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奇缘 - 第 6 页/共 15 页
诗曰:
日去月来好似梭,少年夫妇莫蹉跎。
人生百岁恩情少,休到分离怨恨多。
话说百花夫人被庆真背后一箭,不曾防备,只叫一声:“哎呀”,可怜从项后穿过咽喉,一员女将坐不稳雕鞍,跌下马来,化作南柯一梦。庆真一见大喜,正要催马向前,找取佳人首级,忽听得山后一声呐喊,到了李广父子一支兵马。因回关不见百花,父子二人又带兵杀进番营,来找百花。父子方到此地,恰值庆真一箭伤了百花,要取首级报功,李虎在马上远远看见,大喝一声:“番将休得无礼!”庆真回头见是李虎,是被他杀怕的,吓得屁滚尿流,马上加鞭,如飞逃生去了。李虎也不追,下得马来,看见是个女将死在地上,心内大吃一惊;再把尸骸扶起,将面貌细细一看,认得自己妻房百花夫人,箭透咽喉而死,由不得浑身肉颤,放声大哭,连叫:“妻呀,你死得好苦!”李广也急下马来,见是媳妇死于地上,双目流泪。又见李虎顿足捶胸,哭声不止:“你今日为汉室乾坤死于非命,也完你一生节义,只可怜年老公公无人侍奉,青年丈夫谁伴枕衾?我若不踹番营,捉了射箭贼子,以报妻仇,誓不回兵。”哭毕,放下尸首,权命军士在荒郊挖一土坑,将百花草草葬下,掩了净土,插一树为记。便问百花手下败残军士道:“射死夫人是何番将?”军士回道:“就是石庆真。”李虎听得,叫声:“爹爹且回关中,待孩儿杀进番营,若不将石贼砍为两段,誓不回兵。”
说毕,李虎悲愤要走。李广拉住李虎道:“我儿不可造次,为臣子的,须要代皇家尽心出力,灭寇建功,方得名垂麟阁,功标千古。若为妻仇而去,倘若有失,叫你年迈父亲日后依靠何人?只怕你不忠不孝之名担受不起呢!”李虎被父亲一席话说得无言回答,哭啼啼叫声:“爹爹,虽是父命不敢有违,叫孩儿怎生舍得?”说罢,又是放声大哭。李广含泪叫声:“我儿且免悲伤,人死不能复生,快随为父回关,商议报仇之策,灭寇回朝便了。”李虎也没奈何,苦在心头,随了父亲,上马带兵,杀出山中。一直到关,离鞍下马,来到营中,有张氏夫人向前便问:“婶婶杀进番营,因何不见回来?”李广见问,未曾开言,先自流泪道:“侄妇不要说起,可怜儿媳深入重地,被石庆真贼子用暗箭射死在山后拜月亭下。”张氏听说,不免伤心滴泪,叫声:“公公,待侄妇领兵杀进番营,一则代婶婶报仇,二则要救丈夫回营。”李广道:“侄妇不要性急,且歇一夜,明日再议开兵。”
一宿已过。次日,李元帅升帐,正在帐中商议报仇之事,忽有军士报道:“番将石庆真讨战。”李虎听见仇人到了,由不得心头火起,怒发冲冠,急急向前讨令。李广知道拦挡不住,吩咐小心在意。李虎上马带兵,放炮出关,怒冲冲一马冲到阵前,高叫:“来将可是石庆真么?”庆真认得李虎,便叫:“李虎,你既知大名,还不下马领死。”李虎大喝一声道:“贼子休得夸口,今日要报一箭之仇,要来取你狗命。贼子放马过来,快快领死。”庆真听说,方知拜月亭射死的女子是李虎的妻子,心中有些胆怯,没奈何,两下对阵起来,大刀照李虎面门砍来。李虎举枪急架相还,恨不得一枪把庆真刺个穿心过,方泄心头之恨。但见两匹马团团奔走,烟尘抖乱。二员将如猛虎,力斗山根,点钢枪当心刺,老龙探爪,大砍刀迎面劈,锦豹翻身,眼底下花簇簇,梅花枪到头儿边,冷森森又是刀临,李虎见刀来,将身躲过,石庆真见枪至,镫里藏身。二将一来一往,大战五十回合,庆真非李虎敌手,渐渐有些抵敌不住,要败下阵来。李虎报仇心急,哪里肯放松了他,一枪紧似一枪,杀得石庆真人仰马翻,嘘嘘气喘,把马带转,叫声:“杀尔不过,休要追来。”拖刀败将下去。李虎大喝一声:“贼子往哪里走?今日代妻报仇,要来取你狗命。”说罢,把马一冲,追将下来。吓得庆真没路奔走,只奔营门,高叫:“救命呀!”庆真二子一看父亲被李虎追得十分危急,忙命军士用绊马索,埋伏在两边地下,只等捉将。让过庆真马去,李虎不防地下有人暗算,一马冲来,跑得甚急,早被绊马索一绊,连人带马倒在地下,抢过庆龙、庆虎两般兵器齐下,可怜一员虎将,死于非命。庆龙取了李虎首级,进营报功。庆真回马,率领石虎乱杀汉兵,只杀得尸山血海,方打得胜鼓回营,不表。
且言李虎败残兵卒逃进关中,报与李元帅道:“李都督阵亡了。”这一声报不打紧,只吓得老将军气塞咽喉,昏死过去。慌得张氏母子急急扶住老将,叫声:“公公苏醒。”叫了半日,老将方悠悠醒转,哭啼啼叫一声:“我儿呀!你为国亡身,死于阵前,连尸首也不得回来,撇下你年迈父亲,好不凄惨人也!”说罢,放声大哭。众将上前劝解,张氏也在一旁,十分伤心。李能忍不住向前叫声:“公公,待孙儿杀进番营,一则报叔婶之仇,二则救爹爹回来。”李广听说,只是摇手,苦咽咽叫声:“孙儿呀!李氏只有你这一条根,倘再有失,岂不绝了李氏一脉?不用你去出战,且同你母亲守关要紧,拼我老命不着,待我杀进番营,前去报仇,若是得胜,不必说了,倘你公公再有差误,尔须要设计入番,找寻你公公、父亲、叔叔、婶婶的骸骨,一并带回天朝,将来你好做报仇之人。”说罢,拖住李能,又是一番痛哭。哭毕,吩咐彭殷谨守关门,即刻披挂整齐,带领一万人马,三声大炮,一马冲出关来,直奔番营。此刻老将如一只猛虎,张牙舞爪,奋不顾身,杀进番营,杀得那些番兵头如瓜滚,不能抵挡。早有番兵报知吴元帅,元帅闻报,大吃一惊。未知怎生退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困番邦李陵不屈 说忠良番相受辱
诗曰:
滴水成冰真个冷,梅花映雪放林边。
古人踏雪寻梅饮,驴背吟诗有浩然。
话说吴元帅闻李广踹进番营,杀得势不可挡,急命石家父子、土金浑、孙云等统领十万人马出营,一声号炮,杀声四起,团团围住李广。李广只叫:“不好,中了计也。”李广虽是一员虎将,怎敌得四面八方尽是兵将,如何招架得来?只杀得李广冷汗淋身。再看手下带来一万兵丁,只剩一停,把马左冲右突,难出重围,大叫一声:“天亡我也!”正在危急十分,忽听得南面一阵呐喊,杀进一条血路,到了两个救星:正是关中侄妇铁花夫人张氏,同儿子李能。因见公公出阵,又不回兵,恐怕有失,便带了三万精兵,冲进营来,找寻公公。忽见前面一派杀声震耳,知道公公被困,母子二人领了一支生力军,杀进重围,果见老将困在核心。张氏高叫:“公公还不快走,等待何时?”李广一见她母子救兵来到,举起钢枪乱刺番人。李氏三将一齐杀开一条血路,大败回关,急写本进京求救不表。
且言番将见李广杀出重围,也不追赶,回营缴令。吴元帅暗想:“石家父子射死百花,刀劈李虎,孙云捉住李陵,现囚后营,老将李广又被众将一阵杀得大败亏输,已挫动天朝锐气,量边关并无能将,指日可破,何不将这些功劳并李陵押解到番,报捷狼主,有何不可?”想定主意,写了一道报捷本章,差了中营千总杨霸,挑选三百番兵,押解李陵到番。杨霸领令出营,对对长枪围绕,双双短剑防身,一路上番兵弓上弦、刀出鞘,押解李陵,十分防备,小心在意。行程非止一日,到了番城,正是天色已晚,权在馆驿住下,一宿已过。
次日早朝,番王升殿,有黄门官引着杨霸,俯伏金阶奏道:“臣启狼主,今有征南吴元帅差官报捷,并押解汉将李陵一名,请旨定夺。”番王闻奏,即命差官将本章一面呈上案头,展开细看,一看大喜,吩咐将李陵押进殿来。一声旨下,谁敢怠慢?早把李陵押进殿来。李陵一见番王,昂昂站立,并不下跪,反骂不绝口。番王一见李陵,生得一貌堂堂,是个英雄,心中已有几分喜欢,一见骂他,故做不知,反叫一声:“李卿,孤闻你李氏,乃天朝将门之种,若能归顺孤王,亦当封卿高官厚爵。”李陵听说,恼得心头火起,大骂一声:“番狗太想昏了,要知我李氏天朝忠良之将,要杀就杀,焉有二心?我李陵一死之后,原不打紧,只怕李氏还有一班虎将,不是省油灯盏,但听李陵一个死信,定来报仇泄恨,将尔番国踏为平地。”这一番话骂得番王大怒,喝叫两边武士:“将李陵推出午门,斩讫报来。”一声旨下,殿前武士正要动手,右班中闪出番相卫律,叫声:“刀下留人。”一面跪下启奏:“我主息怒,若论李陵触犯我主,理当斩首,但念他文武双全,倒是一根擎天柱,望我主暂且宽恕,将他监禁白虎殿,只消遣一说客,说得他回心转意,归顺我主,要取汉室昭君,何难之有?”番主准奏,将李陵赦斩,命武士押至白虎殿软禁,每日好茶饭都是卫律送来。
那日番王升殿,因打发李陵锁禁几日,便问:“哪位卿家领孤旨意去劝李陵?倘能归顺孤家,孤当格外加恩,还令御妹招李陵为驸马。”话言未了,跪倒左班首相娄里受奏道:“臣愿去劝顺李陵。”番王大喜退朝。
娄相领了旨意,带了四个小番,迳入白虎殿,叫声:“小番,开了殿门,快报与汉李将军知道,有俺相爷在此要见。”小番听说,不敢怠慢,走到里面,只见李陵朝南坐着,长吁短叹。小番上前,双膝跪下道:“启天朝大人,外面有俺家相爷要见。”李陵心内很不耐烦,道:“什么相爷不相爷,快把番狗唤进来就是了。”小番见说,心上甚是着恼:“这个人好不识抬举!”转到外面,口称:“相爷,这蛮子昂昂坐着,亦不起身来迎相爷,倒叫小番把狗唤来,是个不知礼的蛮子,相爷不要睬他,快快请回罢。”娄相听说,暗暗喝彩道:“好个不怕死的李陵。”说着,向内而行,四个小番随后。
来到李陵面前,把手一拱道:“李将军请了。”李陵也不起身答礼,只问道:“番狗到此何干?”倒是小番过意不去,拿了一张椅子,请相爷坐下。娄相口称:“李将军,俺到此非为别事,只有几句良言奉劝。”李陵道:“你当言则言,不当言少要噜苏。”娄相道:“想一个人既是英雄,又有十分本事,全要得事仁主,方遂生平,休恃己见,不察时务。如今日将军历事汉朝,位未必封侯,禄未必万钟,纵为王家出力,疆场死生未卜,岂易得荫子封妻?亦可见汉室薄待功臣矣!怎及我主英明,治国爱民,恤功臣、怜将士,赏罚分明,吏民无不颂德歌功。今将军若不弃我国,何不归顺我主,还怕不高封侯爵,食粟千种?岂不比在天朝有天渊之别?请将军三思之。事不见机,毋贻后悔。”李陵听说,勃然大怒:“番狗,你口内说的什么不忠不孝之言?俺李陵生为汉朝人,死为汉朝鬼,怎蹈此禽兽之行?不要污耳,快些出去。”娄相道:“将军不要执意,若肯归顺我国,眼下就是国戚了。现奉狼主之命,有同胞御妹金花公主,年登十九岁,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无所不精,琴棋书画,无所不晓,待字宫中,未招驸马。狼主因见将军乃盖世英雄,可称栋梁之才,十分爱慕,特来与将军作伐,要与将军连为秦晋,望乞将军俯允。”李陵听说,不由得怪睁圆眼,十分大怒,喝一声:“番狗住口,想我李陵世受汉室高官厚禄,还有元配正室铁花夫人张氏,孩儿年纪幼小,俱在中国,一马一鞍,俺乃汉室忠良,怎与番狗结亲?要杀,李陵情愿一死,以了忠心,休道此不入耳之言。番狗你好好走出白虎殿,万事全休,若还再说,俺就是一顿靴尖,教你性命顷刻难存。”说着站起身来,迳奔番相,吓得番相急急站起。不知可曾躲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美人计哄忠臣 李陵忿羞公主
诗曰:
恩爱夫妻非偶然,天生一对好姻缘。
情浓只怕又离别,往日相思别后牵。
话说娄相见李陵打来,急急起身,向外而行,仍命小番把殿门封锁。只听见李陵还在里面骂道:“番狗,任你用尽千般计,难摇我铁石一片心。”娄相在外听得明白,并不嗔怪,反连连称赞道:“好一个不怕死的李陵,真不愧为忠良也!待我奏知狼主,设一妙计,偏要劝转李陵。”
一宿已过。次日早朝,番王登殿,娄相复旨,便把李陵执意不从的话说了一遍。番王大怒,降下旨意,命殿前武士将李陵押出白虎殿开斩。众武士领旨,把李陵捆绑押至殿上。李陵一路骂不绝口,复叫道:“番狗,快快杀我,以了我一片忠心。”番王叫声:“将军,你好痴也,谁人不贪生?孤招你为驸马,也不薄待于你,你反和孤作起对来,出口骂人,似与礼上讲不去罢?”李陵喝一声:“番狗住口,贪生怕死,不为良将;背主忘恩,岂是忠臣?今日就任你千刀万剐,俺李陵也留个清白之名于后世。”番王见说,微微冷笑道:“你要孤杀了你,完你忠臣不怕死之美名,孤偏偏不杀你,仍命监禁白虎殿。”一声旨下,早有武士放绑,仍把李陵推人白虎殿去。
番王便问娄相道:“孤爱天朝李陵这一员猛将,不忍杀他,似他这等心如铁石,不肯降顺,如之奈何?丞相可想一妙计,使他心转。”娄相奏道:“臣启我主,有一短表,冒奏天庭,臣该万死,望我主赦臣之罪,臣方敢奏上。”番王道:“恕卿之罪,只管奏来。”娄相道:“常言:好色之心,人皆有之。臣奉命与李陵作伐,但李陵未见公主之面,是以不从,若使李陵见了公主容貌,任他铁石汉子,又怕他心不软了。”番王道:“倘公主不肯前去会他,又当作何计较?”娄相道:“这也不难,我主可进宫去,悄悄与娘娘商议,不要使公主知道,只消将公主哄至白虎殿一行,哪怕李陵不上钩。”番王点头称善。
急急退朝,到了正宫,早有娘娘接着。分宾坐定,番王便将要收伏李陵的话,又附娘娘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娘娘道:“我主之言差矣,虽李陵乃忠良之将,何能将嫡亲御妹用计哄她?况男女混杂,有失国体,也要坏了单于大国之名。”番王道:“不妨事的,孤也陪她同行,娘娘不必过于梗阻。”便请番女去请公主。公主一见王兄相请,带了宫女,轻移莲步,出了宫门。
不多时,来到正宫,朝见王兄、王嫂,番王连叫平身,一旁赐坐。公主便问:“王兄,宣召何事?”番王见问,含笑叫声:“御妹,孤今日因退朝尚早,闷坐宫中,甚是无聊,相约御妹出宫,一同游玩,以散心情。”公主不知是计,便道:“奉陪王兄。”番王站起,挽住公主的手,带了内侍、宫女,出了正宫。一路假意游玩一番,到了白虎殿前,番王故意问内监道:“这是什么所在?里面可好玩耍吗?”内监知道番王意思,便回奏道:“这是白虎殿,里面有水榭亭台,翡翠苑园可观。”番王吩咐开门进去。内监正在答应。公主叫一声:“王兄且住,这白虎殿乃停丧之所,里面怎有花木亭台?没有什么游玩,且同王兄到御花园去散心罢。”番王哄公主道:“御妹有所不知,此地旧是白虎殿,如今新改做万花楼,里面新造的孤还未曾游玩,御妹可同孤进去一看便了。”
说罢,吩咐内监开了殿门。内监答应,把门开了,番王携着公主的手,正要举步进去,公主见里面锁着一个面生汉子,吓得公主满面通红,叫声:“王兄,奴不进去了。”正要退出,早被番王一把拉住道:“御妹,不妨事的。”一面说着,一面吩咐小番进去报知。小番领旨,进去报知李陵道:“大王御驾到了。”李陵依然坐着,佯作不睬,还是骂不绝口。番王在外听得,故作不知,到底忍耐,哄着公主进了白虎殿,李陵也不起身迎接。番王含笑叫声:“将军,孤乃一国之主,御妹是金枝玉叶,皆念将军是一员忠良之将,几番辱孤,并不生恨,反亲自前来相劝。望将军速速回心,归顺于孤,孤将御妹另卜吉日,招你为驸马。”这一句话羞得公主满面通红,暗骂:“王兄真不是人,你要此人归顺,怎么哄奴前来落此臭名?”公主要想脱身,又被番王拉住,恼得李陵心中大怒,指着番王大骂一声:“无耻禽兽,想俺李陵宁死不从,也就罢了,怎么有此哄诱,将妹子带到此间,出乖露丑,公然地来用美人计诱惑李陵?番狗呀,任你妹子便有西施之貌,也难摇李陵这一片忠心呢!想你番狗,乃一邦之主,统率群臣,化导万民,外理朝纲,内理宫闱,方成治国齐家之道。俺李陵误被尔捉,屡次劝俺归顺,是叫俺背主忘恩,另事二主,此为不忠;李陵祖宗坟墓、骨肉子侄俱在汉朝,若降尔国,乃一叛臣,我朝闻之,定要掘墓,抄斩满门,此为不孝;公主乃尔胞妹,若李陵是好色之徒,必定将计就计,哄诱尔等,乘机逃回,公主年幼,不能久守孤灯,使其琴瑟别抱,此为不仁;李陵家有糟糠之妻张氏,若使停妻再娶,此为不义。尔今日所说的这番话,全没忠孝仁义四个字,还亏你做一国之主,羞也不羞?李陵虽是楚囚,断不做此禽兽之事,宁可做断头将军,不做贪生怕死之人。你今日怎么说我,奉劝可息了此念头罢。”这一番话说得番王顿口无言回答,呆呆站着;羞得公主无颜之至,红一回白一回,好不难过,急急用力把手一扯,脱身而去。番王见御妹已不在此,知道此计又不成功,仍命小番将殿门锁了,闷闷回他正宫不表。
且言公主回宫坐下,珠泪纷纷,抱怨番王道:“奴与你胞兄胞妹,大不该哄诱妹子被李陵羞辱一番,这是哪里说起?又不知听了什么人计策,使这歹心,捉弄奴家。李陵既不降顺,何不令他受戮,完他忠心?奴看王兄意思还不忍杀他,若使李陵出去,传言四方,教奴终身怎么为人?罢罢!总是奴的命苦。”未知公主作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公主含羞全节 忠臣尽义轻生
诗曰:
桃红柳绿如铺锦,粉黛寻香弄玉枝。
春宵如许人争看,正当赏月玩花时。
话说公主抱怨一回,又羞忿一回:“想奴自幼父王、母后俱丧,依了王兄、王嫂长大成人,年已十九,指望王兄代奴选一个好驸马,使奴终身有靠,谁知王兄不念骨肉之情,将妹子用美人计出乖露丑,成何体统?倒不如寻个自尽,以完终身结果便了。奴死之后,王兄必定要斩李陵,免得丑名落于外人之口。”想定主意,哀哀啼哭,不用夜饭,打发宫娥都去睡了,独自伴着银灯,闭上房门,朝外双膝跪倒,叫声:“父王、国母,想自幼丢下孩儿,虽然是王兄抚养成人,只为捉住汉将李陵,王兄勒逼此人降顺,满朝文武并无计策,反用妹子去哄汉臣,一点羞辱全然不顾,硬拉妹子到白虎殿内,见那面生汉子李陵,被他一番羞辱之言,教奴怎当受得起?奴一不恨李陵羞辱了奴。常言:忠臣不事二主,李陵不贪富贵,要算一个奇男子,这也难怪于他。二不恨王兄用计哄奴。他为江山社稷,爱惜李陵是个英雄,要想得一根擎天柱。三不恨皇嫂并不拦阻。王兄将奴哄诱,她与奴同是女流之辈,有何主见?四不恨满朝文武平时高官厚禄,不能代王分忧,只进一个无耻的计策,贻笑四方。恨只恨奴家生来苦命,枉在皇宫走一遭,满库金银,成何用处;满箱珠宝,留与别人,奴是一概都带不去,只落得羞辱之名。罢,罢,父王、母后俱在阴司,略等一等,女儿就来也。”祝告一番,抽身站起。耳听谯楼已交五更,不由地杏眼圆睁,银牙乱咬,怕的天明有人阻挡,恨了几声,忙拔出宝剑一口,照定项下就是一剑刎去,佳人双足顿了几顿,项下鲜血直流,尸骸倒于地下。可怜一个烈性女子,全节全义,一旦轻生。
转了五更,天已大明,外边宫女伺候开门,但见日高三丈,未见公主起来。大家十分诧异,忙推进房门,只见公主直躺躺睡在血泊里,宝剑横在一旁,只吓得众宫女真魂直冒,慌忙报知番王、番后,只叫:“不好了,公主已在宫门自尽了。请旨定夺。”番王、番后听得,好似高山失足,大海崩舟,急急赶到宫门。番王一见公主死得好苦,不由地抱住尸骸,放声大哭道:“御妹呀,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做王兄的不是,早知李陵不肯降顺,不该错行此计,带累我妹轻生。”说罢,又是一阵大哭。番后在旁也是十分伤心。番王吩咐宫女,将公主尸骨抬在床上,开丧照礼行事。
公主的一个全节自尽的名,早已传到外边,沸沸扬扬。一众文武猜疑不定,只有李陵囚在白虎殿,耳听此信,暗想:“公主轻生,总因番王全无廉耻,不念同胞之情,将妹子用美人计哄俺,被俺羞辱一番。好个性烈女子,竟乃惨死。且住,公主一死,番王是容俺不得,定要将俺典刑,倒不如寻个自尽,以全忠义,羞杀北番一班无能之辈。”想定主意,站起身来,朝南拜上几拜,叫声:“万岁皇爷,臣在番邦为忠而死,从此再不能回朝见圣君了。”又叫声:“边关李老伯父,侄今身死番邦,弃下寡妇孤儿,全赖伯父照看,侄死黄泉之下,也要来报伯父大恩。张氏贤妻呀,从今你独守孤灯了,孩儿要你教训,可为国家建功立业,不可怕死贪生。”又叫声:“李能,我的儿呀,你还不知父被番邦捉获,今日自尽,可怜父子不能见面。将来你要做个报仇之人,成个孝子。父今舍命,做个忠臣,正是李氏由来忠孝将,不愁千古不留名。万岁呀,臣今遥遥拜别了!”连叩几个头,将身站起,走到案边,提起羊毫,拂开花笺,吟成绝命诗二首。赞金花公主诗曰:
生来本是多娇女,凛凛冰霜烈性成。
能重礼义难枉己,克全廉耻不容情。
须眉展动称巾帼,肝胆高超淡死生。
从此芳魂归玉阙,贤哉不愧一时名。
又自叹一首诗曰:
本是昂藏七尺身,一腔热血向谁陈?
森森赤胆惊风雨,耿耿忠心泣鬼神。
死别羞辞我国主,生离忍绝故乡人。
此时悲惨惟吞泣,全始全终大义臣。
吟毕二诗,放在桌上。又想:“番王被俺这等羞辱,并不发怒,回俺一言,也是他爱俺将才,想使归顺,俺岂不知?番王呀,你可晓得,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无奈你把念头想错了。今日在此与你永别,留下一表,只算谢你便了。”说罢,写起辞表一道。上写着:
大汉天子驾前官拜征北大招讨李麾下,官拜御营总兵,今充前部先行李陵再拜:番王驾前,蒙恩优待,屡次相劝归顺,俺非草木,岂不知留一线之生,苟延性命?但臣心无二,忠于汉室,不能背主忘恩;若假意归顺,反复不常,又非大丈夫之所为也。蒙恩不加显戮,保全首领于牖下,斯亦幸矣!俺犹偷闲岁月,怕死贪生,生无以对世上,死无以对先灵。今将永诀,留表以谢,幸为谅之。死骨存亡,听君自便,臣亦不问。谨谢。
李陵写了一道辞表,一并放在桌上,摺在一堆,离了案头,要寻短见。暗暗思量:“想俺李陵哪里生来哪里死,北方留下汉人魂。呀呀啐!还要延挨什么时辰?”便把钢牙一挫,圆睁二目,见一块蛮石竖在阶心,“罢罢!这是俺毕命之物了!”说罢,退后几步,将头狠狠地就是一下,只听得“豁喇”一声响。未知李陵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虎牙口忠臣立碑 雁门关苏武和番
诗曰:
芙蓉架上黄莺啭,梧桐树底子规啼。
花开池边游鱼戏,作伴鸳鸯路欲迷。
话说李陵认定蛮石上一头撞去,只听一声响亮,可怜一员忠良将官,脑分八片,头颅粉碎,死于非命。早有看白虎殿内监,一见李陵撞死,连忙报与番王知道。番王闻报。大吃一惊,连称:“可惜!好一员忠良将官!且住,孤想御妹身死,李陵又亡,此事真羞杀孤王!李陵一定闻御妹的凶信,怕孤杀他,故而觅一自尽,完他不屈的忠心。李陵,你好痴呆,孤要杀你,怎到如今?总是孤王鲁莽,坑了两条性命。”
正在叹息不已,又见白虎殿的内监跪下,口称:“王爷,适才在殿内桌上拾得李陵有遗诗两首、遗表一道,请上龙目观看。”双手呈上。番王接过,先将诗一看,一首是赞公主贞烈,一首是自叹英雄。将诗看毕,大赞李陵诗做得好:“句句发于性情,御妹虽死九泉,得此一诗,亦可有光千古;自叹自写,英雄本色,不愧大汉忠良。且将诗句留以殉棺便了。”又看到遗表一道,拍案大叫道:“孤王只认李陵不知孤一番爱惜之心,今日表上真情剖露,来清去白,也不负孤王一向敬他爱他,一片的诚意。李陵呀,孤与你三生石上,结来世之交。”看毕,折好收起,吩咐内监好好将李将军的尸躯安放床上,“孤王这里自差人代他封殓。”内监领旨,答应而去。
番王一面传下旨意:“先收公主尸灵。”宫中上下人等一齐放声大哭。又差礼部去收李陵尸身殡殓。宣召一众番僧,追荐两屈死的鬼魂,做了七日七夜的善事,方将两口棺木出宫埋葬。满朝文武相送,于虎牙口地面安葬,好不十分热闹。把两座坟丘埋于东南二向。番王又传旨立庙,限工部一月完成。两边竖的石碑,写得明白,一边是“已故大汉忠臣李陵,”一边“北番贞烈金花公主”,两道碑立于庙外,传流不朽。番王率文武官员在两边祭奠,大哭一番,一面差官守庙,春秋二祭,番王方收泪回宫不表。
且言汉王正坐早朝,有黄门官呈上雁门关李广求救的本章。有内侍接过,铺在龙案上面,汉王从头细细一看此本,大吃一惊,由不住泪落纷纷道:“李虎夫妻俱遭惨死,李陵被陷北番,生死未卜,李广又在雁门关被困,今日又来告急求救本章,哪位卿家代朕分忧,前去领兵,速救雁门?”但见那两班贪生怕死的文武,俱是面面相视,并不回奏。汉王又在烦恼,左班中闪出丞相张文学,跪倒金阶,口称:“我主,目下边庭紧急,我邦将寡兵稀,谁去出兵退敌?依臣愚见,不如差一老成练达之员,前到北番用良言安慰,好好解劝番君,使两国罢兵请和,免他进贡来朝,省得生灵遭涂炭之苦,国家有累卵之危,不知圣意若何?请旨定夺。”汉王道:“卿家所奏之言是有理,但不知满朝文武,哪个可以去得?卿可保举一人上来。”张相奏道:“这次和番息兵,乃是一件紧要大事,人不老成,才不练达,必又惹起干戈,以贻我国之羞,所谓画虎不成,反类于犬。依臣看来,倒是左班中文华殿大学士苏武,久在朝纲,中外素有重望,命他前去和番,可保全两国无事,永息干戈。”
汉上准奏,便叫声:“苏卿听旨。”有老臣苏武,俯伏金阶道:“臣在此候旨。”汉王道:“卿可领孤旨意,去到北番,叫那番王休听毛贼一派乱言,致失两家和好,他若罢兵息战,免他进贡来朝。卿今休辞劳苦,代孤走一遭,若得两国相和,回朝自加升赏。”当殿赐了三杯御酒,外是一道旨意,交付苏武。
苏武接旨谢恩,退出朝门回府,略为料理家务,不敢耽搁,带了十数个家丁,背了圣旨,上马出京,不分星夜,一路兼程而进。来得甚快,早到雁门关前,高叫:“守关军士听着,今有和番钦差苏大人到此,快快开关。”军士听说,不敢怠慢,忙报知李元帅。元帅一闻此信,急急开关,迎接钦差苏大人。入关见礼,分宾坐定,元帅一面摆了接风酒款待。席间,李元帅叫声:“苏大人,此去奉旨和番,免动干戈,固是美事,倘番人执意不从,又当奈何?”苏大人见问,连叹几口气道:“不瞒元帅说,小弟奉旨和番,也是拼命前去。无奈圣意如此,微臣只得依旨而行。”李元帅听说,称是,便道:“小弟这里拨一千人马,护送大人前去便了。”苏武道谢,连声称呼:“元帅,小弟承情了。”只等席散,安歇一夜。
次早,李元帅挑选一千精兵,金银名色齐备,交代苏大人。大人起身告辞,带了兵丁,离了雁门关,一直向北地而行。来到番营,出马高叫道:“我是汉朝苏丞相,奉旨和番,快报与你家元帅得知。”小番听说,报知吴元帅。元帅带了一班武将出营,便问:“你可是汉朝来的差官,到此进贡昭君么?”苏武只是摇手道:“尔等休得乱言。老夫奉旨和番,快快排开队伍,让老夫登程。”吴元帅听说,吩咐众小番让他一条去路。一声令下,谁敢不遵?放过苏大人一支人马,穿营而去。
在路无心观看景致。到了黄泥坡,番邦地脉生疏,一路甚是难行。那日到了李陵碑前,即刻下马一拜,不由得纷纷落泪道:“李将军为国捐躯,尸陷北地,异日苏武也不久要来伴你的孤魂。”大哭一阵,上马而行。来到单于国,将人马扎在城外,单马进了番城。到馆驿,方知缘故,即刻报知番王说:“有天朝天使到了,现在馆舍,要见我主,请旨定夺。”番王闻奏,即刻宣召天使到殿上相见。苏武见无人接他,便不十分欢喜;到了殿上,也不称呼,朝外站立。两班文武高叫:“汉臣如何不拜我主?”苏大人回头也骂一声:“一班番狗,你只知责人,不知责己,想老夫奉旨而来,乃是钦差,尔等君臣并不远接,也算无礼,倒叫老夫拜起小邦之君来了。”番王见说,哈哈大笑道:“天朝蛮子,来一个,倔强一个,这个且自由他。”便问:“你主差你到此,想必知孤王厉害,来进昭君的么?”未知苏大人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大小逼卫律遭辱骂 风雪岭苏武牧羝羊
诗曰:
中秋月色景清奇,正是瑶琴拨理时。
寺远不闻钟鼓动,更深但见斗星移。
话说苏大人听得番王出言不逊,高声大喝道:“番狗何出此不伦之言?昭君乃天朝妃后,是万民之母,怎么轻信奸贼毛延寿,痴心妄想!老夫到此,非为别事,奉旨和番,快将毛贼拿下,解至天朝,两下免动干戈,永为和好。找主宽恩,再免尔来朝进贡,只要你降书一道,让老夫带至天朝,进呈于当今。”番王听说,微微冷笑道:“你这话儿,说得也太轻松了,要想我国和好,却也容易,快快把昭君献出,孤这里即刻退兵。若无昭君,不但兵不能退,且要夺了汉室江山,方肯罢休。”苏武大怒,指定上面骂声:“番狗,你若要想昭君,除非海枯石烂,也是不能够的。”恼得番王骂声:“大胆苏武,你敢冲犯孤家,管叫你性命不保,”吩咐两旁武士,将苏武枭首午门。
一声旨下,不敢怠慢,正要推出苏武去问典刑,忽见右班中闪出右丞相卫律,高叫:“刀下留人!”一面跪下,口称:“主公息怒。苏武今奉旨来到我国,只为言语冒犯主公,主公突然加刑,便说主公无容人之量,况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望主公暂将苏武赦斩,交与小臣,臣与他有一面之识,包管劝降此人。”番王闻奏,只是摇手道:“卿不消费心。孤本爱天朝人物,何肯妄加典刑。怎奈个个倔强,卿虽保本不杀,恐又如李陵,受他羞辱。”卫律道:“人有贤愚,岂可一律相看?李陵乃一武将,所以出言粗鲁,枉送性命。苏武乃一文臣,素明礼义,焉得又比李陵?主公放心,交与小臣,包管苏武归顺我国。”番王准奏,赦转苏武。苏武连声高叫道:“要杀就杀,以了忠心,又推转来做什么!”番王叫:“苏武,你今日到此,向孤这般大胆狂言,你的性命悬于孤手,若不是卫律保奏,杀你何难?吩咐将苏武交与卫丞相带去。”一声旨下,番王退朝,文武各散。
卫律退出朝门,迎着苏武,连忙双手一拱,叫声:“苏大人违教了。”苏武定睛一看,认是卫律,即回一个礼道:“原来是贤弟。贤弟今在此北番,官居何职?”卫律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不才,官居番邦右相。且请到舍一谈。”苏大人道:“还未进谒,怎敢造府?”卫律道:“不必过谦。”说罢,邀了苏大人,一同进府见礼,分宾坐定。有家丁送茶。茶毕,又说几句朝政的话,即刻摆席,二人对面坐定饮酒,卫律只拿话打动苏大人,大人只是饮酒不睬。正当酒过三巡,菜添两道,卫相忍不住叫一声:“苏兄呀,想李陵不是知机之士,枉把一条性命白送掉了,令人可惜!想我主乃仁厚之君,李陵死后,还代他立庙立碑,只不过前人留与后人看,可见我主井非薄待汉朝忠良。兄今到此,和番修好,免动干戈,固是美事,只怕不将昭君献出,我兄亦未必得回去了,倒不如你我弟兄共事一主,免劳跋涉,去受风尘。小弟句句金石之言,请吾兄思之。”
苏大人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怒发冲冠,骂一声:“背主忘恩的卫律,你为汉臣,贪生怕死,投顺番邦,一点忠心不顾,狗彘不如,反来劝我。你这衣冠禽兽,我就死番邦,亦是甘心,怎听你这不忠之言?从此你我割席绝交,不必认做弟兄了。”说罢,推酒不饮,脸朝上面,怒气冲冲。卫相冷笑几声道:“吾兄不要执意如此,你今日不听良言犹可,只怕你来时有路,去时无门,插翅也难飞出番城去呢!不要到那时后悔,就没有救星了!”苏大人听说,好似火上添油,把桌子一拍,骂声:“卫律贼子,你把我苏武当做什么人!你句句说的皆鸡鸣犬吠,总不入耳,还要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卫律也发恼,叫声:“苏武,某乃是好意相劝,你若执迷不悟,只怕你性命就难保于旦夕了。”苏武哈哈大笑道:“老夫自奉汉王旨意,出了雁门关,这几根精骨头,还想回去么!俺苏武就死在北番,也可留芳百世,不能似你背主忘恩的,难保不遗臭万年呢!”这几句话直刺了卫律的心,只气得满面通红,骂一声:“老匹夫,不中抬举的东西!”吩咐小番:“仍将苏武监押馆驿,明日奏闻狼主,请旨定夺。”小番答应。苏大人哈哈大笑而去,只羞得卫律逼降苏武一番,不得成功,闷闷安寝,过了一宵。
次日天明,番王登殿,文武朝拜已毕,卫相跪倒金阶奏道:“臣今奉旨劝降苏武,奈他执意不从,总是微臣冒昧,望乞我主恕罪。”番王道:“非关卿事,何罪之有?且把苏武带进午门见孤。”卫相谢恩领旨,把苏武召到殿上,仍是呆呆站立,并不则声。番王叫声:“苏武,孤因你出言无状,本当斩首午门,多亏卫卿保奏,留你残生,你就该知恩报恩,听他良言,如何这般倔强?只怕性命活不成了。”苏武大笑道:“想俺在天朝,世代忠良,奉旨和番来到你国,久把性命置之度外,你要斩就斩,好叫老夫赶到阴司,伴李陵去也。”番王冷笑一声道:“你说要死,偏不使你即死,还要叫你活活受些苦楚、折磨,你方有退悔之心。吩咐将苏武锁解牧羊城,每日放一百羝羊,只给三合糙米,如少一只羊,鞭背一百,该管官儿不得容情。”
一声旨下,早有武士押了苏武,出了朝门,到了牧羊城一座,交与城内该管官儿,名叫吴升。吴升一见番王发下牧羊奴一名苏武,他便大模大样装起官腔来了,叫声:“苏武,你在汉朝为官,算你为尊,今我主免你死罪,发来为羊奴,如何见了本官,也不跪下行个礼儿?”苏武听说,大笑道:“好个芝麻官儿,也来耀武扬威。”吴升道:“好!我老爷量大不与你计较。这里有一百只羝羊,好好去牧养,每日是奉旨要来查数的,如少一只,定鞭一百,养肥了有赏,养瘦了也要打的。”还是不住口地道:“这叫做,做此官行此礼。”说完,向后去了。苏武听了这些话,也不去睬他,只是连声叹气。未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苏武软困飞来洞 番王病想王昭君
诗曰:
姻缘本是好姻缘,月下全凭一线牵。
千里赤绳如咫尺,无缘对面隔天渊。
话说苏武见吴升丢下一大群羝羊,叫他牧养,还说了许多厌气的话,心中很不耐烦,暗想:“我苏武乃天朝一品宰相,怎做此卑污之事?且住,大舜尚耕畎亩,传说且为板筑,古来多少圣贤尚且如此,何况苏武。也罢!大丈夫能屈能伸,且把羊赶上山头牧养去罢!”想罢,只得折了一根长柳条,慢慢赶了那一百只羝羊,向山头而行。又想起家乡万里,骨肉分离,只恨奸贼毛延寿,挑动两国大动刀兵,带累民不聊生,关中又无能将,可以退敌,故差我到此和番。又恨卫律这贼子,百般唆动番君,害得老夫在此受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看这一群羊,腥风阵阵,好不难闻。朔风凛凛,吹得人毛骨竦然。
一路想着,到了山下旷野之地,便把群羊四下分散,让它吃草,将身靠在石上,十分留神,又怕走了一个羊,回去查数淘气。那时正交数九冬寒,北风刮面,冷气森森,刮得天上日色无光,将有酿雪成阴之象。山高岭峻,风势越大,只可怜苏爷,还是早上吃的饭,在山放羊,大半天未曾进食,此时腹中又饥,身上又冷,又被大风刮得战兢兢,满脸生起寒栗子来。由不住一阵心酸,珠泪纷纷,暗叫一声:“苏武,你怎不学李陵寻一个自尽,完你的忠心?暖!想我在此,偷生苟活,受苦牧羊,还指望天朝出了能人,杀到番邦,救我苏武回朝也未可知,只怕望梅止渴,空成画饼了。”
苏武正在山中想他的苦楚,但见北风更紧,雪花片片,又飘下来,山中乃旷野之地,怎能存立得住?苏武打点将羊赶回,怎奈风一阵紧似一阵,雪一阵大似一阵,阵阵鹅毛大片,被风刮将下来,刮得苏爷浑身雪白,好似个银人。怎见得,但见山中这一场大风大雪,有诗为证:
巽二逞威在岭头,专随滕六冷悠悠。
银妆玉琢堆千里,惹起他乡客邸愁。
苏武一时心下甚是着慌,冒着大风大雪,站起身来,也不顾衣衫透湿,在山上四处赶拢羝羊。地下又滑,跌了好几个筋斗,那一群羊东赶西走,总不能拢在一堆,只急得苏武冷汗直流。可怜他年纪又大,平日未曾做过此事,又见天色已晚,苏爷心中只是叫苦。正在愁烦,忽见山中跳出一个怪物,直向苏爷奔来。苏爷见此怪物,浑身黑毛,眼似铜铃,牙如利剑,只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天亡我也!”一个筋斗,跌倒雪中,瞑目待死。列位,你道这怪物是个什么东西?乃此山中有一飞来洞,洞内有个母猩猩,它与苏武有三年姻缘之份,本奉山神之命,前来搭救汉朝忠臣。它见苏爷跌倒,急急扶起苏爷的身子,坐在地上,只等苏爷过了半会悠悠苏醒,睁开眼来,见旁边站着那怪物,由不得心中十分害怕。又见它将自己身子扶住,并无相害之心,便道:“我苏武奉旨和番,遭此大难,你要吃我,我情愿就死,并不皱眉。”那猩猩只是摇首,还代他将身上的雪扫去。苏武道:“你既不肯害我,怎么还不去呢?”那大猩猩指着天上大雪,此地不能存身,又指着山中有洞,带你洞中去躲雪的意思。苏武也会它之意,便道:“我一则此刻被你将腿都吓软,不能走动;二则山上还有一百只羝羊,未曾赶拢,怕不见一只,回去吃鞭不起。”那猩猩点一点头,口内哼了几声,山后跑出一群小猩猩来,代苏爷把群羊赶拢。母猩猩代他查一查数,一只也不少,就命小猩猩先将羊赶入洞内,它把苏爷驮在背上,放开大步,飞奔洞内。苏爷见洞口有“飞来洞”三字。到了洞中,母猩猩把苏爷放在石床上坐下,怕他饥饿,又取些果品与苏爷充饥。每日只叫小猩猩代他放羊,它与苏爷挨挨擦擦,免不得被逼在洞内成亲。后来苏氏生有一支,寄与中国,即是母猩猩所生的。我且慢表苏爷软困洞中之事。
且言番王,自受了汉臣两次气恼,又见吴銮出师已久,未见攻破雁门,取得昭君,心中十分大怒,忙写一道申饬旨意,差官责备吴銮:“出师久而无功,明系观望不进,有负孤王重托!今旨到此,如再迟延,不上紧攻破雁门,讨取昭君,定当加等问罪。”这一道旨到了番营,吴元帅率领众将接旨,听得宣读,吓得魂不附体。谢了君恩,送出钦差升帐,与众将商议道:“本帅非不上紧点将攻关,只因苏武和番,权且罢兵。今旨上申斥严明,谅和番一事未必成功,本帅只得要进兵攻关了。”
头一天,就令土金浑带兵攻关。喊叫一日,关中并无一将出阵对敌。第二日,哈虎带兵攻关,又是白叫半日,急得吴元帅趁夜差了石家父子,带了大炮攻关,又被关上用滚木擂石反打伤了无数番兵,只气得元帅没法进兵。又与众将商议道:“李广老将,智勇双全,紧守此关,一时难破,本帅又在此虚延时日,并无寸功,多费钱粮,我主闻知,再加问罪,某等吃罪不起。依本帅愚见,不若将此实情,写一道待罪本章,请旨定夺。”
众将听得元帅吩咐,谁敢不遵?吴元帅急急写了本章,差官飞星到番,已是下午时候。番王早已退朝,正在御书房挂着昭君二幅人图,走来走去,细细玩看,摹想昭君的容貌:“这等妖娆,若与孤王搂睡这么一夜,孤就不做番邦之主,也是甘心。”又叫声:“昭君呀!孤在这里想你,你在那里可想孤王么?你一日不来,叫孤怎么一日不想你。”番王正在痴痴呆呆想昭君,忽见内监递上吴銮一本,番王接过细细一看,看道:“雁门难破,昭君难取,恐费钱粮,请旨待罪。”这四句不看犹可,一看时只气得闷咽寸丝之气,病染七尺之身,一跤跌在地下。未知番王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延寿探病献计 番王临朝发兵
诗曰:
一段相思病已真,谁将心药用来神。
奸人也有聪明处,参透机关语自新。
话说番王因见吴銮本上昭君难取,一时气扼胸喉,闷倒在地,吓得两旁内侍急急扶起,扶到御榻睡下。早有内侍飞报番后,番后一闻此信,吓得魂飞天外,连忙赶到御书房看问番王,一面吩咐内侍取了参汤,亲向番王灌下。过了一会,番王悠悠苏醒,叫声:“美人,孤与你今生今世便无缘了么?”番王只说了这一句话,闭了双目,四肢动弹不得,口内不住乱叫昭君,竟有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染成一个相思病了。
慌得番后便问内侍王爷得病之由。内侍指着两幅人图,回说道:“启娘娘,这是天朝汉王妃子,名叫昭君,生得美貌无双。只因中国毛丞相带来二图,归顺我主,我主一见此图,心爱昭君,每日挂在御书房内,时时向着画儿出神想慕。不料王爷今日正玩此图,外面递进一本,不知本上说些什么,王爷将本一看,忽然晕倒在地。”番后道:“本在哪里,快取来一看。”内侍答应,将本取来,呈与番后。番后一看,乃是征南元帅吴銮请罪一折,内有“雁门难破,昭君难取”几句,便点头将本放下,暗叫一声:“王爷你忒痴情,想别人家妃后,怎肯擅让于人?何苦劳师动众,苦了生灵,费精伤神,苦了自己,这也是自作自受,休怪如此。”想毕,即叫内侍召取太医院进宫,与王爷诊脉。内侍答应,传旨出去,不多时太医院领旨进宫,王爷睡着,令其免礼,只拜见娘娘,口称千岁。番后连叫平身,赐绣墩在床旁边坐下,令其诊脉。太医院谢坐。坐定,便把番王两手脉细细诊看。看了一会,回奏道:“王爷龙体欠安,这是七情六欲所伤,须要如王爷心中之愿,病即痊愈,不须服药,只要静养宫中,少生外感。”番后点头称是,打发太医院出宫。吩咐内侍传出旨来:“王爷有病,免朝三日,一概本章,俱候临朝批发,毋得混传。”
这一道传旨颁发朝臣,众文武都猜疑不定:也有说是天气太冷,冒感风寒也未可知;也有说是酒色过度,身子虚弱,宜有此疾;也有说是出兵已久,耗费钱粮,心中忧闷国内空虚;也有说是番王懒于临轩,荒废朝政,纷纷乱猜,总猜不着番王的心事。
只有丞相毛延寿,现掌兵部事务,知道吴銮的本章,出师无功,请旨待罪一本进与番王,番王一定更添忧闷,为的昭君不能见面,必有一番相思,此病不消用医,只需几句心腹之言,打动番王,其病立见痊愈。待我连夜草成一本,奏上探病的本章,递进宫中,只看圣意如何。想罢,走到书房,展开吟笺,挥动羊毫,片时草成一本,笼在袖内,急急进朝,也不用黄门转达,一直到了宫门口。有守宫太监便问:“毛老先生,到此何干?”毛相道:“有本一道,烦公公转达我主。”太监笑道:“毛老先生难道不知娘娘旨意吩咐出来,一概本章,须候王爷病愈,临朝批发,咱若代老先生将此本传进宫中,不是去讨没趣么?老先生请回,忍耐两三天罢。”毛相见说,右袖内取出个银包来,叫声:“公公,这个茶敬,送与公公买个茶点吃,好歹仗着公公大力,将本儿递进去,包管王爷一看,病就好了,明日就要临朝的。”太监接过银包,先掂一掂,说道:“这是代老先生讨没脸面几个钱,只得从直收了。但不知老先生此本,又不是灵丹妙药,如何就医得王爷病?”毛相道:“此本一上,包管手到病除。”内监笑道:“老先生请少待宫门,快把本与咱家,代你进呈。”毛相听说,把袖内的本抽出,递与内监。内监接过,转身一直进宫。到了正宫门口,也有内监问道:“我的哥哥,有什贵干到此?”内监听说,便把毛相进本的话说了一遍。那个内监摇手道:“不要进去讨没趣,我的哥快些请回罢。”内监又把王爷之病,得此本一看,即可痊好的话说了一遍。那个内监笑道:“我的哥,不要哄咱,不是当耍的!既如此,且请少待。”
说罢,把本接过,递进宫去。正是番王、王后在那里闲谈,内监向前跪下,将本呈上。番后一见,骂一声:“没用的孩子,哀家因王爷有病,怕的烦心,吩咐一概本章不许传进宫来,怎么你今日大胆,又代谁递这本章,得了他许多银钱,不遵哀家的旨意么?”只吓得内监连连叩头,口称:“娘娘,非是奴婢胆大违旨,只因进本官儿是毛丞相,口称此本一上,能医王爷的心病,奴婢方敢代他递本。”王后听说毛延寿的本,很不耐烦,哼了一声道:“他又无事,上什么本章?且丢下,叫他候批罢。”内监答应,正要起来,番王听见是毛延寿上本,可医他的心病,心中忽然爽快几分,巴不得召进毛延寿,与他商议求取昭君之事。今日王后吩咐,是不喜他,便叫一声:“住着,可取本来与孤一看。”王后道:“王爷何必劳神,等贵体痊好,再看此本罢。”番王道:“不妨事。”便把本取过,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右丞相兼理兵部事务臣毛延寿谨具鄙表,恭呈御
览:窃以征南元帅吴銮,一介武夫,不知行兵进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