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开科传 - 第 6 页/共 6 页
日尽天逾远,形单路不禁。
隔墟烟带晓,近峡气层阴。
病骨他知否?江流泪落襟。
易水本意南行,因想文娟、弱芳梦中之言必有灵验。若果倚妆不死,断不远在他方。不若且送文娟至山东,交付张郎。我今在此得遇文娟,或者张郎在彼得遇倚妆,也不可知。这也是易水一种情痴妄想,无聊之极的帐目。因此当日别了梁公,仍回故道,复至山东。心中却是十分抑郁。眼见得文娟、弱芳都有着落,偏我倚妆镜花水月。以此一路凄凄,更难排遣,不觉染成一病,闭眼开眼,睡里梦里,心中口中,行着坐着,除出倚愉两字并无替换得他。正是:天下有情人,不解相思味。
思君不见君,明月芦花夜。
将及半月,到了滋阳。又张接着,喜出望外。易水因卧病在船,不能登岸。当初易水的会试本房,系山东兖州人。因前年差满回京,途间得了这梦,恰好救得一个女子。因自已不曾得生儿子,就收留他做了女儿。后来升任京堂,适值会试分房,取中首卷,就是易水。几番见他独自一个,并无妻室,思量把这女儿许他。及查他的齿录上,又刻着个曾聘二字,却是疑心。若说曾聘,必定是有家的了,如何不开注某氏。只因他刻了这两个字,故此不便提起。今闻他特至山东,因病不能拜谒,必须亲自看他。京堂公来到船里,家人禀复道:“家爷卧病在床。”京堂公道:“不消惊动,待我自已进舱一看。”只见易水偃然在床,房中并无一物,桌上只供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亡妻倚妆之灵位”,侧边又添注一行小字:“孝夫余梦白奉祀”。
京堂公吃了一惊说道:“好奇怪,倚妆、梦白都为花菜一事,是那年老夫勘问过的,却与鲁生甚么亲知,竟将此木主供养在他的船中。那京堂公见过易水,不便问及此事。回去说与太夫人、夫人、女儿知道。这桩奇案,却难明白。倚妆心里自明,方才晓得丽卿已到京中,毕竟为我寻访消息。但不知与鲁公有甚瓜葛,把我设立牌位,在他的案头。又不知他几时闻我的死信。不知不觉忍不住了,哭将起来,却被京堂公听得,叫出女儿问他原故。倚妆明晓他就是原任巡方,抵死不说,将些闲话支吾。京堂公一时恼怒起来,毕竟要追究根由。倚妆谅也瞒他不过,把前头的事体一一告诉,只求饶死。京堂公心里想一想道:“我当初原不过一时执法,把焦彦贵死于杖下,已置余党于不问。他们如何就是这般惊散分离,以至于此。况且倚妆在我跟前已经三载,颇称淑顺。就是梦白,也不过书生孟浪,不为大伤风化。且我又因此得了声名,未尝有损于我。既是倚妆原与梦白有约,老夫亦可主婚。但不知梦白现在何处?鲁生与梦白是何亲属?却不明白。我明日再去探望鲁生,就将女儿亲事说起,看他怎的回复,再作道理。”
京堂公次早又到易水船中,着人通报。易水扶病迎接,请进舱里。京堂公慰问已毕,就把女儿亲事,挑口问他。易水只是低头流泪不复,京堂公说道:“贤契不言不语,却是为何?老夫有一疑案,当与贤契决之。老夫向年曾在苏州巡方,拿一起花案公事。老夫以为此必多情豪举,不甚深求,只将滥叨名器者聊示薄惩,他无苛政也。昨见贤契案头,有这两人名姓,不知那余梦白与贤契是亲是友,有何关切?倚妆现在京中,何以就说他死?想贤契定然晓得,望乞为老夫解疑。”
易水虽老早知他就是前日的巡方,今又听得说倚妆现在京中,不觉十分喜动颜色,欢生眉宇,暗想道:“他如今是我的座师,我又是他一个翰林门生,我就对他说出真情,却也无甚利害。”说道:“梦白与门生却有一面之识,倚妆已经溺水身死,老师何以知他还在京中?”京堂公也不回他,又问道:“老夫还有一件疑心,一发说明了。老夫见贤契两次来都,并无家小,只道尚未议婚。及查阅齿录,已刻曾聘。但是既聘,何以不注写某氏?既有人家,何不完娶?即或中断离群,岂乏丝萝重结?何以独枕寒衾,甘心孤零?老夫不能代为之解也。”
易水闻得此言,不觉涕泪交集道:“门生今日之病,已入膏肓,便与老师说明,想亦无事。当日之余梦白就是今日之鲁昭也。门生自从冒犯师台,惟恐祸将及已,故此更名易姓。倚妆即门生曾聘之妻室也,只因流浪出外,失水身死。他系女子,尚能为门生守节。门生乃堂堂丈夫,反不能效一女子。倚妆既不能复生,门生亦决不可更娶。宁可斩余门之宗祀,并不敢负彼恩情。”口里不曾说得完,已放声大哭。
京堂公惊道:“且慢,且慢!若据贤契如此说来,那倚妆抱恨中流,贤契含伤旅邸,从前罪过都在老夫一身了。今贤契既是身擢巍科,官居翰苑,岂不闻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贤契乃践姻盟之小义,抱宗祀之大愆,是以其小者,易其大者,岂可哉!不若听老夫一言,才夫有一小女,虽非丽质,也未必不如倚妆,愿与贤契结为姻娅,亦可销释前愆,幸勿坚执。”易水道:“多蒙老师雅爱,敢不从命。但只门生有誓在前,不敢轻背。”京堂公道:“既是不行,也不好相强,只恐日后悔之晚矣。”佯怒就走。正是:酒逢知已,话不投机。
竟回去说与夫人、女儿知道:“好笑痴生,执迷无底。他但晓得余生、鲁生总是一个,却不知我这里倚妆与女儿原非两人。”
倚妆听说丽卿就是鲁生,不胜欢喜异常,巴不得鲁郎应承这桩亲事。又恐终久执迷,反误大事。京堂公心生一计,也不到鲁家去勉强他成这亲事,竟叫了几班鼓手,抬了花轿,叫倚妆束装起来上了轿,掌礼诸人在前引导,一径抬到鲁公船上,不许一人报知。
那易水正在床上思想倚妆,只听得岸上鼓乐喧阗。看看近在船边,正要推窗闲望,只见司茗跑进舱来说道:“京堂老爷送亲来了!”吓得易水没地缝躲,跑将出来,望跳板上竟走。却是新人已先出轿,立在船头,看见易水要走,拦住舱门,一把扯定说道:“余郎,好负心也!”易水不知就里,慌做一团,只是抵死挣脱。却被新人牵住衣裳,死也不放。易水又恼又笑,心里想道:“人家有这等老脸的女儿,有这等与老公的新娘子。”也顾不得他,抬起头来,把他着实一推,将他的凤冠方巾翻落在地,露出尊颜,却原来正是倚妆!两人抱住,不觉痛哭了一场,说明前后原故。就趁此鼓乐花烛,苦尽甘来,欢然合卺。惹得京堂公拊掌大笑不止。两人就拜了天地,认了夫人,就搬到老师家里住下。
又张闻知,即同文娟来贺。梁公不久亦携弱芳前来。一齐相见,各诉前情。京堂公忽然想起这梦,拍手大笑起来,说道:“有这等奇事!”就将此梦解说与丽卿二人道:“我前日得救尊正的时节,梦见有一尊神道:捻着一颗人头丢在我怀里,正应着收养倚妆。后来有一个秀才持刀夺这颗人头,明明应着鲁生与我要还他妻子。我又将一顶纱帽,戴在此生头上,此生拜谢而去,明明应着贤契中在本房。只这一梦,如此灵异,我们就该今日望空谢梦,并拜谢天地观音大悲及诸护持神道。”大开延席,畅饮尽兴而散。
看官们,你道余梦白偶尔书房寂寞,闲踱虎丘,造出这掀天揭地,从来未有的花案一事,连累三茁和尚吃起醋来,子弥小官犯起法来。焦鬼阔绰,霎时间三尺无情;夜叉报仇,只落得驿亭花烛。三女忍受龙宫打散,一待诏途次通风。忽苦忽酸,倏聚倏散,不啻糊涂春梦,变幻无究。因有谢梦联句诗一首:是真是梦是姻缘,真梦谁知共一天。
应谢梦中频撮合,不知还是梦中圆。
随后,满假上京,奏本复了原姓,准他养亲三年。别了丈人、丈母,并梁、张二公夫妇,竟回苏州原籍。当日许多亲眷上门拜贺,好不热闹。
独有那贴天飞,自那日抛撇夜叉,逃回姑苏家里,已被邻火延烧,妻子相继殁了,身无存倚,做了邮亭皂隶,拨来与余翰林管门。撞见司茗,扯他到大门之后,笃地叩头。司茗倒感他放释之因,连忙扶起,不题。
却说梦白一边打发人到衢州,迎请姑娘,同享荣华。即查还鲁留妻女、妹子,就将鲁留妹子配了司茗。各各团圆。后人有诗单赞余公夫妇恁地多情,极能设身处地,体恤下人。诚哉,与民同之,太王之好色也。诗曰:一席花间生死明,几番颠沛敢渝盟。
从来节义真堪悼,似此恩情来许评。
射策自能终济世,思春不改旧倾城。
全凭有梦酬知已,累累新词万古名。
又曰:
笑杀花丛是祸胎,离奇分合幻中来。
青楼淑女心如石,白面才郎意不回。
魑魉现前谁我敌,机缘入梦尽为媒。
风流话柄寻常事,谱出词场亦快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