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开科传 - 第 3 页/共 6 页

闲步春阶春意驰,春风春雨乱春时, 相逢柳叶窥人眼,何处梅花入梦思。 只影曾怜双袖薄,孤灯应恨独归迟。 闺中寥落应惆怅,云树依稀可是诗。 大座师批道:“此卷清新秀逸,不减开府参军,未易多得。” 第四卷诗: 春来罗帐晓风生,被底留寒梦弗成。 几卷残书消漏点,半轮孤月伴愁城。 鹃啼未语肠疑断,柳眼初开夜欲明。 受用深闺长寂寞,卓家何处认琴声。 大座师批道:“此卷珠玑错落,满纸淋漓,疑是陇西一流人物。” 第五卷诗: 九陌风尘一望孤,接天芳草遍姑苏。 闺中清梦知多少,客底黄金问有无。 百里平湖浮野鹭,五更残月听啼乌。 只怜空负花前约,春酒如渑懒独沽。 大座师批道:“此卷奇思磊落,一洗脂粉陋套,殆非凡品。” 其余一十三卷都批了取字、中字选定,次日传胪职事官,捧着金花袍仗鼓乐站立伺候。当日众姬齐集门外,听候揭晓。这个光景好象当初唐中宗幸昆明池,群臣赋诗的故事:殿前结一座彩楼,从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单取宋之问“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这一首,即令上官昭容编为新翻御制曲。今日众姬虽非真正应制,却也相去不多。众姬在门外,远远望见堂上的人坐的坐,立的立,一族人清清洁洁,不挨不挤,甚有规矩。只见卷子已是拆完,传胪官高声唱道:第一甲第一名倚妆上面接连的唱了两声。倚妆明明听得叫他的名字,不敢就应,直等上头唱了第三声方才底声应道:“在。”只见一班儿伺侯的女人,如飞一般跑将下来,把倚妆推将上去,随即替他簪了两朵金花,换了袍仗,披了一段血流的大红,俯伏在那丹墀之内。上面又道:第一甲第二名文娟第二甲第三名弱芳第二甲第一名湘容第三甲第一名小淑诸进士谢恩已毕,其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其二甲六名俱赐进士出身,其三甲九名俱同进士出身。即着鼓乐仪从随状元倚妆带领了诸进士,一齐琼林赴宴,但见:鼓乐喧天,带宫花,饮御酒,全不是玉街上那得意的青毡;彩旗蔽日,骑白马,跨雕鞍,却好似金屋中那乔装的红拂。为甚么也效琼林赐宴,只因风秀才特典怜才。却原何也学金榜题名,总是呆公子挥金撒泼。 却说女状元倚妆,同了一班儿女进士轩轩昂昂,各骑着金鞍白马,张了一把黄罗凉伞,都到宴上来。只见上头坐的是大总裁、两房考,照席陪的是监临御史,两旁是一十七名新进士。中间高结起一座五彩百花楼,楼下搭起一条仙桥。歌诗奏乐,大吹大擂,好不热闹齐整。只这一席的大宴,不知哄动了多多少少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来玩耍观看。正是:不道宾兴能骇俗,却传花案是新文。 却说地方上有一个大光头棍,专好杀人放火,嫁祸生风。他的面貌和得好不凶狠,怎见得?但见:髭须长长短短,好象不曾裁就的牙刷;眼珠凹凹凸凸,却是未经磋光的弹子。舌上锋生,不数莫邪干将;心中毒起,强如蝎口蜂针。 这个人却叫做甚么名字?他是苏州府第一等有名好汉,混名就是柳貔貅。你说怎么叫做貔貅?天下世间最凶最恶无过只有山君老虎,殊不知这貔貅又专吃老虎。所以古来比那兵马的威势,叫做“百万貔貅”,正见得没有人可以抵敌得他的意思。 那柳貔貅平日间大模大样,走到街坊上来,哪一个大大小小,敢不去奉承着他。只有这些读书的阿呆,是天不怕,地不怕,鬼神虎豹都不怕的。偏要在虎嘴上去拨须,龙口里去挖珠,拚做这顶头巾不着,擂锣擂鼓赶到前路。只是光棍吃了些亏,常常领了笋干出去,轻则笋干散火,重是独桌相邀。故此貔貅也只是让他们一分,说道:“做朋友的人,就是极柔懦杀,后头总是量他不定。芥菜籽常要落在绣花针眼,哪里有磨大的眼睛,看得后头见的。”但只是余丽卿做人又是少年,又极狂放,比别人便更来得昂藏无数,专喜的是锄强削暴,不肯饶人。虽则不间计较貔貅,那貔貅实是日夜彷徨,气他不过。故此终日要思量寻些罪过就摆布他。怎奈他是一个有名的朋友,况且是世家的子弟,又有银子使用。上官当道未免都是同年故旧,料道些小事情,算来弄他不倒。殊非是谋反大逆,株连三族,这样大题目才好捉他的破绽,一跤跌倒。 要晓得,这些阿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所在,原没有甚好事帮将出来,不是打人骂人,就是使酒撒泼。若要他们去做那样灭门绝户的事,断断不做的,俗语道:“秀才谋反,三年不成”恰好这风流罪过正中在貔貅在卵眼里,他就生出一个计较,装成一个大大头脑,说他谋反叛逆,私设官僚,窃效宾兴,预结阴党。竟到察院门前擂起鼓来。 你说貔貅忒也胆大,万一准了他。拿获将来,当堂审出真情,并无实据,岂不要反输一帖。这又有个原故:他他意中道,秀才们做事敢作敢为,开眼着贼,明明让他几分。至于妓女娼流,只合藏头露尾,如何假冒生员科举应试?问他奉何新旨,擅假官吏开科,就当堂审出真情。虽无法物可据,却有那些妆扮假官的行头可证。这也就是违条犯法的事,饶他叛逆,一定招诬。如此如此算得千停万当,方敢放胆胡行。不然,就算为得个貔貅手段。俗语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 除了无常,断乎不丢。 却说那察院老爷,只道有甚军情紧急,慌忙出堂开门,抓将进去,原来是一个告状的人。惹得察院老爷怒气冲天,且不问他的曲直,竟把行杖之签悉递门子之手,总而计之,该打八十。打完讯问,岂知这貔貅祖上忝在竹山传家,已是久成钢的家伙,那怕这几个搔着痒的笋干。打将起来,磕头不已,大喊大叫道:“地方谋反大事,小的如何不冒死禀明,就是打死小的,还望老爷详察。”那察院是个为地方百姓的真正好官,就是当初包待制亦不过如此。怎见得他的好处,他:正直无私,励志专图执法;清廉自守,坚掭不畏强梁。故此振声名于天下,独揭铜肝;因而总宪度于朝端,威形铁面。允矣,万民保障;诚哉,庶职权衡。彼时察院听见他说:“地方谋反”四个字,却也关系不小,即喝令拖起,从实说来。又对他说道:“谋逆重情,非同儿戏,身家性命只在顷刻。若无确据,希图陷害良民,你看本院是何等衙门,三尺无情,立时就反坐了。” 那貔貅不慌不忙,一步步膝行上前,轻轻的禀道:“小的怎敢掉谎。现今本处有一个余秀才,唤名梦白,家资巨万,暗结凶徒,举动不良,久怀异志。只因未有实据,小的也不敢轻易出首。如今他现在彼处,明张榜示,盗窃名器,大集党徒,号令歃血,委实反情已露,方敢据实报明。切恐一星不灭,得致燎原。小的若只爱惜自己的身家,畏缩不首,连坐地方还不打紧,却于大老爷衙门纵逆容奸大有干碍。伏乞速速整备兵马,趁他事情初起,人心未归,出其不意,一并擒拿。急急剪除,庶无后患。悉听宪天裁度。小的若有虚情,听凭大老爷加罪之后,再复处死便了。” 察院听得这一片胡言,想道:“既责八十之后,却又侃侃而谈,言之凿凿,决非无因。也觉得被他耸动,即时密谕兵巡道带领官兵,径到余家门首,团团围祝连察院自己,骑了一匹飞马跟在后头,一声大喊,抢将进去。 谁料丽卿正在席上吃酒,突然机动,心里有些不然。岂有身居庠序,名教难宽,为何做这孟浪不经之事,一霎时如坐针毡,已觉十分不安稳了。只听得门外人声嘈杂,马蹄如鼓,想来不是好局,必有非常陷害之事,此时不走,等待何时。速忙把远思、又张一扯,同往厅后一跑,开了夹墙小门,跳过墙缺,急摇急摆,望城外一道烟走了。当时三个秀才商量各自分散,奔回原籍不提。 好笑丽卿一团高兴,费了许多银子,如何不打听一个明白,轻轻的竟自逃席去了。假使不是当真来拿他的,岂不把倚妆笑杀,看得丽卿原来是一没担当的呆子,只恐从前的盟誓就要翻悔掉了。我道岂有此理,决要晓得。读人后头若有一步进身,就到那患难迫促之机,自有鬼神呵护,决不把他那个身子死于非命。不然,后头这一段结果,更将着落何人。这也不过是老天因他的后半,故此偏心爱护他的前边,反惹起愚夫俗子一种势利心肠,专以成败论英雄矣。故此丽卿来到临期,先已心动,正是天地鬼神默佑他的所在。那《中庸》上说得好:动乎四体,至诚如神。 你说貔貅与丽卿日常间原我仇隙,又无口角,不过书呆旧样,读得几句书在肚里,见了小人,略觉妄尊自大。这也是盘古至今,无可医的病,如何他就积恨含仇,下得这般毒手。总之古圣人说得好:“满招损,谦受益。”这六个字当铭诸肺腑,是我辈养身惜命的本源。 这般乱世,岂是我辈是志的时节,何苦再不肯自己保重身家,偏要摇摆,把这厮视为仆隶。自我论之,在他不消奉承得我,在我也不必去凌烁得他。平平常常,水米无交的过去,是第一高着。丽卿早识此言,决不弄出这场把戏。 却说兵马进门,但见许多酒席,都是空座。上有一个戴纱帽,穿獬豸补子的老爹,坐在照席上。已是吃得盘空碟净,醉醺醺不省人事的,还在那里叫斟大杯。伸出几个指头,望空替人乱豁,拿三道五,喊叫如雷。却被官兵族拥拖翻,一索绑起。惊得那些女进士战战兢兢,看见势头不好,拖着花红,带着袍仗,一齐奔散。偏生脚儿又小,性急越走不动,慌慌张张,一步一跌将去了,只求躲避得过便谢神天。你道甚么要紧,但见:喜宴初开。一霎时,张弓挟矢,宫装未卸;倾刻间,弃甲曳兵,窈窕三元。那讨得扬鞭得意,虾楂御史?只落得拍案惊奇,岂非乐极悲生,正是福兮祸倚。 察院大人周围一看,只得一个男人,其余都是女人,东歪西倒,觳觫妖疾,又没有一些器械赃证。胸中揣摩,不过是书生挟妓,徒为豪举。朋谋聚逆,决无是事。因此不究来历,吩咐不必株连,即时传令回院,毋得惊动地方。只拿现获假官一名,也不拷讯,竟将一造龙须大板,打个不死半活。 你这这老焦,一头褪下裤子,一头还讨酒吃,乱叫丽卿不要如此取笑。幸而乘醉受刑,未肯就死。当场复取三百斤样枷套上,标着神?T假官,立枷一月。只正他一个假扮官员的罪过,随即签下安民大榜,晓谕诸民。一概余党,都置不问。 你说,既打死了一名犯人,业有形迹,如何可以根究余党。这是察院老爷明明晓得是一班书呆们作景,设酒聚欢。故此男女混杂,不该冒窃了朝廷的名器,所以只得把焦彦贵置之重法。那柳貔貅也招不得诬罪,其余姑置不究,总是按台一心只要安静为主,因上不加株连。真是天地父母,居官仁爱之心,借一儆百的道理。只是焦老爷既入罗网,不得不借重做个焦头烂额的上客了,正是:阎罗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可怜焦老官,一旦风光化为齑粉,挨不到第三日,呜乎哀哉,伏惟尚餐。随后他妻子母夜叉知道丈夫身死,细探情由,知为诗社流殃,冒官速毙,隐恨于怀,遍访这班创典的文人,随会的女客,希图报复。哪知这干人恐防株连,预自潜藏,一时何处寻觅,因此渐渐冷淡去了。 姻缘未就遭磨折,鼠盖高蓬肠欲绝。 席散筵飞惊醉颜,掀天塌地加霜雪。 我甚怜焦彦贵,才陪琼宴,忽然身殒。可见小人连这假筵席桌面都不能够安然享受。只可恨惊散了簇簇状元,赶走了一班新贵。却可恨这母夜叉竟做出那续梁山的手段,实是焦夫人变幻不同,作小说家靠他伎俩,又腾驾起许多云雾。 第五回驾薰风背地兴波 诗曰: 虽然南北不同缘,桂窟生涯亦自妍。 混沌分时原有窍,应教凿破个中天。 从来美男姿色,如宋朝、子都、弥子瑕一辈,都是南风的宗派。后世有要从背底营生者,自当供奉三君子,事如神明,尸之祝之。。然后可指望尾闾川流,驼峰山压,取之不竭,用之用余,所谓取精多而用物宏耳。照明如今的梨园,都奉什么老郎为优祖。你道老郎是怎样一个人物?实是一个婴儿的塑像。想必他生前原是小官出身,死后升做老郎的。凡中各脚色装扮完了,先要到行头箱上,奉老郎深深一个肥揖,方才方场,声音响亮,舞蹈自如。不然,老郎就要装腔做势起来,等你开口不得口,动不得手,露出马脚,一场笑话。竟不知这桩典故,从何处得来?据我胡乱注解,想必老郎原是小官,究竟故此把小官便认作老郎。又闻闽中有一种叫做榕树,凡有小树生长在榕树前边,那榕树必要曲拱老干,斜扑着那小树,勾搭着了,便把枝柯紧紧的缠住在小树身上,小树也渐渐倒在榕树怀里。两树盘结,刀锯不开,因而顾名思义,就取名曰南风树。树既奇特,名复典雅。要晓得,最无情的莫如草木,尚然做出这般榜样,正是:草木多情尚如此,如何人肯不云云。 近又看无声戏中有一秀才,以千金聘娶一个娈童,花烛合卺,俨然夫妇。后因此童年纪渐大,欲窦盛开,恐怕相聚不久,又虑红颜衰落,日夜抱持涕泣。此童亦深体他怜爱已到极处,无可表着自己的贞节,忽然想出一个妙计来,暗地里自加宫刑,竟将一把利刃割去翘然之物,情愿做了司马迁,自下蚕室。你道这等交情还数甚么同衾同穴。后来又因众朋友中,不慊气他独占尤物,就乘他阉割的名色出首,说私弄宦官,弄得家私罄荆直到此呆物故,他还终身扮作女装,柏舟自矢,替他抚养前妻生的儿子。后来其子发了科甲,尚不知抚育之恩,反出龙阳之手。有情如此,安得不借重庠序相公,动张公举,旌奖门闾,以垂不朽。 要晓得,人生在世。岂无好尚。意南而南,意北而北,任凭那欲魔注定。只这一点念头,就是有回天拔山之力,万不能够牵转他的了。今我有个譬如,譬如美女佳人,只好贮之金屋,谓之房稿可也;娈童可儿正好随我四方,谓之行卷可也。如今做秀才的人,那有只读房稿,不读行卷之理。况且两榜人物,行卷内文字好的,然后想他的房稿。抑且论起理来,老天既生出人这两样东西,同归于妙,原不曾叫人只取一样的。我见如今的人,好走后路的,不惜身家,不顾性命,比那走前路的更凶十倍。但不知此中意味,何独深长,至于如此之极。正是:只为后庭能遣闷,不因红粉便忘忧。 话说梁、张二公,当初在虎丘寺里恋着一个天下闻名的小官王子弥,分明是宋朝转世,弥子后身。又与那大来头和尚,叫做三茁,一同在千人石上饮酒时节,相约余丽卿探访花姝。不期这日,梁、张二人撇了王子弥,不带他去,那知正中了三茁这贼秃的机缘,便宜行事。那三茁呵:挂名佛子,寄迹缁流。专走南北两行,酷好阴阳二妙。假斯文,吟风弄月,认为佛印前身;真大胆,饮酒宿娼,赖做济颠再世。大抵万法同归,独此居然第一。 那和尚原与王子弥两个是莫逆深交,情同夫妇。那日在席上,见他替几个朋友猜枚行令,勾脚捻手,已是心里十二分不乐。原有些酸缸发作,醋瓮将翻的光景。当时就要思量发作起来,只因在席的都是些相公,无可奈何,勉强含忍。满肚皮只要他到寺里来的时节,当面与他厮闹一场,也好戒训他的下次。 不料到了第二日,影也不见子弥。三茁甚是恼恨不过,只得跑到他家里去寻他。家里回报说道:“绝早有人来,同他出门去了。”问他到哪里去,却又不肯说。三茁疑心道:“是了,毕竟被昨日这一干人相拉去花街柳巷,走脚通风去了。”气得三茁跌天跌地,叫屈叫苦说道:“毕竟小官没主意,这一班阿呆,你可是亲近得他的。如今的人,不晓得好歹,只说道和尚是不长进的,殊不知,这些阿呆更比和尚又不长进些。那老天已生了这样绝色的女佳人,把你们终年终月终日终夜的弄耸,又可恨认定不许和尚粘着他们的身子。就是和尚背地里相处得几个歪货,好象做贼的一般,犯将出来,是人是鬼,个个诈得着。难道我们做和尚的,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成?因此这个老天可怜见说道:“和尚虽系出家,却与俗人一样,他身上并不曾少生些甚么。既具了五形,便有了酒色财气四件。若说和尚不该擅动色念,就不该把他生这个东西。既把他这西,又不许他动起念,明系是诱人犯法,殊不公道。所以老天还有情分,分下一个南北两路来也。明放和尚这条生路,故此生出这些美妙男儿专付僧人,权为妻校那晓得,这些无耻的秀才,偏要撇开自己的老婆,又来与佛门弟子分奇货。想来天也难容,岂非既得陇又望蜀吗?” 好笑这个痴和尚,总是不明道理的说,这美少年原是天下的公器,天下之物当天与天下共之。况且既不识羞做了小官,自然乐与文人寻花问柳,岂肯守着一个光头。尤可恶者,光头沾着色字,不论男女,便要做些故事,拿定是不歇不泄的。女人之所甚乐,未必非男子之所甚苦。还有一着,一般妇人养汉被人耻笑,至于与和尚一头尤为人所鄙贱。说道怕没人相交,偏要去打和尚。抑且要做小官的,守着一个,万万不能。几曾见贞节牌匾轮得着小官身上。就使覃恩特典,如有小官不滥此道者,一概准给贞节,也断不许恋着和尚的小官,滥叼贞节的札付。就是和尚刮落的小官,被相公弄弄,于和尚的体面,有甚损伤,伤必逞凶怀忿,好象杀他的父母一般这等伤心。 一日,三茁正在阊上婊子家时踱将出来,劈头撞着王子弥,一把扯住便开口骂道:“你终日同这班书呆走,有甚好处。他不过多得我几根头发,却赶不上我这一身风月。我与你相处在先,你岂不知道我的此物吗!” 斗粟不垂,金枪不倒。百尺竿头盎背,木樨花窟生香。滴几点之菩提,从此元通妙术,传斯页之钵杖。而今了悟无生,我非托之空言,尔岂忘诸实事。 那和尚半说半骂,把王子弥抢白了这一番。那阊门外是个来往通衙,五方杂沓的所在。王子弥仪容一表,衣冠鲜丽,流名天下,举国若狂。那些赠诗求赐的,门外撞踵,求一睹面而不可得者不知多少。就如当初入李膺之室者,号登龙门,今日想慕王子弥的凤穴而入者,比那登龙门的更难十倍。故此子弥才交卯运的时候,正要结识朋友,相处名公,就是与三茁相交,不过是背地偷情来往,就如今日娼妓人家,明公正气开着两扇大门,招接四方,独有和尚也不兜揽,如何子弥肯把人晓得,作承那秃驴三茁。即有晓得的,无非是三尊大佛,五百尊阿罗汉,恰都是些不肯管闲事的好好先生,故此才不隐瞒他。今朝王子弥把这秃当街出丑,气得他:粉面通红,柔肠百结。泪痕初落,宛如秋露滴新蓿眉影微攒,却似春山凝远黛。 王子弥心中暗忖道:“这秃厮,直凭轻薄,可恨之极,不若早早开交,方出我心头恶气。”又想起道:“就是前番梁、张二公却也好笑,特地约我去访探花魁,临期公然撇下。我也只道这些书呆们,不过一时间高兴,寄之空言,未必行之实事,那知他们竟弄出这样大把戏来。我幸不与名此局,还是我的造化。不是我王子弥夸口说,就是遭在里面,那怕三院司道、正印衙门的名来拿我,纵来拿的时节,我自有法儿消解。不象那厮不济事的秀才,就要央情解释,只恐还没处下手哩!我当日举进京的时节,哪个司道官儿、乡绅大老,不来送礼逢迎。就是各营头将领,也都来祖道饯行。我如今虽做小官的,闲住在家,那些现任父母公祖,都可以名贴往来。不如央个能事管家,送一个贴子到苏州府去,讲这和尚酗酒宿娼。他的不公不法,把柄甚多,我已曾都细开手摺,哪里还论他平日的交情。就是当日灯前月下,设盟发誓,这不过是从古来的旧套子,实从脱空经抄写下来,何曾是我的当真心事。便翻悔这一遭儿,却也不碍我生平名节。” 商议停当,公然坐了一乘大轿,抬到本府太爷宾馆坐下,着阴阳生投递一个治下晚学生的名贴,说要面见太爷的,又送阴阳生一个常例纸包,吩咐就禀一声。你道官府衙门传书贴,是个将命之人,如何取名叫作阴阳生。或者昼阳夜阴,是昼夜走动的人;或者内阴外阳,是内外关说的人。总之,此辈不是阳物,就是阴物也,不消去穷究他。要晓得从来做阴阳生的,都是那些退气的门子,降点调用的。恰与王子弥比并来,都是旧日同僚,况且子弥又有常例送他,不过要他投得一个名帖,禀得一声要见,如何不殷勤奉命。即忙走到转斗边,替他传了名帖。 正值太爷要出堂公座,投入签押事完,便叫阴阳生问道:“这位姓王的乡绅是甚么样出身,为何我本府宪纲册上,不曾有他的名字?”阴阳生不敢隐讳,把他的脚色从头念将出来,说道:“他是个有名的龙阳,出格的戏子。一向在京师里行事,近被科道纠参赶逐出来,闲住回籍。为此各衙门老爷一向优礼他,俱用名帖相见。原不曾入在宪纲册内。”太爷喝门:“如今这厮要见本府何用?”阴阳生道:“他现在寅宾馆里说,要面送什么一个旧相与新恶识的和尚。”太爷听见这句话,便激得他怒形发指,着令拿到堂上来。” 只见许多皂甲跑宾馆里来,对王子弥说道:“太爷请堂上相见。”那呆小官不识起见,也不看个势头历,只道还是好意思,慢慢的装出官腔,一摇一摆踱将过去,叉手施礼。太爷高坐公大喝道:“好个大胆的奴才,见了本府还如此放肆吗?”子弥正要开口,却被两边皂快声吆喝起来。惊得他魂灵半不附体,缩做一堆。太爷道:“你将后庭献媚,丧尽廉耻,辄敢在我法堂作怪,宪厅行妖。”把醒子在案桌上乱拍乱敲,丢下签来,先打三十。两班皂快,登时拖翻,捉头捉脚,褪出妙臀。却与那奉承大老慢慢脱裤,温存搽唾的光景大不相同。 这些皂快见了子弥白嫩美臀,光柔佳器,哪里便忍打将下去。犹如小官们初破那种光景,哀哀的求道:“小的实是害痛,饶了这次吧。”太爷回想道:“这厮不经敲打,我若登时毙之杖下,反为他遮隐恶名。不若出几角文书,申投院道,历数他大胆无礼的所在,将身肆害的原由,把合郡做小官的看个样子。庶使龙阳无种,狐媚除根,未必非仁人君子之用心也。”因叫左右,将子弥暂时带起,锁在一边,听候发落。 太爷又诘问道:“你这奴才,今日到一府来有何话说?” 子弥受吓惊战,一时答应不出,停了一会说道:“小的只为淫僧背恩反噬,当街羞辱,愤他不过,只得奔控台前,不期冒犯爷爷,伏乞详情恩释。就是那假官使吏花案一宗,也都是这和尚挑唆撮合,生端事的。”太父便问道:“那和尚叫甚么名字?如今住在那里?”子弥又禀道:“那和尚叫三茁,现寓虎丘寺中。是江湖野僧,不知籍贯居址。”太爷一面就出签拿三茁,一面起角文书,要将和尚、小官两个一同解到察院。这也是和尚拐小官的现报了,正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磨到头来没奈何。 但凡说起和尚,就是作孽的多了。独说他这种好色的情状,唤他做“色中饿鬼”四字是极切当的。俗语还摹写得妙,说做和尚的三日不见妇人,看见鼓大水牛,也觉得单眉细眼。故此千谋百计生出多少圈套来,瓷其渔色构淫之念。必须哄动得那些青年的淫妇人,舍身的女菩萨,赴会听经,修斋寄库。这就是他的机缘凑合,时运亨通了。这还算不得畅意,还要打发徒弟四处布施,或拖索拜石,敲梆击板,高声念佛,沿门叩首,托言某处起建某寺,某处装修某佛。只要钩引得到彼处,不怕不成相契。 近日有一处地方,新到一个清正巡道老爷,初下车来即遍张告示,严禁妇女,不许入寺烧香。怎奈恶习既久,还难除革。法令虽严,往来如故。这位老爷妙得紧,不时差人在外探访。一日,探得一个寺中,有无数妇人正在那里结党念佛,登时报知道爷。那道爷佯为不晓,带了几十起重犯囚徒,径到寺里。当佛殿中间,摆下一张公案,公付皂快将和尚房头后门尽行封锁,然后逐件件挨审过去。 那些妇女见官府来,一时回避不迭,都躲在和尚房头,不敢做声,只等审完回去。不料审到黄昏,才审得一两起事。那妇女原来都是些大家妻子,乡绅眷属,断没有在寺里过宿的道理,只得约齐各家僮仆去当官禀明。道爷说:“我已曾严禁在先,如何还有不遵法度的,擅敢犯禁。况今日这干人犯是要紧重囚,本道必须誓神公鞠。况这些无耻妇女,既欢喜与和尚打伙,便多搁几时,也省得来迟去疾,两下里背后相思。今且安心,待我公务毕时,自有发落。”那些家属听得这句说话,越觉心上着忙,不知他有甚计较出来。 等过更次,只得又去哀求。道爷大怒,将各家属必尽数驱逐出寺门之外。叫出合寺和尚都上殿来,除去僧帽,秃着光头,脱得上身赤条条的。搜出一个妇人,把一个和尚驼将出去。驼到寺门外,交割各妇家属认回。弄得一场大没体面,只落得和尚燥皮。把一个孤老臭的光头,亲亲的擂在两奶中间。十个手指头牢牢的挖着两腿缝里。还有妇人那要紧去处,紧紧张开,吸着和尚的尊臀,一步一颠颠将出去。驼得健燥的又赶进来找零,无所不至的插科打诨。这都是那些前世苦行的和尚,修积来千载奇逢。那时节,寺外旁观之人拍手顿足,大笑大乐,没一个不思量弟落了这两根头发,出家做个和尚。 自此之后,才方断截得这个烧香的路头,放落这烧香的心事。就是这样,还有那不怕事,欢喜和尚驼的,暗地里瞒了丈夫,要偷去烧香念佛。你说和尚有什么好肚肠,撞着一个妇人,毋论好歹,空中摹拟,足足要想他成年成月。若说到南风一道,越发是他该得的口食了。但只南风家数亦有几等,有一班儿与和尚,泛滥不堪的,和尚反做作得无比,定要捡精择肥。有一班儿高抬声价,结交上客的和尚,偏要钻头觅缝,百计求谋,不到手不歇。若说争风厮打,劫夺施行,真正性命不顾,究竟两败俱伤。总之,以“色中饿鬼”四字批之,未有如此之确而当者也。这番三茁与子弥,那堪经太爷押解察院。正是:命蹇似同褫壳鳖,魂飞已是落汤鹅。 鞠躬尽瘁今方已,俯首弥陀可奈何。 此时小官原告,虽已拘系在官,和尚被犯尚未拿获到来。可惜这位太爷是个亘古头老实主儿,忍下得这般毒手,想断然不是好此道的人了。万一被这秃闻风脱逃,那时难道独要一个小官顶肛不成。作小说的反替子弥懊悔起来,早知道不闯穷祸也罢。 第六回饱斋僧当堂独桌 (第一页佚) 那知你生平只消做一件伤脑筋动骨之事,将这些好善的虚文,那敌得过行恶实际。此人是天有漏之因,虽多方奉佛,有何益处。怎奈这些执迷不悟的,贪痴到底,招得这班佛子一发轩张。要银钱就是银钱,要斋粮就是斋粮,要盖造就得盖造,要装修就得装修。那些法儿,生发无穷。有时生发尽了,倒反怪那数间的殿宇,如何尚未倾翻,两旁佛像怎么不遽跌倒,以致施舍无因,化缘无籍。此辈设心,何等险恶!假如今贫儒寒士无可控诉的,即欲向朱门乞其铢两,即欲向慈悲望他拯济,悉属鬼门问卦。何曾有百求一应,反添了许多憎恶不堪。但只是有一班人,学和尚之摇尾而不得者,皆系猥琐下流,非吾徒也。盖是贫非病,宁憎无怜,吾惟不食嗟来之食,虽至死而不变,斯其人为何等哉!要知作福者,未必有功;而作孽者,定然有报。朝廷立法原只是空空的,着成一部爱书,并不曾扯人下来,试试我的法看。如今的人岂不知祸,祸即在现前。偏生要钻到这法网里去,临期懊悔有何及乎!这段光景就象渔翁捉鱼的一般,当河中间,置一篾罾,那鱼儿偏喜悠悠扬扬,游将进来。触着机械,急要回头,已是迟了,断断游不出了。可怜朝泳江湖,夕存鼎鼐,只好供人咀嚼而已。昔有判僧尼一段公案,说得颇确,其略云:无君无父,曰僧曰尼。剃发作生,偏多青翠。披缁出俗,颇染脂香。掉三寸不烂之舌,平地兴波;摩一对大小之头,藏奸表里。才入富门,连声菩萨;一登宦室,百口弥陀。一串念珠为活计,几张疏簿作良田。数说轮回,报出报应,愚惑些老媪娇娘。更有不言隐事,启发尽童男稚女,无非诈骗为媒。油岂燃灯为佛,竟资炮炙之羹。米将作饭为炊,兼奉膏粱之豕。知妖察祟,身夸佛老之灵;饶舌钩言,心蓄大蛇之毒。释名而贼行,呆呆世上之懒民;朋奸而共欲。直是色中之饿鬼。误人坏俗,彼既废呼其伦;毁刹焚经,我当处之以法。急置重典,断难轻赦。 话说那三茁和尚,一时恨恨不平,把王子弥抢白了这几句,只望他回心转意,照旧相交,岂知竟成反目,悠然而逝。不惟悠然而逝,骤然翻转脸来,竟到府堂上降下这一天大祸。那和尚还昏头搭脑,困在鼓里,且自在街坊上闲行摆踱,连自己也晓得,为着甚事这般精神恍惚。且去簇新寻了一个净室,搬去住了,叫做二即庵。他本好色之徒,倒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标榜本来面目。那净室如何幽僻:回山曲水,人迹稀疏。 修竹茂林,鸟声接续。 他也不揣自己文理不通,杜撰一对门联贴在静室,大大的二十二个字道:三百六十日和而不流,一年四季中尚亦有利。 大抵和尚清闲无事,未免胡思乱想。每想到微妙去处,不觉兴致勃发起来,就要无所不至的形容出来。你道他对联对子中藏和尚两字,一联是好色要不泄之意;一联是贪财要不空之意。 一日,三茁坐在庵里又寂地想起,说道:“我当初住在虎丘寺的时节,曾见那些游山女客,朝夕盘桓,好象玉女临几,天仙下降,个个千娇百媚,人人似玉如花。好端端我这两只眼珠,生刺刺常被他们勾去,但只是望梅而已,终不能止得渴来;画饼而已,如何可充得饥来。似我这般做和尚,何曾看了甚么经!何曾念着甚么佛!终日绫裤罗衫,摇进摆出。到晚来?O厌饮,极欲穷奢,只有这件要紧东西,煞是可怜可恨。到那危急之处,无可奈何,只得将这几个嘴鼻子孙汤风抵浪。也只好先叫他们洗刷干净,曲躬静待。我把平日所心慕的,不拘是男,不拘是女,观想一人,移花接木,借此作彼而已。就是东邻西舍人家,何尝没有妇女,何尝不与小僧往来,却都是些平常粥饭。这样的货物,也还不知费了多少的心思,用了多少的钱钞,挨了多少的时日,吃了多少的惊惶,才得到手。况用那肯打和尚的婆娘,又偏有许多认色;满颊油光,三寸面皮三寸粉;浑身漆黑,一人行货一分钱。 身边带了一个海葫芦,恨不得将我们做和尚的,不拘大小,一齐都要收拾在内,不露一些影响才好。那如得梁、张二公所见的倚妆、文娟、弱芳一班儿,这等俏丽。我为着他们也不知虚空摹拟,害过了几十场单思大病,咽过了几钵头沫唾涎津。睡梦间也不知,错认为几百遭徒子法孙;暗地里也不知,错叫了千万声宝命心肝。就是醒时节,也亏我挨过了几十次的黄昏夜雨,月朗风清。真个为他死边得活,有苦难言,几首罗老子即日具请。 近闻得他们装娇做势,难以图谋。况他们结交的都是大模大样,极不济的也是在庠的相公。动辄要将和尚挥拳凿栗,如何敢虎口撩须,故此忍耐到今。如今闻得他们为花案一事,焦彦枷死在察院门前,余丽卿已经逃窜别处,并无影响。打呼得那察院老爷仁宽宥,只处死焦彦贵一人,余党尽行不问。那倚妆等情痴不断,还在那里思想他们。我如今心生一计,不如假造讹言,先去惊吓倚妆的妈妈,骗他收拾些行装,奔往别处。我便从中设起机关,任凭他诺大鲸鲵,不怕他不入我渔翁之网。 算计已定,预先空欢喜了一夜。等不到半夜,开门打户,乱了两个更次。只见东方上有些白影,即忙披了袈裟,戴了僧帽,竟往倚妆家里,直抵厅堂。妈妈连忙迎接,三茁恭然合掌,轻轻的说道:“客厅人杂,不便密言,有甚么静僻去处,细细一谈。贫僧是个出家之人,论起来不该多管闲事,唐突造府,只因做和尚的心肠极软。况有我们佛门中,以慈悲方便为第一功德,所以不拘形迹,造次请谒,望妈妈恕罪。”妈妈道:“老师父上刹何方?素不相识,有何见谕?乞道其详。”三茁道:“实有所见,不是传闻。贫僧昨日有一薄事,打从察院门前经过,正值察院老爷升堂理事,好不威势。两街总甲巡风,栅外不许闲人行走。贫僧到了那里,无可奈何,只得闪进一家施主门内。只见声声扬扬说道:‘大老爷目今为余秀才谋反,昨日打死了焦彦贵,今朝会同各衙门官商议,要拿花案有名的男女人犯,要按法处死。’贫僧彼时听见,只好念得一声阿弥陀佛,这个如何使得。心里想道:人命关天,如何轻易说个尽行处死。那时欲得是探听花名,谁敢传出一些消息。少顷,只见有一个公差,手里捻着一张朱票,从院里走将出来,唧唧哝哝一路念道:‘仰该地方官,速拿花案犯倚妆等一十七名,解院正法毋违。’贫僧那时耳朵里偶然听得他念这几句,吃了一惊。妈妈,你道贫僧为何吃这一惊,只因倚妆这个名字,曾在耳根头听得甚熟,觉得有些关碍,贫僧一时再想不想。自听见之后,直到想今朝,方才有些影响。贫僧记得倚妆与余丽卿相公相知,余丽卿当日又与贫僧是忘年之交。但不知这倚妆与妈妈是何等样称呼?” 妈妈道:“就是不才的小女。”三茁说道:“原来就是令爱,如今事势急如星火,老亲娘还该放出主意,预先躲避,省得临期致有失误。古人说得好:‘睛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事到其间,那时迟了。此系贫衲一片热肠,特来告禀。就此告别。”妈妈听了,慌做一团,再三留坐,还要问他一个明白。三茁假意,只是要走不肯坐下,望外去了。 妈妈即时唤出倚妆,一头拭着眼泪,一头埋怨说道:“你这大胆婆娘,干得好风流事,如今身命难保,不指望靠着你赚些银子回来,巴个快活日子,到要我老人家吃惊吃吓。未知究竟如何?”倚妆道:“为甚原故?且说一个明白。”妈妈就把和尚的话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即要逃躲,暂避风波。倚妆道:“不可轻信着他。我也曾识得这和尚,不是好人。当初在虎丘寺里,我同姐妹们玩耍时,被这和尚跟来跟去,百千做作,逗留我们。今日莫不是他乘此机关,希图奸骗,也不可知。妈妈若要搬移,还须叫个的当之人,到院前打探,有了的实,那时移也未迟。况且一个三院拿人,毕竟要经由地方官,辑获中解,且等解到方才尽法。如何这般迅速?就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如何先写说’解院处死,沿路读与人听?也不似三院行事密不通风的格式。万一堕落奸谋,穷途遇害,那时懊悔也是迟了。” 你道倚妆为何不肯轻易搬去,只因他意中还一心只想着丽卿,万一移远了这个所在,丽卿一时寻找不着,如何是好。故此要妈妈打听得一个明白,直到没奈何田地,逃避未迟。那妈妈听了倚妆这话,把头乱点说道:“说得是,说得是。”就叫一个小使跟了,同到院前仔打听。原来和尚所言,毫没一些踪影。已知贼秃设弄机谋,心怀叵测。 却说三茁见过妈妈,一路思量,走到庵里,欢天喜地,朝天大笑说道:“这一番才是第一出奇计,还要想许多奇计出来,方可赛过陈平。”自言自语了半晌,猛然跳起来道:“妙哉! 妙哉!毕竟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只等妈妈搬移,依法制度。”跑到佛前,深深的稽首道:“只求我佛护持,诸天着力。” 不想过了几日,竟不见响动,好等着不耐烦。只得又来探信,请问妈妈消息,更比前番捏出些凶狠话头,激动妈妈。那妈妈已曾先与倚妆算计停当,骗那三茁进内去坐。及至坐了,摆出无数酒肴,称觞致谢。妈妈开口道:“不是师父一段美情,我们也不知这般厉害,只是一霎时就要搬动,也难寻得安稳去处。况且囊中羞涩,如何轻易行得。”一面将些言语挑动和尚,一面着人就到院前抄了安民的榜文,私下放在身边,作一个把柄,就中还有许多妙用。 和尚听见妈妈说话,句句的打入心窝,暗道:问我去处窝凹的所在,凭我指引;说到囊中,不过做些钱钞,可以任我发挥。连忙答应道:“妈妈不须愁虑,当日孔夫子曾有言,君子周急不总富,见人患难而不救者,其人必不仁。贫僧有一俗亲,现住杭州西湖十八涧,屠沽为业。地方幽僻,居址清闲,妈妈何不暂避他家。设使搬运无资,这个不难,即刻即奉白金百两,赠作穷途之费。若使贫僧吝此些须,日后倘与余相公相见,有何面目?请问平日要结交朋友何用,况且贫僧最恨的是个锦上添花。”三茁口里不曾说完,只见门外一个人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与妈妈打个照会。妈妈开门出来见了,连忙假哭,转身对三茁道:“适才又有人来说,察院老爷已行文书到府拿人,张挂大告示,不分首从,依律处死。不知此信果是真否?今日料已搬移不及,须得挨到明早就好了。满望老师父大发慈悲,慨然周济,定当衔结。还要相恳同老身到察院前探听消息。老身系是女流,又不识字,又无熟识,开口告人,甚是苦恼。”三茁道:“这事想是的确,不消再探得了。”妈妈道:“总是今夜收拾,明日五更起身,这半日是空的,走一遭也好。”可笑这三茁和尚,只道妈妈一片真情,连自家也忘记,前边是火囤说谎,即便立起身来,叫妈妈同行。妈妈又唤了一个小全使,身边带了抄的告示,三人径投察院来。 正值察院坐在堂上,妈妈假装怕惧,探听觳觫的模样,猛地里一把揪住三茁,尽着死力,拖他到栅门左侧,高声大喊。你说,察院门前人山人海,岂没个解交?见是婆子扭着和尚,必有非常冤屈之事,所以人反拨刀相助。惊得那和尚屁滚尿流,竟不知甚么头由。妈妈这般光景叫做:心关机械天难问,运落风波梦亦惊。 那和尚虚心病发,陡见这般势砂,如何不怕。死命千求万告,挣脱要走。却被妈妈紧紧扭住胸襟,死不放松,叫道:“淫僧指官局骗,望大老爷青天正法”察院老爷虽是堂高路远,却如空谷传声,听得叫喊声音,即时叫那巡捕官:“外边甚么人大胆?”只见几个牢子手赶将出来,把妇人、和尚一齐锁将进去。察院老爷问道:“那妇人叫甚么名字?有何冤枉,扭住这和尚,敢来本院叫喊。”妈妈道:“在老爷听禀。”禀道:“具禀老妇马氏,生女倚妆,幼亲文墨。偶遇狂生余梦白,伪扮花案,冒犯爷台。恩蒙宽释,明示安民。突出淫僧三茁,不守清规,素谋奸骗,指称爷台朱票,擒拿花案人犯致死根由,前来通报,诱氏母女,即时避居,彼族希图,设网打捞。切恩神明公断,止将首犯典刑。覆载之恩,有如天地。大胆奸僧,敢行诓骗。若不予鸣,民等必遭阱陷。情极喊叫,冒犯青天。伏乞依律诛奸,恩同再造。上禀。”察院老爷听了大怒道:“何物奸僧!肆行无忌。指官吓骗,王法难容。你如今在本院跟前,还有何辩说吗?”三茁只是叩头流血,哀求速死而已。 正在施行拷打,不意恰好府里,将王子弥中解到院。公差投递申文:除未获和尚一名,照提在案。一面添着捕缉,带了子弥一齐跪在丹墀,伺候发落。哪里得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子弥跪在堂下,一眼看着堂上,只见在上头拷打的就是三茁。子弥喊叫上前,从头到尾,一一禀明。察院老爷不觉大笑,说道:“作孽投网,扑火自焚。如此淫僧,罪不容死。”一发把这娈童一并开除。可见凡人不要奸险过火。 你看,王子弥,不过因受那几句狼籍,就要去害那三茁,三茁不过一时间妄想,就要去骗那倚妆。总是一般狠毒心肠,那知道究竟害了自己,自己吃骗而己已。可见天道昭彰,报应都在现世。我看如今世上的人,大凡设心,总没有一个不是子弥小官,总没有一个不是三茁和尚。看到此处,各人也要稍稍省悟些儿才好。古人说过的:“如此如此还如此,点点滴滴不差移。”察院老爷即将子弥、三茁二人叫取大样毛板,各打五十。子弥原是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年,如何熬得起这板子,他的性命也不到打完,先归乌有。独有那打不杀的和尚,打到二十五双了,还是好端端的。察院老爷又叫取院前样枷,枷号一月。喊屈妇人,逐出免供。我说可怜不可怜:一个白雪雪的东西,乱敲青竹;一个圆光光的物件,高托方盘。到此莫提身后事,几时还作出圈人。何消一月,不够一时,不怕不圆成正果。正是:佛经果不谬,自作还自受。 和尚与小官,一旦同休咎。 好一个花枝小官,忽自投黄堂法网;好一个伶俐和尚,倒落在老妇套中。子弥告人而被擒,太守认真到底;三茁被告而不到,老妈作法迷僧。浪打东西,萍踪忽合。杖下蔽辜,板上结果。都是无端作合,烟云缭绕。看将起来,这些未发觉的和尚,与那正得时的小官,俱要各各惊戒,切不可犯。三茁终归拙,子弥由自迷。只是那焦彦贵虽经正法,还有不服输的妻子母夜叉孽债未完,魔头未断,料他是不安祥的种子,必有甚么计较出来。看官们吃杯苦茗,待不佞为他饶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