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池 - 第 3 页/共 10 页

未坦东床,先登东阁;甫逢西子,只泛西湖。   要知后事,且待下回。    第三回 奇女子因奇梦得遇奇缘 傲书生逢傲才全消傲骨   词云:      向道蛾眉能耗世,一笑倾城,祸水真难制。况加虎翼助他威,移山撼岳成何事。惟有才人能屈志,拜倒辕门,恨少双飞翼。凝眸遥望受降城,从今不敢称才士。                   右调《蝶恋花》   话说四川峨嵋山妖妇僭称峨嵋大王,本姓雷氏,年二十岁,有万夫不当之勇,使一口浑铁降魔杵,手下有数十员骁将,那些喽罗约有数万。朝廷连年征讨,屡次损兵折将,势头比前越发猖狂,四方智谋勇力亡命之人都去依他。他嫌峨嵋山狭小,屯扎人马不下,遂渐杀过成都府、灌县来。那灌县有座青城山,连峰接岫,千里不绝,就名此山为第五洞天。又有七十二小洞,应七十二候;又有八大洞,按着八节。他占住此山,一发根深蒂固,把七十二小洞就分拨七十二个有些本领的为洞主,那八大洞,有八员骁将守把。且又号令严明,纪律整肃,官军望风而靡,哪个敢来惹他?因此便蚕食诸县,时时出来惊扰,不消说了。   却是那峨嵋大王,年已及期,颇存择配之念,只见帐外将领都不是他对手,不屑屈身。忽然一夜睡在帐中,梦见一个虎面将军与他对敌,看看抵敌不过,那八员将佐都来相助,方把虎面将军擒下。八员将禀道:“砍了罢!”正待杀他,只见一阵乌云漫山塞野而来,云下又有滚滚大水,汹涌掩至。那虎面将军把剑一挥,云水俱退。正在惊慌之际,忽听得外面传鼓之声,醒来却是一梦,哪里晓得梦中吉凶。   天色已明,忙传令点起三千人马,今日亲要下山巡哨。登时聚集将领,八员将俱要跟随,其余不许擅离山塞。你道他怎样结束,但见:      头上带一顶玲珑束发珠嵌紫金冠,冠侧插两根半红半绿雉鸡毛;身上披一领鲜丽护体蛤缝皂貂裘,裘外加一重似银似铁鱼麟铠;脚下穿一双小小鹿皮靴。座下骑一匹大大龙驹马,左边带一张坚硬宝雕弓,右边插几枝□眼狼牙箭;手中使一根浑铁降魔杵,背后领三千如虎杀人兵。一时性起,人人怕见母夜叉;顷刻怒平,个个喜看生菩萨。正是:饶君纵有无情剑,不敢迷魂阵里游。   他领兵马下山巡哨不提。且说那万颀公自从出门之后,身边单带云生所赠之剑,一路傲游。闻说峨嵋大王英雄无比,即想道:“何物妖魔横行如此,我不若到那里去游玩一番,便好察其动静,倘或可以乘机立功,倒是个出头的机会。”筹计已定,即便忙忙过了福建,到了广东,不几时方到了四川。逢人便问峨嵋消息,无一个不声扬威势,且晓得他迁了青城山,即便一路访来。   到了青城山下,不期那日恰好遇着他巡哨,不提防被那八员将一拥至前,措手不及,被他拿去,献与峨嵋大王。峨嵋大王见万生人才俊伟,志气轩昂,早已留心。左右喝声:“跪了!”万生骂道:“我堂堂男子,怎肯跪!你这贼妇,我因不曾提防,误遭罗网。假使我与你见个高下,只怕你这伙鼠贼,不足当我宝剑一餐耳!”八员将都要上前杀那万生,雷氏止住道:“你这狂夫,有多大本领,敢如此夸口?我今放了,与你见个高下,只怕少不得死在我手中,难道怕你飞上天去不成?这叫做死而无怨!”那八员将齐道:“大王所见不差。”登时放了绑,还了他剑,先差一员将与他战,不上三合,那将败走。又换一员来,也是如此。连换八员,一个也抵敌不住。峨嵋大王大怒,道:“我用兵几年,并无对手,岂料今日遭你这厮,挫我锐气,你敢与我峨嵋大王战三合么?”万生道:“你们不过是乌合之众,都是那些懒兵情卒长成你的志气。经我万爷爷的手段,可惜你半世虚名,一朝扫地耳!”两个就在山脚下大战起来。战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负。那八员将看看要来助战,雷氏见他本事高强,忽然忆起夜间之梦,便道:“且住!我的本事你也晓得,你的本事我也尽知。我有一言对你说:你孤身无助,我人马众多,自然不敌,可惜你这条性命轻轻断送,莫若到我寨中,同享欢乐。我本女流,原无大志,手下将士,才力有限,情愿让这把交椅与你坐,你今意下何如?”万生道:“大丈夫要死便死,怎肯陷身不义!”雷氏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有名。你今日就死在此,谁称你的忠?又谁敬你的义?还是朝廷封赠?还是名著将来?与其徒死无益,莫若全生有待,须要三思。”万生心下想道:“看他虽是女子,倒也智勇兼全,说来甚是有理,今日死得无名,日后谁人晓得?承他这般殷勤,莫若暂时栖身,强似东西落魄。”便道:“要我入伙,这也何难。只是曰下权奸当路,故致如此。倘异日天恩下颁,须要随我投顺,方依你言。”雷氏道:“这个依得。”彼此俱各收了兵器,喽罗牵上马来,万生骑了一同上山。   八员将心中虽然不服,看见主帅有心,万生又有本事,没奈何,只得同了七十二洞头,都来参见。雷氏遂将梦中之事说明,就称万生为虎面大王。八员将就与雷氏为媒,招赘万生。万生此时已在毅中,只得勉强应命。重新号令三六九演武堂操练人马,把一坐青城山变作梁山伯一般,自此愈加兴旺。万生号令不许掳掠农民,专要杀那贪官污吏。因此,百姓比前倒觉安宁了些。直待云、水二生招安才平静,此是后话不题。正是:      草莽英雄偏有眼,更于巾帼见须眉。   且说那江西吉安府吉水县有一个积祖富贵人家子孙,姓水名湄,表字伊人,他父母双亡,年方一十八岁。那水氏累代簪缨,家资巨万。伊人十二岁上进学,已走了两科,因他才调太高,做的文章太奇,所以常落孙山之外。他倒也不在心上,单单怨恨天地间没有第二个才子,只生得我水伊人一个,时常一阵大哭起来,惊得这些家人仆妇都来慰问。你道他哭什么,他道:“四海之大,九州之广,为何不再生一个才人,做个对手,可为痛哭流涕耳?”因此挥金如土,最好交游,但有一才一技的人,就相留款待,他说:“千羊之皮虽可成裘,究竟不如一时之腋,但恨日前无肘腋,故聊集羊皮以慰寂寥之况。”闻说那里有个诗人,他近便驾车,远即举棹,急图会面。及至一见,则又大笑而还。人人道他是狂是傲,伊人抚掌道:“非我狂也,乃人让我不得不狂;非我傲也,乃人使我不得不傲。我若不狂,更有谁人敢狂?我若不傲,更有谁人敢傲?天下无才,故见有才者,反以为狂;小有才者,及见大才,竟说是傲。如果以才遇才,我狂亦不狂,傲亦不做矣!然傲正是才人本色,狂乃才人雅趣。人人道我是狂是傲,我正叹天下没人敢狂敢傲也!”从此不以功名为念,终日饮酒赋诗,以解胸中抑郁牢骚、感慨不平之气。年虽弱冠,未绊红丝。若论他貌比潘安,才同子建,富拟石崇,岂没有人家来说亲?只因伊人立意必要那有才有色又有情的佳人方肯蓝田纳璧,所以这些说婚的不敢轻易上门。就有人打听得张门、李宅有个小姐虚神捏鬼,说是真正佳人,那伊人大笑道:“你道怎样的叫做佳人?大凡佳人必配才子,才子既是难逢,佳人岂复易得?才子不可无佳人之貌,佳人不可无才子之才,有才子佳人之才与貌矣,又不可无佳人才子之情,合拢来方可谓之真正才子、真正佳人。譬如圣人必居凡山,成佛必是如来,作祖必须达摩,登峰造极,然后足为一世良缘、千秋佳话,此乃天地之瑞气、人物之钟灵。古往今来,屈指数起,有得几个;你道是易得不易得,逢不难逢。最可恨的,才写得出几句烂时文、做得出几句打油歌、讲得出几句糟粕书,他便傲然自得,略无忌惮,而以才子自居。那些昏眼庸夫,自己腹中不足空空无物,便是满满的填着一腔真粪,哄然都称为才子,不惟把才子名色坏了,却把那真正的才子面目反如茫茫大水,沓不可见。我水相公所以常常痛哭,也自为此。若那些闺阁中的女子,施朱抹粉,系绿穿红,做出许多妖娆的模样,露出那些袅娜的行藏,装出无数冶容的腔调,目能辨字,手可涂鸦,比那些浓眉巨目、粗手肥脚的村姑田妇自然比善于此,偏是这些轻浮子弟、蠢欲愚夫饿眼一看,便把燕石视为至宝,轻浮的都目之为佳人,不惟将那佳人名色坏了,连这佳人的真面目也如海底捞针,无从寻觅。所以我水相公不轻择配,情愿终身不娶,正为此耳!怎肯把佳人二字轻轻掷送,以负那真正佳人,使天下真正才子笑耳!你何必妄谈妍好,来骗我水相公么?”只这一番话说得那人哑口无言而退。自此没有一人来说起姻事。   他有个人叔水有源,时常在外经商,每到出去日子,即便叮一至嘱,要他留心打听,凡遇当今才子的诗文词赋,搜罗到家,偿还重价。那水有源这种买卖倒有几分利息,所以每到一处,即访问有名诗话,买了带归与伊人。他从没有中意的,不是说要他糊纸窗,便是说将他覆酒甕。又笑道:“不是老叔眼力不济、胸中平常,只恨天下无才子耳!”水有源经了几番埋怨,心里也觉冷了好些。那伊人偏又作怪,若是没有买得,归家便又十分哀恳,下礼赔情。有源又觉过意不去,只得依旧受他埋怨。这一时适值在苏买货,听得虎丘山有个姓梅的,做得好诗,便买了扇子来求云生写尽,先把那伊人的小影向云生面前描画一番,要求云生用心做那出色的诗词,压服伊人。云生得了这话,竟做呕出心肝的妙句、敲金戛玉的元音,好象树了旗帜要与大将对垒的一般,诗中也带些牢骚不平、眼空一世、独占才名的意思。   不过两日,有源来讨扇子,云生说道:“老丈回去对令侄说,向来傍若无人,平视侪俗,今番可以拜倒辕门、献纳降书矣!”有源道:“若得如此,在下也好出向来许多埋怨的恶气。”云生道:“只怕令侄有才之名,无才之实耳!假使真正有才,这番必然把老丈做个功臣,只是一件:我的诗虽看得过,倘或令侄又高出于我,这也不可不虑。”水老道:“这又怎么样讲?”云生道:“我有一个妙计,你回去时,把这诗不要就说是我做的,只说苏州有一个才子,四方求教者甚多,我恐是个虚名,又受你的埋怨,不去求他。令侄见你这样说,必然十分羡慕,必竟要你再来;你然后又说在虎丘山书画寓中求那人做得几首诗在此,送与你看。他道是书画店的,自然不以为意,倘看了顿然屈服,不消说了;倘视为平平,不表称赏,老丈下次来,晚小弟再做几首,毕竟要他心服才罢。”说完,有源大喜,即向腰间探取银子,表谢云生。云生大笑道:“我的诗原为令侄而作,是与凡人不同,若以俗情相待,便轻视小弟了,使小弟也轻视令侄了。若得令侄一番鉴赏,胜似锡我百朋。”有源听了这些说话,只得收回,笑欣欣别过云生。   过了几时,方到家中。水伊人即忙便问此番消息,有源便将云生教道他的话一一述与他听,伊人果然顿足道:“叔叔作事这等颠倒!前日没才的偏胡乱收回,污我双目;今番既遇真才,自然该求他些诗文回来,以慰我渴慕的心肠。反说怕我埋怨,岂不可笑?侄儿于今如此坎坷,要见一个才子的影儿,竟不能够。”说罢,竟大哭起来。有源道:“且慢哭,我在虎丘经过,有个人在那里开书画店,颇有诗名,我便求得几首新诗送与侄儿看看。”就向匣中取出来递与水生。水生也不来接诗,反转哭为笑,道:“可见叔叔一发是个钝货了!那书画店中不过是些邀名射利的俗子,抄袭几句旧诗,写几幅山不成山、水不成水的画,赚那些不识字的盲夫几贯钱钞,哪里恁么有名?真正与痴人说梦矣!”有源道:“侄儿休要小觑了他。那人写完诗时,就对我说:不要把我这诗看轻了,随你天下有名才子、傲然自恃者,见了我诗,自然拜倒辕门,献纳降书,可惜天下没有才子,不能鉴识耳。他是这等说,难道是浪向人前夸六口么?”说罢,又将扇子递过来,道:“你且看一看,或者无心插柳反成荫,也未可知。”水生强他不过,只得接在手中道:“要我看不打紧,少不得又要供我笑具耳!”且展开一看,只见:      龙飞凤舞钟王字,玉润珠圆李杜诗,   向道高才无处觅,不期今日慰相思。   水生不看犹可,一看不觉大惊,狂叫道:“不料天地间原有这等才子!我水湄何量之不广也!叔叔请上,受侄儿几拜。”有源笑得眼睛没缝,说:“贤侄何前倨而后恭也?”伊人道:“叔叔为侄儿收寻这样至宝回来,真是侄儿救命的寻符也!情愿拜倒辕门,献纳降书,从今后再不敢狂,再不敢傲矣!方才出口唐突叔叔,并唐突才子之诗,俱乞恕罪。”说罢,纳头便拜,惊得有源搀扶不迭,想道:“梅再福怎样好诗,我侄儿这等虚心屈服。”又道:“你若见了他人品,一发不知作何服哩!”伊人道:“我看他诗句就如见其人一般,看他温厚和平,性情毕露。见风流超逸处,其人必少年俊雅;见天矫不群处,其人必志气轩昂;见感慨淋漓处,其人必精神激发;见缜密整齐处,其人必情深义重,从今不敢复轻天下士矣!然以如此才情,而犹寄身尘俗,此必不得志于时所为,断非邀名射利之徒。叔叔你道,我为侄儿的说的是么?”有源大笑道:“侄儿与他未曾见,而竟像深交,正是惟才知才,亦惟才怜才耳!”伊人道:“天下才情到此亦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叔叔还说另有个才子,四方求教者不绝,侄儿倒也不敢深信,料叔叔又决不肯狂言,毕竟是那才子惟恐一时不能压服侄儿,故说此句留余地说话,以俟后偶么?”有源见被他猜着,不觉摇头吐舌道:“侄儿何料事之通神也!非梅生不能使侄儿心折,非侄儿亦不能透梅生肺腑,大抵才人意见毕竟相同。”伊人道:“梅兄如此用心,叫我水湄如何当得起?叔叔快些完了公事,领了侄儿同去,细细请教,以遂平生之愿。”有源果然耽搁不勾一月,即与伊人同往苏州,来访云生。这一去,有分教:      千里神交,谈□握手,一朝意气,并辔连镳。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醉公子何来月下惊人 忆多娇只为楼中断句   词曰:      山头明月散秋光,谁家不韵子,恼人肠。王孙爱客泛霞觞。无端里诉出旧行藏。佳句费思量。忽传佳客至,步匆忙。珠联璧合字流香,消息唱和又何妨。                       右调《小重山》   再表云锷颖自会假石生之后,第二日即望重来,不料几日不见影响,不觉追悔起来,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我原该坚意留住,促膝谈心,凭今吊古,为何没了主意,凭他去了?至今徒有蒹葭白露之思,不知还有相逢的日子否?”常在秋人趋面前懊悔不已。   看看八月半边,那姑苏人常年中秋节日都到虎丘山上看月。富贵的备了佳肴美酒,携妓傲游,弹丝品竹,直要闹到月落西山,方才人影散乱。就是贫贱的也少不得一壶一榼,猜枚掷色,欢呼快饮,定以为常。秋人趋忙将此意对云生说,云生即叫松风买办酒肴,临期邀了人趋,登山玩月。   且喜那一夜纤云不留,皓月如雪,游人触目,聒耳笙歌。人趋同云生到了千人石上,排下酒肴,闲谈快饮。只见一个醉汉头戴软翅唐巾,身披花绣道袍,两个家人扶住,两脚歪斜,一步一颠,扶到千人石上,口中含糊道:“我晏大爷到此,为何这些狗头不立起身来?可恶!可恶!左右与我拿去,锁在马坊里。”那些赏月的人渐渐的移到别处去了,云生不作难他,只管饮酒谈笑。人趋也觉有些不稳,欲叫松风移开,云生道:“中秋的月,大家可玩之月,千人石,大家可坐之石;醉者是醉,醒者是醒,不要管他。”那醉汉听了,大骂道:“放肆放肆!这是何处来的野畜生,敢冲撞我晏大爷么?”就走近前来,擎起拳头,望云生劈面就打。云生也骂道:“放狗屁!我梅相公在此饮酒,干你甚事?”忙尽力把手一搪,那醉汉立脚不定,望后便倒,这些众仆看见家主跌倒,都要来打云生,幸得云生口舌澜翻,转骂道:“你这些奴才谁敢动手,叫你一个个都死!”那些人见云生说话硬挣,欲前不前。四下里人看的也多,只见一个老者分开人众,吊然而入,劝道:“今晚良宵,雅俗共赏之时,如此喧闹,辜负明月矣!列位大家,不要罗唣。”一头说,一头拖了云生就走。秋人趋见势头欠佳,已是一溜烟走了。   原来那醉汉不是别人,却是苏州第一个有势头的公子,叫做晏之魁,父亲位居冢宰,专一使势行凶。这日因醉得不省人事,众家人见云生口出大言,所以一时不敢动手。这老者原来就是文总兵,其时也独自在山头赏月,听得这边沸腾,走来观看,忽见云生人物秀丽,出语不群,决非寻常人物。况一个又对那几个狼奴,全无怯惧,恐他后来吃亏,故此拖了云生出来,挽着手,一边走一边说道:“老夫一人独酌,甚觉寂寥,故敢屈兄同席一谈,不知可否?”云生道:“晚生一时不谨,误撄狂狙之怒,几遭毒手,幸遇老先生解救,不致受辱,又蒙挈饮,何感如之!”说完,已到老者席处,揖谢就席。   云生道:“请问老先生高姓大名,尊居何所,以便明日拜谢。”总兵道:“老夫文武兼,敝居即在山前。老夫看足下声音不是我江南人,如此青春,正该锐志青灯,留心黄卷,为何贪饮山间,致受小人之侮?幸勿韬晦,请道其详。”云生道:“晚生梅再福,洛下人氏,先人曾拜左司马之职,因与当道不合,乞骸而归,不幸遂尔奄逝。晚生又遭奸凶谋陷,故尔客游贵地,以避无妄之祸。因囊底萧然,权在山下栖云庵中卖画。日则借寸管而资生,夜则焚膏而自励。今夜因数友见挈,故携壶觞共乐,得遇老先生,正言规训,敢述来踪,以祈将来教益。”总兵暗想:“在职之日,从无姓梅的兵部,事有可疑。”忙问道:“令先尊当日与当道何人不合?且去世几何年矣?并乞细述。”云生道:“一言难尽。先人当日,因蜀寇造乱,有一位总镇,与老先生同姓,征剿无功,兵部詹有威挟仇作对,几遭不测。先人知败非其罪,再三申救,方准削职回家。詹兵部切齿先人,所以见机致仕,今去世已五年矣。蒙老先生垂问,敢以实告。”文总戎大惊道:“如此说来,足下不是姓梅,敢是云睹青老先生令郎么?”云生也大惊,立起身来道:“晚生果是云剑,老先生何从知之?”文总兵也立起身来道:“老夫就是文斌,令先尊是老夫的大恩人。老夫恩未及报,中夜在心,不料令先尊早已辞世,可伤!可伤!今公子遨游至此而失所依,狼狈若是,老夫不及拯救,真正罪如山积了。今于无意中邂逅相逢,此正天意使然,老夫不胜欣快。”云生也觉有些得意,答道:“当日先人也是秉公仗义,原非有私于老先生,以期今日之报,老先生何必如此费心。”总兵道:“老夫若非令先尊疏救,此身已不知死所,焉有今日与公子周旋月下乎?令先尊虽未遑亲近,今日见公子如见令先尊矣!”说罢,便叫何老儿同松风收拾了盘盏,携了同下山来,又对云生说道:“方才这个醉儿,父掌铨印,最为无赖,倘或明日这些悍仆撞见,必起风波,不若趁此月光,即将行李搬在蜗居下榻,深为便利。”云生初意不肯,被文总兵苦劝不已,只得相从,寺僧也不通知,竟将行囊迁到文总兵家里来。正是:      书剑飘零异地春,无心邂逅意中人。   今朝孤鸟虽三匝,聊借枝头栖汝身。   是夜,月耀空天,万籁俱寂,露飞平野,四照生寒。将有二更天气,若霞小姐还在避贤楼上玩月,叫红萼安排那一幅琅玕,整顿中秋佳句,博山烟霭,竹炉火红,预待总兵回来。叫何妪不时在外探望。方做得一联诗,只见何妪匆匆来报道:“老爷不知哪里同了一个秀才回来,已进门了,小姐快些进去罢。”小姐闻言,移步下楼,听得人声已近,因此桌上诗笺都不及收拾。总兵同云生登楼作揖,云生致谢毕,但见香飞茶热,逸致遄生,楼上风光别有不同,且又图书满案,翰墨生香。瓶内供几枝丹桂,壁间粘无数霞笺。云生初道是武职之家,不过是弓矢斧钺之具陈列于前,哪里晓得总兵一尘不染,俗气全无。只因避贤楼是总兵坐卧之处,小姐吟咏之场,人迹罕到,所以清幽可爱。但总兵虽则文武兼擅,而诗翰风流非其所长,那壁上粘的诗笺都是小姐代作的。云生初至,不暇致详,但觉顾盼生风,神情怡旷。总兵又欲呼酒再饮,云生辞以酒力不胜。总兵忙叫何老官卷起自己卧具,与梅相公叠被铺床讫,方才下楼。   这时乳娘已于暗中窥见,正是云生,即忙报知小姐。小姐暗暗欢喜,但不知何缘得至。及总兵与小姐细述前受他父亲大恩,今宵得晤之由,小姐叹为神奇,而两足红丝已有心系于此日矣。   云生叫松风睡去,自己携灯,将四壁词意细细观看,大惊道:“不意此老有如此大才,吾云剑何幸,把身于此,将来时时请教,唱和有人矣!”乃携灯向桌,忽见地上言人笺纸,忙取一看,只见上面有两句诗,道:      今宵若道赏心多,若个含愁对月歌。   云生连连拍案道:“好警句!分明是今宵即事,为何不曾赋完?可惜,可惜!不免待我续了貂罢!”便援笔挥道:      何事吹愁言定准,醉来我欲问姮娥。   写罢,又想道:“此老今夜在山玩月,家中更有何人作此妙诗?毕竟是他令郎了。想是夜深不便相见,故走了去,遗落在此的。少不得明日定当细细请教。”   次日天明,文总兵先上楼问候。云生道:“晚生昨晚灯下细读佳章,真可泣鬼神、惊风雨,足为后学祭酒。此后务多指教为幸,恳请公郎一见。”总兵掀髯大笑道:“这诗词有什么好处?敢劳如此称赏。”云生道:“这诗人胸有慧剑,笔有智珠,即仙骨珊珊,纤尘不染,全无张皇轩冕之怀,自有一种佳人才子风流逸趣,晚生辈岂不俯首拜服!老先生何必过谦。就是令郎风情才思,晚生已见一斑,乞赐一会,以慰鄙情。”总兵道:“老夫何曾有儿,公子何曾见得?这又奇了。”云生便将所联之诗递过,道:“老先生不必相瞒,令郎咏月新联,晚生不揣鄙俚,已有狗尾之续了!”文总兵细细一看,方认得是若霞之笔,便大笑道:“实不相瞒,老夫年近六旬,从无子嗣。单生一女,年已及笄,性耽翰墨,虽无道韫才高,不亚中郎有女,这咏月一联就是小女所作。老夫少年虽曾摘句寻章,推敲一道,从未谙之,这些壁间之作都是小女代为,不过初学涂鸦,有何好处;于公子谬誉若此!至在利知,故不妨直告。”云生大惊道:“老先生令爱有如此高才,胜似生男十倍矣!蛾眉彤管顿夺吾辈一席,可谓旷古奇闻!”   正在那里谈论,只见何老官气吁吁走进来报道:“新任巡按远远的吆喝而来,说是老爷相知,特来拜望。”总兵连忙迎接。那巡按早已到门了,你道巡按一个钦差御史,怎肯来望坏任的武职乡绅?原来这巡按姓章,名著,号正纶,初任广东新安知县。其年广蛮作乱,攻打新安,城中又无守备,看看垂破。亏了文总兵提兵征蜀,便道经过,攻破洞蛮,救了章知县。后来闻知总兵削职,也曾愤愤不平,只为官卑不能申救,深为扼腕。章公清廉著绩,行取进京,即升江南巡按。先临苏州,闻知总兵避居虎丘,因此记忆前情,特来拜候。   当时总兵接了进来。相见后,备叙当年之事。章公道:“老总台精忠贯日,盖世功勋,被豺狼当道,几遭不白。今恐柱石之才,邦家多难,必不久于林下矣!”文总兵道:“治生壮年,立志裹尸马革,报效朝廷。不料一跌堕地,几丧余生。亏了左司马云老先生违众力援,幸蒙圣眷,得见祖垅。今日自分枯朽之余,不复作冯妇之想矣!”巡按道:“晚弟当日亦闻老总台罢职之举,亏云老先生之力,后来又闻云老先生为老总台之疏有忤当道,乞骸归里,谅不日荣迁亦可知也。”文总兵道:“云老先生乞骸之举实力治生所累,然亦见机明决,高风凛然。可惜已作故人了。”巡按失惊道:“原来弃世了,今其后嗣若何?”总兵道:“今有一位令郎,讳剑者,英资卓荦,才志惊人,因他令尊弃世,遭人谋陷,客游敝土,近日于无意中与之相遇,已欵留到舍,令彼朝夕芸编,以续箕裘之业,庶有以尽治生一点私心。但治生年衰力迈,倘有不测,异日相投老宪台,乞推乌屋之爱,则不特此生啣结无穷,治生亦死有余荣矣!不识老宪台肯为季布之诺否?”巡按道:“老总台既专取仁义,晚弟岂不独耻为君子乎?如此生果作缝掖之潜夫,晚弟自应倒展而迎之矣。”说罢,总兵要留侍饭,章公因有公事,力辞而别。   他两个讲论云侍郎时,云公子早在屏后听见,甚是感激总戎垂念之殷。总戎送客转来,云生谢之不迭。文老进去,即将此事对小姐说了,小姐道:“既如此,何不就请此生出去一见?”总兵道:“因他从未相知,况代巡职甚尊严,恐此生亦未必肯去见他,所以不曾说起。”又把云生赞咏诗才,并疑有公子之话说了一遍,又将咏月诗递与小姐道:“这可是你做的,他已续成一首,你看何如?”小姐看罢,称赞不已。文总兵见他两人交相称赏,必然才调相同,便道:“我儿,为父的只生你一个,向来欲择佳婿,罕见其俦。我观此生器度不群,将来必然发达,意欲招作东床,因他初到,相知不深,不便启齿,且待他再住几时,然后面说,料彼自然应允,我儿心下何如?”小姐不好回答,只把头低。总兵已喻其意,便往外边去了。小姐私心自喜,况且见过云生,自然得意。   只有云生却不知小姐就是石霞文,朝暮之间,吟哦想慕,时常叹息道:“我只道世间只有我云锷颖,哪里晓得又有一个石兄。这也罢了,犹谓是我辈中人,诗书本色。哪里晓得闺阁中又有一个文小姐,真是愈出愈奇,后来居上。只是那石兄甫得一面,即便如冥冥之鸿,使弋者无所慕矣。那小姐又深居绣阁,巫山咫尺,阔若楚天,其室则迩,其人则远。我云剑何幸而得睹此一才子,又复睹此一佳人!亦何不幸而才子空思,佳人徒慕也!”想罢,不觉凄然。自此,朝思暮想,恹恹的染成一病。文总兵初然只道是感冒风寒,叫松风小心服侍,后来见日甚一日,方才着急,忙请医生诊脉,医生说是积思之病,三焦火旺,沉郁难消,虽服几剂药饵,全然不济。文总兵还只说是读书太过,功名念切,或是思忆故乡,时时宽慰。岂料云生思不在远而在近,思不在彼而在此也,这等说话,如以水投石,哪里宽解得来?   那小姐心中也着急了,想道:“他若思乡念切,则来此多时,不应至今日而始病;至于功名一事,尤属荒谬,何不锐志上进,而反为无益之忧?这两件事必然不是他所思的,或者别有隐情,故此不肯告人耳。”便悄悄对乳娘何妪说了,叫何老官问松风相公病症因何起的。松风便把朝夕吟哦四壁诗词,时时想念石相公的话说了一遍。何老官与何妪说了,何妪回复小姐,小姐便知病是怀人所致。即忙写书一封,付与何妪,叫何老官拿去,如此如此说,不可有误。何妪依计与何老官说了。   何老官果然拿了书,一径走到楼上,叫松风引至床前。但见云生气如一丝,骨如柴瘦,使人可怜,便低低叫道:“梅相公,我何老儿在此。”云生掇转头来,开眼又复闭了。只得又叫道:“相公,今早我在路中遇着一个老人家,问我前日有位梅相公在栖云庵寓,今不知哪里去了。我问他寻相公有什么说话,那老儿道家主石相公有书寄与梅相公,我要领他来见相公,他说既在你家,烦你与我寄去,我不及见相公了,偶有便船,速要回家,”说罢便将书付我道:“石相公多致意梅相公,不久要来相会的。那老儿竟忙忙去了。故此特地拿书与相公看。”云生听说石生有书,心中已去了一番思慕,精神便觉旺了些。松风将书拆开,扶起云生来看。只见书上写道:      自昔鹊桥初驾,漫晤芝颜,继而捧诵琳瑯,中心如醉,虽郑生之佩,初解江皋;然伯牙之琴,徒思山水。满拟把臂于来朝,何意负盟乎此日。诚以家严有解维之命,遂令小弟无再见之欢,中心怅怅,恨也如何!从此秋水蒹葭,徒切伊人之慕;暮云红树,实深樽酒之思。弟之念兄,固已如此;兄之念弟,谅亦无殊。然而参商虽有不见之悲,牛女必无终睽之会,他日握手谈心,始信有心而睹面;连床话阔,幸无弃旧而怜新。九曲回肠,三秋思忆,聊申尺鲤。珍重加餐,临楮依依,易胜翘首。再福盟兄大人 文史                     辱盟弟石霞文拜   云生念了一遍,恰象眼前清爽了许多,想道:“石兄之情,何其依依若是,前则可以怨,后则可以兴,可惜那寄书已去了,不问得他近来况味,谅他写这书时,必然精神倍旺,决不是我这般有丝无气的了。虽然如此,那见面的相思倒也消释;这里不见面的相思不知何时解去。”想罢,依然睡倒,比前虽觉略有起色,只是小姐那一丸药儿未到,究竟沉疴难愈遂。   何妪已把送书的事回复小姐,小姐仍叫他打听病势比前何如,何妪道:“看书后两日少有痊可意思,这两日照旧如此,怎么是好?”小姐道:“这一枝救兵我不得不发了。我若坐视不救,连那前日这封书也是枉费心思了。”忙把那中秋的诗和韵一首,又换一番笔迹,写完念道:      云霞相映足情多,何况骊驹未唱歌。   请向广寒先折桂,此时应许见姮娥。   这诗第一句暗将云霞二字串合,后两句要他用心求取功名,方许赤绳系足的意思。小姐把诗封好,叫何妪领了红萼,乘松风去请医生,总兵又去问卜,悄悄的拿了诗,同上楼来。何妪忙揭起帐子,连叫两声:“梅相公,小姐差红萼姐在此问候。”云生梦中听见了“小姐”两字,如一丸仙丹透入泥丸宫,直坐起来,忙道:“多谢小姐,不知有何指教,以疗小生沉疴?”红萼上前接应道:“家小姐因相公贵恙未痊,心甚不安,因为礼法所制,难通问候。今见相公病势如此,只得从权径窦,特遣贱婢问候,并为传语,祈相公吾爱吾珍,勿致轻生,以贻莫大之忧。”说罢,即将袖中之诗送与云生道:“内中有绝妙药方,乞相公细细味之,勿负家小姐一片苦心。贱婢即此告辞,恐怕老爷回来。”临别又再四叮咛称重自爱的话。   红萼去后,云生拆开诗看,晓得诗中之意,要他功名成就、得托丝萝之意,心中大喜,把从前干害相思一旦都勾,从此日轻一日,不够几日,病体霍然了。也就做诗一首,央那何妪致谢小姐。小姐拆开看时,只见那诗云:      何事新来集感多,从此不敢发悲歌。   彩霞能令云生色,有日朝天谢素娥。   自此,小姐也不复通问矣。云生也一意埋头苦读,出人心意暗暗打照。谁知好事多磨,泰中生否。有分教:      白发将军,绿林遁迹;红颜智士,莲幕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