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池 - 第 6 页/共 10 页

话说秋人趋西湖上既遇着真梅生,便不好意思,逃往他处。只因这桩买卖倒是养生妙策,所以不肯放。他思量云、水二生只在江湘遨游,未必远游他处,心里打点,要往燕京,照旧开起书画店来。倘或遇了往来贵客,不惟可以肥橐,或者小小功名可以图得到手,岂非大幸?遂同了儿子,一路往北。   到了京师,即便央人借两间房子,开在马头兴处。这房子恰好赁着章太仆家的,依先掛起招牌。那京都最重斯文,不几时,便把梅再福的名藉藉人口。这且不题。   且说水公子得遇云生之后,两个真正如胶似漆,金兰结谊。水生一日对云生说道:“小弟与兄虽则良朋契合,朝夕琢磨,一生慕才之心,彼此俱相慰矣!但一来琴瑟未谐,则宗桃尚尔无望,何以免不孝无后之讥?二来金印未掛于肘后,则书香尚尔未继,何以为扬名显亲之举?将来作何计策以图二事?若局局作辕下驹,老死牗下,一抔黄土,徒葬空名无益也。”云生道:“吾兄所虑,弟亦虑之。但奉倩有难得之悲,安仁作悼亡之赋,诚以闺阁佳人非易睹也。如吾与兄怀抱既高,自负不小而室中之友,不解朝月吟风,徒事偎红倚翠,不善调琴和瑟,唯如抹粉涂脂,则眼中安乎?心中忍乎?此婚姻之事,非可轻议也!至于功名,则又吾辈意中所不能去者耳!青年积学,白首无名,使祖若父之簪缨,一朝坠失,无论抱惭于己,亦且遗笑于人;不特无益于时,亦且无闻于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以我两人之才,功名唾手,自问可期。但当今之时,则又甚难:文帝好老,而臣又少;景帝好武,而臣又文;武帝好少,而臣又老。颜驷之叹,千古向嗟;至于刘蒉之策,见黜于时;张兴之才,得到于第。有心共慨,斯世咸悲。然而公道在人,才难终弃。弟与兄岂终沦落,而长为农夫,以没后世者耶?今当与兄直探月窟,夺吴刚斧,砍却桂树一枝,然后登广寒宫,看霓裳舞袖,而姮娥亦使我见面也。则是功名乃婚姻关头,假使功名无路,虽深闺有艳质名姝,琼楼有仙姿淑媛,终不容青毡寒士,得亲其笑语耳!故弟之意当进取功名,然后徐图淑女,吾兄以为何如?”水生道:“此论大妙!弟薄有家资,莫若同兄纳了北监,既可以潜心简编,更可以看花上苑,真两全之策也!”云生道:“吾兄之论果妙矣,但弟行橐萧然,恐不能以附骥尾,奈何?”水生道:“大丈夫作事贵达,当与兄共之,弟岂是吝钱虏乎?些须小物何必过虑!”云生感激不已,即便同水生到家,办了行资,流连数日,遂叫了船,一路望帝都进发。逢山登眺,遇水流连,云生与水生唱和颇多,松风与青峰轮流负笈携橐,亦不十分费力。   行不几时,到了帝都。托了相知,两人都纳了监。云生料白公子之事必然不提起来,即将真姓名去掛号。两人安心在监中读书,只乐得青峰、松风时常在外游玩,把一座北京城无处不走到。一日,两个约了到兴马头上去顽耍。忽然又见了秋人趋。松风也识几个字,看见招牌上依然是他家主梅再福姓名,忙对青峰说了。青峰道:“我和你两个进去羞他一羞,可妙么?”松风道:“且慢,我同你且回去,对相公说了,待相公自来,看他怎么样说。”青峰道:“有理,有理。”   两个果然忙忙跑回,将所见之事一一对二生说了,二生也不觉好笑。笑了一回,云生道:“小人趋利情深,何知羞耻?前在临安被小弟冲破,不料又到此处,意谓我二人只在东南一带娱情,再不想远行至此,岂知我们恰恰又到此间,他也可谓数奇了!但他既为射利之心,不远数千里奔波,今若又去冲破,使彼又要远避,倒是一件大阴隲。左右小弟已改了真名姓,听他罢了!况书画之业不比他事,兄以为然否?”水生道:“所见最是。”遂不许两僮在外间走,恐他私去羞辱人趋,此是二生厚道处。   再表人趋,书虽不妙,画即不佳,亏了云生许多诗,又兼说春方、卖假药这利嘴,所以这些半通的人倒要去求教他,诗不通的人也要去求些歪诗歪画,门头倒觉热闹。   一日,章太仆拜客回来,看见人趋门前喧嚷,太仆问了左右是什么生意,左右说知是卖书画的梅再福,方才晓得。晚间同湘夫饮酒,偶然谈及此人,岂知正是他交契的盟兄,未曾配合的夫婿姓氏,心中暗暗欢喜。夜来对章小姐说了,章小姐道:“姐姐恭喜,姐夫有着落了。”文小姐道:“我究竟舍不得妹妹好娇妻哩!”两人说说笑笑,谈了一夜。   明日,太仆又出门去了。文小姐对湘兰说知,要去探望。章小姐道:“你去望姐夫么?怎么不与岳父说知?”湘夫一头笑一头写了一个名帖,此番不写姓石的,倒写云剑名字,要他问起,然后细把这件事说明。写完,叫假松风拿了帖子出门。   不多时,即到了,传帖进去道:“云姑爷拜访。”人趋看见帖上“云剑”名字,心上见跳起来,又不得不出来接见。及至那湘夫见了人趋,心中大惊;人趋见了湘夫,心中大喜。一边惊的不是故人,一连喜的不是冤业。见罢,湘夫即问人趋居止,云是洛阳,人趋问湘夫居止,也是洛阳。那湘夫早已知是冒名的了,只是人趋摸不着头路,不知前日的是假,不知今日会的是假,心中暗暗好笑,想道:“我只道天下冒名顶替的惟我老秋一个,谁知又有两个云剑。”因而问起湘夫家世起来。哪里晓得云生履历,湘夫一一尽知,便将侍郎致仕、白公子谋陷,逐件说出。人趋竟道前日真的是假,今日假的倒是真了,道他是太仆之婿,必不假人名姓耳。   湘夫便道:“小弟前日曾往姑苏临虎丘,在栖云庵过,遇着一个开书画店的,也叫梅再福,为何姓氏与兄相同,所业又与兄无异?昨闻台号,疑以为虎丘之梅再福,而不谓又有梅兄。难道前日之梅兄是假吾兄之名姓以射利么?”人趋听他所说,一发疑真云生是假的了,忙答道:“小弟贱业,虽云不佳,然四方颇颇流传。那姑苏这姓梅的,原是假小弟名以射利,所以前日小弟亦曾遇见西湖又假小弟之名以邀誉,被小弟面叱,几送官究治,苦苦哀求,小弟只得涵恕,立逐出境。彼时叩其真姓氏,尤其可笑,竟与姑爷尊姓、尊讳、并尊居世系,件件相同,可谓真正无耻游棍!小弟贱名便假也无妨,至于姑爷一姓氏,又被他假,太是可恨!”   湘夫暗暗好笑,问道:“此人才具何如?”人趋道:“此人略略会做几句不通的歪诗,还有一个姓水名湄的,与他相为首尾,至今不知又在何方假小弟的贱名、假姑爷的尊姓以邀名射利了!”湘夫听他说又有个姓水的相知,毕竟是个才子了,心中又为湘兰欢喜,便道:“小弟此来非为别事,正要请教佳作一二,以慰想慕。”人趋道:“拙作不堪之极,既是姑爷特地枉顾,只得献丑了。”因想道:“若将云生之诗写出,彼云已曾见过,倘看过的,奈何?”想来想去,想着《晓起听莺》的那一首必不曾见,况且不知那个作的,后来西湖上那两首梅花诗,尤是新作,妙不可言。忙忙的写来,双手递过。湘夫看了第一绝句,是自己做的,假冒不必言可知矣。看了后二首新诗,反复细玩,不绝口的大赞。那人趋恰像真正赞他,竟居然受赞而不辞了。正是:      识破行藏尚不知,受人恩惠几曾思?   无情背后全凭口,到底难瞒见面时。   湘夫看完,即便辞别,到底不说破他。归来一路笑进湘兰房中去,湘兰忙笑道:“姐姐有了着落,这等快活。”湘夫大笑道:“快活多端,不特愚姊有了着落,连妹妹都有着落了。”便将假梅生许多说话说完,湘兰亦大笑起来。又将云生相知水湄说了,便道:“这姓水的必定是云郎对手,故尔相知,岂非妹妹亦有着落了?”湘兰反皱眉道:“姐姐自与云生有订,着落必稳,至如小妹,空中楼市,焉知萧史尚未有弄玉,其人而必俟小妹乎?所谓有着落者,姐姐特慰我耳。”湘夫道:“妹妹何痴如此!但才子不轻于娶,犹尔我之不轻于嫁也。云郎既未娶,然水生岂已娶之?日后包管在愚姊身上还妹妹着落。不然,妹妹若无着落,愚姊决不肯独有着落也,情愿陪妹妹作一世干夫妻,何如?”说得湘兰变愁为喜。又将梅花二诗与湘兰看,道:“二诗用意各殊,必是二生相唱和的,不知什么缘故落在此人之手。今日得归我手,可见是后日着落的预兆了。”说罢,大家欢喜不题。   且说那白无文恃父亲官势,终日在家游荡。白都宪闻知,心中也不安稳,忙写书叫他到京,也纳了监。云、水二生是要用功上进,足不出户,那白无文徒以坐监为名,有甚心情看书?不是穿花街,便是走柳巷;不是赌博,便是醉酒,故此云生也不曾见面。后来又添了一个臭味相投的晏之魁,也纳了监,与白无文一见如故。这样豪富子弟聚在一堆,就如那粪蛆一般,越多越好,今日我到某胡同婊子家作乐,明日就是你在某胡同私窠家备酒,真正乃马牛襟裾,行尸走肉。   一日,云、水二生同望客回,恰好在街上与白无文、晏之魁对面撞着。云生连忙避过,白无文早已看见,对晏之魁道:“此人名唤云剑,与小弟向有口角,不期他逃避于此,如今躲过,慢慢里再撞着了,与他算账。”那晏之魁中秋之夜也在醉乡,不曾认得,倒劝道:“我们哪有闲工夫与这般小人算账,待今秋拚几千两银子〔惜〕父亲宦力做了举人,不怕这等小人不是我网中鱼肉,何用这等时节妨了花酒工夫,与他淘闲气。”方说得完,转一条街,又撞见了云生。那白无文听了晏之魁说话也就罢了,偏是晏之魁一个家人也有些认得云生,思量着了,便道:“大爷,这个人我方才看见有些面善,如今想起来,曾在虎丘山上把大爷打倒,又要打小的一干人,正是他。”晏之魁跌脚懊悔不已,道:“既是这等,何不早说?打他个不亦乐乎,以泄我旧时恶气,可惜当面错过。”白无文倒道:“晏兄方才劝小弟,小弟思量句句都是好说话。假使要打他,未免要动气,倘或到婊子家取乐,感了些气,生起病来,倒是一件大祸了。况且有打他的工夫,我们又到婊子家里了,岂不是无益害有益?”晏三魁大笑道:“白兄之言,可谓至极,而无加绝妙的了!”说罢,勾了肩,搭了背,嘻嘻哈哈,得意之极,从此不把云生放在心上。而云生自遇见他两个之后,对水生说了,时时堤防,绝迹不出门户,以避小人之祸。   看看秋闱将近,二生临期抖擞精神,把七篇文字如镂金刻玉,真是抡元夺魁。三场已毕,揭晓之日,云生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水生中了第六名经魁。报捷后,各各欢喜。   章太仆看见榜首又是一个云剑,心中大惊道:“如何名姓与吾婿相同?”大以为异,即便抄了试录,报知湘夫。湘夫已明明晓得是云生,欢喜无尽,说道:“洛阳云姓也多,名同也无足异。”只太仆自此亦罢了。湘夫又与湘兰看,指着第六名水泥道:“眼见此人是妹妹着落处了。”湘兰亦笑而不言。   太仆正欲访问云生踪迹,岂知云生鹿鸣晏后,即对水生道:“小弟与兄前日曾说,功名得手,即访婚姻,吾兄且在都中寻问,小弟昔年曾与文总戎相交。承总戎征蜀之时,临行将女所托,小弟矢心面订。不期总戎蹈没贼营,此女必然在家,待弟前约,今欲辞兄一往,访彼消息。冬初即当入京,以俟春闱,何如?”水生道:“兄有佳期,自行践约。但春闱伊选,一访后,如有消息,幸即入京。俟宫袍挂体,然后撒金莲以入洞房,岂非快事?勿使小弟悬望。”云生唯唯别去。   且说晏、白两个也进场中,去应应故事,一来骗骗父母,二来掩塞耳目。出场指望钱神有灵,摇摇摆摆毕竟是个赊举人了。岂知揭晓那日,纷纷报事,只见报别人,再不见报他。心中甚是痒痒,对那父母亲戚面前偏会嗟叹,骂那主司瞎眼,取士不公,遗落了真正才子一般。还有那虚帮衬呵□脬一辈人道:“是大爷这样大才,遭了点额,若使小人们做了主司,把大爷必定做个解元。”岂知科场之事,虽或有些关头,然也要写完七篇,就是笑话、山歌、曲子填些上面,才好把誉录生誉去。何曾见一幅白卷,中了举人,进士?   那白无文过了几日,渐渐晓得北监解元是云剑了,大惊道:“这个畜生!倒被他夺了我解元去,这口气怎么出得!寻一个妙计策摆布他才好。然已中了,没奈何矣!莫若再举前事,又停了两年,又无证见。”左思右想,再想不出,因思量道:“何不备一杯酒,请那晏兄过来商议商议。”遂叫家人请过晏之魁来。少不得见了面,理神摸鬼,大家称屈一番。晏之魁道:“白兄今日见招,有何台谕?”白无文道:“聊备杯酒以相慰耳!”   坐了席,三杯酒后,之魁开口道:“不料今科主司这等不公,白兄大才,自然应该高掇;就是小弟,三场颇颇见赏于亲友,亦可以附榜末,竟是落孙山之外。”无文道:“总之弟与兄文字太高,亦太奇,自然那些灰尘进士做了几年官,一双盲眼,单会看银子,哪里还看得出这样妙文章?然你我不中,一榜中无人可知矣!”之魁道:“正是有一件事要商量。闻得解元就是云剑,倘来春被他偷了一个进士去,我和你就没奈何他了。莫若如今设一妙计弄落他前程才好。”无文道:“弟正为此思量不出计策,特地请兄商议,还是兄有心计,可设一个妙计,小弟参谋罢了。”之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拍手大笑道:“妙妙妙!”无文忙问:“妙处怎么样?”之魁附耳低言道:“那样那样,如此如此,可妙么?”无文也大笑道:“真个妙!真个妙!该敬一杯!”两个遂呼庐浮白,直吃到出而哇之地位。此后有分教:      小人计巧,巧中成拙,君子计拙,拙中成巧。   要知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金玉代倾为良友得逢圣主 琵琶别抱恨奸朋忽奔佳人   词曰:      蓦地风波起,停桡不可行。浮水面,渡江城,谁识解围纪信属书生。情重难抛弃,思量续旧盟,闻言忽忽泪先倾。失却良缘,几且失功名。                        右调《南柯子》   话说晏、白二公子设了计策,各向自己父亲面前哭诉,与解元云剑有仇,恐他将来发达,后日受累不浅,必要动一本科场作弊的疏。倘圣上准了,再看礼部复试,那时用情相托,黜革他的举人,这是不难的事。那白左都、晏吏部俱恨试官不中儿子,况云侍郎在日都不相合,今听了儿子说话,自然一诺而成。两家相约各上一本,又嘱科道也上一本。圣上果然准了,传谕礼部即将五名元魁重加考校,元魁不差,其余自然无弊等语。   那监试阅卷官恰恰差了章太仆。旨下之日,报到水生寓所来,水生大惊失色,晓得奸臣与他作对,但复试科亦无害,奈云兄迢递千里,去来月余,旨意已在即日了,怎么好?想了一会,心生一计道:“幸得我中在五名之外,左右与云兄文思仿佛,就是笔迹,亦可摹拟得出,不若代他复试,一来全了云兄功名,二来见为友深情,大妙!大妙!到期早些杂在人中进去,晚些出来,自然设人认识,料不妨事。”   算计已定,到了这日,果然假扮云解元进去代考。晏、白二公托礼部寻他破绽斥革,怎当得章太仆稜稜铁面,秉心如秋霜皎日,毫不假人以私,枉费心机,竟无门缝可入。复试之后,安安稳稳,全无一毫惊恐,喜得水生手舞足蹈。章太仆即将原卷亲呈御览,圣上看毕,龙颜大喜,道:“今科试官大是秉公,怎的晏、白二卿妄将作弊一疏自上。”将名次自定,拆卷时,解元原是云剑。圣上尤以为奇,朝臣亦无不喝彩。报到水生寓中,水生得意之状,尤不必言。只气得晏、白二人徒劳心力,反将云剑名字御笔亲经点过,倒牢不可拔了。况且原是解元,名声一发彰扬也。没奈何,惟两两互相懊恨。   单是章太仆看见水生年少才高,意欲待他来谢,要与女婿比比才学,并问他同姓同名之故,就可结为兄弟。岂知水生怕露出代试之弊,竟不来谢。   忽然一日,圣上因未央宫夜宴,忽内侍官奏称官前万岁松上有甘露下降,圣上大喜。次日临朝,遍诏群臣作《甘露诗》。那献诗的臣子纷纷,不下百首,再无一首中意。太仆归来,与湘夫说知,湘夫道:“这有何难?待小婿代岳父作一首去,圣上自然中意。”忙到阁中,将一幅金笺,端端正正写好了,与湘兰看,湘兰道:“姐姐这样妙才,若今科听了爹爹,也去应试,怕云姐夫这个解元要被姐姐夺了。”湘夫道:“总之今科解元原是云剑,何曾不是我做?”两个带笑带谑。   湘夫早把诗笺拿去,递与太仆,太仆接过一看,眉欢眼笑,说道:“老夫今科苦劝贤婿应试,贤婿不知何意,只是不肯,把一名举人轻轻撇掉。今日这首《甘露诗》,老夫拿去,亲呈圣览,倘圣上得意,老夫即将贤婿上奏,怕不是个天子门生么?”太仆方才说得完,只见湘夫忽然叫心痛起来,颦眉皱脸,忙向湘兰房里去了。连湘兰也只道是真痛,与他揉(扌奴)不迭。太仆也急个不了。哪里晓得是假疯魔,惟恐太仆真正将诗呈上,说他做的,那时来召,又不好见,又不好违旨,所以想这急着,这是湘夫巧处。那太仆闻得喊声略缓,心中少安。   到了明日早朝,太仆入朝,果然将诗呈御,天子亲手展开一看,看见写得端楷齐整,心中已是欢喜,及看那诗道:      瑞气滚滚下,恩从云汉来。   滋凝丰草偃,泽白蓼萧开。   何让长生药,堪夸神女杯。   圣朝偏节俭,犹惜百金台。   圣上看毕,大加奖赞,道:“此诗谀不入谄,颂不忌规,真得《三百篇》遗意,可是卿所作么?”太仆慌忙答道:“非臣所作,是臣婿云剑所作。”圣上又问道:“可就是那解元云剑么?”太仆恐怕要去召见,心痛未愈,不好违旨,即含糊应道:“是。”圣上大喜,道:“朕观此人文章压众,诗思惊人,将来定作邦家柱石。”即着太仆领一道旨意,召他临轩待见。   太仆心中怏怏,一时说出,收兵不及,没奈何,只得领旨,向到水生寓所。水生接旨,与太仆相见毕。太仆即将《甘露诗》之意说与水生,要他包荒。水生假作大惊道:“晚生并不姓云,那云剑是晚生的敝友,前因复试后有事往河南归去矣。如今只得烦老先生以此意达知圣主,俟敝友一到,即叫他候阙请罪。”太仆也大惊道:“前日复考,老夫明明看见是贤契,而贤契又云不是,如今诗是早上进呈的,叫老夫如何回音?”水生道:“晚生水湄,那云年兄与晚生面貌仿佛,所以老先生认差。如今事已如此,老先生怎么为敝年兄受欺君之罪,只得晚生代云年兄面君罢了。”太仆道:“这个尤使不得了。朝臣正与云贤契为仇,怪老夫不肯徇情,今若假名冒替,有人举奏,欺君之罪愈重了。与其害二位贤契,不若老夫独任其罪罢了。”水生道:“晚生自有妙计,包管一个无罪,只烦老先生引见天子,省得迟迟,以劳圣主之望。”   太仆听得水生有计,又且执意要去面圣,没奈何,只得领他到朝。山呼已毕,圣上问道:“卿是云剑么?”水生道:“臣非云剑,乃云剑之友水湄,叨蒙圣恩,今科忝中第六名便是。”圣上见水生丰姿挺拔,词语朗朗,也不十分作意,仍温旨问道:“朕是召云剑,未尝召卿,今云倒不来,而卿来,何也?”水生道:“臣友云剑前蒙圣上复考之后,有事回家。今蒙特召,诚恐有违圣意,臣所以代剑面圣请罪。”圣上又道:“既如此,早上章卿《甘露诗》何以言出自女夫云剑之手?岂去已多日,而诗又是今制,说话相矛盾了,其中别有缘故么?”   章太仆看见圣语温和,倒不着急,听得问到此处,手中着实捏了两把汗。只见水生不慌不忙答道:“诚如圣论,别有缘故。臣友云剑向与太仆有婚姻之约,然云剑原未曾登堂就子婿之礼,太仆亦不曾与云剑叙翁婿之情,所以两不往来,云剑回时,太仆竟不知之。昨日臣到太仆家,因闻圣谕命作《甘露诗》应制,臣与云剑同学有日,向见云剑有此作,特写出来以授太仆。不料太仆以此呈览,今蒙圣意褒赏,宣旨召剑,臣恐剑不在此,无以自明;太仆不知此情,何以自白,臣所以不得不面圣奏明,代为两臣细陈其实也。万死之罪,惟圣明裁之。”天子听罢大悦,道:“朕不道其中有如此委曲,非卿固不能代陈,卿于君友之间曲尽其道矣。然卿于诗道亦善否?”水生道:“臣于诗,虽未善,然略知韵拈,但恐下里之吟,不足以辱圣听耳!”天子闻说能诗,心尤喜悦,即命近侍捧砚,取一幅侧理纸,一管龙凤笔,亦以前诗命他属和。水生来时,恐有此事,已问明韵脚,即便握管轻挥,须臾而就,上呈圣目,只见写道:      天心怀圣代,祥逐露华来,   膏液金盘受,恩流银汉开。   珠团千岁树,玉结万年杯。   远迩咸沾泽,群瞻周主台。   天子览毕,大加奖叹,道:“卿才如此,不下云卿,何相见之晚耶!朕欲俟云卿来,各加一职,不必春闱与试,何如?”水生道:“蒙圣恩格外施仁,诚臣等不世之遭逢!然不与春闱之试,恐朝臣以臣等为要君,且以开功名侥倖之门,故愿受违旨之罪,不欲受要君之名,有忤圣心,臣该万死。”天子愈加敬服,道:“卿不以速进为荣,而反以苟合为耻,志诚可嘉。俟来春捷后,即当大用。”说罢,命内侍送归,不题。   再表云生,自别水生之后,主仆一路晓行夜宿。到了姑苏,即寻到文总兵旧宅,只见不是前日的门望了,忙问近邻人家,那些人对他说道:“你还不知么?文总兵征蜀之后,有人说他降贼,故此恼了圣上,差了缇骑前来拿取家族。连我们不晓得影响,半夜里打开门时,屋里没有一人,他家里有一位小姐、何老夫妻两个、一个侍女,竟不知往那里去了,后来逐处检查,竟无着落。如今事已冷了,那何老官夫妻两个在外摇一只小舡,做些小经纪,时常回来。我们问他小姐去向,他再不肯说。如今这个宅子已官卖与人了。”云生听完说话,心中早已恓惶之极,几欲堕下泪来。只得忍住,问道:“如今何老官可回来么?”那人道:“去了好几日,只怕早晚要归了。”   云生遂别了那人,一路对松风道:“少不得要等那何老官回来,讨个消息。不若仍到栖云庵去,重整书画店起来,一则使小姐或避在那里,倘若闻知,便好差人访问我了;二则即石相公或到这里,亦可以相会。”算计已定,即忙到栖云庵来寻那寺僧。寺僧便道:“相公前日忽然不知哪里去了,叫我们没做理会,后来又被晏公子晓得相公寓在敝庵,正要在我和尚身上还他一个相公,连忙陪情下礼,方才饶过。相公一向果在哪里?”云生道:“小生自与小晏相闹之后,遇着一个旧相知,一意要留小生到家。小生本欲通知师父们,缘其夜已有二、三更,师父们正在浓睡中,恐惊动起身,所以不及奉别,其实得罪了。今来此非为别事,意欲仍借宝庵,重整旧业,不知师父允否?”寺僧道:“如今使不得了。前日受了晏公子累,好不耐烦,恐他晓得,又要来缠扰。倘相公又自隐然去了,那里又有许多陪情下礼东西送他去?相公亦不得知,况且无人补偿,何苦讨这烦恼吃?更兼地方严禁不许容的而生可疑之人,所以小庵义不留人,就是这些行脚游僧,也不留他;就要留的,毕竟相知不过。吃不过他重谢,临行又买些素菜来送我,撇不得情面,小庵只得破费几分,买嘱地方,方才许留。”   这一番说话分明要云生的东西,都是谎说,晏公子何曾诈他?地方何曾严禁?云生没奈何,要会何老官,只得叫松风秤一两银子送与寺僧,道:“些须赔偿晏公子送礼之物,后日尚容重谢。”那寺僧即转了面皮,道:“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哪里要人东西?只是世界如此,所以不得不然。梅相公原是旧相知,要住时,只得住住罢了。就有人说,贫僧送他几分,自然不说。单怕晏公子缠扰,如今事久,料也想忘了。”松风在旁插嘴道:“晏公子如今在京坐监。”寺僧假意拍掌道:“是呀!是呀!晏公子在京坐监,有这事的,小僧一时忘了。如此竟安心无事,一些没有忧虑。”即将银子假意送还云生。云生道:“些须微物,何必推逊?”寺僧道:“真个要小憎受么?如小僧不受,只道不肯留相公,设奈何,只得权领了!”   遂把庵中收拾收拾,云生仍照旧开将起来。外面将一纸写了,粘在墙上道:      旧日庵中梅再福复寓于此,要会者速到此处。   下面又写一行:再福系云剑改姓名也。此是云生深意处,惟恐小姐但寻姓云,不寻姓梅的,所以特注这一笔。岂知那寺僧看见云剑名字,忙忙私下里拉着松风问道:“我前日看见北场乡录第一名是云剑,可就是你家相公么?”松风道:“不是我家相公,难道又有一个?”那和尚大惊,忙去报知合寺,赶出若大若小出来,都来探望,道:“云相公贵人,小僧辈肉眼不知迎接,来迟勿罪,勿罪。”只见先前这僧袖中忙拿银子送还道:“云相公早些说,小僧哪里敢受?就是晏公子陪礼些须,哪里要云相公偿还?还请相公收了。”云生看见这般光景,倒也好笑,说道:“小生承师父们照顾,如若不收,即当了房金罢。”和尚道:“云相公要住,便住住罢,哪里要房金?后面相公做了高官,和尚们来大大开一个疏簿头,就有了。”云生只得笑而收下。只见和尚进去,不是献茶,便是送点心,极其奉承、恭敬。正是:      世上无情是秃驴,逢人无过念阿弥。   这般势利真堪杀,几副随时好面皮。   那云生日日叫松风到文宅左右候何老官归来,果然不几日,遇见了何老官。忙领他来见云生,一见云生,未及开言,扑簌簌下泪道:“白相公在我家时,家老爷安居在家。不知哪个奸臣又要害我老爷,差去征川,至今不知死活。我两口老人家一无所靠,终日在外劳劳碌碌,不能趁钱度活,如此乞苦。”云生忙问道:“如今小姐在哪里?”何老儿道:“小姐不知他在哪里。”云生道:“当初怎么样出去的?”何老儿道:“当初同我两个老人家,送到常州,闻他说要嫁石相公了。”云生大惊道:“为什么他认得石相公呢?”老儿道:“想是前日相公去后,石相公来访相公,不曾与相公相会,想与小姐见了,两边看上就嫁他了。”   云生听罢,大恸道:“我云剑何福薄也!不要怨小姐无情,不要怨石兄无义,只怨自家不能早博功名,救总戎之祸,使小姐抱琵琶过别船也。”何老儿道:“相公不要苦坏身子,吾闻石相公跟了前日来望家老爷的章巡按,到京中去了。相公到京中去要他还相公的小姐便了。石相公念朋友之情,把小姐还相公也不可知。”云生听说,又好笑,又好气,没奈何,春闱将近,只得谢别寺僧,又把何老官几两银子,即同松风赴京。一路风霜劳顿,更兼气苦,感出一场大病,分明是文小姐假说嫁石公子的话害他。正是:      有兴而来,无兴而去。   团圆几时,尚未尚未。   此一病,有分教:      鳌头双占,天子门生;虎帐同临,文官武将。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假名娇客相逢顶替春元 无义相公巧值多言银鹿   词曰:      闻说久乘龙,谁识东床惯脱空。预把灵心,先哄诱。朦胧,巧把双丝系足红。不意适相逢,琐琐羞惭无义公,夺了夫人,还冒姓。松风,为主深情数语中。                      右调《南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