来天没回来了。”步青知道他在西荟芳金小玉家,便叫马车拉到四马路。步青下车踱到金寓,问起云山来,并没住在她家里。步青诧异道:“难道云山又做了别人么?这真没法儿找他的了。”只得回去。一连几日,访不出云山消息。
一天起来,忽听得外面传说浦东泛了潮水上去,淹没了好些人家。步青大惊,慌慌张张催点心吃了,要到浦东去;还没起身,只听得打门声响。家人开门时,原来正是浦东洋货铺里掌柜的余仲蕃。步青忙赶出去见他,道:“我们铺子里怎样了?”仲蕃道:“不须说起,昨天三更时分,大家在睡梦里,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王筱山第一个惊醒,叫唤起来,我还当是失火;及至穿好衣服,点上手照看时,床铺底下,通都是水。我也顾不得,赤着两条腿,招呼大家一齐用力,把些洋缎、洋湖绉、羽呢、哈喇,通都搬上楼去。那里搬得及,还没搬到一半,都被水浸透了。”步青跌足道:“这便怎处?”仲蕃道:“有什么法子呢!这是天意。我们忙了半夜,两条腿都浸胖了。我幸亏遇着一只救生船,渡到这里来的。他们还都在铺子里的楼上,守着货色哩,倒要运些饮食去给他们吃才好。计算起来,这时水也好退尽了。我来时已退了许多。这回真是个劫数,死的人也就不少;我们单湿了些货色,已是侥幸的了!”步青道:“什么侥幸!这货物一湿,把我一个二品衔的道台都做掉了!不知道还有法子想没有?”仲蕃道:“法子是有得想的,只是要收回成本,总有些烦难;至多收回一半,已算是极好的了。”步青只是叹气。仲蕃催他预备些饭食,去给同事吃。步青没法,只得叫家人到小饭馆子里,叫几样菜,一桶饭,跟着余先生同去。步青也就套车,渡江到了浦东。只见大家小户,冲塌了的房子不少。那些被难的人,男号女哭,很觉惨然。
这时水已退尽,街路上还是一片泥泞。步青雇了一部车子,到得自己的店里,果然楼底下都被水浸的湿透,幸而砖墙结实,还没冲倒。步青三脚两步,上了扶梯,见那些同事,也很可怜,一齐赤着两腿,躺在地铺上。步青问道:“你们吃饭没有?”大家见步青来,都起身,道:“偏过了。”步青就叫他们把湿透的货色翻开来看看。谁知一铺子的货色,湿了一大半,余剩的另外堆在一边。步青道:“这湿货堆在一处,是要霉烂的,说不得大家辛苦,把它一卷卷的摊开方好。”众人答应,一齐动手,把来摊开。实在货多,那里摊得下,只摊了十来匹,已经满屋是洋布呢绒了。步青无可如何。一会儿,仲蕃走来,道:“不要摊,不要摊。我已借到了一片晒场,停会儿就有人来运货。你们的衣衫裤袜,也租到了。”众人大喜。步青见他办事周到,倒也放心,便道:“我这个铺子交给你,随你摆布,横竖少折阅些,我都感激你的!”仲蕃道:“步翁美意,我们都知道,请回公馆吧。这里的事,自有我们大家料理,不碍事的。”步青又再三重托了他,这才雇车渡江回公馆去。
隔了两日,天也晴了。仲蕃送来一篇帐,把铺子里原存的货色,及现有的货色,都开在上面。步青细看,原来少了洋布十匹,大呢三匹,海虎绒两匹,洋缎五匹。核算下来,已觉折本不少,心下踌躇道:“这水打湿了,是应该的,怎么会缺少的呢?”仲蕃道:“这是抢不及了,被漂去的。”步青分外懊恼。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卖贱货折却倘来资 得主顾欢迎上门客
却说汪步青因洋货被水浸湿,又失去许多值钱的呢绒等类,十分懊恼,说不得同余仲蕃赶到浦东,把货物查点清楚。当下雇船载来上海,在大东门、西门一带,摆了几处摊子,减价出售,叫店里伙计们管着,果然有些人来买。谁知那些伙计们,只是看买主的辫子曲不曲:不曲的,他便多减些价卖给他;曲的,便少减些价。报帐时却将最贱的价目开上,明欺步青不知道。这却难怪他们,原来步青因为他们不当心,失去若干货物,将他们薪水扣除了一个月,以致大家离心,趁此机会,乐得赚他几文。
这宗湿货,卖到一个多月,方才卖完。结下帐来,整整的折阅一万银子。步青无可奈何,捐道台的那句话,只得暂时搁起。只因心中纳闷,也没出去吃酒碰和,就在家里,请了对门的陆小姐来,合一妻一妾碰和。那陆小姐做了步青的干女儿,自然不避嫌疑,未免勾勾搭搭。这日碰和已毕,步青叫陆小姐到自己书房里去看照片。他娘子合姨娘怕惹厌没去。陆小姐倒有兴头,跟着他干爹登登登下得楼来,正要跨入书房,不料大门没上闩,有两个客人推门闯了进来。陆小姐大惊,只得退缩了几步,自上楼去。步青定睛看时,这两位客人,却不认得,见他们一贫一富:一个衣衫着得十分齐整;一个衣服却着得很旧的。那气概并都不凡。只得迎上几步,问道:“二位来到舍下,有何见教?”那着得齐整的道:“听说这里有位汪步肯先生,在家么?”步青道:“在下就是汪步青。不知吾兄贵姓尊名,一向少请教。”那着得齐整的,答道:“兄弟是范慕蠡,这位是江西刘浩三先生,特来拜访的。”步青向在上海,就听说范家是个大富户。慕蠡是少年豪爽,花柳场中很出名的,大家叫他阔少范。料想他们登门拜访,必有事故。这一宗好买卖上门,那里肯当面错过呢?这时步青胸中把合陆小姐顽耍的一片热心,化为冰冷,那神光全注在范慕蠡身上了。
当下连忙让他们到书房里坐,叫王福泡上好的雨前茶,拿香烟、雪茄烟来。慕蠡合浩三踱进书房,就见这书房虽小,倒也布置齐整,铺设精良。上面一副对子,是庄大彤写的,称他为表侄。慕蠡暗道:“原来他是庄府上的亲戚,算起来要比我长一辈哩。”一会儿家人送上茶来,另有一个东洋描金托盘,托着五支包金的雪茄烟,十支埃及国制的上品纸卷烟。步青敬上雪茄烟时,慕蠡不吸,身边取出一支翡翠烟管,另外又掏出两支雪茄烟来,赠给步青一支,道:“兄弟这烟,是托人在美国带来,算是极品的了。步翁尝尝。”步青谢了。接在手中,把托盘转敬浩三。浩三本不吸烟,因爱那埃及纸烟装卷工细,取了一支。三人吸起来。浩三没吸过烟,咽下去,有些呛,咳嗽几声。步青只觉得慕蠡的雪茄烟,来得味儿清纯,十分赞美。
慕蠡道:“兄弟来请教的,只为吴府上一片地皮,靠着李家北厂,兄弟想买他的。听说吴府上地皮,都是步翁经手,要请费心代为说合,谢仪照提,不知步翁意下如何?”步青掀起两个肩头,陪笑道:“好说,好说。慕翁的事,兄弟应该效力,用不着谢仪。只是这吴老头儿,脾气很大,碰着他高兴,把地皮跌低了价钱卖出去,也是有的;碰着他扳难起来,说价一万,休想九千九买他的地皮。兄弟从前替他经手一注买卖,总共三亩地皮,他讨人家八万银子。人家还到七万,他还不肯卖。后来急等着钱用,便宜出脱了,还不到七万的数目。如今他在这地皮上面,得着甜头,财是发够了,也不等着钱用了。要想买他的地,就如去求他一般,这买卖很难说合的。”言下低着头做出想主意的模样来。慕蠡素性爽直,见他这样为难,只道事儿不得成功,便起身告辞道:“既如此,只索罢了。惊动,惊动。”步青连忙止住道:“慕翁休得性急,这事总在小弟身上。慕翁的大名,小弟是久仰的。吴和甫那老头儿,也早知道慕翁欢喜爽快。小弟叫他定个老实价钱,省得噜苏便了。但不知近着北厂的那一块地,总共多少亩?”慕蠡道:“北厂西边一块,约有十来亩,料想都是吴家的。他肯卖时,就请说个价目,兄弟明天候信。这片地,比不得热闹地方,总要便宜些才是。”步青连连称是,又道:“慕翁只管放心,小弟总要替慕翁说合这桩事,不叫慕翁吃亏,一准明天晚上,在一品香给信吧。弟去定了座,再行奉请。浩翁也请同来。”浩三道:“奉扰不当。”步青道:“什么话,我们一见如故。小弟最爱朋友,巴不得多结几位知己,热闹热闹。”慕蠡道:“步翁也是个爽快人。我们也不客气,明天准到便了。”说罢,起身。步青这才放心送他们出去。原来马车已在大门口等着,只因车轮是橡皮包的,所以来时并没听见声音。
步青送客回来,心里很喜,暗道:“我湿货上折了一万银子,就在这注买卖上连本搭利收回,有何不可?”转念道:“我那陆小姐,好容易被我哄下楼来,又被他这两人冲散了,如今不知回去没回去哩?”一面踌躇,一面急急的跨上扶梯。他娘子迎着。步青问道:“陆小姐呢?”他娘子道:“她家里的娘姨,叫她回去了。”步青大失所望,只得以为后图。当晚步青有事在心,饭也没得心思吃,要想去找筱渔;奈为时已晚,他是早经出门的了,只得耐心过了一宿再说。娘子的房里没趣,就到姨娘的房里躺烟铺。十二点钟,就睡了。
次日一早起来,早膳已毕,过了瘾,看看表上,已经九点钟了。料想筱渔也要起身,随即上车到得吴公馆门口。步青是出进惯的,一直走到筱渔的书房。家人送上烟茶二事,回道:“少爷昨天回来得迟,这时还没起身哩。汪少爷要有话说,请坐一会儿等等吧。”步青道:“你不要惊动他,我坐一会儿便了。”家人去了。一会儿,又送了四碟干点心来。又是一具极精致的烟家伙。步青大喜,便躺下烧烟,补吸了两筒。筱渔还不见出来。步青觉得没趣,回头见榻上有几本长方的小字石印书,取来消遣。打开看时,是一部“滑头记”。逐回看去,都是骂的滑头,怎样骗人钱财,窃人货物;后来又说什么掮地皮的滑头,怎样以贱作贵,怎样欺瞒买主。步青读了一遍,由不得良心发现,悟到自己执业的不堪处来,面红耳热。过了一阵,良心复昧,忖道:“我吃这碗饭,虽说混帐,然而他们那般有钱的,来历也就不正,知道他是怎样讹索人家来的?骗他几文用用,也不伤天理。我虽说会骗,还没这书上说得厉害。他那法儿,尤其周到,叫人一时间勘不出他细底,所以做这注生意,身分还要抬高些。昨天我恭维范慕蠡,幸未被他看出破绽;千万不该请他吃番菜,这是我没主意,露出马脚,叫他猜定我有大好处在内,贪图做这一注买卖。将来还起价来,总不能如我愿的了。唉!可恨,可恨!”步青正在后悔不迭,搦着这本书出神,不提防筱渔掀帘进来,叫声:“步哥。”原来筱渔合步青,近来结拜了个异姓兄弟,所以叫他步哥,闲话休提。步青听得筱渔唤他,猛不防吓了一跳。见是筱渔出来,将书掷过一旁,立起身欢然答道:“筱弟,你今天起得恁迟,昨儿在那里吃酒的?”筱渔道:“步哥,不瞒你说,我昨天在清和坊洪寓摆了一台酒。有两位朋友,定要翻台,情不可却。三台吃完,几乎天光大亮。今天起得迟了,倒累步哥坐候了许久。”步青道:“那倒不要紧,只是老弟这样常常熬夜,恐怕身子吃亏。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比不得少年人精神好。你脸上比前瘦了许多,这不是顽的!”筱渔道:“金玉之言,不是真正知己,也不肯说。我也觉得很苦,以后外面的应酬,也要预备躲掉几处。花钱呢不要紧,就只身子吃不住。”步青点头,道:“正该如此。”
筱渔问步青为什么多天不出来,步青道:“原来老弟还没知道,愚兄开在浦东的洋货店,被潮水将各货浸湿,不说它了,又被人家暗算了好些货色去。卖时又没工夫去查看,果然吃了大亏,折了一二万银子的本,心里纳闷,懒得出来。我们疏阔了这许多天,今儿是要紧来看看你的了。”筱渔道:“足感厚意!小弟也因公馆里事儿忙,加上些没法儿的应酬,直头没得一天闲空,早要来候步哥,总不能如愿,好在我们知己,不在乎这场面上的了。”
二人一问一答,谈得高兴。家人送出早点,原来是两碗面。筱渔请步青吃,步青道:“我吃过早点的了。”筱渔道:“多时了,吃些不妨。这面是小厨房下的,先用鸡鸭口蘑冬菇,熬成了汤,调起面粉来;擀成这面,分外可口。你不信尝尝看。”步青果然尝了几筷,十分好吃,不知不觉,一碗面吃完了。”筱渔还吃稀饭。步青躺下去吃烟。一会儿,筱渔也吃完了,叫人添上一盏烟灯,二人对躺着吸烟。
步青趁这个当儿问道:“老伯的地,有一块在李伯正北厂的西边么?你知道不知道?”筱渔道:“怎么不知道?这片地倒有九亩六分三厘,只因坐落的偏僻,没人肯买。家叔的意思,有十二三万块钱,也肯出脱的了。你有主顾么?”步青道:“有是有一个主顾。但是十二三万块钱,据我看来,还要大大的打个折扣,方能成交。前途劈口就说,地方偏僻,要便宜些才肯买哩。”筱渔道:“没多少折头可打。总之,不到十万块钱,家叔不肯卖的。”步青道:“且说起来再说。”筱渔附耳道:“这注地我可以作得主,你只合前途尽心做去,要满了十万块钱,我们每人就有五千块钱的好处。”步青道:“做得到吗?老伯何等精明,那里哄得他过?”筱渔道:“步哥,休得多疑。你不要管,包在我身上便了。”步青大喜道:“既如此,我便做去。但是照例的提头,不在其内的。”筱渔道:“那个自然。”青步欢喜别去。
到得晚间,步青早已定过一品香的座,请过范、刘二人的了。看看表上,时刻已到,便叫套车到一品香去。坐候一回,范慕蠡合刘浩三都到。步青请他们坐下点菜,开了两瓶外国酒,三人同饮。慕蠡道:“那地皮的事,究竟怎样?”步青道:“这事兄弟只当容易说合,谁知吴老头儿,这九亩六分三厘地,要卖十五万块钱,兄弟也嫌其太贵,慕翁是不消说,有银子犯不着买这样的贵地。”慕蠡怕的是人家奚落他,被步青这么一激,倒动了气,把手在桌上一拍,怒道:“十五万块钱,什么稀罕?上海滩上,难道只有他该地皮的阔,我倒不信。就这么十五万块钱买他的!”步青觳觫恐惶,半晌答道:“慕翁,不要动气,他虽讨十五万,也总要还个价。那怕三千五千,总要扣掉一点儿,这注买卖才说得去;要是这么一口价,别说慕翁太觉吃亏,就是兄弟也不肯说合。岂有此理!这样偏僻地方,那里有一万五六千一亩地的价钱,和甫也太心狠了!”慕蠡听了,只当他是个好人,说的公道话,十分信服。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大资本加捐大头衔 假性情暗换假官照
话说范慕蠡被汪步青一席话激怒了,果真花了十五万块钱,买了那片地皮。汪步青平空发了一注大财,真是喜出望外。这样一来,他捐官的思想,竟要实行了。此时捐官减成,江苏省派来官员,虽是价钱太贵,步青尚有别法可想,可以和收捐的官员通融,打个七折。就由步青的五品前程,加捐二品衔道员算起,不过七千多两银子,便可以上兑,作为实官到省。步青向来是做生意的,这“做官”二字,原是外行,急急绷绷把地皮上的赚头,凑足了此数。
看官,你道此话怎样讲起?原来步青有个朋友,是个末代秀才,姓古名奇,号仲离,排行第三,生得翩翩年少,顾影自怜,专在堂子里讨生活的;而且声气广通,专门交结原差包探,出入衙门,嘱托公事。此时正在办捐,到处拉拢朋友。听得步青要捐二品衔的道员,于是托了朋友转辗攀援,居然见面,一说就成。那知道这古老三,平时只在女人身上做功夫,至于官场公事,也是个门外汉。他在外面的功架,只好欺饰乡下的守财奴;要是一拿到场面上比较,便要弄穿了不值半文钱。
这一次汪步青加捐道员,原有个居中引荐人,名叫尚小棠。尚小棠也是专门使人上当,好以敲诈取财。平时与古老三朋比为奸,也非一次。这一次,虽非有意播弄汪步青,却是做惯了假戏,也就忘其所以,不必择人而施。这一回劝好了汪步青,先将捐款上了兑。古老三第二日,恭恭敬敬,穿了衣帽,翎鼎辉煌的拿了执照,送到步青家里去道喜。汪步青也觉欣然。一时送过了客,拿了照,与太太、姨太太看过了,大家也就喜气冲冲的,不由得心花怒放。究竟这照的来历,也不知道去考究考究。
于是步青与太太、姨太太商议,拿了一本皇历,拣定了日子,祭祖,请客。遂定了一品香房间,邀请同乡同行宴饮,并请定了张季轩做陪客,以示夸耀,借此一泄那日在番菜馆里闷气。那知道这张季轩是个咭呤非凡、乖巧不过的人。在席面上问起步青捐款银数,大为便宜,便起了疑心,就问步青捐照,是在那一省捐项下捐的;并告知步青于今只有奉天、广西两省可捐实官,除此以外,都只有虚衔可捐。又问步青道:“步翁,于今办捐的委员,只有姓史、姓王的两处,可以报捐。步翁究不知在那一处报捐的?”步青终是个生意场中人,不知做官的诀窍,听了张季轩这么一问,不觉发一个大瞪,竟一时回报不出来,既而一想:“我花了这些钱,难道是假骗他们,我没有捐这个二品衔道员不成?我不如拿出来,让大家见见世面,以夸阔绰。”便对张季轩道:“兄弟虽然初入仕途,终究季翁是个老前辈,我还要拿出那张照来,请季翁指教指教!”一面遂呼跟来的人到公馆取照。不一时取到,在席面上摊开了,请张季轩过来看。步青得意扬扬,颇有骄矜之色。岂知季轩不看则己,一看了马上就发大笑道:“步翁,你这个捐在那个手里捐的?”步青竟忘了古老三,不觉信口直说道:“是在尚小棠那里捐的。”季轩又发话道:“步翁,你不是上小当,竟在上大当了!中国无论那一项公事,只有日子是标硃的,那有连年月日期一概标硃的。这个。。恐怕有些靠不住呢!”说罢,扬长而去。步青走过来,仔细一看,果然这捐照连某年某月某日的数目字,通是写着红硃字。
步青不知就里,既当了大众,又在兴头,受此一激,顿觉失色,含羞带怒,心中有个说不出的苦处。好容易敷衍散了,也不回到公馆里去,便坐马车顺便先到西荟芳金小玉家,去找毕云山,要请云山查究此事。岂知毕云山相好金小玉楼下的叶如花,就是古老三的相好。当时步青将捐官情形,告知云山一遍。云山即指楼下,说道:“如此说来,这个案就犯在这个堂子里了。”步青不解其故。云山说:“听说楼下叶如花,做了一个古老三客人,要好得极,说是要去做官去了,连公事都是在堂子里办的;并且听见说,前日又奉了札子,要去带兵去■。不晓得是不是这位古老三,姑且叫叶如花上来问问看。”遂吩咐娘姨去叫如花。一时如花上来。云山是有钱的大老官,久已在堂子里有声名的,如花以为代她荐局,殷勤招呼。云山开口便问古老三踪迹,叶如花一一说了;并且说:“俚日日来浪倪房间里,写格噶红字,说是大人老爷,才是俚写出去噶,阿要海外?”云山、步青一听,俱心里明白了。谢了如花。如花别去。步青就要马上叫巡捕,等古老三来了,拉他到巡捕房吃官司,说他骗钱卖假照。云山道:“且缓一步,其中必有窍妙,且待我打听一番,再行举动。到那时候,我帮了你再打官司不迟。”步青终是生意场中人,也怕惊动官府,就托了云山办理此事。
云山送过了步青,然后再写张请客条子,到楼下请古老三上楼说话。古老三向来脾气,欢喜拉拢朋友,此时如花已经对古老三说过,方才问他之事。古老三以为又有生意可拉,立即上楼应召。彼此通过姓名之后,遂谈及步青查究官照之事。占老三不觉大惊,勉强支持,颤声说道:“这是没有的事。或者居中人有什么原故,待我查问一查问,便可明白了。”古老三遂辞了云山下楼。云山也为情色所迷,那里再去过问。
古老三遂出了堂子门,一直来到香粉弄五福栈,去寻尚小棠。小棠又不在家,找了许久,方找着了,大为惊惶,要他赶快去打点,情愿退捐钱,再受罚。小棠听了大声叱道:“这一点点小事,何犯着这样招急?明日我去,包管无事!”古老三将信将疑,只得暂别。
到了次早,果然小棠去访步青,一见面,便问:“捐照是假的吗?古老三真真岂有此理!真菩萨烧个什么假香?昨夜我听了说,我气的了不得!”说着,便把古老三痛骂一番。步青以为小棠真有性情之人,便将捐照拿出来请他来看。小棠一看又骂,骂个不亦乐乎,方将捐照折叠好了,收在自己身上,大声对步青说道:“这桩事步翁虽然罢休,我也不肯干休的!天下那有这样欺朋友的?我必拿了这个照,送他到新衙门去办他!”说罢,即气忿忿而去。步青和做梦一般,由着他跳骂一顿。一会儿连人影也看不见了。赶忙再去请云山来商量,恐怕小棠同古老三逃走。岂知古老三、小棠两个,并不溜之乎也。过了一会,小棠又自走来对步青道:“这一下可不好了!我闯了一个大祸来了!我拿了那张照去问他,骂了他一顿,说他是假的,要去送官办他。古老三大为动怒,说我污坏他声名,要和我拚命,一路追来了。”说犹未了,门上报古三老爷到。步青尚未吩咐请进,古老三已气冲冲走了进来,忙说道:“这还了得!我办了一世的捐,从来没有坏名声,今日倒被你这个流氓,拆了梢不成!”自己脱了长衣,大有争斗的样子。步青恐怕尚小棠和古老三相打起来,忙来拆劝,便道:“说这张假照的事,却不关小棠兄的事,本是张季轩说起来。张季轩捐了多年官,交结官场,也不知多少,难道真照假照,他还认不的吗?这个照分明是假定了。老三,你却不要错怪了人。”古老三道:“你说我假照,你拿得稳么?”步青道:“照现在小棠兄身上,你拿出来看,中国捐官的执照,多也多极了,那有连年月日多是标红硃的?你欺侮我,也不是这样欺法的!”古老三道:“你说我照是假的,你敢签字吗?”尚小棠忙插嘴道:“不要说步青兄肯签字,连我都可以写凭据签字,说是你的捐照假的。”古老三道:“好好!就请签字说吧!”便向怀里揣出一张花鼓格的合同样式的纸头,念道:“立合同字人汪步青、古仲离,今因捐到几千几百几十几号捐照,报捐二品顶戴候选道,一纸。如有查出此照确系假造者,罚银一万两;如系诬指者,罚亦如之。凭中立此为据。中见尚小棠。光绪某年某月某日。汪步青、古仲离同立据。”尚小棠一看,便叫管家拿出一枝笔,争忙签了字,便掷与步青,朗声道:“步青兄,你签,你签!这个事还扳不倒他,办他,那还成个话吗?”步青久已心恨古老三骗他的银子,那里还顾及别的,也就立刻签了字。仿佛这一次,古老三没有不吃亏的样子。古老三等到签了字之后,忙将那张花鼓格凭据收起,就翻脸对步青说:“去去去!我们同去见常宫保去!我们这个差使,原是常宫保委把我的。你也说我是假的,他也说我是假的,岂不于捐务有碍,故意煽惑人心吗?我的前程事小,于国家财政却大!这种奸商,不办几个,我们的捐,不用办了!”说罢,便怒狠狠的要拉他同走。小棠忙拉住,道:“古老三,不用野蛮。汪步青是有身家的,难道签了字,还会逃走不成?这个事原难听你一面的话,且待汪步翁查明了,定有个水落石出的。这张照在我中人手里,决不会吞没你的。诸事有我,你明日问我就是。”古老三听了此话,便约定明日定要回音,方能应允。尚小棠也拍拍胸脯,慨然自任。于是古老三兴辞而出。这里尚小棠方与汪步青商议办法。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争戒指如夫人动怒 垫台脚阔门政宴宾
话说汪步青正在与尚小棠商量查办古老三假照之事,却好毕云山来请步青到金小玉家吃花酒。步青要拉小棠同去,小棠只得做了不速之客,一同坐马车到西荟芳去。彼此又在花酒席面上谈起此事。云山说:“这事原是张季轩发难的,我去请了张季轩来,还是求他指点吧。他的声气也通,常宫保那里他是常常去请安的,或者可以说句把话,也未可知。”步青道:“好却好,不过季轩一来,又要在我们面前充内行,我实在不服气!难道没有了他,我们连一些官场事体都不懂吗?”云山知道步青两次被季轩奚落,心中颇为不悦,便道:“季轩呢,这时候也无处寻他。我顺便邀我一个把兄弟来,这个人就是湖州陈太史。去年新从山西学台任上回来,向来和我来往。现在西安坊花巧林家,一请就到,他是个翰林,断没有一个做官的道理不懂得的。我去请来,一问便知。”步青此时官兴勃发,颇想交结几个官场,听说一个做过学台的翰林,那有不愿意见面的,不但答应了,而且催着云山写请客条子去请。
不多一时,果然就将这位陈太史请到了。云山指引见面之后,便将步青如何捐官上兑,如何被季轩奚落了一番,如何尚小棠与古老三打架,如何立字任罚,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陈太史便问:“这张照现在那里?”小棠说:“现在我身上。”立刻取出,送过陈太史来看。陈太史接着,翻来复去,看不出一毫是假;而且年月之外,只有日子是填红字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破绽。陈太史道:“这个照并不假,怎的张季轩欢喜管闲事多嘴,吵得人心上不安?”步青走近前来,自己手里拿着那张照再看,仍旧和那天一张一样,第几千几百几十几号,一丝也不错;照上花纹暗号,一丝也不改移。步青不觉大诧,恍如做梦一般,一时回过味来,方悔刚才签字卤莽,反被旁人笑话,说是自己花了钱,真官到手,反说是假官。自己弄坏自己声名,终究不脱这个买卖人本色。一时心里又羞、又惭、又怒,便问尚小棠道:“我虽一时糊涂,难道你也跟着我打面糊吗?”尚小棠道:“我又没有办过捐。我听见说是张季翁说是假的,他是上海第一流人物,难道会说假话么;所以我一听就气,一气就跑,一跑到他那里,就和他吵。我那里懂得假的真的?”说到这里,步青哑口无言。陈太史道:“管他真的假的,只要辨明了就是了。”云山道:“是的呀!辨明了,只要步翁不花冤钱就是了,何必这样发急!”步青道:“你看得不打紧,他要罚我一万银子呢!”陈太史道:“怎的要罚一万银子?”云山道:“不是刚才说过,他们立个什么合同。那个假,罚那个。”陈太史道:“这也由不得他罚,我明日亲自和常宫保说。他们当差使的,那个敢和上司来打斗?说开了就罢了。”步青听了,着实感激。云山也代他千恩万谢。只有小棠心里暗暗叫苦,好容易套着一笔生意,又被这个姓陈的拆穿了;白费心思,还要倒贴用钱。面子上又不得不装作正经样子。一时酒罢各散。云山和步青再四拜托了陈太史,叮咛而别。
这里小棠赶忙报信与古老三知道。此时古老三却不在金小玉楼下叶如花家。小棠知道老三别有藏娇之所,在六马路仁寿里。一气奔到仁寿里,敲了半晌的门,也不见有人答应,只得折回古老三家里报信。谁知古老三正在家里,和他的如夫人斗口,两口子正在吵得不可开交。恰好小棠推门而进,古老三的如夫人,正在开门而出;两个人不知不觉,撞了个满怀。老三的如夫人冲门直出,像是要寻人拚命的样子。小棠不知原委,也不便拉转,听其忿忿而去。这里古老三也顾客人,披了一件长衣,一手扣钮子,一手就招呼东洋车,跳上车,便望南赶去。小棠也不便在古老三家中痴呆呆的候着;也只好随后追来。追不上几步,却看见垃圾桥河下,哄了许多人在那里立看。远远望见一另一女,正在互相争执。走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吵闹的古老三,一夫一妻,互相争扭。小棠看了不雅观,只得相劝,死命的拉他两人回来。一拉拉到古老三家中。古老三的如夫人放声大哭,说不出那种伤心悲切的样子。此时古老三反哑口无言,由他如夫人横七竖八的乱骂。骂停之后,方对尚小棠说道:“尚叔叔,你不晓得,我家老三愈嫖愈昏了!前回拿了我的金刚钻戒指,送了他的相好,也不管它,到底还是自家的东西;这回愈弄愈高了,他竟骗到我们女伴里东西,骗到龙太太的金刚钻了。弄得这龙太太早一趟,晚一趟,来逼我要还戒指。我这个死不长进的老三,也不知拿到那里去相与人了。害得我无脸见人!我好命苦呀!”说罢又哭;哭罢又骂。小棠等她骂完了,方说道:“这个金刚钻,是不是六颗小金刚钻镶成的?”古老三的如夫人喜答道:“正是,正是!你看见现在那里?”小棠道:“我看见在老三的一个朋友手上。”老三的如夫人道:“是那个朋友””小棠正待说出,老三却在旁边做手势,要他不要说。不提防被老三的如夫人看见了,知道有些跷蹊,于是逼紧了要问。到底小棠被她逼不过,只得说道:“就是老三的朋友何子图拿去了。”老三的如夫人听了,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老三狠狠骂道:“我看你去死不远了!我的兄弟两千五百银子,都被他骗光了!你怎的又被他骗上了,又骗你朋友老婆的戒指!那可不管你的朋友不朋友,脸面不脸面,我今天要定了!”说罢,一头撞在老三的怀里,要和古老三拚命。古老三急了。尚小棠方说道:“三太太,你也不必这样了。何子图这时候,还在家里未起身呢,不如赶到他家,问他要了回来,还了人完事。”古老三如夫人一想不错,也不与古老三商量,便哭哭啼啼自出门赶去。这里古老三急得跳脚,忙对尚小棠道:”完了,完了!我的包捐事办不成了!我这个姨娘赶了去,还有什么好话对何子图说,一定是得罪何子图,弄得不欢而散!”也不顾陪客,立即披了衣赶去。
尚小棠无精打采,倒把捐照的事搁过一边,只好专门做和事老人,替他们夫妻解和,也急忙赶去。赶到何子图家中,问古老三夫妻两个,已经来过,并没有寻着何子图。现在必定是赶到四马路何子图书店中去了。于是又追到何子图的书店里去,岂知古老三夫妻也到过了,在书店中打听了何子图在新清和里相好家里,古老三夫妻业已赶到新清和里去了。尚小棠知道一定要弄出笑话来的,也就赶来听笑话。一走到新清和里高小鸿家里,便听得楼上吵得热烘烘的。只听得古老三如夫人一个人的声音,咭唎咕噜,不知说些什么,其余都是鸦雀无声。小棠上楼一看:只见何子图面红耳赤,坐在烟床上,垂头丧气,一言不发。满房中娘姨大姐,撅了一张嘴,并不招呼客人。一种冷淡光景,实在令人难受。子图一抬头,忽见小棠来了,喜出望外,并不去理睬古三太太,便自拉了尚小棠,到外间来商议,且说道:“现在我这个戒指业已押在一个朋友家里,我这里又有别的一个钻石戒指,在我手里。你随便拿去押上六七百洋钱,赎了那个出来,省了些事,还了她吧!”小棠道:“你不说这个钻石戒指也是别人的吗?押了这个,赎了那个,这个戒指的主人来问你要取还,你又怎样呢?”子图道:“那不3OO管它了。这些人都是王八蛋!为了这个钱,便这样认真,这算得什么?你看北洋阮大臣,他少年的时候,那一个把钱看的这样认真的?你不用管,赶快弄了来吧!火烧眉毛,且顾眼前。暂且把这个怨鬼送退了再说!”小棠向来知道子图性情是爽快的,果不多时,押了一个,赎了一个,当面还了古三太太。大家都觉无趣,兴辞各散。
古老三正要送他如夫人回去,小棠拉住道:“暂缓一步,我有话说。”
于是立在马路上,将陈太史的情形说了一番。古老三想了一会,道:“不怕,常宫保的上,是和我把拜的。他现在北协诚抽烟,我去找到了他,要他屏之门外,不见这个陈太史。我们还是要敲他姓汪的竹杠。”说罢,即刻吩咐如夫人先回,自己即与尚小棠同到北协诚楼上来开灯。尚小棠和古老三一上楼,堂倌小阿四便拿了几张纸片,递与古老三。古老三接着一看,都是请他吃花酒的。最后一张,写出一个姓周的,请到公阳里金菊仙家。上面写出“有要事商量,立候立候。”古老三一看,便对小棠说道:“请坐一坐,我去去就来。”小棠知道这个姓周的,是个道台衙门门政管家,素与古老三交好,想必又有机会可图,故此匆匆而去。
小棠一面吃烟,一面静想,不觉沉沉睡去。睡到傍晚,堂倌小阿四来招呼,说是要吃晚饭快哉。小棠方睁开眼,问甚时候了。小阿四说:“八点钟哉。”又睡了一会,始能收拾起身。忽见古老三醉醺醺的走来,满面红光,一脸酒色私欲之气,竟忘记自己本题,是来找常宫保的门政二爷的。匆匆即出。走到半路,方才想起,重复回到北协诚烟间。寻了一会,也未见着,只得和小棠二人赶到洋务局常公馆商量。这位门政仍不在家,各人只得暂且分手而回。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炫东家骗子吹牛皮 押西牢委员露马脚
话说古老三、尚小棠当夜为了捐照的事,去寻常宫保门政,商量一切。
一时急切难见。次日一早,尚小棠又赶到古老三家中,催逼老三来寻。是日恰逢礼拜,老三正是游散的日子。老三便写了请条,约了这门政,到海天春便饭,并约小棠一同晚餐。到了晚间,小棠遂赴古老三之约。其时半夜笙歌,六街灯火,正是嘈杂的时候。小棠惦念着陈太史之事,无心留恋,急急忙忙,走到海天春,寻到古老三座上。一看,满座坐的都是熟人。除了道台衙门门政周荣卿,便是常宫保门政,以及包探癞痢阿五,新衙门差头林老头儿;再有几个报馆访事的。主宾杂坐,颇极欢洽。也是满堂声伎,并不寂寞。尚小棠也便坐下,叫局点茶。无非是些老花样,也无可记的。
酒阑人散,老三便对小棠说:“那件事已经办妥了,你还是今夜讨回信去吧。”小棠点头称是,遂各自分散。小棠再跑到汪步青公馆里。步青并不在家。又寻到金小玉家去打听毕云山,恰好云山、步青都在一起。彼此招呼让坐,问及古老三那张合同之事,小棠只推不知。等不一会,楼下传呼客来,有人走上楼梯,即问:“毕老爷在么?”小棠侧耳听去,明是古老三的声音,深恐两头见面,说话不接头,露出马脚。幸喜毕云山乖巧,知道汪步青这个人,有财主脾气,不愿见古老三的面。忙呼娘姨大姐,领到外间坐下。小棠也不出去,静听古老三发话,无非是一派夸张之言。一会又说:“我是新拜北洋阮大臣门下,方才弄到这个差使。这里上海道,就是兄弟的把兄弟;这里新衙门委员,都是兄弟的晚辈;就是常官保,也不敢难为兄弟。见了兄弟,还要客气三分。我本来不愿意当这个差使,因为马上就有阮大臣的兄弟,调我兄弟到苏州去做带兵官,我不过暂时代人经手的。我的东家,也是阮大臣本家。云翁,你想像兄弟这般的人,难道会做假戏的吗?步青未免太多疑了!”云山听了这一派炎炎大言,竟无从回答,只得唯唯称是。古老三又道:“步青他既敢和我立合同,我也不怕他少的!步青他当的买办,我会有本事,明天就要常宫保撤他的差事!”步青在里房,虽未听得明白,倒是云山捏了一把汗,恐怕两个人见了又打架,忙敷衍过去,请他到楼下自己相好的地方暂坐,迟刻再说。古老三扬扬得意,即分手下楼,走进叶如花房门,对着叶如花道:“这些臭买办,弄了几个钱,又不懂做官的道理,便要和人拌嘴,这不是梅香要和小姐争风吗?”如花也觉得做着一户有光彩的客人,自己脸上也添了光彩;也可借此在相帮、乌龟、娘姨、大姐面前,吓吓他们。一时便兴头的了不得。忽而说茶冷了,又不换茶;忽而又说烟烧坏了,又不换烟。打鸡骂狗,弄得楼下人一片声快响。小棠静听,声声入耳,不觉暗中好笑。原来上海这班富翁,如此无用的,从此遂起了一个轻视之心。
这里云山受了古老三激刺,不觉动怒,接连写了几张请客条,到处找寻陈太史。——回复俱说不在。云山反急了,送了客走之后,便到陈太史公馆,亲自来寻。坐待许久,也未见回。大家都是酒色昏迷之辈,除在火头上不能办事,一时火性过了,又将这事搁起来了。倒是小棠,专在此中讨寻生活,反催了古老三好几次,要向汪步青索这笔罚款。汪步青只要自己捐照不错,不上人家当,那张合同上,罚款不罚款,以为有了陈太史这位朋友,断不误事,也置之九霄云外,并无心挂及此事。单单一位尚小棠,以为这些富翁都是无用的废物,乐得讹诈几个钱花用花用。
大凡人一存了歪心,就没有好结果。于是日复一日,时时逼着古老三,来催云山向步青要立索罚款。云山始而不问,继而看见古老三势脉来得凶,自己想想,也犯不着帮了汪步青得罪古老三,就此向外推出不管。古老三又只得来逼步青。终是贼胆心虚,又恐过于激烈,惹起旁人代抱不平。无奈节关已近,别处再无张罗,又经不起小棠的日夜撺掇,久而久之,竟忘其本,几次来向步青力索。步青不是推出门,就说是生病。古老三看得待他太淡薄,也不免动了真气,看看节期将近,又是步青亲笔签字的东西,这一次要弄不到手一笔大钱,上海也不用住了!竟自横了心,向各处书差说好了,竟自在新衙门告了一状。新衙门向来老例,只要有了公事,便可出票传人。过了几日,新衙门传票出来。大家以为此案,都可以借此发财,那一个不赶着去办。不一会,传票到了汪步青的公馆里。汪步青一见大为不悦:世上那有捐了官,一点光彩事没有进门,倒光吃官司。然而木已成舟,怨也无益,只得硬着头皮,再去找云山。再由云山去催陈太史,说不了,再破费几个、送礼请花酒。果然捐了官,便有了声势,那怕就在这里打官司。这些场面上的人,都肯帮忙的。传单一到,早已有人,通知商会,做了保人。这个案子就此延搁下来了。古老三向来声气广通,但是认识一班当底下人的,不是管家,便是包探原差。古老三虽然满身官气,满口官腔,终是嫖客出身,脱不了滑头格式,滑头脾气,究竟于官场一道,多半隔膜。看官,你想,造一张假照,尚且不会得标硃,连个年月都一概会得红字,其余没有见过世面的笑话,多也多极了。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当时新衙门把这件案子延搁下来,大家彼此没事,也还不至于失面子。谁知古老三手头空虚,一心要想发横财,日日去递催呈。新衙门不得已,又出传票。汪步青事到临头,也知躲避不过,只得自己去寻陈太史。陈太史知道步青是个富翁,也便降格相从,请进客厅会面。步青再四恳求。陈太史不得已,就在客厅当面写个信,送到常宫保公馆里去。常宫保回信说不在家。步青只得托了又托,暂且辞出。到了第二日要上堂时候,步青只推有病,叫一个跟班的投到。新衙门委员,知道他是体面商人,也不好发作,只得暂且搁过一边不提。这里步青着急,等了一日,陈太史回信,也不见到,不免又到陈太史公馆来催。陈太史说:“我现在有一笔帐,尚缺二千银子,实在心绪不佳,不暇顾及老兄的事情,千万你去托别人去吧!”步青一时福至心灵,便道:“这是小事,只要老兄肯代兄弟帮忙,这些小事,马上就送来暂用,决不误事!”陈太史道:“我们虽心性相投,究竟是萍水相逢,那可就讲通财大义呢!”步青说:“客气!将来仰仗的事多呢!”陈太史道:“如此我是脱空了身子没有事,我便今日代步翁办去。”彼此约定,告别。一时步青送到二千银子庄票。陈太史马上就到常宫保公馆,告知此事。常宫保马上吊了门簿一查,查了许久,并没一个姓古的是办捐务差事的。显系假冒讹诈,不禁大怒,立刻传了新衙门委员到公馆,吩咐要他拿究严讯。新衙门委员遵奉宪谕,回了衙门,立刻加差锁拿。这里门政得了消息,赶忙到古老三家里报信。偏偏老三不在家中,只得告知古老三的如夫人。如夫人又听不清楚,也无从去找老三。真真古老三晦气临头,新衙门的差人并不到别处去寻古老三,偏偏走到西荟芳叶如花家去寻,一寻就寻到了。不由分说,竟自和包探走进房门,一链子锁了出门。你推我挽,把一个古老三和强盗一般,捉到巡捕房去。这里早有人通知汪步青。步青又连接陈太史的信,知道详细情形,喜不自胜。
次早即预备上堂打官司,赶忙办齐了二品顶戴,买大帽子装顶子,好不兴头。这里又有人通知尚小棠。小棠知道此事一定要连累到身上,左右一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不如溜之乎也,乐得大家干净。”主意已定,连夜赶上轮船,回到南京去了。单只剩下古老三。次晨一早,解到公堂审问。一时汪步青也到新衙门候讯。堂上问到这案,开口便问古老三是那一年奉札,古老三道:“我并未有奉过札子,不过代朋友帮忙劝捐的。”华官一想,这头一句话,就问不出他的假冒凭据;外国人最重凭据。同坐有领事,未便再问下去。就改口问道:“你如何借端拆梢汪大人一万银子?”古老三道:“我们并不敢拆梢汪大人。现有笔据在此,请堂上细看。”说罢,便将合同呈案。堂上问官打开一看,便问谁先写合同,汪步青道:“是他写好来的,要我签字的。”堂上又问见中是谁,汪步青说:“也是他的朋友。”堂上又问见中何在,原差赶上前低声说道:“见中昨夜已经逃走了。”堂上就拍案大怒:“这么说来,不是显系圈套讹诈拆梢吗?”外国领事最恨的是拆梢,也指着骂道:“代姆俘虏,代姆俘虏!”堂上华官见了领事动怒,只得判道:“拆梢是真,罪应监禁六个月。”领事道:“太少,太少!要监禁一年!”遂批定一年。华官心中,又恐外国人疑心得了富商的银子,又将汪步青传上来,说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签这个字。姑且小小罚你一罚,罚你五百银子,做善堂公款。将此合同销毁,完案。”下面原差便吆喝把古老三带了下去。汪步青也退了下来。听见古老三发感慨道:“今而后,我晓得交结包探差人,竟自不能帮我一些儿忙的。”浩叹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办军装太守开颜 送首饰商人垫本
却说汪步肯为着捐官,几乎上骗。幸而古老三的假委员破案,自己占了上风,十分感激陈太史。又因这一来,官场的声气,觉得通了好些;仔细想着,并没什么不得意。
这天,从家里出来,想去找张季轩谈天。马车刚出弄门,忽然见南头一部包车,内中坐着一人,不是别个,正是旧友单子肃。步青忙叫停车。子肃也下车,二人同到公馆。步青让子肃到花厅上,升炕坐下。子肃道:“步翁到那里去?”步青道:“兄弟今天抽空拜两位客,没甚事儿。子翁光降,必然有个道理。我们多谈一会儿不妨。”子肃道:“兄弟也没甚事,只因要到广东去,替敞东张罗一注买卖。官场的应酬,步翁是知道的,免不了靴儿、帽儿、补儿、顶儿。步翁,你如今是二品顶戴,做大人了。那从前的五品补服好借给小弟用一用么?靠着步翁的福,将来二品是不敢指望,只要升上一级,弄个从四品的起码大人,阔他一阔,就是万分之幸了!”步青道:“子翁也休过谦,兄弟却没捐过五品衔。只是这补子还有,从前本打算捐五品的,因此托人打从京城里买了两副。这种东西,我们上海却买不到,待我送给你吧。”子肃起身道谢。步青就去把补子找出来,送给子肃。子肃再三称谢而去。
慢提汪步青便去拜客,再说单子肃系买泐洋行的买办,正是个五品衔候选知县出身。买泐洋行因他合官场联络,特地访请的。每月薪水银三百两。订定合同,一切应酬费用都归洋行里贴补。子肃得了这个美馆,说不得在外面张罗。一年多,没见主顾,银子倒用去三千多两,觉得对不住东家。这回破釜沉舟,远行一趟,却指望收它个一本万利哩。
闲话休提。当下子肃搭上轮船,到得广东省城,找个客栈住下。同伙去了两位。所喜广东官场倒有几位熟识的,逢路打听。可巧广西派了一位委员,陆襄生陆大人,到上海采办军装。这陆大人是候补知府,合广西常备军总统李启茳世交关亲的,因此襄生在他营里当营务处;只因添招马队,去打土匪,所以要添办军装,陆大人才到广东哩。子肃打听得这个消息,当天就去拜陆大人。襄生不知就里,挡驾不见。子肃连忙送了他家人门包五十两。真是银子说话,哪容襄生不见么?这次去拜,自然请见了。子肃与将来意说明。襄生诧异已极,并不很信。次日午间,子肃着人送一桌满汉席给襄生。襄生看那手本,原来单敬送的。襄生打定主意不受,吩咐来人道:“我在客中,一个人也吃不了这桌酒席,你抬了回去吧。”来人哪里肯听,请一个安,回道:“主人再三交代,总要请大人赏收。”襄生决意不受,硬叫他抬了回去。不多时,子肃亲自押着酒席,仍复送来,禀道:“这点儿敬意,不算什么,总求大人赏收才是!”襄生道:“兄弟一个人,再也吃不了,白糟蹋了可惜,子翁抬去转送别人吧。”子肃道:“大人可以请客的。”一句话提醒了襄生,暗道:“广州府请我吃过饭,我何不转送给他。也见我们交情。”主意已定,便应允收了。赏给来人两块钱。子肃坐谈一会儿自去。晚上子肃又到襄生寓里,约定明天去逛花艇。襄生喜的是珠江风景有趣,一口应允。
次日,襄生早起,正在梳洗,家人回道:“单老爷来了多时,在客厅上等着哩。”襄生忙道:“快请他上楼来。”家人便去把子肃请上楼。襄生道:“累子翁候久了,多多有罪!”子肃连称不敢。家人送上早点,襄生邀子肃同吃。家人收拾好了烟具,子肃见他一支枪是假有厓竹的,倒有了年代;一支是化州橘红做的;一支是茅竹镶银的;都不甚精致。烟灯也不好,是遂生烟具铺买来的。当下襄生吃过早点,早有家人把烟泡子上斗。襄生躺下,举起枪来,呼呼的抽了四口,再行掉边,照样也抽四口,这才让子肃道:“子翁,尝尝我这云南土好不好?”子肃真个躺下,吸了两口,道:“好是很好,就只淡些。卑职有藏下的云土陈膏,那是好极的。还是那年中国合日本打仗时买来的,有十多年了,那面子上结了一层绿油。卑职问过他们吸烟内行的人,都说,这烟吸了连痨病都医得好,不要说什么肝气、痰喘、胃脘疼痛等症,那是烟到病除。”襄生听了大喜。原来襄生本有胃脘痛病,所以吸上这烟,也就只早起八口,是紧要的,以后吸不吸听便。他候补时倒不妨事,尽管独自一个吸,没人来问罪;偏偏进了营盘,又是簇新常备军营务处,自己知道要使出些文明的劲儿来,不好意思公然摆出烟具吸烟。没法儿,早起关着房门,躲在帐子里面吸,无奈烟气是关不住的,一丝丝的透到外面,门外的人都闻着有些香味,大家暗中知道,陆大人是有烟瘾的。因他是总统的亲信人,谁敢在虎头上捉虱。自此襄生的烟吸得根牢蒂固,再没有后患了。只是向来躺着吸不敢昭彰,也无心讲究这烟膏烟具,觉得不甚爽快。此时听得子肃说有那样好烟,不觉馋涎欲滴,暗道:“据他说那烟,吸一口足抵八口,不知道他肯送我不肯?”想罢,趁势问道:“子翁,这烟有多少呢?好借几钱尝尝么?”子肃道:“大人要吸,待卑职去取来,这原是为着大人们预备下的。”襄生喜道:“那如何当得起呢?”子肃忙写一个字儿,叫家人去把小皮箱里两只白磁缸取来。二人入榻闲谈,襄生道:“我们要算一见如故,不拘形迹的了。你再休大人卑职的闹起来,我们还是结了异姓兄弟吧。”子肃道:“卑职那敢仰攀?既承大人如此错爱,卑职就拜大人做老师,明天备礼过来。本来卑职仰慕大人,也不止一天了,好容易会面,一面跟着大人学些乖,再求大人栽培栽培,也好出去干点儿事业哩。”襄生道:“子翁太谦了。”不料子肃从此改口,不闹什么卑职大人,口口声声叫襄生老师,自己称门生。襄生居之不疑,十分畅快。
一会儿云膏来了。襄生看时,原来两个大白磁缸,约莫有六寸围圆,八寸来高,两缸足有五六十两。不觉大喜,连连称谢。子肃把缸打开,就在烟盘里取一个小银盒子,把那根象牙烟捎挑出,挑满了一盒,便去替他卷了一口,上了斗,双手捧枪送给襄生。襄生吸过一筒,觉得异常舒服,赞道:“好极了!我自从吸了这几年烟,也没吸过这般好烟。但是这么两大缸,我受了也觉不安,收了一缸吧。那一缸你留着自己吸。”子肃道:“门生吸烟本是没瘾的,家里还有,老师尽管留下。”襄生笑逐颜开,只得收了。当下又额外多吸了两口,子肃也陪着吸。襄生叫家人又挑满了一盒,带到艇子上去。子肃身边掏出一个金表,看时已是一下多钟了。子肃道:“我们去吧。”襄生道:“我想吃过饭去。今天炖了一只鸭子,还有广州府送来的几样菜哩。我又叫他们买下了蠔,不吃却糟蹋了。”子肃道:“艇子上的菜,也还下得去,门生特地叫他们备了两桌,还约了两个朋友,在那里伺候老师。这两个敝友,弹唱都内行的。门生觉得广东调不好听,还是串几出二簧西皮有趣些。只怕他们都在那里候久了。”襄生道:“你太费心,也罢,我们就去。”二人又躺了一回,这才叫家人取出衣服换好。原来是件湖色熟罗夹衫,蓝宁绸大襟夹马褂,衬着一张黄中带青的脸皮,十分出色。轿子搭到楼下院子里,二人同上珠江,直闹到晚间十一下多钟,这才散局。子肃果然拜了襄生做老师,送了襄生一副烟家伙,据说是八百两银子买的。襄生是久在两广,知道上副烟家伙要值千把两银子哩。
混了几天,同上轮船,买的是鲤门大餐间票子,都是子肃惠钞。那两个会唱戏的朋友,也跟着同回上海。难得风平浪静,子肃见襄生闲着没味儿,便凑趣道:“老师会碰和么?”襄生触着旧兴道:“那是我最喜的事。自从到了广西,此调久已不弹了。”子肃大喜道:“趁着在船上没事,我们凑成一局好不好呢?那二位挨位朋友,要算得好手。”要知挨拉朋友,就是会唱戏的人,都是宁波原籍,却生长在上海的。一是余小春,一是周大喜。子肃虽说他们是挨拉朋友,其实两人说得一口好官话,挨拉的土音,早已没有了。子肃要说他碰和好,特提出他是宁波人来。闲话休提,当下叫人到帐房里去,借了一副麻将牌来,调开桌子,四人上局。余、周、单三人约定了,只许输不许赢,说明一百元一底。上场第一副,是子肃平和。子肃道:“我闹了个锅盖和,今天要输到底的了。”襄生打起精神,接连和了五副,连了三个庄,面前排了三大注洋钱。小春、大喜还好,子肃早输下了六十块钱。八圈打罢,三人都输了,襄生赢到三百五十七元,觉得不畅快,再连四圈。上场时,襄生牌风不好,一圈下来,输了八十多块;第二圈襄生的庄,起出牌来看时,倒有十二张筒子,三张一筒,一对九筒,二三四五六七八筒搭着一对九万,把九万拆开发下去,小春碰了。轮着襄生摸,可巧摸着一张一筒,襄生且不开招,把那张九万又发了。对面大喜发下一张七筒,子肃道:“筒子要留心哩!”转过来襄生摸一张九筒,分明和了,却嫌副子不多,便把一筒开招,摸着一张五筒,把牌摊下。三人见是清一色,都站起来齐声赞道:“好牌!”子肃道:“了不得,四十二加八是五十副。自摸两副,五十二副三番四百十六副;三百副封门足够了。一家要输六十块钱,横子加算,这还了得!”小春、大喜笑道:“我们每人预备一千块钱输,大约够的了。”子肃也笑道:“只怕要输到一千光景哩。”话休絮烦。四圈碰完,襄生足足赢到八百六十三块。子肃输到五百二十一块,道:“还好,只输了一半!”次日晚上,又是一局。襄生赢得不多。船到上海,公馆早已预备停当,一切都是单、余、周三人料理。天天吃花酒、碰和、看戏、吃番菜、逛花园,自不必说。大约襄生虽人仕途,也从没经过这样舒服的日子,又妙在要什么有什么,先意承旨的这般有趣。
一天,走过大马路,见有一家天宝银楼,襄生想起现在的金价便宜,打他一副金镯子,倒还上算,便叫停车,进去说明打一副六两重的金镯子。铺子里自然应允。襄生回公馆后,却早忘怀了。隔了十来天,襄生在兆贵里黄翠娥家吸烟,忽见他家人领着铺里的伙计,送上一盒首饰,两对镯子,都是金的,连嵌钻石,约莫值一千几百银子。襄生道:“我用不了这些手饰。”那伙计道:“这是单老爷付过了钱,叫我送来的。”襄生只得收了。翠娥向襄生要首饰,襄生送她一对环子,上面两粒钻石,却是真的,足值三百多块钱。翠娥也满心足意了。晚上便请子肃吃酒,见面再三道谢。正在豁拳行令的时节,却见家人送上一封信来,襄生取来看时,原来是他的家信,拆开一瞧,才知他兄弟和他商量一家南货铺召盘,打算盘他的,还短三千块钱哩,襄生拉着子肃商议。子肃劝他只管叫令弟盘下来,三千块钱有处设法。襄生重托了他。次日下午,子肃匆匆赶来,手里握着一张纯大庄的票子,交给襄生。襄生看时,果然三千元,很觉得不过意,道:“这注钱,我要出张借纸,照大例八厘起息吧。”子肃道:“什么话?老师要用钱,哪里还须写什么借纸,起什么利息?”襄生道:“我心里很是抱歉,既然如此,只好暂挪用的了。”子肃道:“正该如此。”当下席散无话。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谈交易洋行爱国 托知音公馆留宾
却说单子肃在黄翠娥家席散后,仔细盘算帐目,应酬那陆襄生的银子,已经花到六七千两,踌躇道:“再垫下去,外国人就要发话了,赶紧和他谈这注买卖吧。”想定主意,次日请襄生一品香吃午饭,余小春、周大喜同去,直候到两下多钟,襄生才到。子肃坐了主席,请襄生点菜,开了两瓶外国酒,一面吃,一面闲谈。子肃道:“正是老师办军装的银子,汇到没有?”襄生道:“银子么?我已经打电报去催过了,只是我们总统吩咐办三千杆德国新式枪,前天来电,又说只要办两千杆哩。”子肃登时脸色呆了,道:“哎哟!门生早经告知了外国人,说的是三千杆。如今只要两千杆,这便怎处?”襄生停了半响,答道:“这是没法的事,你赶紧回复外国人,且慢办货,只等广西电汇的款子来到,便订合同。”子肃忖道:“这是我错了,应该早些和他订了三千杆的合同。如今少做了一千杆枪的买卖,吃亏不小。也罢,还有两千杆哩,加上皮带水桶等类,每件多开他几两银子,也就补得过来。”想定主意,便对襄生道:“全仗老师做主,门生便去通知外国人,只怕他们已经办齐,那就费了手脚。”襄生连连称是。大餐已罢,子肃躺在炕上替襄生烧烟。襄生道:“贵行里的军装器具都有标本么?”子肃道:“怎么没有?门生现带在此。”说罢,站起来,在一个皮包里取出标本,给襄生看。原来襄生虽说在营盘里当营务处差使,却从没到过外面,没见过这些东西,只新式枪还认得,其余饭桶、水桶等类,一概不知,看了半晌,只觉得图画精工,十分叹羡。子肃道:“老师到底是办军装的内教。不瞒老师说,上海滩上,就只敝行存心公道,不惜花了重费,派人在英国、德国、法国、美国天天调查,见他们出了一种新式器具,便绘图来预备各省采办。老师是知道的,办军装的弊病,饶他赚够了钱,还没好货色给人家。敝行的东家,原也是中国人,不过在新加坡多年,倒像个外国人。这行是合荷兰国人拼股开的。他常说我们中国人替中国人办军装,本是为将来保护中国人用的,断乎赚不得钱,只不折本便可承办。那些靠着军装赚钱的人,都是丧尽良心!要晓得枪炮不中用,打起仗来,伤了多少同胞的性命,这罪孽却不小!他所以不愿在这军装上面发财。老师,你遇春我们这班人,也是合该广西人有造化哩!”襄生大喜道:“别说贵行办的军装好,广西人有造化,就是我遇着你这般好门生,我的造化也就不小。”子肃哈哈大笑道:“老师快休这般说,被人家听得,倒像我们无私有弊了。”小春、大喜齐道:“那倒没这般人说我们作弊的。再者,真金不怕火来烧,就是有人胡说,也不相干。”子肃点头称是。当下襄生过了瘾,各自散去。
次日,襄生又打电报到广西去催款。两天没得回电,襄生着慌,叫人到电报局去打听,才知梧州的电杆被土匪折断了几十枝,电线也断了,报却打不通,正在那里赶修哩。襄生只得耐心守候。子肃又来探信,襄生说知就里,子肃没法辞去。
襄生在寓无聊,想到黄翠娥家吃晚饭去,忽见家人递进名帖,襄生看时,原来姓鲁名国鳌,背后往了一行小字,是仲鱼行二。襄生从没会过这人,只得叫请。一会儿,仲鱼下车进来,襄生见他红顶花翎的,知是一位二品官员。当下让坐送茶。仲鱼道:“久仰襄翁的大名,幸会,幸会!”襄生问起来由,才知这仲鱼是二品衔直隶候补道,也因办军装到上海来的。只因人地生疏,无从请教,打听得襄生也是办军装来的,因此特来拜候。二人寒暄一会,谈到军装的事。襄生不愿把实在情形告知他,敷衍一番。仲鱼探听不出个道理,只得别去。
谁知上海市场上的信息,通灵得极,早有人知道鲁仲鱼是直隶委来办军装的,就中有一个掮客姓黄名时,表字赞臣,赶到仲鱼寓处拜访,仲鱼请见。赞臣分外谦恭,口口声声称他观察,自称晚生。再三献勤道:“上海采办军装,弊病说不尽,除非我们体己的人,才肯说实话。那军装在外国却不很值钱,到了中国,就长出几倍价目,其实都是他们洋行经理人赚钱,以致我们吃亏。晚生倒认得和瑞洋行里一位买办,他也是吴县人,合晚生同乡。这人姓余,表字伯道,生来鲠直,从不知道掉枪花的。观察要合他谈谈,晚生去领他来。”仲鱼喜道:“好极,费赞翁的心!但是客寓里不便说话,兄弟请他在番菜馆吃饭再谈吧,就烦赞翁陪客。”赞臣道:“晚生的意思,番菜馆也不便久坐,晚生倒有一个极清静的地方,不晓得观察肯去不肯去?”仲鱼道:“既如此极好,为什么不肯去呢。”赞臣道:“晚生放肆说,有个倌人谢湘娥,住在三马路。晚生向来做她的,今晚就在她家摆酒,请观察和敝同乡谈话吧。”仲鱼脸上登时呆了半晌,道:“这些地方,兄弟是不去的。”原来仲鱼久惯官场,深戒嫖赌。赞臣道:“本来堂子里如何好亵渎大人,只是上海和别处不同,外省官府来到此地,总不免要走动走动,也没人来挑剔的。再者,此地的大注买卖,都要在堂子里成交,别处总觉得散而不聚哩。”仲鱼转过念头,答道:“既如此,为着公事倒不能不破例的了。”赞臣大喜,合仲鱼约定晚上送请片来,辞别自去。仲鱼心下踌躇,不知这黄赞臣究系何人,他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委决不下,等到七下多钟,果然有人送来请片,是三马路谢寓。黄赞臣请的。仲鱼便叫套车,车夫本来认识,到了谢寓,仲鱼上楼,果见赞臣出房迎接。湘娥淡妆素服,妖艳绝伦。那房间里陈设,虽也平常,好在雅洁可爱,心里倒觉舒服。赞臣引见那两位客,通知姓名,一是常熟翁六轩;一是元和萧杭觉。那二人深知仲鱼是采办军装的道台,十分恭维。仲鱼自觉光彩,便问赞臣道:“贵同乡约过没有?”赞臣道:“请过两次了,怎么还不来到?”回头对娘姨道:“快叫相帮再去找余老爷。”相帮去了半天,才来回道:“余老爷回苏州去了,兰桥别墅说的。”赞臣道:“他说几时回来?”相帮道:“他没说,只说余老爷家里老太太病重,只怕一时不得回来。”仲鱼插口道:“要算兄弟无缘。”赞臣道:“不妨,待晚生写信去催他来吧。”当下客齐,摆上席面。赞臣虽然满肚皮的心事,脸上却不放出,勉强打起精神应酬。不料仲鱼一意只在公事上面,绝没心情合他们顽耍,见买办不来,便欲告辞,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勉力奉陪罢了。赞臣请仲鱼叫局,仲鱼只是摇头不允。这个当几,却被同席的萧杭觉看出他是曲辫子来了。只为是赞臣口里的一块肥肉,不好就夺过来,提起精神合仲鱼讲些闲话,做出满面孔正气。仲鱼倒觉钦佩他。再看别人多只叫一个局,杭觉后面却坐了三个倌人。他那衣服装柬,都很值钱,举止也还大方,像是个世家子弟,气味相投。赞臣虽精明,到底不脱滑头习气,便思请教杭觉一番话,也碍着赞臣,不便发表。酒阑客散,自回客寓不提。次日,仲鱼那里有人来拜,看名片上写的是萧虚二字,仲鱼诧异道:“原来上海人拜客,都不消素来认识,就好投名片的;倒要请他上来,看是何人。”想罢,便吩咐家人道请。不多时,客上楼来,仲鱼一眼见是杭觉,这才明白,原来是熟识的,只没知道他大名。当下会面甚喜,谈了许久才去。次日,仲鱼回拜杭觉,见他公馆房子很宽敞,一般有马房、马夫、马车,门口还排着许多衔牌,知他上辈是署过上海道的。杭觉请他在花厅上坐了。仲鱼见他花厅上列着四个熏笼,都是铜的,古色斓斑,十分可爱,问起来才知是汉朝之物,因而谈到古玩。杭觉请他到书房里,把家里藏的珍贵宝石,名人手迹,一齐搬出来,给仲鱼看。仲鱼最喜这些东西,一一品题,大约假的多,真的少,就只一部米南宫的手迹,倒还像真,约莫值百来两银子。杭觉说他这些书画,都是重价买来的。当天杭觉叫厨房里备了菜,请仲鱼吃饭。虽是五盆八碟,却也样样丰盛可口。仲鱼在客寓里没吃过一顿好饭,这时胃口顿开,饱餐一顿,赞不绝口。杭觉道:“五马路洪寓的菜,比别处好得多,今儿晚生本打算在他家请客,屈观察去一陪吧。”仲鱼应允。晚上果然到洪寓。杭觉请的客,却合赞臣不同,问起来都是官家子弟,摆酒又叫双台。仲鱼愈加信他是个阔人,银钱上先靠得住,不觉想把自己的正经公事和他谈几句。酒后客都散了,仲鱼拉杭觉躺在榻上,问道:“杭翁住在上海多年,总知道军装洋行哪家公道些,还望你指教,指教!”杭觉道:“观察不问,晚生也不敢说。只因办这事的滑头太多,就是黄赞臣,不是晚生背后说他,也就不甚靠得住哩。晚生却合采声洋行的外国人熟识,要合他们做买卖,连九五扣都可以省却。观察不信,到别家去打听行市,就知道他家的货色,便宜得许多。”仲鱼大喜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早说?我款子都是现成的,讲定了价钱,就好订合同。”杭觉道:“且慢,晚生先去找行里的外国人,约定时刻,合观察会面,那时再讲价钱不迟。”仲鱼称是。当晚各散。
隔两日,杭觉来找仲鱼,道外国人约的,明天十二下钟在一品香会话。
仲鱼道:“甚好。”杭觉道:“晚生还要赴几处的约,我们明天在一品香会吧。座呢,晚生去定好,写信来通知观察便了。”仲鱼道谢,杭觉自去。次日果然有人送来一函,是杭觉知会仲鱼定的第一号。仲鱼看表上已是十一下半钟,忙换了衣服,套车到一品香。直等到十二下半钟,杭觉领了个外国人来,脱帽为礼。仲鱼只是点头。通问姓名。杭觉的外国话原来甚好,翻译出来才知他是穆尼斯,英国伦敦人,东洋行的总经理。仲鱼生性最怕外国人,见了上司倒能不惧,侃侃而谈的;见了外国人,说不出那一种忸怩之色。他的意思,觉着外国人的势力,比上司大了百倍。外国人说的话,上司尚且不肯驳回,何况自己?又且他们文明,自己腐败,有些愧对他哩。这种跼蹐的样子;早被萧杭觉看出,肚子里暗暗的笑他。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穆经理行踪诡秘 萧翻译酬应精明
却说萧杭觉见鲁仲鱼合穆尼斯会面,跼蹐不安,知道他初见洋人,有些畏惧,不觉暗笑。穆尼斯问仲鱼官阶姓字,由杭觉一一代述。侍者送上菜单,穆尼斯点定,侍者见请的外国人,那敢怠慢,分外服侍得周到。穆尼斯把标本取出,交与杭觉递给仲鱼看。仲鱼打开时,见有些快枪的样式,知道是军装标本,就只种类太多,又没译成中国字,一件也说不出名目。幸亏自己带了一张原开的单子,只得托杭觉按图搜索。那消半刻,杭觉都替他圈了出来。恰好上菜,仲鱼一面吃汤,一面看那标本。不料六寸阔的袖子一拂,一碗蘑菇鸡丝汤,拍的翻了转来,连碗打得粉碎。标本上,衣服上,都污湿了。穆尼斯瞪着眼睛看他,杭觉只是好笑。仲鱼不觉失色。侍者听得响声,赶来收拾,并不提起赔碗,又拧了两块面巾,替他擦干净了衣服和标本。且喜这汤来得很清,没甚油腻。衣服上虽有些湿痕,却还没变色;那标本倒擦坏了些。仲鱼不敢再看,把来搁在一旁。接连上菜吃饭。饭后,仲鱼便问价目。穆尼期的洋纸洋笔是随身带的,取了出来,摊在桌上,歪着身体,捺定笔,左牵右牵,牵出许多虫蛇的模样,又且非常之快,不一会,把军装的价目,齐都开好。仲鱼自然不认得。杭觉取去,注明了中国字,这才知道各种的价钱,比在天津估的便宜许多。仲鱼大喜,拉着杭觉商议打个八扣。杭觉去合穆尼斯交涉了,对仲鱼道:“穆先生说的,这都是实价,要办时便订合同。”仲鱼无奈,只得应允。穆尼斯又叫杭觉合仲鱼订定后日九下钟,到采声洋行订合同。仲鱼唯唯应了,惠了钞,又赔了八角洋钱的碗价子,这才各自散去。次日,仲鱼拿了单子,找人打听,并都说是便宜,仲鱼放下了心。当晚,仲鱼因在堂子里吃酒,回寓迟了,睡起看时,那表上已是九下三刻钟。仲鱼着急,暗道:“不好!外国人是最讲究信实的,我误了钟点,准会不着他,还要被他说我们中国人腐败哩!”忙叫家人预备早点,吃了好去。正在匆忙的时节,忽见一个人闯进来,仲鱼抬头时,正是萧杭觉。仲鱼道:“了不得,我今天误了大事!你看,钟上快十一下钟了,穆先生打不到哩,如何是好?”杭觉道:“不妨,穆先生只怕还没到行。”仲鱼道:“岂不此理?他们外国人最讲究信实,这时只怕等得不耐烦走了。”杭觉笑道:“外国人约了外国人,自然不差一分钟。他们约了中国商人,就预备人家晚到的;况且约了中国做官的人,差这么一两下钟,也是常事。他们说得好,中国人要办事认真,没什么延宕,也做不来官哩。他们是把我们的脾气,约莫着看得透了,我们乐得将机就计,迟点儿去,不妨事的;早去倒要我候他,不甚上算。”仲鱼听了甚喜。当下二人吃过早点,依杭觉的意思,还想延捱,倒是仲鱼性急,催他同上马车。到得洋行,杭觉领着仲鱼到一间写字房坐下,却有一个中国人坐在那里写外国字,见他两人进来,也没起身招呼。杭觉反去就他,站在他桌旁,问道:“穆尼斯先生来了没有?”那写字的人把头一抬,见是杭觉,便没好气的答道:“你问他怎的?他有两礼拜不来了。”杭觉吃惊,退缩了两步,回到仲鱼坐的椅子边,附耳道:“穆先生本来很忙,只怕今天不能来了。我们到他住宅里去找他。”仲鱼只得起身。二人出门,行里没一个人来理他们,就如没见他们一般。二人上了马车,杭觉气愤愤的对仲鱼道:“你看,我们中国人要算没志气,做了外国人的奴才,连本国同胞都瞧不起了!那个写字的,还是我们同学,尚且如此!”仲鱼叹道:“怪他们不得,总是我们国家太弱了不好。”
二人一路闲谈,杭觉忽见路途不对,叫马夫望大马路走,从斜桥穿出颐园去便是。马夫听他吩咐,加上几鞭,到得颐圆,已有饭时光景。杭觉一眼望见穆尼斯同着一个中国装的外国人,走下台阶来了。便叫停车。二人跳下车来,杭觉领仲鱼找着穆尼斯,彼此招呼。仲鱼见穆尼斯脸上酒气上泛,连眉毛胡子通是红的。那中国装的外国人,辞别自去。杭觉又替仲鱼请穆尼斯到得大餐间坐定。穆尼斯是已经吃过饭。杭觉就和仲鱼二人要菜吃饭。穆尼斯合杭觉说了几句话自去。仲鱼一面吃饭,一面问起情由。杭觉道:“穆先生说的,今天并不是有意失约,只因这件事儿有些难处,不先付这么三五万银子,不便代办,空订合同,那却不成。我们商议妥了再说吧。”仲鱼暗自忖道:“先付定银,也还说得去,只是为数太多,这个外国人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况且到他洋行里,既没见他,到他住宅,偏又在这里遇着了。莫非他们做就圈套,骗我的银子么?倒要留心才好呀!有了,我且暂时敷衍过了他们再说。”想定主意,便道:“这银子是现成的,我们还要商议商议。”杭觉踌躇道:“这事观察要早定主意,合外国人交易,没甚游移的。付银子这事便成;不付银子,他们行里的买卖大,也不在乎这一注。就是怕别家买不到这样便宜货色,错过了可惜。”仲鱼道:“兄弟虽没办过军装,却听得人说,从没先付银子,再取货的;再者,穆先生又是初交,兄弟还要打听打听,方敢付银子。”杭觉着急,暗道:“被他一打听,这事便闹坏了。我再下说词,看他如何。”便道:“穆先生果然和观察是初交,但同我素来认识。他是采声洋行的总经理,住宅在派克路,这园里出去便是。观察不信,只问这园里的人都知道的。”说罢,立刻叫堂倌找了园里一个体面人来,杭觉问他穆尼斯来历,那人说出来和杭觉说的一些不错。仲鱼始信以为真,当下允了他先付三万银子。二人同上马车,杭觉半路下来,找朋友去了。
仲鱼回到寓中,委决不下。晚上,上海道请他吃饭,仲鱼席间问起穆尼斯来,没人知道。仲鱼纳闷。
次日,一早起来,亲自到采声洋行问总经理穆尼期先生。他们回说出去了,仲鱼更觉穆尼斯是采声洋行总经理,有实无虚。恰好有人送来一封信,拆开看时,一字不认,原来都是外国字,就想去请杭觉,可巧杭觉走来,仲鱼给他信看。杭觉一面看,一面点头,道:“穆先生请我们今天六下钟在金隆吃饭。”仲鱼道:“甚么叫做金隆?”杭觉道:“金隆是个外国馆子,开在泥城桥哩。”仲鱼道:“辞了他吧,外国菜兄弟吃不来。”杭觉道:“使不得,外国人请吃饭是辞得的么?待我替观察写回信允了他吧。”仲鱼没法,只得听其所为。杭觉道:“有外国信封信纸么。”仲鱼道:“没有。”杭觉叫人到自己的车上取来一个皮包,打开,取出信封信纸,写了回信,着人送去。仲鱼道:“兄弟实吃不来外国菜,就是一品香的牛舌,兄弟吃了几乎要呕出来。”杭觉道:“不妨,那时我替观察点几样中国做法的菜便了。”仲鱼没得话说。杭觉道:“我们金隆会面吧。”仲鱼道:“兄弟人地生疏,还是杭翁屈驾同去方好。”杭觉应允自去。
到得五下钟时,杭觉果然又到仲鱼寓里,却见仲鱼在那里吃面。杭觉知他吃不来外国菜,打点儿底子的。仲鱼面罢,二人都出门上车,到了金隆馆。仲鱼见这个馆子果然华丽,一排有一二十幢房子,铺陈得十分整齐。侍者领他们到一处。却见一条华人不许吐痰的字样,贴在那里。杭觉道:“我们是英国穆尼斯先生请的。”侍者才领他们到另一间房子里。穆尼斯早已拱候。杭觉招呼仲鱼不要乱坐,坐位前有各人名字的。一会儿,穆尼斯请他们入座。仲鱼尽瞧桌面上,找不着自己的名字,正在着急,杭觉挽定他坐下,穆民斯不觉好笑,杭觉也笑了。仲鱼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原来外国的礼,男客须挽引女客入席,如今杭觉来挽仲鱼,倒像当他女客看待了,所以好笑。仲鱼见桌上摆列着许多器具,都不解作何用处,最奇的许多花草,都不是中国所有,红紫纷披,十分可爱。杯碟刀叉,比一品香愈觉精致。酒菜都是杭觉代仲鱼点的。汤来酒到,据杭觉说,这是葡萄牙酒;吃完上鱼,又换了一种白酒。吃到英国火腿,又换了一种红色的酒。据杭觉说,这是法国的酒,叫做什么波根。这时仲鱼觉得酒菜都很有味儿,后悔不该吃那一碗暇仁面的,弄得好菜都吃不下。叫到布丁,仲鱼便不敢尝,直等咖啡茶来吃了。席散,穆尼斯又领了杭觉、仲鱼去打弹子,捺风琴。杭觉件件皆精,仲鱼却是门外汉。看那表上已是十下钟,这才各散。临别时,杭觉对仲鱼道:“穆先生约观察明天两下钟到采声洋行订合同。”仲鱼应允。
次早杭觉又来找仲鱼,见面问道:“银子预备没有?”仲鱼道:“银子是现成的,就只外国人不甚靠得住。”杭觉道:“有我哩,包管没舛误。”仲鱼没得话说。这日杭觉就在仲鱼寓里吃午饭。仲鱼在皮包里取出一张银票,上面注明三万两。看时已近两下钟,二人同到洋行。这番不比上次,行里有人出来招待问:“二位莫非是找穆先生的么?”杭觉道是。那人领了他们,走到楼上一间屋子里坐下。一会,穆尼斯来了,行过拉手的礼,自合杭觉说话。等了半天,杭觉告知仲鱼同去看军装。仲鱼跟他们到一间屋子里,见有些军帽、军衣、喇叭、鼓、水桶、皮带、枪刀,各色齐备。仲鱼目迷五色,对杭觉道:“照单子上都是要的。”杭觉道:“穆先生说的,观察开的单子,有十五万银子的货色,如今先付五万定银,好去办货。”仲鱼道:“前天说明白的了,先付三万,为何又要五万?”杭觉道:“这是定货的银子,并没什么争论的。”仲鱼道:“不是争论,这时银子凑不出,只有三万两。”杭觉道:“这么说来,这注买卖是做不成的,我们再会吧。”仲鱼拉住了他,道:“千万你替我出力,再合穆先生去讲。”杭觉只是摇头。仲鱼没法,允他三万五千。杭觉冷笑道:“须不是小菜场上买鱼买肉,那有这般交易的。”仲鱼情知不能少付,只是话已说出,面子上转不过来,只得说道:“既如此,待我设法,三天后再听回音。”杭觉道:“这还说得去。”当下便去合穆尼斯说明,三天后再议。穆尼斯应允,这才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脱手失官银委员遇骗 从容开货价买办知机
却说鲁仲鱼应允了萧杭觉,三天后交出银子,回到寓里,独自踌躇道:“银子呢,不要说五万两,就是十万两,也还现成。只是上海的买卖,爽快不得,好叫我左右为难。”正在出神,却见家人递进名片,原来是王翰林拜会,仲鱼忙叫请进来。一会儿,翰林走入。
这位翰林姓王名澄,表字览甫,合仲鱼同年,放过一任广东学台,见时局维新,自己从没研究过新学,自备资斧,前赴东洋,游历了半年回来的。听说仲鱼在此,特来拜会。当下二人见面,翰林谈起东洋许多文明景象,仲鱼十分叹羡。翰林又道:“兄弟离了中国,也只半年,倒有两桩可喜的事。”仲鱼问他两桩甚事,览甫道:“第一是立宪,第二是戒烟。”仲鱼道:“一些不错,这两桩果然是可喜的事。我前天看报上的告白,也就只两件东西,算是最时髦的。”览甫问那两件,仲鱼道:“第一是亚支那的戒烟丸;第二是各种教科书。实在亏他们想得出这种法子赚钱,也要算中国维新后的实业发达哩。”览甫哈哈大笑道:“老同年真是个趣人,这话说得有味儿哩!”仲鱼皱眉道:“览翁,你不要说我是趣人,我有一桩没趣的事儿在此。”览甫问甚事,仲鱼道:“兄弟来采办军装,览翁是知道的,如今遇见一位外国人,他说是采声洋行的总经理。他应允我承办这注军装,只是要下五万两的定银。你说不给他呢,货色又算他家的好,价钱又比别家公道;要给他呢,又怕靠不住,兄弟实在委决不下。览翁,你说给他是呢,不给他是?”览甫道:“老同年,你也太虚心了,外国人难道来编你五万两银子不成?慢说他们本来讲究信义通商,十分靠得住;况且他们来到中国,都是有钱的人,要骗也不在乎五万两银子。依我说,尽管给他;还有洋行在这里,怕他跑到天外头去不成?”仲鱼拍手,道:“览翁的话,果然说得爽快,叫兄弟顿开茅塞!到底览翁到过外国,知道他们情形。兄弟只在中国混日子,被人家骗得胆小,连外国人都不信他起来,真是冤屈了好人!一准听你的话,明天便去付银子。”览甫道:“那倒使不得,不要因兄弟一句话,就付银子,还要揣他底细;再者,付了银子,也要取他收条,宁可小心,才不至于担错。”仲鱼点头称是。览甫道:“老同年独居也觉寂寞,为何不出去逛逛?”仲鱼道:“兄弟倒清净惯了,花天酒地,没甚意思。”览甫道:“逢场作戏,这有甚么要紧。”当下览甫拉了仲鱼,同到一家堂子里吃了便饭,这才分手。
次日,仲鱼到银号里写了一张五万两银子的票子。去找杭觉,却没找到。午后,杭觉来见仲鱼道:“穆先生对我说的,要是观察拿不定主意,这买卖宁可不做。”仲鱼道:“什么话,兄弟本就决计合采声订合同,银子已筹到了五万两。今天去找杭翁,就为这桩事。”杭觉笑逐颜开道:“既如此,我们去把草约打定稿子,明天会议吧。”仲鱼应允。
次日,杭觉来拉仲鱼,同到颐园。穆尼斯在园拱候。三人见面,共观草约,却是中西文合壁的。仲鱼见约上没甚可议之处,仔细揣摩一番,也觉妥当,便各人签了字。杭觉道:“这纸是要重誊的,今大同到行里交了银子,取了收条,明天再签合同上的字不迟。”仲鱼道:“先订合同,再付银子。”杭觉无奈,就约晚上在一品香订合同,明天付银子,当下各散,晚间六下钟,三人都到一品香,把合同写好,又都签了字,杭觉道:“这合同且归穆先生收执,付了银子,再交观察,各人收执一纸。”仲鱼应允,这才议定次日八下钟到洋行里交银子,仲鱼一个冷团子落下肚去。料想这事没得游移了。次早赶到洋行,穆尼斯已到。杭觉对仲鱼道:“合同上尚须改动几句,并不关这买卖事,只困华文合西文语气有些不对,现在已经打人翻译去了;等他译出来,就好签字。观察的银子,就请先付,这里一面去办货,省得耽搁日子。”仲鱼听他这话说天,看完了,眼望着仲鱼道:“阁下贵姓,台甫?”仲鱼告知他姓名,也问他。他答道:“我姓向,贱号欧生。不瞒仲翁说,你上了人家的当,这不是什么收条,是敝行里的军装价目单子。记得前天有一个假扮外国人,领着两位,来到敝行里,说要办十万两银子的军装,莫非就是仲翁这桩事?”仲鱼听了这话,身子凉了半截,却不甚信,便道:“我不信有这事,贵行里如何容得假冒?”欧生道:“敝行里遇有主顾,总是一般接待,哪里有工夫去辨他真假呢?”仲鱼跌足,道:“这便如何是好!我哪里赔累得起:这是直隶总统派办的事,如今在贵行里出了乱子,应该替我设法!”欧生道:“那倒不相干,敝行是外国人开的,就是直隶总统亲自来到上海,上了人家的当!敝行也管不得许多。”仲鱼无奈,只得作揖,道:“这事总求欧兄设法!”欧生道:“我却没有法子。我领你去见我们华经理吧。”
当下欧生果然领仲鱼,走到楼口一间房子里,只见一色的外国桌椅,十分精致。里间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年纪约有四十多岁,穿着宁绸袍子,海虎绒马褂,脸上戴着金丝边眼镜,手上套着两个金戒指,满面笑容。通问姓名,仲鱼才知他姓卢,表字茨福,浙江宁波府人。欧生替他把来历说明,茨福便讨那张收条看了一遍,又细问他交易情形。仲鱼一一告知了他。茨福道:“唉!这也容易看出是假,几次往来,他都不在我们行里,这就分明是假。”仲鱼道:“总怪兄弟糊涂。现在求茨翁设法,好歹追出这注银子,兄弟方有交代。”茨福道:“仲翁的军装还要办么?”仲鱼道:“怎么不要办?兄弟是专为着这事来的。”茨福道:“既如此,这注买卖却须照顾敝行,兄弟就替仲翁设法根究,只怕原数收不回来,讨到一半就很费力的了。”仲鱼道:“怕的是捉不到这两个贼子,既然根究着了,他要不照数交出来,要他脑袋也是容易的。”茨福冷笑道:“仲翁虽说有这权力,然而经官追究,包管捉不着人,这事只好私下追访。兄弟知道这班人也很有些党羽,捉是捉不到的。况且他们都有律师保护,便和他打官司,也打不赢的。”仲鱼听了,心下踌躇,只得再三嘱托茨福,代他作主。茨福道:“让我去打听打听再说,三天后给回音吧。”仲鱼和他约明,三天后再到洋行探听信息。茨福道:“兄弟自早起九下钟至十二下钟,总在行里。”仲鱼点头。当下作别回寓。
这时陆襄生的军装,却已与单子肃订定合同,广西的汇款也到了,听说鲁仲鱼上了人家的骗,特来问讯。仲鱼觉得脸上下不来,隐约和他说个大概,并嘱付襄生不好声张,现在还在这里追讨哩。”襄生摇头道:“追是追不到的了,我倒有个主意。”言下附耳对仲鱼说了些话。仲鱼只是摇头,说到后来,仲鱼却也会意。自此和襄生结为知己,天天来往。这是闲话休提。
再说襄生这次采办军装,连借带用,已卷去了万把银子。后来又开了一笔花帐,也几及千金。单子肃自然提了官的扣头,还有私的。余小春、周大喜两人,也弄到七八百银子。这军装是不消说,都拣外国末等的货色,开上个大价钱罢了。所奇的是鲁仲鱼一片至诚,预备来上海采办便宜货,谁知上了一个大当,弄得进退两难。幸亏陆襄生提醒他,才知那万两银子是迫不回来的了,只得勾通采声洋行买办卢茨福,做个花手心,把这差使敷衍过去。想定主意,便天天合陆襄生往来,请教法子。襄生叫他先跟自己学嫖学赌,还须学那滑头的谈吐模样。果然仲鱼资质聪明,不上半个月,学得件件精工,襄生大喜别去。
这时采声行的卢买办已经回复仲鱼,两个骗子,察访出根由,都是上等流氓,现今有了银子,逃往新加坡做买卖去了。他们很有手段,一时无从硒缉。仲鱼只索罢了,却有意和卢茨福联络。当晚便请他到堂子里吃花酒,摆了个双台,原来卢茨福早经请过仲鱼花局,见他拘拘束束,毫没一些应酬的本领,暗地笑他应该上当。此次见仲鱼到了堂子里,挥洒自如,说几句话也还在那个模子里,不觉纳罕,这才敢和仲鱼谈起办军装的话来。当下附耳道:“仲翁,这采办军装的差使,也不是容易当的。如今各省办的军装,虽说有便宜、吃亏,大都不相上下,只你要弊绝风清,绝了多少人的后路,这是第一过不去的事情。人家怀恨在心,找着点岔儿挑剔起来,那是没招架的。再者,仲翁现在又出了这个乱子,一下子丢脱五万两,如何交代呢?要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做弄一番,这差使决不讨好。仲翁,你须放圆通些才是!”冲鱼道:“叫我怎样圆通呢?这差使是北洋大臣委的。他那里非常认真,决不容一毫苟且,这便如何是好?再者,贵行里也是划一的价钱,怎样设法把这五万银子销纳进去?”茨福道:”仲翁要说是贵省办事认真,却没有法想:要说敝行里的买卖,却也上下不等。遇着认真的认真;不认真的活动些也不妨事。只要买卖大,总可通融。”仲鱼大喜道:“既如此,我们两人须得商议商议,只要货色下得去,不受挑剔,这卖卖一准照顾贵行使了。”茨福大喜。当下二人仍复入席,到十一下钟才散。
次日,茨福的柬,约仲鱼吃酒。仲鱼不比从前怕进堂子。这时晓得上海堂子里有绝大的世界,一切实业商务,都在其中发达,不敢不问津了。见茨福来了请客条子,连忙换一身时髦衣服,乘车而来。茨福愈加殷勤,茶烟已罢,二人便躺在榻上,密切谈心。茨福把一张单子递给仲鱼看,仲鱼仔细看时,原来是军装的原价,合那摊派上五万两的虚价。仲鱼看罢,脸上呆了。不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