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开科传 - 第 4 页/共 6 页

全屏 第七回母夜叉诉逢马扁 诗曰: 无端生死倩谁怜,作孽英雄下九泉。 铁面堂中宜执法,乌台阶下岂无天。 高悬秦镜非虚设,战栗寒霜敢近前。 欲效杞妻城不倒,焉哉乎也亦徒然。 你看察院风采,这等决烈。既处了焦鬼,又处了子弥、三茁,花案两字竟置不提。母夜叉老娘也该打听明白,不必要去鸡子里去寻出骨头来了。无奈株帚破箕,天生一对;黑猪乌羊,色样成双。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岂非古今一定不差的道理。你道焦面鬼配了母夜叉,平日有甚好事做出来?花案一节,原是文魔韵事,谁要他突地撞来。可知不是丽卿有心害他,也是老天晓得他的恶积满了,断不容他再活了,特地借这个花案美名,等他死得风流;又借了他这一死,替了丽卿等不该死的人;又出脱了倚妆等不可死的人。假如焦鬼彼时能不贪怀,亦在逃脱,安知不借重这花案场中一应主考门生,并内外职事员役,同到那三尺无情的法堂上去比较一番,虽不至九死一生,却定是多凶少吉。如今单把这焦鬼一人替死,事到其间,天乎?人耶!吾又呜呼恻之。但据他平素所做的事,犹未足以蔽其辜,因此老天又使那不安分的母夜叉,不去听天自悔,还要生出枝叶来,找完孽帐。你道世间那些裘老三,可是轻意惹得他的吗? 雀角鼠牙,兴万波于指掌; 朝秦暮楚,赚两造之金钱。 不佞每看见人家,一小小衅,与讼师商量,毕竟要弄讼浪滔天,刀风泼地。若得他粪金摆布,偌大的事,他也会弄做鬼火无踪。既可兴无风之浪,又能息有浪之风。任意纵横,莫可端倪。总是各衙门是他财库,各差役是他傀儡。勾着一人,弄得你七颠八倒,越好做作,死咬不放。一纸之原被皆是挣子,上官之喜怒尽属钱神,更有什么人跳出得他圈套。即如当初苏秦,亦战国之讼师也。被人行刺而死,齐王大索刺客不得。苏秦临终叮嘱说道:“须将我尸车裂,以殉于市,大张生平罪恶。如此,则行刺之人自来押到请赏。”果然依了这个法儿,立拿此人处死。可见奸雄做事,直到断气时节,还有绝妙计策出来,赛过诸葛孙吴。老讼师之所以可敬可畏者在此。 话说母夜叉,听得丈夫把察院打杀了,放声大哭一场,买了一口棺木,去收殓尸海只见许多的仇人冤户,倒有替他做孝子的一般,团团围住尸首,轮流看守,不许他亲属收领,要腾到他骨肉狼籍,身首异处。那夜叉心生一计说道:我若径抬这棺材去,他们看了,毕竟要打得粉碎,必须如此如此。一径先走到尸边,对着众人狠狠的骂道:“我丈夫狗才,平日作恶,死有余辜。为妻子的只好终日苦劝,反讨个吵闹不休。今朝这番现世报应,可见天也有眼睛的。不要说列位老爹们欢喜,就是我为妻子的,眼面前亦觉得干净了许多。我如今毕竟要了死人的肉,咬他一口下来,出了我的气。列位大家也都业咬他一块肉落来,将他送入千人坑里,也出了列位的气。”才说得完,竟装一个虎势,就象要赶过去,着实咬他一口的光景。倒是众人一把扯住,说道:“大嫂,且不要性急,听我们说。若论起焦鬼在时,这般行凶,就把他千刀万剁,也还出不得我们气来。只是焦大嫂这样贤慧,好歹分明,我们如何还敢动手。不然,倒是我们不晓得好歹了。”众人渐渐散讫。 你说这个母仪叉,也算做是女中闲汉,却把他一番鬼话,哄得众人冰骨,霎时都去了。分明是一段楚歌,吹散了八千子弟。当时四顾无人,连忙就把尸骸装下棺材,抬出郊外安置不提。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偏是阴人阴险多。 却说母夜叉,明恨丽卿所为不良,不怪问官执法。已闻得丽卿同了远思三人逃走出城,不知下落。终日容心,暗行缉访。不在话下。却说司茗,自那日与主人分散,没处寻觅踪迹,好不十分焦躁。忽然想得起,主人不在别家,决在某处所在。一径跑到那里,直进内室东张西望,并没一人。司茗煞是疑心。正在踌蹰,却瞧见主人坐在一间房里,手捻衣带,愁容可掬。司茗喜不自胜,连忙叫了几声。丽卿听见司茗声息,只道官府拿着司茗,寻到这个所在,唬得没处躲避。那司茗又接连叫了几声道:“只我单身,并无一人在此。” 丽卿呆了半晌,方才放心开门。主仆二人,抱头痛哭。说道:“司茗,司茗,花案之事,我们原是偶然耍子,不知按台何故得知?猝然遭此大祸。又不知当日现获到官人犯,怎样发落?就是这班逃窜女郎,存亡若何?”随即催着司茗探听焦官人下落,并到倚妆家里报知,现躲某处的消息,兼报知文娟、弱芳说,梁、张二位都暂回籍去了。千叮万嘱,叫倚妆放心,姻缘已有定盟,不必多疑,待事稍定,即图聚首。 司茗奉了主人之命,竟到倚妆家下,潜入内厅。只见一个女娘,斜靠在一块太湖石上,把一只手托着香腮,一只手理着裙带,不情不绪,象是他心里在那边想着些甚么的一般。司茗整整立了半个时辰,他还不曾看见。司茗想道:“这个女娘光景,定是倚娘无疑,只是如何恁般憔悴,连我也认不真了。轻轻上前一步,低低的问道:“姑娘可就是倚娘吗?”接连问了几声,方才听得回头转来,看见是司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从何处来的?你相公这几时的那里存着?你为何直到今日才来?”司茗听了,把倚妆仔细一看,也着吃了一惊道:“果然不差,却是为何这般消瘦?竟不比得当初中状元的时节了,叫我一时也识认不出,想是只为我家相公思量坏了。我相公是那日席上走散,权且躲避。那张、梁二相公已俱回籍去了。如今这件事情不知如何下落?又恐怕倚娘惊坏身子,我相公终日思想,特特着我来一看。”因把丽卿吩咐要说的话详细述了一遍。 倚妆不觉掉下泪来道:“这件事是你相公一时文风,谁知惹下这一天大祸。如今那姓焦的已被察院打了,又枷死了。多亏那察院不究余党,所以我们还得安然无事。但只是你相公还未可就出得头来,不能够就会一面,如何是好?我又闻得那焦家的妻子,日夜在外面,要寻你相公讨命。就是你在路上走过,也要小心避他。近来又添我妈妈终日的埋怨,好生愁闷不过。”叫司茗:“略等一等,待我写封字儿寄与相公,通个消息。”走进房去,正要拿起笔来写,那妈妈听见司茗声音,激激聒聒,跑将出来。司茗乖觉,听得妈妈说话,恐怕走来纠缠,惹出事来,也不等他写书,一溜烟竟走了。倚妆看见司茗已去,知道他为着妈妈出来的原故,也就把书笺掩过,只多添了一番饮泣余悲,因作七律一首,聊以志恨,诗曰:惆怅佳期一梦中,五陵春色尽成空。 无端离别谁堪诉,俗作音书恨未通。 愁绪上眉凝浅绿,泪痕侵脸落轻红。 双轮不住分头去,耐尔西驰又复东。 做完了竟自去寻文娟、弱芳两个,一来通知远思、又张回籍的说话,无非是惊喜忧思光景,彼此相同。 却说司茗别了倚妆,一路回来,刚刚的撞着母夜叉。那夜叉先看见是司茗走来,倒闪过在一边,直等司茗走过了头,回将转来,夹??豆*颈一把揪住司茗,要还丽卿消息。司茗虽则惊谎,却还有三分主意,只是抵死回复不知,说道:“我正为相公,没处抓寻,在此着急,若晓得相公所在,我也不在街上跑了。”那夜叉手里紧紧扭着司茗,口里又花簇簇骗着他说道:“不妨,我家官人的死,原与你相公无干,只恨那出首的不好,故此气他不过。我如今要寻你相公非为别事,不过要他走出来,替我做一个主,商量计较。出得这一口气,就死我也甘心,定要这条性命活在世上何用!你道我娘是什么样人,肯轻轻的饶过了人不成。”你看司茗倒也老到,明晓婆婆诡计,左支右吾,决不说出真心话来。 正在解交不开,不好了,劈头撞着一个双天字号的恶人,名叫贴天飞,专惯哄人告状,打点衙门,不知弄坏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比之焦鬼、貔貅,不过是他的门下鹰犬。见了母夜叉,吃惊问道:“焦大嫂,你为甚事恁般厮闹?这结扭的是你何等样人?”夜叉道:“原来就是老人家,正要造尊府告诉,你还不知道吗?我丈夫焦大郎做了一世好汉,却被这小使的主人,叫做余丽卿,结识那些歪乌刺,做成花案一事,被人陷害,击鼓喊首。察院老爷只道是真正谋反大逆,撒兵围拿。那一起能干的都鸟飞兔走了,偏我丈夫是个老实头,不识起见,单单把他一个拿祝带到衙门,定了一个假官排宴罪名,一造大板,立枷一月,不到得三日死了。其余正紧人犯,倒是一概免究。如今他们好不安安耽耽,在家快活。老人家,你道我气得过气不过!”说了,不觉捶胸跌脚,哭天哭人的哭了一常抹干眼泪说道:“今朝天可怜见撞着这厮,只要他身上还我余丽卿,就万事全休。不然,我先给他到府县里去,当官动起脑箍、夹棍来,不怕不招,落得多吃了一番的苦。” 看官们要晓得,贴天飞是一个钻天遁地,闲行中的老道长,这样事情已是老早晓得。况且又日日在衙门照壁边寻趁衣食的,岂有不知道这般样惊天骇众的事吗?但到此须要自己打算一盘。故此推个不知,从新考问根由,方好兜揽回来。这是做讼师的诀窍。对夜叉吃惊道:“果有此事!这路上不是讲话的所在,大嫂可带这人同到舍间坐定,从长商议便了。在下虽是不才,一则官司已见得多,况此事又甚得理;二来又与彦兄最称莫逆,没个不尽心筹画的道理。”夜叉正要寻人做帮手讨命,不期天缘凑巧,撞着贴天飞。喜出望外,即时带着司茗竟投贴天家里。 一进得门,随唤妻子出来,先把夜叉着落开了,好与司茗讲话。司茗咬定牙根,说道:“小人与主人彼时都在席上,一同逃散,各奔生命,不相照顾。为此正走出来访探主人消息,撞着焦家老娘。你们就把我送到官去,我也只是这几句说话,听凭如何摆布。”贴天飞听了司茗说话,倒也没法,且去先骗着夜叉,自有道理。那贴天飞老大跑进跑出,意思量要掘他一孔藏的光景。 那贴天飞连忙走进去,扯了夜叉到一间密室之中,商量计较。又叫人在外头守住司茗。说道:“这件事打起官司来非同小可,上而司道,下而府县,都要飞狠的状子进去,还恐未必就准。要晓得在下笔底云云是不肯饶人的,毕定有一处撞着。况且在大嫂身上,略加用力敲打,那有不象流星火跑一般的。只是一说,必须各衙门先要破费,买牌连差,承行招房,班上铺堂,管事门子,打进水儿关节,这些要紧着数,在下一力担当。定与别人做事简省大半,官司稳稳得胜回来。但不知老娘可收拾得些铜钱银子出来吗?俗语说得好,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是用去一倍,包还十倍。这不是在下夸口说话,只因那花案中都是些娇嫩女娘,受刑不起的,一到官不怕他不大块拿出来买命。岂不是一个现成的富贵。” 夜叉听了这一番的话,十分称心,连忙起身回家,凑集些银两,好做官司本。将司茗交与贴无飞,约定明早做事。贴天飞张得夜叉出门,又来甜骗司茗说道:“诸凡行止,一应在我。你要不吃官司,要洗脱自己,听凭分付,无不领教,只是非钱不行。”司茗身边虽有几两银子,自家算计,决不可露形,满口回他说道:“多蒙指引,敢不遵命,但我实不知头脑,到官只一条性命。若肯开恩释放,自当衔环结草。”贴天飞变着脸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人,我们坐中军帐,管官事一生,不知替空口白牙说谢的骗了多少。你见从古到今,有几个衔着环儿的黄雀,有几个结那草儿的老人!我明朝先显个手段把你看,把你送入牢里,匣床鸡笼,小小受用,不怕不死。” 司茗也就随机哄他说道:“老人家休得着恼。我有一个至亲,就在左近,颇有家私,要设处几两银子也不难的。只要放我松些,走去取来便了。故此求你,自然不敢忘恩。况且我的性命,悬在你的手里,难道怕我没个法儿,走上天去不成?”贴天飞回嗔作喜,对司茗说道:“这个才是。你若放出本心来,断断不叫你叫苦。”贴天飞料他身子既在这里,不怕他不拿出来的,待我先骗了那婆子的到手,再作理会不迟。 到第二日,夜叉果然将丈夫平日诈骗来的,约存有十多两散碎银子,包做一包,双手递与贴天飞。千万做事,要求豁辣些儿。贴天飞接银到手,蹙着眉头叫苦,说道:“偏生今朝又有要紧事,不得工夫,也没奈何,说不得丢了,替你去走一遭。先要连他两个飞狠差人,请他吃个东道,随即画出灵符,投将进去。管教金刚叫苦,小鬼头疼。只是一件,家间这几日适做了孔子在陈,急忙里要寻个安安,替我负些米儿,再没处找觅,未免要略耽搁几日才好出门。”夜叉性急得紧,听见这话,满口应承:“这个不难,舍下还有陈米几石,即刻着人送到宅上。但请用心做事。”贴天飞有了银米,只得鬼混,往外行走一遭。 到晚回来,对夜叉说道:“一应事务都已妥贴,在本府正堂老爷处,只待明早进状,后日签押,第三日先把司茗捉到。火笔灵符,立拿花案人犯,并当坊里总、邻佑,轰轰烈烈。但是须得央个情面到官,包你百妥万稳。替你老娘算计,就是典尽家堂,卖完土地,出了这口大气,也还是千百分便宜的事。”夜叉真个回去,又将什物家伙并田地房产收收拾拾,央了一个中人走到大户人家,戤典三、五十两,全付贴天飞。 贴天飞见这注大财已经到手,随即约下两个伙计扮做府差,竟到夜叉家里,手持朱票,立拘原被到官。那夜叉一字不识,见了这红董董的牌票,只道是真。贴天飞又向夜叉说道:“府里太爷知为花案一事,云系院老爸已经宽赦,不肯准状。亏了央的情面,坐在后堂,只不起身,立逼他准。太爷却情不过,方才发承行讨牌签押。我又送了该房重重一个包儿,立刻送进牌面,登时签出,不知费尽多少心机。如今先带司茗到官审录一番,然后添差严拿余犯。可快收拾些酒饭,请二位公差吃了,只等午堂带到。”那夜叉欢天喜地的到厨下去了。 贴天飞唤过司茗走出门外,索他前日所许之物,许放一条生路。那司茗见了公差,已觉几分惧怯,随将身边银子双手送与贴天飞,再三哀求释放。贴天飞接了银子,恐他身边还有,将他包肚内细细搜索一番,实是空了。又吩咐道:“放你一条生路,不可忘了。”丢个眼色,叫司茗去罢。那司茗如鱼脱网,一溜姻不知往哪里去了。 进得门来,恰好酒饭已备,即忙吃了起身,对夜叉道:“可叫司茗出来,带他同去。”夜叉吃惊说:“不曾见他进里面来。”贴天飞假吓着道:“我分明见他进去的,方敢放心吃饭,你再进去看来。”夜叉跌脚埋怨贴天飞,贴天飞又反埋怨夜叉不小心照管。大家吵做一团,单了一名正犯。贴天假要出门,两路去赶。那二位公差道:“你们如此做事,真象儿戏一般。 他若要走,此时不知走下几十里路去了,你往哪一路追赶他。这个既是要紧的人,你们头先就该交把我等,我们两伙计收管着才是。况且如今将近午堂,刻限难违。事已至此,作速商议如何回法。且回了官,再去慢慢寻缉。我们不过为好叨情的,不要带累我们打板子。那时面红面赤就不象体面。”贴天飞接口道:“这也说得有理,但只回官之说,全要借重二位。”袖中取出一个纸包,也不知是铜是铁,递与公差说道:“好歹今日且回了官,明日造府再议。”公差接了纸包,应允去了。正是: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你看夜叉那收尸的时节,何等临机应变,不亚是巧计的周瑜。偏有这千伶百俐的贴天飞,笼络如神,赛过了智囊的诸葛。不是魔王,怎降鬼母。贴天飞既打发伙计出门,假赔着笑脸走将入来,对夜叉说道:“老娘,你且息怒。这也没有在下的是处。我们做讼师的本心,要为着人,比那割股的良医更胜十倍。今日司茗之走,也是一时天意,我与你皆有罪焉。如今也不必埋怨了,且商议目前之事。今日差人虽去回了太爷,也只好暂宽期限。若是日久无人,定然要提原告,岂不是诬告的罪名了。如今在下又有一计在此,管叫余丽卿等人万难脱网,一个个捉到你老娘面前,出你这口怨气。只消小小神通,再不另要你老娘破费大钞。但是随便措得些盘缠,同我如此而行,不惟避了府中拘唤,而且宿恨顿消。”说罢,大拍着掌,连声叫道:“妙!妙!” 夜叉听了府里要来提捉,也觉张皇。又风说到不消费钱钞,可报宿仇,岂有不顺之理。即忙问贴天飞道:“有何妙计!万乞指迷。”贴天飞从容回顾,轻轻说道:“我有一个嫡亲母舅,现任北京兵科给事。他连年有书来接我,我因盘费不周,是以延挨至今未去探访。日前花案一事,实系叛逆重情,那察院概从宽赦,原无此事。我如今只消叫家母舅上一弹章,说他’隐匿重情,得贿卖放’八个字,圣旨必然批究。那时余丽卿等人,何怕他深藏狡兔,少不得要画影图形。一班儿捉将出来,岂不泄你老娘这口恶气。此事不宜迟了,恐府差缠住,便难脱身。老娘作速收拾盘缠,即同在下起身。依此计行,万无一失。”夜叉听了这话,好不耸动,即忙打迭包裹,跟随贴天飞出门。 一路行来,不觉已到高邮地面。两人投了歇店,明早再行。当夜,贴天飞探听夜叉已是睡熟,悄地起来,将夜叉行李并自己铺盖束缚一处,罄卷回南。展开鹏翮雕翎,撇下牛头马面。可怜:失路婆儿鬼画容,分头错乱赶春风。 千山异境何如远,两片精皮总是空。 娇羞不作闺中妩,悍泪扬扬气如虎。 听着贴天飞去了,只剩焦婆落焦釜。 落焦釜,不相顾,干鳖杀,真个苦。 依然已是一贫殍,未卜前途谁作伍。 次早起来,急得夜叉叫天不应,入地无路,方才醒得从前一路都是骗局,并司茗也是得了他的银子,放他走了。甘把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当,收拾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留。如今无处投身,只得沿街求乞,再作计较。这都是焦面鬼作孽的报应。正是:喜非容易易于怒,恩不能多多在仇。 半世含冤冤不了,一时加恨恨无休。 语云:小拐子撞着大拐子,恶人自有恶人磨。一个母夜叉,现是罗刹转世;一个贴天飞,又从魔队生来。重重制伏,如何可免。总之,千万个讼师都是一爷娘胞胎所出,但这等讼师,连阎王十八层地狱中的鬼卒,也都怕他死去作吵,倒要保佑他长生在世。焦老娘既为乞丐,已是揭过一板的了,殊不知热闹生涯,又是这老乞婆做将出来,连我捉起笔来要写,几乎笑断脏肠。列位,你道为何? 第八回老驿丞命弃流妖 诗曰: 蝼蚁一命自天来,谁说囚妻可自媒。 贪恶不知三尺法,风骚还惹一身灾。 乞婆老怪真如狗,驿宰新升颇似虺。 失接朝京清御史,可怜共作一坑灰。 那母夜叉自恃口谈来得,又撞着贴天飞,想没有做不来的事。谁知一着不到,满盘是空,然后知世界都是妄想结成。如老叫化害相思病,风流情种,一妄也;惰贪婆自捡新郎,高结彩楼,二妄也;黑虎跳居官嚼民,装妖做势,三妄也;三考官回家阔绰,列名宪纲,四妄也;假斯文卖弄才学,偏要刻诗稿,刻考卷,刻窗课,盛行一地,究竟露出马脚,五妄也。这五妄,如今亦不知果有这样人否?还可恨世上有一种假衣冠,逼真叔敖,真鬼魅,尽属黎丘,胡行混世,机关极其深暗,尤其可恶。假如小小前程,也要费尽钱钞;随缘干来,也要凑着官运;顶戴得起,还要在京里坐守听选,不是五年三年不得到手。若说他凄凉旅邸,终日把岁月消磨,就如那充军徒罪业已问成,重复望赦一般守着岁月,岂不可怜。 要晓得,此辈的官衔,毕竟比芝麻大些。也不可笑他铜臭,便轻贱了他。假使这班人,果能自家谨饬守分,该做的去做,就象委吏乘田,抱关击柝。当日大圣,何尝鄙而不为。胡能以孟氏之道,做仲尼之官,安知草芥前程,不高作如巍峨科甲。就是小小职分,尽忠竭力,自当于在生前建立名宦牌坊,死后请入乡贤供养,受享春秋二祭。强似如今两榜人物,进乡贤祠的,不拘好歹,秽杂不堪,是人是鬼,都供养在里面,岂不辱没了先圣先贤吗! 至于当今士夫家政,一发不甚之极。簋不饬,帷簿不修。外则官体峥嵘,内实端方不足。虽则从来极蒙最势利的老天,多方盖护着他,听他像意施为。到了这个时节,连这老天也觉得十分看他不过,只得要捉他一个破绽。翻转脸来,把他自家显遭天戮,家财没入天府,妻子不免流离,子孙不得昌盛。横行累世,取祸一朝,这般榜样颇多。故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此在高官且不可,况卑职乎!在名族且不可,况暴发乎!箬帽天公,靴尖秦岳,比那前说五妄,又妄之妄也。 说话贴天飞,生出这个计较来,不过是哄那婆子。又放这小使临期走了,才好改调进京,把前后银米尽数开销。又把他的被铺行李乘机卷劫,运跳高飞。单单撇下这痴婆子,权做一个异乡孤客,生死悉凭尊命。忍心害理,一至于此。贴天飞既满载而归,一心只要思量同妻子受用,又恐怕天来算计他。自家想一想,说道:“就是这老苍会算计熬,那里就轮得到我。况且我比貔貅不同,已自柔软一半。若与焦鬼并衡,自知薰莸各别。我不过是日常间,僭讨人些便宜,骗些许钱钞,日日念几声阿弥陀佛,销释罪过便了。我曾见如今还有万恶不赦的,只靠得口里吃些素儿,好端端还是活在这里。何尝有甚么天理报应,都是如今这些好说因果的,嚼嘴嚼舌,哄弄愚人,如何哄弄得我辈。”不觉自己高兴得紧,诌出一个曲儿,叫名《鹧鸪天》:赛过良平智识多,更兼浏撒快如何。紫霞觞满频频劝,金缕衣新款款歌。浮白堕,乐妻孥,人生几度醉颜酡。从今学念声声佛,下界阎罗不怕他。 却说母夜叉既被贴天拐骗,没处栖身,无可奈何,只得挨到高邮驿前,鳖威威的坐着。一来此处还可以遮蔽风雨,二来靠着这大马头的去处,哀求过往客官,舍得一、二文钱,还好买些汤饼充饥。终日没事干,替那些披枷带钮的流徒,在门首说说苦话儿。不料这一日也是他该造化到了,忽然撞着驿丞老爹,纱其帽而圆其领,摇摇摆摆,独自一个踱将出来,巡视舡只,忽然看见夜叉,便开口问道:“你这妇人,并不象我本驿囚犯,为何也住在我衙门前?这个所在来往官员甚多,诚为不便,速速别处安身。”那夜叉虽则半老,若是扭装些风致,却也投合饿眼。只见驿丞问他,故作娇声低语,回复了几句,绝不象当初捉住司茗,如狼似虎咆咆哮哮的光景。你道他今朝的喉咙为何闭塞不响了?只因他接连饿了几日,少些气力,又在失时失势的时节,凑着机缘。正是所谓:人逢喜事偏增好,饿瘦腰肢学楚妆。 那焦娘子虽是闲汉的妻子,在乡党间颇持大体,只有他人前说话。如今是落局之际,因此低柔和美。又加十二分的做作卖俏,引得那驿官不觉眼花缭乱起来,霎时间魂灵儿飞在半天云外。况兼他二十载离家,久矣有鳏在下。往日在京坐守前程的时节,身边又没半余钱,就要到柳陌花街,高兴发头,不过是数椽子,挂炭的勾当。不可常试,只好望天空想。如今已叨现任,业有关防在身,一些胡乱不得,颇自寂寞难熬。纵有一两个门子随身股役,却比那儒学里才成精的东西,更年长几倍。巴不得要使个法儿,等面前这些驴马畜生,忽然都变做妇人,斋我极鬼一斋方好。若是要思量在这驿递衙门,趁出钱来娶房妻小,除非再转一世。 因此就想把这个婆儿,既无根蒂,若得我刷刨起来,抬举他做一位驿宰夫人,谅他也决无推阻之理。慌忙走进衙去,着人唤他到厅前来,问个来历明白。夜叉从头到尾,一一告诉一番,深恨孑身无倚。驿丞不觉大喜,登时款进私衙,设处两件现成的衣裳,装裹起来。当夜排设酒肴,竟成洞房花烛。夜叉也落得将错就错,强如去那教化大行。当时就有那吟诗赠贺,嘲得好笑。 寻思孤驿可怜宵,忽见佳人鬼面娇。 半载丐婆今富贵,多年鳏吏恣逍遥。 巫山绰约邮亭配,阆苑猖狂趣事饶。 试问闺中谁氏女,叉精本姓是巴焦。 又有《满庭芳》一词: 黑项拖云,横眉扫月,天生怪质难描。驿递邮亭,马嘶驴号。一点淫心蠢动,五更春兴偏饶。诉衷肠不尽,休负好良宵。古驿黄昏夜,风标袅袅,愈觉天娆。强供阔嘴,显出龟绶。只恐欢来无几日,便须恩断开交。凭鬼刹,削磨狗命,始信祸根苗。 过得几时,不想夜叉十分作怪起来。画粉搽脂,吓杀牛头小鬼。挥巴挝脸,惊中怒目金刚。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官儿,平白地矮矬了一段。夜夜要云雨,朝朝要酒肉,支尽奶奶威势,吵闹街坊邻里。那管你干系官箴,竟把自家当做了一个内衙的鬼刹,亲管的上司,不怕驿丞不终朝跪迎拜送。要晓得做驿丞的,一双磕膝头原是跪惯的,他也乐此不为疲。只是在夜叉婆,还该回想几日前自何等的来历。一旦衣食充足,云雨如意,也就略存他些须做官的薄体,未为不是。大凡人是忘本的,那个肯回头返顾,得水不福抑且妇人是水性杨花,一发流浪惯的,在夜叉正在叫做: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忽一日,驿卒报到,苏州府察院老任满回京。马牌到驿经过,须要整备,驻马下程,酒席掉换,添拨马匹,人夫舡只,并一应随行官役花饭使费。只因钱粮缺少,正在忙做一团,千方措办。顷刻又有一报,接到说道,前站禁止驿递钱粮,一毫不用。这位大老爷比别位不同,两袖清风,一心如水。舡内止有文书一只,随身衣服卷箱一只,空舱飞渡。凡是沿途,一概公赆常例,护送官员人役,随路遣回。真正清兼严肃,绝不露一些的?G马行为。并不象如今的承差,不拘早晚临驿,科派需索,打骂施行。备了人夫,又要干折。既干折了,又要人夫。抓拿驿丞如蝇虎,提放驿丞如猴狲。如叩头虫,不时起倒。如失?W马,冲突奔忙。气喘喘,忙急急,不知此驿丞之苦,何时得歇。孟子之书,有述置邮传命之语。邮者,牛也;置者,舍也。亦可以舍放了这个牛的意思。今何幸此高邮驿丞,撞着这察院老爷,宽恩深爱,如此简剩只要驿丞远远的在崖上叩头跪接,呈递脚色手本便了。那驿老闻得此信,满心欢喜,又好与夜叉安心快活,在水口等候了几日,还不见来,只得着人到前路探听消息并无踪影。一心又记挂这乞婆新婚,多添这乞婆,时时刻刻叫囚徒出来催他进去。只得回到驿里,再行打听,正是:无官一身轻,有妻万事苦。 却说察院老爷,原是做官清正得极。今日任满出境,被本处乡绅秀才,良耆百姓,携老挈幼,一齐卧辙攀辕,跟出城来,挽留拦住,不放开舡。齐声喊叫道:“老爷铁胆铜肝,冰清玉洁。我等情愿伏阙啊阍,恳留回任。终不然这样一位好官,忍放去了。就象我们,一旦没了父母,如何是好。”不停一刻,越发陆续聚集来了,察院老爷只得自己立出舡头上来,分咐说道:“本院自从入境以来,恪守官箴,颇渐旷职。虽无甚苛政,加害尔等,亦未尝有甚好处,为及地方,何必如此费心!在尔等纵然苦留,在本院坏了这巡方常格,反加本院逆天大罪了。” 要晓得往常旧套,一个官府去任,不论好歹,自有那一班惯做头的学霸,纠合出来,恳挽留恩,习成故事。不比得这一番真心实意,万口一词。察院老爷无可奈何,只得又转请司道府县各官,相烦安慰这些百姓,不可这般造次。那晓得这些百姓索性大哭起来,山摇地震,不能解散,说道:“当日汉有寇恂,文武备足,有牧人御众之材。光武命守颖川,后朝廷又召为执金吾,征他还朝,被百姓遮道呼曰:‘愿借冠君一年’。寇公毕竟被百姓留镇。众力回天,此虽异代之事,我们也要缘此例。难道大老爷做得寇公,小的们就做不得寇公的百姓吗?”察院只得泊舡一日,希冀天晚百姓们自然散去,那时连夜开舡未迟。那晓得这些百姓,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团团围守,直到天明,长宵露宿,必要敦请回衙,方才罢手。 整整乱了三日,就有议造生祠的、请建名宦的、脱靴遗爱的、镌刻碑文的,倒把那些荤饭大老,倚仗着百姓的一片真心,乘机生事请功,便好从中兜敛使命公分。传启如飞,真个叫做鸦飞鹊乱,众口难调。殊不知这个事关朝廷,断断不能回的。百姓们不得已,只得各各拈香、随舡远送。夹岸如蚁,遮云蔽日,直到三百里之外。察院老爷恐怕众人辛苦,开了舱门,又从新晓谕,苦劝一番。方才如山崩地裂一般,罗列拜哭,三回五转,依依不舍,然后渐渐的怅惘而返。此真三代之遗事,千古之奇闻也。察院老爷犹恐随路还有人赶来,因此分咐水手,不许一路张扬,悄地速行,竟从高邮夜渡。 好笑得紧,察院已曾过了淮安地方,那驿丞还尚昏睡,高卧不起。察院老爷虽没有计较他的意思,但是旧规全统不可坏了,故此那一班随行的员役不肯甘心,就着几个承差,率领几个牙爪,复回高邮,只叫驿丞出来。问他缘何既裁革了一应使费,反敢藐视宪台,不来迎接。那晓得那新郎一时听见,已是惊得屁流尿滚,手忙脚乱,却被差公一索牵出,下舡回话。不到半路,活活吓杀。 你说一个人做驿丞,不知迎官送府,历过多多少少的风浪,就象鼓楼上的鸟儿一般,如何就被这承差惊杀了。况且他原是承差出身,为甚倒怕承差,且又死得这样快熬。只因他他原是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家,多添近日新婚,虚损呼呼喘息,如烛遇风,呜呼哀哉!竟捐馆于驿邮舟次。方知收留迷失夜叉,原是与鬼为邻,究竟死而后已。从此夜叉仍前叫化,后亦不知所究矣。当有歌谣传诵:跳黑虎前程,这蝼蚁,居要津,虾弓捣蒜不消停。派三名五名,趁三分五分,赔钱倒贴难供命。叹邮亭风雨凄凉,驴马伴黄昏。 何处遇妖精,乞婆儿,天作成,干柴烈火前生定。拚三更五更,未三旬五旬,眼儿流泪,腰儿硬,太无情。承差似虎,结果老风情。 话分两头,却说司茗当时乘机脱回,把前项的事一一报知丽卿说道:“如今府里太爷已经出差拿我。我虽脱逃,势必严行缉捕。况夜叉进状,必然将花案事内的人,一并具告。相公避居此地,终非稳便。况且小人又不能出头,难以传消递息。不若早避地方,庶免祸及。”只得商议隐遁之策,但只心心念念,放不下倚妆,复对司茗说道:“我今与你同去,相会倚妆一面,再行何如?”司茗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那夜叉用了许多官司本,满望太爷究出根原,偿他丈夫性命。岂料被我逃脱,愈加痛恨。相公此去,倘撞着他,惹出事来,不是当耍。世上的事,常是芥菜子落在绣花针眼里的,这个断乎不可。”丽卿又想道:“我今此去,未知后会何时,怎样通得一信息与倚妆知道,也免他朝夕悬念。”司茗只得应允道:“再无别法,还做我不着,再去走遭。就是撞着这厮,我自有法儿脱卸。相公作速修书起来,付我送去,回来就好上舡赶路。”丽卿写书已毕,交付司茗去了。随即收拾行囊,打迭登舟。正是:从前作事都无谓,祸到头来只自知。 若不预先生计较,临期那得出头时。 可见恶人报应,毫发不爽。清官播誉,公道彰明。话中两路彰瘅,宛是一部春秋劝惩,大既已尽于此。但只贴天飞如何倒容他活在世上?只因世人险恶,老天故意生出此等人来,假手磨灭。直到磨灭殆尽,然后慢慢的再算计到他自己身上去。就如处置母夜叉一段情白,也算得是奉天讨罪了。至如丽卿逃得干净,司茗通得线索,重新整顿笔墨。看官们,静听可也。 第九回挈相思月舠偷泛 诗日: 昔日风流今日若,谁知苦处为风流。 更番颠沛情犹热,转展流离意自稠。 山水生涯非我愿,风霜活计动人悉。 从来有聚还须散,聚散都因我自求。 谚云:避难如逃雨。将何处可以容我之身,而得宽然有税驾之地乎?往岁婺州大被兵燹,有一个富户将自已的爱妾,同了一个女伴,藏在地窨子里面,内中携带了许多干粮、明炬,上头覆着石板。真正叫做风影不露,鬼神莫测的事。专候大兵入城,安插过了,然后开放他们出来,不过是几日间的光景。不料大兵一到,却好经过此地,履着石板有些浮动,疑心底下毕竟有金银财宝藏在里头。掘将开来,不是寻常死货,却是一双活货。不觉大笑,喜出意外,负之马上而去。故知数不能免,虽逃何益。余丽卿总是个没搭撒的文人,做出这般戏耍的怪事,得脱逃幸耳。况情不可极,乐不可纵,何可不顾前后,恣其所为。到此客旅生愁,寒蝉泣露,尚不知前路去向,料应与故乡永别,此苦岂可尽言。因摘咏锺景陵之诗道:十载形魂凡屡定,一舟情事不堪终。 别经覆雨惊涛后,见在清风朗月中。 然虽如此,要晓得丽卿、梁、张二公原不曾犯了色戒,不过以怜才之心,优待那些青楼才子。正见得世上半多蠢汉,那晓诗词,不过借此表彰一番,取笑当世诸公。况他三男三女,虽各私下配认,并不曾有半点肉麻,一毫苟且。丽卿辈意中,见得有才有色的女流,真是现世琼瑶,天然琰琬,何能不为天地珍护至宝。就是文娟三个这番惊散以后,并不敢倚门卖笑,但以诗文彼此唱和,遣怀静待,惟祝望天缘作合而已。品质清高,风流绝世,还有如倚妆三人的吗?故今虽彼此各如惊鸿飞散,云影飘扬,吾意必然有五丁巨灵,替丽卿开辟险阴。祥风瑞雨,替丽卿遮护风波。喜神呵拥,福曜盘桓,一往定有佳构,必无歧路生悲。即如鸳鸯谱集内,说有一美人,已曾为巨盗动载飞艎,万无生气救止。忽被张旭点睛画龙,凭空生出云雾,大兴烟障,弥布狂风,只见倾刻间天错地暗,竟将彼美摄取到一个所在顿。一时,绿林豪客尽供巨鳞一饱。要知天地间的事总是一个常理,有才的,天必重之;有色的,天必爱之。你看:若是老天不好色,嫦娥怎占广寒宫。 话说丽卿与司茗商议移窠,断难耽阁,只是与倚妆看看隔绝,未免施他不下。即时修书一封,着司茗飞报倚妆,切不可象前番不小心,撞着夜叉耽误大事。司茗持了书,急来倚妆家里。倚妆一见,先已泣涕如雨,拆书念道:忆昔屏花心结,就月盟联,生死之期,不忘自矢。不期贾祸风流,天涯面隔,只缘业障未除。又欲片帆飞去,新暌者迹,常接者神。想仆之与卿,犹卿之与仆耳。第恨鹊未成巢,萍终无蒂。山耶!水耶!不知此身飘泊何所。相见未有期,愿永诀于一言。倘能两心相许,不我遐弃,是则仆之所深幸者也。投笔哽咽,不尽欲言。 倚妆对书唏嘘不已,叫司茗稍候片时,再勿因妈妈不辞而去,随即捡幅花笺,含毫写意:念妾虽是烟花下质,颇外丈夫气概。此心匪石,未易轻移。君是读书人,自有本等要做的事。断织投河,妾当效尤。勿云微氏之故,遂至堕名毁行,遗笑前人。不知腰间斗大之印,不备尝辛苦不可得也。何不弃此,奋翮云霄,拾取青紫,于妾与有荣施。若夫守志负洁,不负前盟。此又我自为政,何烦辞说乎!故古有临岐泣别,题诗寄赠。牵裙留连,订期重会。此等唧哝,我不忍为此态也。各不相负,惟在一心。能彼此相信得过,必有机缘自合耳。至于道路之赊,风霜之若,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书已写完,就遣司茗别去,不心在此稽留。 司茗捧书回复丽卿。丽卿读罢,深感激劝之言,颇重相成之意,且泣且叹。遂与司茗即日商议远去,说道:“我们如今往哪一路去才好,或窜于西泠,或蹈彼东海,未知广柳车中果能藏季布否也?因记得当年,曾有一个嫡亲的姑娘出嫁在三衢地方,只因路途遥远,迄今不通音问。我小时曾见过好几面,仪容还有些认得,此去只好到他那里。若得相依,亦是穷途际遇。只是还有一说,万一姑娘先已去世,那时又叫我投奔何人?要晓得他家定有子妇,或者叙起亲情,原是姑表一脉,岂有不相识认,不相款留的道理。但只是此去,还该隐晦,恐有鹰之逐,聊溷鸡鹤之群。我的本籍姓名断断不可露出。我想姑娘姓鲁,我如今也改做姓鲁,单名昭字,表字易水。正取当日春秋时,鲁昭公次于易水的故事。这真是迹类亡猿,于谁爰止。”即便同司茗,叫了一只小舡,竟抵杭州。一路凄凄,不知从何处说起。随着司茗捡出旧时笔墨,无非是满纸凄凉,一腔离恨,口占一调,名日《巫山一段云》:非为秋风瘦,春心竟不收。黄昏有月破云头,青光到处幽。罗帏应有梦,梦里亦知秋。巫山有路觉来悉,无语一扁舟。 三日,到了北新关,登了岸,直到江干。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的日子,但见:石门夹浪,忠臣怒气三千;江岸奔涛,壮士雄心百尺。天连水,水连天,掀开银海;尽处真,真处尽,迭起云头。装成瑶岛,想从弱水飘来;冻就冰山,岂自龙宫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