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得道 - 第 14 页/共 16 页
钟离权笑对洞宾说道:"为你几句狂言,连累我也讨了个没意思。"洞宾听了,挺着身子,圆瞪双眼,说道:"师父别这么说。弟子承师父训诲,已知天地之内,天地之外,只有这一个道。道之外无他道,道之内也无他道。弟子年纪虽小,已知救世之道,也只是这个道。天不生我则已,既生了弟子,弟子誓要把世界众生,一起引入大道。有一人不得道,弟子决不独自成道。弟子也深信孔氏五伦之教,事亲之理。爹爹虽然不容弟子修道,弟子还要慢慢地感劝爹爹入道。而且弟子私意,以为劝世救人,要自亲及疏,由近而远。自己的骨肉,尚不见信,更何能感化他人?师父,弟子救世功夫,定从自家入手。现在爹爹的意思,要弟子读书成名,中高第,做大官,生儿育女,传接香烟。弟子为要感动他老人家起见,一定事事先遵他之命,做给他看,博得老人家的欢心,方好挽回老人家的心意。师父,你看弟子的见解何如?"钟离权听了,大赞道:"三教异途,而其理则一。儒家训人,最重忠孝。我们既要修道,尤其应该把忠孝大节,时时记在心头,能够如弟子所言,把人生责任一一做完,然后入山修养,那是最好没有的了。但恐那时世情一重,道念反轻,不但普渡众生的宏愿难以贯彻,就是你本身,也将与草木同腐,落不到一点结果,岂不可怕。"洞宾笑道:"师父此言,太小看弟子了。弟子未生之前,家慈曾两得梦兆,说有许多仙官,排着仪仗送弟子投胎。生下来时,室中尽是芳香,院外咸闻空中仙乐悠扬,许多时才散。因此家君常说,弟子将来必是有造化的。这倒不必说他,最奇怪的是,弟子常常梦见一位白发白须的星官,自称李长庚。弟子久闻玉帝殿中,有位太白星君,姓李,名长庚,多半就是此公了。他在梦中,时时吩咐弟子许多道门玄理,并叫弟子时时记住: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人。他又说,这两句话是弟子自己说的。弟子在梦中,也似乎记得,确曾说过这两句话,但不知何时说的和讲与谁听了,这可记不起来了。弟子醒来之后,灵府十分清澈,常把这两句话印在自己的心坎里,所以才有度尽世人的宏愿。师父,弟子此言,确不是一时兴到,随口乱谈的,委实刻刻不忘,存有这个念头啊!"钟离权笑道:"既然如此,你可记得从何处见过我么?"洞宾笑道:"那也记不清楚了。但弟子早对师父说过,一见师父的面,就似非常熟识的样子。看来这些许都是前生之事吧。"钟离权听了,手捻胡子,哈哈大笑。笑毕,又轻轻点点头,却不说话。洞宾却不甚理会这些,又道:"弟子话是这么说,心中却惦记一件大事。"钟离权点头笑道:"我省得。我省得。但是并不要紧。"洞宾怔怔地问道:"师父猜弟子什么心事?"钟离权笑道:"想来你志切修道,为要度尽世人,不能不先感化你父母。功名富贵,你所自有。十年之内,一概可以办了。独是生男育女,不能不有男女屋室之事。你是怕破了法身,未免阻碍修道的功行。你所忧患的,不是为此么?须知你乃纯阳之体,纵然破了色戒,但只气体感应,已可生育男女,不会摇动精血的。这是因为你根器太厚,阳刚太盛,才有这等好处。要是别人,一破色戒,就得迟千年道行,甚至全功尽弃,与凡人无殊,才是第一可危的事情咧!"洞宾听了,大喜道:"弟子所忧,正为此事。今蒙师父指点,此愁可去。弟子倒要请问师父究竟是人是仙,何以知道弟子许多事情?而且师父每天讲授玄门大道,弟子虽愚,也知此等玄理,非大罗金仙,确有千年功行者,不能道其只字。可见师父决非平常之人。弟子又想起师父到弟子家中那时,很有许多特别的情景。至今弟子家人还常常说起,引为奇事。"钟离权不等他说完,先笑而问道:"他们是怎样说我呢?"洞宾笑道:"就说师父初来之时,自己上门求见爹爹。爹爹因见师父一身褴褛,以为前来告助。先时很想不见,后在门内私窥,望见师父双目有神,清气满面,便说决非求助之人,急忙以礼相待。及见师父议论高明,口才清朗,几句话就把爹爹惊服得要命。因此十分敬仰,便问师父来意。师父岸然说道:要收弟子做个门生。那时爹爹正因弟子太聪明,又太顽皮,正苦于请不到一位好先生。既然有师父这样大才之人,作毛遂之自荐,焉有不悦之理?但是他老人家至今还有疑念未明。因彼此要好多年,师父始终不曾说出自己的家乡所在,也不知师父是何等出身,曾做什么事情,何以这许多年未见师父回家一走,也未闻师父写过什么家书,更不见有甚亲友上门相访。这便是他们疑惑师父的原因了。"钟离权听到这里,禁不住哈哈一笑。洞宾又道:"其实弟子年才五龄。爹爹曾说,弟子有生以来,确是夙慧的。弟子四岁,已毕经史。五岁上头,便被我骇倒两位老师,弄得他们无颜而去。今得师父辱临指教,事情是非常之好,又恐弟子负才做人,瞧不起师父。所以喊出弟子,先叫拜见师父。岂知弟子一见师父,宛如天赐良师,不由不满心悦服似的。未及领教,先已心折。所以弟子曾说,这才是我的师父哪!"'钟离权点头说道:"这也许是你我有些前缘吧。"吕洞宾矍然道:"师父,我们前缘是前缘,但我想师父一定是位天上神仙。许是前生有约,特地下凡来教诲弟子,引弟子入道门来的。师父,今儿闲着无事,师父不妨把前生之事,也对弟子说说吧。"钟离权听到这句,不觉变了脸色,喝道:"人世怎有神仙?神仙哪能跑到凡间来,替人教书?你这孩子真会胡说。怪不得你爹爹要骂你狂妄呢!"吕洞宾受责,并不惧怕,反而笑起来道:"这是师父故意呕我玩哩。我就知道师父必是天仙下降,师父若说神仙不得下凡,何以世上又传下许多神仙真迹?大抵真人不肯随便露相,露相之后,必多麻烦。所以讳莫如深。师父既不承认,弟子也不敢妄测高深。横竖时机到来,师父总会告诉弟子的。"说罢,也不再问,自归书位用功去了。这吕洞宾天份既高,又得名师教导,自然成为无上好才。这时,正值唐朝贞观时代。吕洞宾年十二,便跟着一班亲友,同去应试。一战而捷,中了进士第一名,时人称为河中小才子。一时世家大族,有女儿的,都愿招他为东床佳客。吕洞宾守师父之训,遵父母主张,十五岁上,娶了本郡何太守的小姐为夫人。伉俪之情,十分敦厚。过了二年,生下一子。洞宾也以才名补官,宦途十数年,钟离权始终相从不去。一天,师徒父子在衙中治酒小酌,闲谈政治民生之事。忽吏胥进来道喜,说有升迁消息。洞宾父子听了,也有喜色。钟离权独微笑,不作一声,也不道贺。洞宾的父亲笑道:"先生高士,宜不以功名介怀。小儿年才弱冠,仕途太顺,凡人得志太早,必易生骄妄之心。骄则不能更进,妄则为世所轻。人皆羡彼,吾惧其不为福也。唯先生始终管护而督过之,儿子幸甚!吕氏幸甚!"钟离权听了,不觉仰天大笑道:"世安有迷于名利而能进于道者?老大人只虑其骄妄非福,抑尤浅言之耳!"几句话,说得父子皆默然不语。钟离权推杯而起,踉踉跄跄离席,走了几步,口中吟道:
传道真仙不易逢,几时归去愿相从。
自言住处连沧海,别是蓬莱第一峰。
又吟道:
莫厌追欢笑语频,易思离乱可伤神。
闲来屈指从头数,得到清平有几人。
吟罢,大笑道:"了不得!今儿被贤乔梓灌醉了。先失陪了。"说完,向外急走。吕洞宾父子都怪他今日言语神情有些不伦不类,都道他真个醉了。吕洞宾本来对师父最尊敬,见他醉容可掬地出去了,忙禀命父亲,亲自追了出来,直到钟离权的卧室。钟离权一面走,一面还在那里叽哩咕噜的,不知说些什么。一进门,就呕吐狼藉,臭气难闻。他也不管后面有什么人跟着,迳自奔上床去,和衣躺下。吕洞宾怕他受寒,想替他盖上被,便在他耳旁轻轻地唤了声:"师父,好好睡下,这样睡,是要受寒的。"钟离权听了,睁开两只惺忪的醉眼,呵呵地笑道:"人生一醉,如登天府。弟子可能从我到天上一游么?"洞宾笑道:"师父说笑话了。弟子凡浊之躯,如何得升天庭?若是能够升天,弟子求之不得,怎有不愿之理?"钟离权听了,大喝道:"胡说,本是天上人,硬向地狱钻,还说什么情愿升天。"说毕,又哈哈一笑,摇摇头说道:"这圈子可怕!这圈子可怕!"说了这两句,登时鼾声大起,悠然入梦去了。吕洞宾自从应试以来,功名顺利,天天做的都是烦剧之事。亏他年富力强,才识高远,无论冤案疑狱,或是种种为难之事,一经他手,无不神速妥当。外面的声誉,一天高似一天。他自己也渐觉此中可乐,大有沉醉于功名的情况。夫人何氏,才貌都臻上乘。自他出仕以来,又替他购置两个姬人,也皆雅艳清华,智慧不凡。吕洞宾也不免有情,时时对师父夸奖他的妻贤妾美。钟离权只朝他微笑点头,既不劝阻,也不说什么扫兴的话。不过从此以后,吕洞宾每每和他说道,他总是不肯深言高论,惟以一二语敷衍他的面子。有时吕洞宾发起急来,说:"师父莫非怀疑弟子不肖,才入仕途,就忘本来面目,所以相弃如遗么?"钟离权大笑道:"非也非也!修道岂在多言,道贵无为。一落言诠,便非真道。你要我怎么议论,才合你的心意咧?"洞宾不敢再说,而心中也时时自克自制,唯恐万一不慎,动摇心志,反被外物牵诱了去。但不知物欲诱人,每乘人不自知觉之中,为之潜移默化。以洞宾之根基,又有那般智慧,那样志趣,再得仙师指导、监教,日夕相从,照常理来说,自该一路顺风地走向大道上去。凭他的功名声色,和一切人世繁华,怎样的大力引诱,也不能把他提到世路上去。谁知理虽如此,事实上竟不一定符合。即以彼时的吕纯阳而论,实在有些渐渐惑于世情的状态显露出来。钟离权身为师父,又是他前生的弟子,洞宾修道之责,都在他一人肩上,如何轻易放得下去。便想乘机点化他一番,顺便即可劝他弃官归林,断绝一切色欲,方可修成至道,无负两世约言。因于这天席上,佯醉归房,逗得洞宾前来问安,即假借醉态,先将他刺讽了几句。果不其然,洞宾真是根器最厚之人,一闻此言,宛如当头受了一棒,又如清夜钟声,惊回他的迷梦。眼怔怔瞧着师父已入睡乡,鼾声聒耳,酒气熏人。兼之刚才呕吐的东西,既脏且臭,刺入鼻子,任什么人都要禁受不住。偏偏那时的洞宾,他以公子官员的身份,竟似耳聋鼻塞,一点不曾觉得怎样,对着沉眠的钟离权,只把双手高拱,肃恭立在床边,不敢走开,也不敢厮唤,这一下就整整站了三个多时辰。中间也有许多下人们进进出出,瞧见这位公子老爷,发呆也似地立在师老爷床边,自不觉有那种惊奇的情形,但又不敢动问。
其中有一位老管家,是吕氏三仆世外,他在老大人面前都能说得一句话,作得三分主的,何况这位小主身边,他的权力,自然格外大了。当下他得了众人报告,一则恐有什么特别的内情,关系小主前途利害。凭着自己的良心,不能不查个水落石出。二则怕小主人站得腰酸腿疼,回来办不得公事。三则素知师老爷爱护小主,比小主人的父母还来得诚恳。今儿为什么又有这等做作,累他爱徒如此虔诚赔礼。难道小主真有什么委屈他老人家之处?若果如此,他这老管家儿,也该代小主向师爷谢罪。他怀着这三项意见,这才不避一切,毅然跑了进去,悄悄地把小主的衣襟一拉,这才把洞宾拉得吓了一跳,恍如梦醒一般,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声:"是谁这般无礼?"回头见是老管家,慌忙施个便礼,叉手问道:"老公公前来作什么?"老管家悄悄地把自己怀疑之点,问了一番,倒惹得洞宾无话可答。因为自己的情景,果然有些惹人疑议。但却的确不是对不住先生,也没有什么要求先生的事情。总而言之,他心中的的确确似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待先生醒来,明白指示于他。然而这话,又断不是三言两语,一时三刻,可以说得明白。也许内中主要的话,还不能对老管家说。经他一问,只得怔怔地一笑道:"老公公,别胡猜乱想,我是要请教先生一种学业,见先生酒醉高卧,又不敢惊动他。打算站在床前,等他醒来时,他念我诚心,一定会指导我的,不想又累公公替我担心。公公既然来了,倒也好。还请公公替我吩咐下人,就在此地搭了床铺。我想和先生谈论些学问上的事情。还有一说,若是老大人、太夫人和夫人等问起我时,也不必把方才的情形告诉他们,免得大家为我挂怀。"老管家听说小主人如此要好,自然欢慰,点点头说道:"老奴理会得。公子也该早晚进上房去,照常请老大人和太夫人的安,和夫人谈谈说说才好。"洞宾一一答应。老管家欣然自去。此际下人们早把钟离权吐出的脏物打扫干净,随即进来,安上一个铺位。一切妥当,洞宾命他们出去,无事传唤,不必进来。下人们诺诺连声,退了出去。洞宾再来看师父时,哪知他鼾声愈大,睡兴越浓。洞宾轻轻叫了一声,仍然不应。洞宾叹道:"师父委是真仙,哪有一饮便醉,醉得人事不省,睡得如此酣足之理?必是他老人家爱我太切,望我太深。大抵他见我近来太和妻妾们亲近,防我迷恋女色,障碍修道,所以假装酣睡,试我诚心,然后再以正言教我。我要轻慢先生,他必看我不足造就,舍我而去。我再从何处觅得这样的高人来做师父呢?如此一想,重复肃恭虔敬的躬立床前。看看天色已晚,老管家知道他的意思,把晚餐开到这个房间。洞宾一人独酌独餐,匆匆忙忙饱了肚子,再来做他的老功课。看看钟离权却已翻身向内,一般的鼻息浓厚,毫无醒悟的样子。洞宾打定主意,不敢怠慢,仍旧拱手立着。看看又过了个把时辰,照例这时洞宾已该就睡了。老管家恐怕他过分辛劳,又见师老爷如此沉睡,也觉诧异,便料小主人所言有些不情不实,此中毕竟另有原因。于是重复入内,请洞宾就睡。主仆正相持,才听得钟离权又翻了个身,口中高呼道:"唉,唉,这一下去,就没有命了。"一言未毕,早把洞宾吓出一身冷汗。未知钟离权因甚说这惊人的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82回
作棒喝点醒迷境发伟论倾倒真仙
却说吕洞宾好容易肃立端庄,恭候钟离权大梦醒来。忽听他说出一句惊心动魄的话道:"这一下去,就没了命了。"洞宾心机灵极,一闻此言,直似冷水浇背,棒击当头,慌忙走近一步,低声说道:"师父,弟子在此。弟子在此伺候师父多时了。"钟离权一骨碌起来,揉揉眼睛,向外一望,惊道:"怎么睡得这么久?天都黑了。"老管家上前,说道:"师老爷睡兴好浓,我们小主人整整伺候了半天,连坐都不敢坐一刻儿。现在已是二鼓时分,老奴是特来伺候小主,请他就寝来咧。"他这么说,洞宾却非常的惶恐,忙说:"老公公,快请安歇去。这儿让我伺候师父。我自己也会就睡,用不着劳动公公。"钟离权方笑了笑,说道:"今儿正吃了你们贤父子的大亏,我的身体也太不行,近年来精神益发坏得多了。你瞧,今儿也才喝得十多杯酒,怎就醉成这么样子。倒累弟子辛苦了半天,太说不过去了。"洞宾惶恐道:"师父说这等话,弟子如何当得起呢?"回头又再三把老管家撵走了。钟离权自有下人进来送水送茶的过来伺候。他吩咐说:"肚子不爽,什么都用不着,我只要睡了。大家都睡去,用不着你们招呼什么。"众人遵命而退。钟离权笑问洞宾:"弟子站在这儿,有甚原因?因何又设起一榻,预备和我作长夜谈么?"洞宾听了,突然跪下地去,叩头道:"师父,弟子懂得师父深意。弟子自知无状,不该贪恋妻妾,致劳师父垂念,罪无可逭。但弟子自信,还是从前一样的志趣,一般的决心。世上的物欲,无论如何厉害,弟子决不被它引诱了去。可请师父放心,弟子决不有负师父期望之殷,教诲之德。唯师父始终怜而教之。"钟离权听了,倒不禁叹息道:"人生不怕不能知,独患知之不真。不能知者,遇知者为之指导,立刻能知。唯其自信为知,而不能真知,斯为害烈甚,而终身无省悟之机矣。汝根基太深,天份太好。凡百事理,人以为难能难索者,汝能顷刻释之,唯其如此。而有些地方,往往不免自信得太甚。自信为入道第一法门。人不自信,将委蛇唯诺,无一事可成,而何言乎修道?但自信过深,每致流于偏激、狂妄,弊之所至,可使学无实际,尽成皮毛,偶有讹谬,终身难改,而人亦无敢为之矫正者。大抵聪明之人,最易犯此。汝乃绝顶聪明人,纵犯此病,亦能转悟,但吃亏已不小了。譬如你方才所说的几个决字,即自信过甚之一斑。以我所见,你的毛病,就在不能用此决字。既不解决,而偏说是决然、决计、决乎,有这么多的决语,这便是自信过深的凭据。还有一层,你只知贪恋妻妾之好,是你近时大病。不知除此以外,还有热衷功名,也与好色是同一祸害。你却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等毛病,也未尝不从自信太过而来。因为自信得太厉害了,自谓我是决不那么样的。于是一点心苗,尽不肯向着自己短处着想。而所作所为,种种谬妄,就无从发现出来了。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今儿我这一番试察,就是要知道,你能否于错误之中,自己转悟所犯的毛病。要是一味矜妄,全不退想一下,纵使我酣睡个十天半月,你也不会那样的皇皇然汲汲然,站立这半天之久。那么,你这个人哪,就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结果转成天下第一蠢人了。唯其稍有感觉,即能回心内视,所以我又看你是绝顶聪明之人,是真正聪明之人。觉你犯病虽深,尚非根本重症。所以我便认你转悔之机已到,急要将你已往的过失,纠正一下。你要再不回头,唉!只怕荏苒驹光,不肯为你屈留个十年八载的。等你迷梦一深,转眼半生过去,那时真元剥尽,功行难成。纵有入道之心,但其身体精神,已来不及赶上前程了。"洞宾听了,浑身惊出一场大汗,跪伏于地,叩头不止,流泪说道:"弟子明白了,觉悟了。以前种种,当作昨日死。以后种种,才在今日生。弟子现已回心内视,自觉近来所作所为,已有渐入迷境的危险。弟子不自以为危,还敢在师父面前夸下如许海口,更见危险到了极处了。"钟离权听了,命他起来,侍立一旁,方正色对他说道:"你常疑我是天上金仙,这话不错。但因未遇其机,还有许多俗缘未曾了结,一时不克上天。即如为你之事,也是我应负责任之一。你知道你自己前生是什么人哪?老实对你说,你便是如今举世敬礼的东华大帝。而我却是你的门生。钟离权三字,是我的真实姓名,别署云房,人家都唤我为云房先生。为了如此那般一种原因,你又存着那么一种宏愿,这才奉玉帝的诏旨,送下凡来。临下凡时,玉帝又付你那么一种重大的使命,所以你的修道,比世上任何修道人来得体面。也因你体面太足,你的责任也愈加重大。你该如何冥心苦志,刻自勤勉,才不负你自己降世的苦心,也不枉了玉帝派遣你下凡一场。"洞宾听了,矍然下拜道:"弟子恐枉做了师父的弟子,追随师父左右,至于今日,竟不晓得师父真是大罗金仙,并专为弟子一人,下到尘世。弟子更不自知前生今世的因果内容。至于自身所负的责任,竟有那样重大。弟子向来在师父面前说的狂妄语言,如今想来,真要能够做到那步田地,才够得上尽职尽心四个字,也且不枉我下凡一趟。师父,弟子现时已有真正的决心,甚愿即刻离开家庭,丢了官职,以便还我自由自在之身,逍遥山水之间,炼我筋骨,长我学识。数年之后,或者有些成就。那时再求师父指授大道金丹。倘能早成神仙,也可早救一天的世人。但弟子还有私情,未能自解,望师父为我解释方好。"钟离权见他如此容易了澈,不觉点头叹赏道:"到底是根器深厚的人,比其他聪明人,又高一筹。你今所虑的,当是堂上双亲不能立时抛撇。欲待说明再走,又怕不蒙允可,反难走得成功。可是么?"洞宾道:"师父圣明,洞见肺腑。弟子现在的心胸,和今日下午以前大不相同。从前尚有功名利禄妻妾儿女之念,如今却除了年迈双亲之外,再也没有心事。并非对于妻妾儿女能够视同陌路,但他们的年纪既轻,悲苦牵挂都不足以伤他们的身心。唯有两位老人家,近年来身体本就不大健康,精神也日见衰颓。若知爱子弃家远去,这一气一苦,就可立成大病,为之奈何?"钟离权笑道:"你当初不是说度化世人,当从父母妻子开始么?怎么今儿又先作抛撇父母之想呢?我早对你说,仙道不外人情。既要成仙,又不孝敬父母,慈爱妻子,这便成为天下之忍人,如何可以人道呢?"洞宾听了,惶然发急道:"师父教训的话,弟子哪一句哪一时不在心头?但今日之事,事难两全。弟子道行毫无,怎能劝感他人?这不是难死了我么?"钟离权大笑道:"你既然自觉无此本领,难道不会求教别人帮忙么?"洞宾一听此言,立刻长跪于地,叩头有声,说道:"弟子决心出家,誓不返顾。师父既然这般说法,弟子谨以此事拜烦师父了。"钟离权笑着说道:"罢罢,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既说了此话,说不得,只好再帮你一次忙。你我世俗交情,也便从此为止。此后相逢,便成世外师徒,我们的交况,就不是这般形状了。"洞宾见他允了,心中大喜,叩头而起,问道:"弟子决定来日黎明出门。师父看我该走哪条路子?"钟离权默默沉思片时,方道:"你既抱有宏愿,又具有那样的根基,天地之外,世界之内,无论神人仙佛所居之地,你都可以去得,但今却先要往庐山一行。那边现有一位神仙,在那山上玉屋洞内等你传授天遁剑法。你有此剑法,可于五遁之外,得一剑遁之法,故有天遁之名。得此一剑,胜如百般利器了。至于眼前三年之内,你所应习的功课,我已于五年来完全教授于你。你只把这些法儿一一练熟,半年之后,可以辟谷;两年之后,可以腾云驾雾,召神遣将;三年之后,可略知变化之法,通五行生克之理。寻常修道人,百年可得者,如尔的质地,可尽于三年间得之。三年期满,尔可在湘江岸上候我。我将与你共同度脱一样有缘之物。那时却再授你更精更深的学问。"说毕,又取出一件道袍,亲自替他披在身上,吩咐道:"你莫小看此袍,此名混元八卦袍,水火不能近,刀兵不能伤,遇寒则热,逢暑招风,常常披在身上,更不必再备其它衣服。大凡修仙之人,到处为家。荒山古庙、山边水涯,皆是天赐家园,有此袍子,寻常妖怪之类,望气知畏,再不敢来寻你的事了。大凡出家人第一要能吃苦,我今替你打算,倒似不忍叫你吃苦的光景。这便因你自有根基,和其它凭空修持者不同。你要不信,此番出门,马上可以试验出来。不看别的,只如行路、忍饥、祛睡魔、冒风霜,种种出门之苦,皆是你生平所未习者。但皆不足以苦你,都缘你前生功行道术,比什么仙神都来得深厚伟大。今生秉着遗气,与众不同,区区炼筋骨、轻形骸那些小道,更用不着怎样修为了。弟子,这些都是你最大便宜之处,别人所万万赶不上的。有此许多的便益,若是趋人歧途,或因循自误,岂不太可惜可痛么?"洞宾顿着道:"弟子理会得,师父放心。"钟离权又道:"还有一件小玩意儿,可以自便,也可以救人。"因传与点石成银、点铁成金之法。洞宾问道:"师父,这化成的金银,能永久不变原质么?"钟离权道:"大概可过五百年。五百年后,仍回原质。这也是一种天地循环之理,如何能够永远不变。倘有永不变回之理,今天便不能使它变成金银了。"洞宾蹙然不安道:"既如此,弟子就不愿用这方法,免害五百年后的人。"钟离权听了,不觉点头赞叹道:"难得难得。我竟想不到此,这不过是眼前极易明白的道理。怎奈学法的人,自学他的法。法子学成了,存心救济穷困之人,那已算是极大的善果,极好的心术了。谁还顾到五百年后得着这块金银的人,更受变回铁石的害处。不但我,大概神仙中能此者不在少数,却不曾听见有哪一位理会到这些事情。谁想被你这初学主人一语点醒,可谓发前人所未发,纠正多少只顾眼前不管将来的神仙。只此一言,足抵五百年功行了。难得难得,可佩可敬。"说着又抚着他的肩膀,喜笑道:"好孺子,你有这样的善智慧,好见识,前程正未可量。千年之后,必成神仙领袖无疑也。勉之勉之,莫枉负了这好天份好资质啊!"洞宾受赞,有些不安道:"师父如此夸奖,弟子怎受得起。弟子但求早成正觉,得追随几杖,劝化世人,于愿良足。至于本身前程,何敢作非非之想呢?"钟离权点头道:"神佛仙人功名禄位,也都有个定数。天之所置,人不能废。其所弃者,人也难以自拔。你此番前去,马上就有一件闲事,挨到你身上来。你既不能不管,管了闲事,就有小小的口舌之灾。即此小事,也有因果之理在内,好在前途有人庇护,不足忧也。"
师徒二人一直讲说到天色黎明。洞宾不敢逗留,拜别师父,就想动身。钟离权道:"现在重重门户,你怎样走得出去?来来来,待我送你一程罢。于是手挽洞宾,出了房门,却是一个小小的天井。仰视天空,微微有些星月之光,躲在流荡不停的乌云里面,却是怕见人面一般,老是不再露脸。晓风起处,天井中梧桐枝叶,萧然作响。枝头好鸟,倦梦方回,吱吱喳喳地互相告诉,似说晨光到了,大家醒醒儿,各干各的正经去,莫再沉迷在黑夜之中。地上的师徒俩,手挽手儿,微作感喟之声。洞宾惨然说道:"师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生人物,何故使之一个个沉溺于世情欲海之中。看他们晨兴夜寐,孳孳名利,他们自己定觉得做人是应该如此的,这才是人生正当的方法咧。但从世外人看来,与枝头鸣鸟的奔波觅食,有甚么分别。一旦大限临头,命在俄顷,生时辛苦机谋、智取力夺所得的功名利禄,可能带得一丝儿到阴间受用?又如此辈飞鸟之才过春夏,又届秋冬,碌碌庸庸,无休无歇,转眼儿老死林巢,或为顽童所害,或伤弋人之手。所有生前飞驰奔骛,种种勤劳所得的结果,又是怎样?弟子学道伊始,自顾不遑。面对于此等只顾眼前不思退步的人物,兀是忍不住替他们悄悄心忧。师父,弟子将来可能替他们稍尽尽匡救之劳么?"钟离权微笑道:"昔人说,一夫不获,时予之辜,是何等伟大的心胸?佛如来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何等慈悲心肠?舜人也,我亦人也。人之所能而谓我必不如者,此懦夫蠢奴之所为,有志者弗屑也。弟子啊!你有此好心,可莫问将来的能与不能,只顾眼前的如何勤力。天道最公,天心最仁。人有善念,天必从之。行矣弟子,奔尔前程,尽尔心力。将来之事,将来再说,戚戚萦怀,匪第自苦,亦足分尔道心,大可不必。别矣洞宾,好自为之。毋忘三年后湘江岸之约。"说毕,伸手向空中一招,猝闻咿哑之声,起于天末。洞宾一惊顾问,有白鹤一头,自空而下,飞翔树林三匝,把方才吱喳的小鸟惊得呀然一声,四散飞奔。钟离权喝道:"孽畜安得恃大欺小,玩忽公务。还不快来送你师兄出门去呢。"那鹤听了,立刻滚身而下,落于地上,化为一个童子,目秀眉清,唇红齿白,端的令人可爱。向钟离权稽个首问道:"师父,是哪一位师兄?"钟离权指着洞宾说道:"就是这位吕师兄,他今要去南昌地界。你可把他送到江北岸上,由他自去吧。"洞宾听说,一面向那童子举手为礼。童子也还了一礼。洞宾此时倒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执着师父的手,呜咽有声。猛听得钟离权大喝一声:"既云修道,何得尘心太重?还不快快前去!"说时,伸手在洞宾额上一拍。洞宾大吃一惊,慌忙睁眼一看,咦,真是仙家妙用,神秘不测,自顾此身已飘飘然飞上九霄云外。也不晓得怎样跨上童子的肩头。这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了白鹤,将他驮在半空。这一来,把洞宾吓得做声不得。未知洞宾此去有何异事,却看下回分解。
第83回
桃花山犬祟王小姐夏口镇狗咬吕洞宾
却说吕洞宾被钟离权猛然地一声大喝,不觉吓了一跳。一睁眼间,身子已跨在鹤背之上,腾飞半天,回翔作势,心中更觉惊骇。趁着白鹤飞翔之势,在它长颈上轻轻拍了几下,说道:"师兄,慢慢走呀,小弟有话请教。"鹤童便把翅子略略展缓了些,伸颈仰头,口吐人言道:"师父教送师兄到江北岸上,到了那里,自有人前来迎接师兄到庐山去。师兄还有什么疑惑?"洞宾道:"不是这么说,方才我还和师父说话,怎么一下子工夫,就在师兄背上,又已飞在半天里。这是什么道理呀?"鹤童笑道:"这是师父的仙法。你不知道,我却怎能晓得。"洞宾又道:"师父现在何处呢?师兄可晓得么?"鹤童笑道:"不是还在你家中么?这些事情,我全然不知。我只晓得师父召我来,是专为送你出门。此外还有什么话,他既然不说,我怎敢问他?"洞宾也知他所知道的有限,和本人差不多儿。方才所问,也不过因事出意外,此心不能自持,发为无聊之词。他既不能答复,也只得罢了。鹤童也不再多言,展开双翅,一阵猛飞。哪消半天工夫,早由河中飞到江北。对江稍东,便是南昌城了。白鹤放下洞宾,说声后会有期,振翅而去。洞宾慌忙额手致谢。
洞宾定一定神,心想,师父命我去庐山,据鹤童说,还有人接我渡江。这又是什么人呢?想了想,却不要管他。看这地方背山临江,倒也清雅干净。既然到了此地,就去玩耍一回,却也不妨。正思举步,瞥见对面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急忙忙赶来,满头脸全是大汗。走近洞宾身边,一不留神,在洞宾道袍上一碰。洞宾没有防到,受此一碰,一个身子往后退了几步,不觉失笑道:"你这位大哥,走路也太莽撞了些。这么阔的路子,睁着眼,也会碰在别人身上,岂不好笑?"那人倒是非常和气,听了这话,急忙赔笑抱拳,再三道歉,说道:"在下委因急事在身,马上要赶到三十里外,专请一位有道高僧,前去我们主人家收伏妖精。看看天色已晚,家中又被妖精闹得太凶,深怕误了主人的大事,所以拼命狂赶。谁知赶昏了脑子,明明见道长在前,不晓怎么会碰在你的身上去,真乃抱歉之至。"洞宾笑道:"这有什么要紧,但听你说什么妖精不妖精,此话来得奇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什么大胆妖精,竟敢白昼出现。大哥,可详细说给贫道听听么。"那人道:"谈谈是不要紧的,可惜天色已晚,在下还要赶路呢。"洞宾笑道:"贫道倒是闲得一点事都没有,就跟大哥一路走走好么?"那人听说,朝他打量了一眼,问道:"听道长说话,好像不是本地人,莫非是远方来的仙人么?"洞宾笑道:"仙人差得太远。远方两字却对。贫道乃河中人,姓吕,名岩,字洞宾。此来为要去庐山学做神仙,却不算是神仙。"那人笑道:"既这么说,道长毕竟有些才学,和平常的羽士全不同了。不知可有本领,替我主人除妖伏怪。我这敝处,便是从古有名的夏口镇,乃四通八达的所在。我主人乃本地有名的善人,家有巨大产业。姓王,人人叫他王员外。因有一位小姐,年方十六,生得才貌双全,又能孝顺父母,对待我辈下人也是非常客气的。不料今年三月间,随主母王安人到桃花山上进香,不知怎么被妖人瞧见,追踪前来,附在她身上,胡言乱语,不可尽述。据他说,小姐和他有姻缘之份。他是仙人,如果员外肯将小姐许配给他,将来还可提携全家升天。员外哪肯答应,也曾请过许多道士作法驱除。无奈这班道人全是骗人银钱,只会喝酒吃肉,哪里能够收妖?但是这次却也一个个吃了那妖人的大亏,都被打得鼻塌嘴歪,浑身青肿,抱头鼠窜地逃去,连工钱都不敢来领。这妖人因员外和他翻脸,便也不客气了,天天在家中弄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来。洞宾笑道:"哦,还有许多奇怪的事情。"那人听了,把舌头一吐,说道:"说起这厮的手段,才厉害咧。他能平空放些野火,将你的房屋器具,烧得火焰飞腾,吓得人畜惊啼,四散奔逃。但是一眨眼间,火势全消,不但房屋完好,就是一草一木,也并不曾损伤丝毫。有时家人好好聚谈,蓦地听得豁喇喇一阵大响,忽然面前墙垣坍将下来。等你赶紧逃避,这墙壁又依旧装好,连灰屑石子也不见一颗。更刻毒的是,他能障掩人家眼目,弄得公公误认媳妇作老夫人,儿子看错母亲当老婆。虽然转眼之间便都看出本来面目,可已经闹出不少笑话儿来了。道长请想,这妖人混帐如此,纵然不能实在害人,可是弄得一家上下,时刻颠来倒去,不但正经事情一桩也做不起来,而且人人心中不安,时时防他作祟。这等罪孽,也就令人够受了。"洞宾道:"那小姐呢,可曾被妖人污辱?那人道:"便是这事奇怪,妖人天天逼着小姐成婚,但看他情状,好似极怕小姐的样子。大概他一来了,只在小姐房中坐地。几次三番,想到小姐床上去,可总没敢冒昧一次。若说这等妖人,还讲什么情理,那就没人相信了。既不会讲情理,又不敢冒犯小姐,这当中不晓得有什么道理呢?"洞宾问道:"那妖人形状,你们都见过么?"那人道:"我们全没看见,只有小姐一人是早早夜夜和他厮混着。据说是一个披毛带尾狰狞凶恶的怪东西。小姐是金枝玉叶般的人,平常连闺门也不出的,如今却在她绣榻之旁,摆着这样一个可怕的妖精。可怜这一下子,小姐也苦死了。"洞宾听了,勃然怒道:"不必说了,我今同你请那高僧去,看看可能治得下这妖怪,要是治不下时,待我瞧清楚了,妖人是什么东西,我再想法子收伏他。要是我的本事不够,我必回去请我师父来,替你主人家除害。何如?"那人大喜,说:"若得如此,我主人一定要万分感激你的。"洞宾也不说话,跟他到了一个古寺,名曰报国禅寺。那人进去,求见知客僧知圆和尚,洞宾也跟在一处。那知圆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矮胖和尚,那人呈上主人的书信。知圆接来看过,却不说去不去的话,先问洞宾是什么人?那人代答是吕道长,在途中相遇,同来拜访大老爷。知圆笑问洞宾道:"你可是河中吕岩么?"洞宾闻言,大吃一惊,问:"师父怎么知道贫道的姓名。"知圆也不答话,只微微一笑。洞宾留心窥测他的神情,见他这一笑,显然含有一种狡猾之态。不由得暗暗地估量道:"我是要上庐山去的,不要为管闲事,倒遇着歹人作起难来。一则危险可虞;二则耽误我的正事,不如想个法子溜了回去,管他有没有人接我,我自过江去吧。"想定主意,只见知圆一面对付那人,正在那里议论收妖的报酬。那人已允出两千纹银,知圆却还不肯答应。一面吩咐寺中长工,快请老师父来,说:"河中吕岩到了。"洞宾越发惊骇,以为这和尚必和我家有甚么仇怨,知道我到此地,必是要来报仇来了。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其自然。若稍现畏葸,不但失却身份,而且于事无补,因微笑说道:"这倒奇怪,师父既然知贫道姓名,还有那一位老师父,怎又认识贫道呢?"知圆笑道:"你别多心,我们这位老师父道行极高,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有翻天换日、呼雨腾云之术。他待人最好,又最爱才。等一会儿,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是一位阿弥陀佛的好人了。"洞宾没办法,只得坐着等候。这边知圆也和那人讲好,待收妖怪事完之后,送银两千两。洞宾出身世族,生性又极慷爽,生平只知尽力助人,从不知道这等除妖降怪的事情也能和世俗买卖一般,争钱论价的,心中大以为异。又深觉这寺中僧人,大概都是一班鄙吝之徒,却为何又有那样本领呢?想到这儿,忽听后院履声囊囊,知圆笑道:"老师父来了,吕道兄快随贫僧迎他一步。"洞宾只得立起身,随了知圆,向后面迎了出去,果然见着一位须眉洁白、长髯飘拂的老和尚,神光奕奕,骨格清奇,一步步踱将进来。知圆赶了上去,先对他说了句什么。老和尚面现喜色,问道:"这人在哪里?"洞宾听他声音如洪钟一般嘹亮,心中又甚为纳闷儿,忙跟上去,施下一礼道:"道门弟子吕岩谨参禅驾。"老和尚伸手挽了他的臂膊,呵呵大笑道:"好好,我等你很久了,你可随我来,有话对你说。"洞宾见那老僧面上倒是一脸英气,不像知圆那种浮滑神气,心想:"这倒真是一位好和尚,方才不该错疑了他。"于是恭恭敬敬地跟他到了禅院,重复向他行礼。老和尚笑道:"不必多礼,老僧俗家姓张,二百年前剃度出家,法号通明。今年已有二百四十五岁了。日前入定中,知你将于今日到此,特嘱徒辈守候你到来。因你根器极厚,无论修仙学佛,都非常容易。老僧之意,欲劝你入我佛门。老僧当收你为徒,将生平道行,悉数传授与你。不久我当圆寂,你可在此寺住持,管领一干僧众,将来的造化大得厉害哩!不知你可愿意么?"洞宾听了这话,倒出于意想之外。幸亏他颖悟敏捷,随即叩谢道:"师父盛意栽培弟子,弟子岂不知感?无奈弟子出家之前,已有仙师提携教训。此番出家,正是奉着师命,前去庐山学习剑法。弟子已入道门,不能改习他道。好在三教同源,宗旨都是感化世人,祛恶向善。弟子虽在道门,也和皈依我佛一般无二。想佛门广大,师父盛德高年,胸襟更异寻常,当不责其不中抬举,不识好歹也。"老和尚听了,默然良久,随即叹息一声,说道:"无缘之人,强欲使之有缘,此真可谓反乎造化自然之理。我错了,我错了。"说毕,瞑目而坐,半晌不出一声。随后知圆也走了进来,立在他的身边。好一会儿,才见他睁眼说道:"你去王员外家,须得小心在意。那妖乃是二郎神哮天犬。现在趁着它的主人家中有事,将他丢撇在外,无人管束,竟自放胆下凡,不是容易对付的。上次赐你那件宝贝,可将此犬驱斥,但不必害它性命。因它追随二郎立有许多功劳。小小风流罪过,罪本不致于死。况且那王小姐系雌虎转世,因她前生虽为猛兽,颇有仁心,从未伤害人类,所以今生得转人体,并因她对于手下伥鬼十分仁厚,伥鬼依恋不舍,仍在她身边保护,所以此犬不能近身。既未污辱人身,罪名又得减低一等。你若将它杀死,不但二郎神面上对付不过,而且办罪过当,来生结下冤孽,甚没理由。你省得么?"知圆口称遵命。
老和尚又对知圆说:"这吕岩,他既然决心不入我教,你可带他同去王家走走,顺便也替他了却一重孽案。"知圆听了,不觉朝洞宾瞧瞧。洞宾听了老和尚的话,心中又起了一层疑窦,待要叩问几句,无奈他又瞑目入定去了,只得和知圆一同叩辞而去。知圆取出两副甲马,和洞宾各拴一副,缚在脚上,以手画符,说是神行之法,每天可行三千里。洞宾倒也欢喜,一同出了山门,吩咐王家管家:"不妨慢慢回家,我们先去了。"说罢,招呼洞宾一同举步。果然行动如飞,又不辛苦,转瞬之间,已到一个市集所在。
看看天色还没全黑,知圆手指前面一所高大院宇,说是王员外家。二人一直赶到门口,对管门人说明来历。管门人慌忙去通报。不一时,王员外夫妻、父子、老母六七个人,一同迎了出来,和二人相见,邀让入内。初次见面,少不得都有一番客套。随后知圆问起妖人作祟的情况,员外所说的话,和管家告诉洞宾的差不多儿。因问知圆,可知此妖是什么种类。既然能够作祟人间,何以未脱皮毛?又且见了小女,似乎还有害怕之意。这是为何?知圆即把老和尚吩咐的话,说了一遍。又道:"此犬虽尚未能探听我们消息,但犬性最灵,万一被它晓得,就要逃走出去。等待我们走了,它却又来滋事,这是很危险的。趁我们初到府中,它还不知就里,赶紧将它收伏了去,便当得多了。请员外把我们引到小姐的闺房,便好作法收妖。"员外大喜,亲自替他掌着明角灯儿,与夫人一同领着,把一僧一道,转弯抹角地带到楼上小姐香闺之内。来到门口,知圆袖出一幅布画,吩咐洞宾守候门口,将此画挂在门帘上。看见犬入画中,速将此画收起,卷成一个筒儿,即可使它的骸骨成灰了。洞宾忙道:"方才老师父不是吩咐过了,叫留住它的性命么?"知圆呸了一声,笑道:"这老家伙,便是这等地方讨厌。既来除妖,便该除得干净,又说什么保它性命。既然要保它性命,还是莫管这些闲事好了。猫哭老鼠假慈悲。这等事情,我就最不爱干。"洞宾听了,默然不语,只得接了画,替他守门。等得知圆进了闺房,忙将画挂将起来。知圆随着员外、夫人走进房内。小姐正睡在床上,罗帐四垂,声息不闻。此外只听得一种狗打鼾息之声。睁眼一看,果然见着一只狰狞可畏的恶犬,蜷伏床下,正在熟睡哩。知圆笑道:"这畜生倒会享福。即命员外夫妻退后一步,自己仗剑作法,员外夫妻都见有许多神仙神兵突现面前。知圆说明原因,神将们各举兵刃,向小姐的床下打那犬。犬身着刃,大嚎一声,直蹿出来,四面乱咬。神将们的兵器都不能伤它,反被它咬伤了好几个神兵。知圆大怒,仗手中剑亲自动手,那犬也奋利爪相抵抗。知圆的剑舞得如一派银光,见光不见身。那犬可是见过大阵式的神兽,看它不慌不忙,奋力交战,忽而四蹄直扑,忽而张口欲吞。战够多时,剑不能伤犬,犬也不能伤人。毕竟这边神多势壮,那犬孤身难敌。看看气力将尽,只得且战且退。一直退到门边,想往外面跑去。抬头一看,见前面是一片绝大园林,有山有水,有树有花,还有许多合它口胃的小动物,如猪、羊、鸡、鹅之类,都在那里自在地游行,很是逍遥舒适。那犬不见则已,一见如此好地方,又且正当力乏肚饿的当儿,如何不想进去?究竟犬的知识远不如人,哪里知道这等园林都是诱它上钩的幻境,它一蹄子跨了进去。外面的吕洞宾,正眼珠不动地看它入了画中,忽然不见,慌忙把画卷起。卷到一半儿,心中猛可记起老僧的话;又想犬主二郎神,和师父等都有交情,如今我害了他的哮天犬,将来叫师父如何见得二郎的面?不如趁此机会,将它放走了吧。如此一想,忙又将画摊开,摊到一半儿,忽然面前跳出一只恶犬,出其不意地向洞宾下体就咬。只听洞宾啊呀一声,向后便倒。这便是世俗相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那件故事儿。不知洞宾的性命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第84回
受友托嫦娥传青鸟奉帝命星主殖月球
却说吕洞宾初次出家,就得钟离权赐他混元八卦道袍,披在身上。此袍本来不怕水火,不畏刀兵。但是刚巧第一次碰到的对头,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此犬可不比寻常兽类,他从上古以来,一直苦修勤炼,虽然未成仙道,却也成了万劫不坏之体。它的牙齿,又经过千磨万煅,曾随它的主人立过不少功劳,咬死不少妖人鬼怪。自然它那一咬的力量,比平常的刀兵水火,都要厉害到十多倍了。何况那时吕洞宾正是一心为好,只存着救它的念头,怎能防到它一出画圈,正在头昏脑胀的时候,心中又恨极了敌人。它更想不到洞宾展开画图,是为了救它的性命,只想这一派的人,全是它的仇敌,哪里会无端的跑出这样一个救星来呢?因此趁着画图展开的气势,也不问画图如何能开?也不管持画的是什么人?它为了报仇起见,为了逃命起见,总之都不能不拼命向他咬去。上文说过,洞宾的道袍,原只能抵御寻常的水火刀兵,却不能抵抗这哮天犬的牙齿。无意中经它突然一口,咬在小腿子上,自然忍受不住。大喊一声,晕扑于地。这便是俗语传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一幕故事儿。这话传说千年,谁也不晓得它的出典。曾有神经敏锐、思想高超的先生们,把这话批评得毫无理由,以为吕洞宾乃是天上的金仙,又是神仙中最有大志,最肯救人苦难的好人,那狗便十分无良,也何能咬在他的身上?即使果然有那种不讲道理的野狗,但吕洞宾又岂是怕它一咬的人?因此认这故事为后人讹传之说,实际上决无此事。这番议论,看去何尝没有理由?但是可惜了这班先生们,只会讲理,不知考据这事的来历。所以弄到一无是处。这也实在不能怪他咧。废话丢开,再说吕洞宾的道袍,抗不得哮天犬的牙齿,所以一经被咬,便尔晕扑。原因他此时还是血肉之体,怎能受得住妖精所不能受的苦痛。但以哮天犬的厉害,多少妖精死在它的牙齿之下,而吕洞宾独只受伤扑地,还得保全他的性命,这却又不能不归功于道袍遮护之功了。当下哮天犬脱画而去,随后知圆和尚和王员外夫妇救起洞宾。知圆好生埋怨洞宾,说他是发了痴病。好容易把这恶犬收住,卷入画中,永无后患。经你这么一放,它的怀恨愈深。明儿再来寻事起来,我却没有那么大工夫替他们守候。这祸既是你闯下的,还得你来替他们办了这事。至于你的伤痛,本是你自己所招,可也怪不得别人了。"说罢,气呼呼地告辞要走。吕洞宾此时又疼又悔,又被他这场奚落,自觉无言可对。同时王员外夫妇又相对叹息,深恐犬精再来,一家人的性命,真要送在它的口中。洞宾听了这话,真比方才狗咬还要难受。只得老着面孔,对王员外说:"员外请放心,这狗既是贫道放了的,贫道务要设计将它驱逐,使它永远不敢上门。此事一天不了,贫道誓永留府上,和它拼个死活。"知圆不等他说完,就冷笑了一声,说道:"好好,早知你有这般妙手,王员外何必远道聘我前来。如今却也很好,有这位大仙替你安家镇宅,谅来妖魔鬼怪,都不会上门寻事了。何况区区一只狗呢!贫僧效力不周,道法有限,实不能一再和畜生们作对。对不住,我要先走了。"说罢,怒匆匆地出门要走。经不得王员外再三拦住,说:"师父远道而来,辛苦得很,天又不早,快交三鼓了。今儿则无论如何要屈留一夜,明天一早回去吧。"知圆听了,只得允许,留了一夜。次日上午正要出门,忽然寺中又来一位僧人,和他撞个正着。知圆见是本寺的和尚知觉。只得立定脚,问他来此有何事。知觉将他拉了回来,笑道:"老师父早知你们昨天收不得妖,降不得怪。"一语未了,知圆跳起来道:"什么话,我跟老师父跑过多少地方,收过多少妖人,何争区区一只犬?难道还会失败在它的手里不成?"说着,手指洞宾说道:"你只问他去,也不晓是哪里来的野道人,知道点什么本领,偏偏我们那位老师父,就相信他到那么田地,还要收他为禅门弟子。哼哼,像他这种人,也只配在他的道门中混世,骗人家一些衣食罢了。若真个到禅门中来,哈哈,我们僧人的面子,都给他丢完了。"知觉见他气得如此模样,又见洞宾整襟端坐,既无愧色,也不和他争辩。因点头笑道:"知圆师兄,不用性急。师父可没有说你的本领不济,收不得妖人,是说数有前定,这犬不应死在你的手中。再说此犬不但不应死于你手,而且它也不得死罪,不能被人杀死。他是怎样吩咐你来?你怎么全不理会,必要置之死地。这是什么道理?"知圆经他这一问,倒真个无言可答了,不觉呆了一呆。知觉笑道:"老师父作事,哪得有错?他是料定你心烈性急,你又得了那法宝,分明权在你手,生死由你之便,你还肯轻易饶过他呢?至于这位吕道友么,他的来历,谅来你也未必知道,如今也不必烦言。总之他到为难之时,自有仙神扶助。你今就把此事交付他办,看他可会丢脸给你瞧。"知圆听了不服道:"既然如此,老和尚老早就该派他前来。此时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何必要我们管这闲事。如今还要惊动你的大驾,老远的跑了过来,岂非多事?"知觉又笑道:"你别尽闹意气,岂不闻老师父讲说缘份数理的两种道理么?人有定缘,事有定数,天都不能挽回,凡人岂能勉强?老实说,老师父派你前来,是因法宝在你的手中。从前降牛魔,收蛇精,全是你一人干的,较之我辈,自然熟手得多,这是一层。还有这位吕道友,师父说他将来造就,不可限量,眼前却还不曾有什么法术,当然不是此犬的对手。所以派你前来,就是为此。"知圆听知觉说出这话,面子上似乎有了光彩,便也把面色放和平了些,笑了笑道:"他老人家就有那么大的心思,我就和他弄不惯这一手儿。"知觉又道:"话还有咧,你别先打岔。但是师父预知你的性格,大权在手,是不肯饶人的。特叫吕道友同来,正是替这犬伏下一支救兵。"知圆听到这里,不觉嘻嘻一笑,喃喃自语道:"救兵救兵,只落得狗咬洞宾。"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好笑起来。知觉笑道:"别这么说,种种事情,都是逃不过老师父预料的。吕道友必要救那犬精,和犬精的必咬吕道友,又是他所先见的。你们不信,大家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众人听了,都向他手中瞧着的一粒白色丹丸,说道:"吕道友过来,这是师父替你预备的伤药。师父还说,这一口儿,要是咬在别人身上,性命早已完了,幸而是你,又有这道袍保护,才只伤了腿子。虽然受此痛苦,却喜没有咬碎道袍。"众人听了,这才注意起来,都咋舌称奇。因为道袍遮住下腿,犬齿分明经过袍子,方能咬人腿肉。肉已受伤,袍子却纹丝不动,委实算得天地间一件瑰宝。"知圆更咄咄赞美。洞宾谢过老和尚,更向知觉称谢。知觉替他溶开丹药,涂在伤处。转眼儿,皮肉如新,痛楚毫无。知觉笑道:"吕道友,事有前定,这犬精该要你手里将它驱逐,别人干涉是没有用的。我们老师父明知知圆师兄决不会轻饶人家,特地当着道友面上,说明此犬不该丧命的理由。因为道友听了此犬是二郎神所有,二郎是你们同道的前辈。你早就存下救护之心,得师父一言,你才放胆救它。但因你幼年曾误杀一犬,你是抱有宏愿,要度尽天下众生,不忍使一物不得其所的。安能叫无辜生物,为你而蒙冤不解?如今藉哮天犬一咬,为冤死之犬吐一口气。师父所谓替你了却一重孽案者,就是这事。"洞宾回心一想,果然记起三岁的时候,曾和一班弟兄在郊外散游,共为掷石游戏。洞宾力小,一石投去,误中一只睡狗的眼珠。睡狗受疼而醒,已成半瞎。它一阵滚爬,跌入靠近的河中,就此淹死。当时也曾设法施救。无奈一批孩子,最大的不过六七岁,哪里救得起来。洞宾年纪虽小,也很知道这事有些对不过自己的天良。长大起来,还有时记得这事,不免耿耿于怀。今给老和尚点醒前因,恍然大悟。知觉又道:"老师父说,将来你到杭州城隍山下,有一癞皮小犬,受你度化升天者,就是你所杀的冤狗,你可记在心头。"洞宾听了,复向空中叩谢老和尚周全之德。随后又把临出家时钟离老师所言口舌之灾,总以为是一种言语是非,或者和人家有什么争论交涉的去处。哪知应在犬精口内。众人听了这许多因果之谈,无不嗟呀叹息,人人存有不敢害人之心。知觉把话说完,对知圆笑道:"师父命我邀你一同回寺,不必在此逗留了。这边的事情,有吕道友一人,足够了结了。"知圆道:"方才不是说吕道友未有功行,不能和这畜生抵抗么?"知觉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管他这么多事干啥?去吧去吧,莫罗嗦了。"知圆这时倒似乎不愿回去的样子了,又支支吾吾地说道:"既说吉人天相,吕道人一人可了,何苦让我们来管这闲事。"知觉呸了一声道:"你枉为佛门中有道行的高僧,连这等普普通通的道理,方才又对你说得舌头都穿了,你还是这等纠缠。再说句现成话,就算吕道友一人能了此案,可是王员外却请的是我寺中的法师呀。自为僧人,最要随缘。既受礼聘,如何诿责于人?总而言之,还是一种定数。话已说完,你该快快走了。"知觉说完了话,便来挽知圆的手,说声:"走吧!"知圆没了法子,只得和他一同告别。王员外和吕洞宾恭送到门外,听得知圆对知觉说:"还有一件事情,须到西市走走。师兄先请回寺,我随后就到。要是老古董问起呢,你就说,我已回寺。辛苦了,在前面休息片刻,就过来的。"知觉不依道:"老师父要你即刻回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我怎么可以瞒着他作事。我也不敢替你说谎。"知圆笑道:"你这人太没有兄弟的交情,些微小事,如此作难。也罢,我就跟你回去。见了老儿,还是可以出来的。"知觉便拉了他,向众人点点头,走了。
王员外和洞宾一同回入内厅。洞宾方向员外道歉,并说:"员外请放心吧,吕某虽然没有什么道行,但至万不得已时,我自会请我师父来帮忙。我师父乃大罗金仙钟离权,号叫云房先生。他有通天彻地、翻江倒海的本领,和哮天犬的主人二郎神又是旧交。他已知道我在此办理这件事情,要是我办不了时,他老人家一定会知道的。他要来了,无论文干武干,都有妥当办法。你还怕什么呢?"王员外拜谢道:"弟子得上仙照佑,哪有不放心之理?但不知此妖几时再来,一天不了,一天便不安枕席。想上仙令师既有那样道法,最好还是请他屈驾上天,告诉二郎神,将此犬收了回去,岂非百事都了。我一家人都可放心大胆,照常办事,也免得屈留上仙,耽误你访道的光阴呢!"洞宾听了,心中着实有些踌躇。因为自己初次访道,虽承师父训教多年,懂得许多法术,但因频年作些功名场中的俗务,始终没曾正正经经地用过工夫,而且安居家园,地方平靖,所习道法,也无试验的机会,知道灵与不灵。别的不说,单道回去拜求师父一句话儿,头先是师父派鹤童送我过来。此时若要步行回去,至少也得十天半月的路程。而且到家之后,万万不能自在离家,这不害了自己么?想到这儿,不觉发闷起来。因王员外再三恳求,只得把此中苦情,告诉他听。又说:"我师父真是天上金仙。我到此地,就是他派一只白鹤驮我来的。到此地后,管的什么闲事,吃的什么苦痛,他都能一一地料到。难道往后的事情,反倒毫不知情么?他既不说要我回去请示的话,可见他已料定到了,那时必有高人帮忙。请员外放心吧,我们修道人,大忌夸大口,说谎话。你要不信,只看我一个自由自在之身,为什么自讨苦吃,肯在府中等候那妖物呢?"员外听了,仍是似信非信的,但也只得姑信其有的态度,和夫人一同道谢,并收拾一间精舍,给洞宾居住。洞宾一住三天,音讯毫无,心中倒真个焦急起来。因于夜阑人静之际,推门而出,闲步月下,负手往来,沉思此事如何了结之法。想至无可如何,不觉浩然长吁。吁声未了,忽听半空中似有女子的笑声。洞宾吃了一惊,抬头一望,见一朵彩云,停在天半黑云之下。彩云中间,站着一位美人儿,宫妆打扮,手执拂尘,招呼洞宾笑道:"出家人有何心事,如此长吁短叹。既然恁大心事,何不快回家去,享些人间之福。"洞宾闻言,又惊又愧,慌忙跪地不起。叩头说道:"望仙师下凡指教弟子吧。"一言未了,彩云已在面前,倏然一缕青烟,经风四散,面前却端端正正立着那位仙姬,向着洞宾一拂,说道:"请起请起,折杀贫道了。"洞宾起来,又拜了四拜。仙姬也恭谨还礼。自言即月里的嫦娥,前因染了俗情,被太阴星主谪下凡尘。幸逢铁拐仙师救援,送回月宫。蒙星主爱怜,逾于从前。现因星主奉上帝之命,因世人繁殖日多,人口愈众。原有一轮皓月,只能随地而行。若要普照大地以外的大千世界,却是断断不够的。因此叫星主想想添设月球的办法。星主召集我等,共商推广之计。拟尽先在大地四周借用几颗大星,跟随原有各大星球,一路绕着太阳,得其反光,发为月色,如此方可照遍寰宇。而原有月轮,可以专照大地,光彩益发可观。办法拟就,有旨命我们星主为月宫总星君,以下分辖多星。由星君择原来办事仙姬中才德较优者,充为星官。贫道也得滥竽一席,并派主原有月球,此番正从调查各处月光敷设情形。即拟回至本球,筹备一切。路过庐山,遇到何大仙姑,邀去叙谈半日。她说奉玄女师之命,在山中专等一位有缘之人,传他天遁剑法。我问她所等的是何等人物?她说是云房弟子吕洞宾。"洞宾听到这里,不觉又喜又惊,忙说:"禀告仙姬,弟子正是吕洞宾。家师钟离权先生,正命弟子前去庐山,有人传弟子天遁剑法,原来却是何大仙,这真是弟子万幸之事。可奈一到此间,就被一件小事拖住身体,弄得弟子进退两难。是以在此对月长吁,不料又被仙姬所见,弟子内愧万分。"嫦娥笑道:"你那为难之事,我也有些晓得。倒不是何仙姑告诉我的,也不是我自己能够未卜先知,乃是路过金山脚下,遇见张果大仙,他正为救度一人,刚从龙虎山回去。一见了我,就讲起你的事情。原来他此番下凡所度之人,也是受令师委托,代他办理之事。现在事情已办了,待要回转本山,顺便将这事对我谈谈,并让我寄个信儿给二郎,赶紧把哮天犬收回,方免你逗留人间,误了你的正事。"洞宾听说,慌又道谢不迭。嫦娥不觉抿着樱口,微微一笑道:"你这位先生,倒喜欢多礼。我是不大懂得客气的。"洞宾不觉红了脸,回不出话来。嫦娥又道:"你是初次学道的人,脸皮子嫩得很。我不和你取笑了。告诉你正经事情吧,你晓得我和二郎风马牛不相及,因甚张大仙要托我带信儿呢?"洞宾忙道:"弟子也不解这个道理,正要请教仙姬呢!"且慢,作书人写到这里,预料看官们也必问道:"嫦娥和二郎,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会托她去带信呢?"然而作书人却答道:此中自有道理。欲知道理为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85回
责亲妹二郎动怒还情债圣母遭灾
却说嫦娥对吕洞宾说道:"吕道友,你说张果大仙因甚把信带给二郎之事,委托于我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呢?此事说来话太长了。让我慢慢地说给你听。"
原来二郎有一位妹子,于周朝末年,修成大道,奉玉帝诏,封为元真夫人。如今世上都讹称圣母娘娘的,就是这位夫人。据闻夫人虽然已经得道受封,却还欠少人家一段姻缘。只因她在凡间,从小儿就凭父母之命,许配一个痴心少年。这位少年也是大家公子,生得才貌双全,丰神绝世。自从聘定妻室,打听得小姐四德俱备,美貌如仙,心中十分欣悦。不料这位小姐一出母胎,就不用荤腥,不穿锦绣;少有知识,就是一心修道。父母不能禁,姊妹不能劝。到了十五岁上,毕竟弃家而去。那少年得此消息,一场大哭,呕血而亡。小姐成道后,得封夫人之职。但因自己的丈夫为她殉情而死,每一念及,辄便郁抑。常说:"身为仙人,不能把什么好处给人,反倒先害了自己的多情夫婿,岂非恨事!"乃兄二郎神听得此话,常常非笑她,责备她。说她不该再有这种凡心。既存凡心,何不回转人间,却来天上作甚么?夫人听了,佛然道:"妹子所言,乃是至情至理之谈。凡人尚不能蔑情弃理,何况仙佛呢?"二郎怒道:"似你这样贪恋情欲,只怕还得谪堕红尘。可怜多年的道行,一旦成空,还怕愈陷愈迷,堕入轮回。那时却有谁来救你。"夫人道:"妹子说的不过是情理二字,何尝真要下凡。哥哥说得那么厉害,却也好笑。"二郎叹道:"妹子此言差矣,人仙之别,就在一点心苗。心中有了凡念,便与神仙不同。只恐你今日的一番话,已种下历劫之根。你还不自觉悟,和阿兄苦苦争辩,岂非可笑可怜!"夫人只当二郎有心吓吓于她,便冷言说道:"我只晓得情理两个字各界通行。不论入天三教,谁也不能逃出这个圈子。老君祖师身为仙祖,几次下凡,是为的什么?西方如来佛爷,愿亲入地狱,以讽世人,这又为的是什么?妹子虽然不敢妄比两位道祖,也不肯自居情理之外,叫人说我是个不通情理的仙人。再说得切实点儿,万一因我害人之故,将来仍要贬入红尘,完此一重孽账,妹子也在所不辞。至于见性明心,自警自觉,悬崖勒马,皈我本真,那又全在本身的志节修持。未见下凡的人,个个堕入轮回,万劫不复的。"二郎听她谈到这话,不觉勃然怒道:"我如此再三地警告你,还是如此沉迷愚惘。可见你这人枉为仙神,枉受帝封,竟和尘世凡夫一般无二。我做兄长的,和你说到这步田地,可也如你说的仁至义尽,情理两方,都对得过了。你既一味执迷,毫无回心转意,我也只好由你自便,请你去做老君祖师、如来佛爷去。我却没有那么大功行,大福命。只能兢兢自守,做个大罗仙侣,也不敢再存什么妄想。从此你我兄妹,各走各的路,各奔前程,如何?"夫人见二郎如此相逼,也怫然不悦道:"阿兄为甚么苦逼妹子?妹子所言,也不过是本人一种见解,以为天上天下,海内海外。大小公私各事情,都要情理为本。妹子承父母之命,许字人家。人家今为妹子而死。妹子却因害他而得为仙人,受职天曹。纵不能设法报答人家,难道连本心一点歉疚都不许存在么?难道做了仙人,就不该再有良心么?就可以不讲情理,祸人利己么?我知阿兄心中,亦必以为不然。既然认为这等行为是不应该的,在未能报答人家之前,正该时存歉疚。庶一有机缘,立刻可以设法图报。这是妹子一点深心,并不是暗存情欲,思量下凡,和人家匹配婚姻去呀!再说妹子要有这等凡念,为什么当时不从父母之命,不受姊妹之劝,苦苦要修道求仙呢?纵然苦志修行,又如何能够升天、受封,和阿兄一般的,同为有职的金仙呢?"二郎本是一位烈性天神,最是逞强好胜,不肯受些委曲的。如今被妹子驳得无言可对,不觉暴跳如雷,手指夫人,大声叱道:"好好,你有多大的功德,多深的道行,竟敢和我争论起是非曲直来?既你这般大胆,可见你心目中早没了我这兄长。我也不再承认有你这个败坏门风的妹子。从今为始,真个各走各的路,莫相闻问,倒免得我为你操心。"夫人听了败坏门风一句,不由气得哭将起来,拉住二郎,要同去朝见玉帝,辩诉冤屈。二郎哪里容她拉扯,使劲儿一推,把夫人推倒在地上,气鼓鼓地大步出去了。走了几步,重新回转头来,叱道:"还有一句话告诉你。你记清了,你要嫁人也好,偷汉子也好,须是脱离仙界,回到凡间去干,一辈子也不许你说出我的姓名。我便当你已是死了的人,一概不来过问。万一你在天上胡闹,或是假借我的名头,作出什么坏事来,我便将你压在泰山之下,叫你永世无出头之日。你省得么?再会了。"说了这两句,头也不回,愤愤而去。
谁知身为仙人,真是不许戏言,也不许欠人什么。那元真夫人既欠了她未婚丈夫之情,又在二郎面前说了几句情愿还人情债的话。在她言者无心,而阴阳人天,各界都有日夜游神,专记人家的言行心迹。一经记录,呈与上帝祖师批准,便成一种定数。凭你道德多高,功行多深,都是逃避不得,挠回不转。这便叫做无可如何的气数。如夫人所言,关于婚姻之事,除由上头批准之外,同时我们月宫中,有位月下老人,专管各界婚姻配合的事情。他有一本册子,上面载有男女配合的事由年月。这册子真个奇怪,并不是他用笔写上去的,大凡天上地下有这么一对配偶,当他们的婚姻发动之时,就有了男女两方的姓名事由。不但正当姻缘,就是露水夫妻,或仅一刻的欢娱,也逃不出这本册子。正不晓得是什么人替他记上去的。等到他们结合之时,方由月老饬下府中书吏人等,用根红丝,将二人的姓名搭系起来。一经搭上,这红丝好似天生在册上的,揭也揭不去,扯也扯不了,直到双方之一死亡,或婚姻中变,配偶分拆之时,那根红丝便不知不觉地隐没不见了,一点形迹都没有了。如今这位元真夫人无意中漏了这点口风,刚巧这时他未婚之夫已转世为人,生在山西阳曲地方,姓王名昌,年已弱冠,上京应试,路过夫人庙中,即俗称圣母庙。那时天降大雨,王昌入庙避雨,因见所塑圣母像貌十分美丽。这等少年人,有甚交代,一时兴之所至,也不管造孽与否,就在两边粉壁上题了几句邪诗。其时夫人方应许真君之请,去钱塘观潮。等她回到庙中,看见两首歪诗,不由心中大怒,立命庙中守卫神兵,一阵风将走在半途的王昌,折回本庙。原想解上天庭,罚人冥曹,处以重罪。不料王昌一到庙中,因被神风吹得昏头昏脑,神智不清,伏在廊下,俨如睡去。夫人未及鞫讯,忽传月老驾到。夫人不觉大骇。自念身为仙人,和月老有甚么关系,劳他前来作什么呢?既已到来,只得以礼接人。相见之下,月老就向夫人贺喜起来。夫人又惊又怒,只当月老有心取笑。经月老取出册子给她看过,才知目前阶下囚人,即是本人未来的夫婿。一重公案,如今即须了结。夫人这才大哭起来,深悔当初不听阿兄之言,以致造成这段仙凡的姻缘。当有月老再三地劝说:"既有俗缘,迟早终了,不如早早了结,以便永固仙业,免得身为仙人,心存凡念,终惹同道讥笑。"夫人听了,因思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允许嫁给王昌。为怕阿兄知道,引起风波,即日由月老主婚,唤醒王昌,当面言定。夫人暗暗窥看王昌,却是绝好丰神,一表人才,真不愧为自己的夫婿,心中也便含意。成婚之后,夫人是有职的金仙,自然不能下凡。王昌却要上京应考。临分手时,月老又来,说他此行必掇巍科。他那里婚姻册子中,另有一位牛小姐,乃当今牛尚书的女公子,红丝已系,该配与王昌为妻。与元真夫人道隔仙凡,不分嫡庶。夫人也说:"丈夫既在凡间做官,应有阳世夫人,替他支持门户,这倒是应该的。但望他取得功名,早离孽海。本人既为君妇,一段夙缘,可算了清。从此可不再欠你的情债了。将来得志成名,急流勇退。如蒙相念之情,可来庙中看我。当以修道真诠立功秘诀相赠,长生可致,金丹可成也。若是迷惘声色,贪图功名,只怕再次相见之时,已到不可补救之日。不久一棺附身,与草木虫鱼同此腐烂,一点结果都不可得,倒枉负妾今日一片劝化之心了。"王昌唯唯称是,洒泪而别。
夫人自他去后,已有一月身孕。满望静处庙中,悄悄分娩,送与王昌。从此孽缘既了,便可安心供职,再没丝毫萦念。哪知仙凡配偶有犯天条,也因王昌前生既殉情于夫人,夫人虽已失身相报,论其轻重,似尚不能抵折,还须受过一重磨难,方可注销孽账。
其时二郎正奉帝命,任为三界都巡按使,专司稽查上中下三界仙凡各种善恶功过事项,分别奏请赏罚惩奖。他虽然是严正刚直的神明,却也性爱诙谐。一天,在铁拐先生请的宴席上,逢到现在庐山、等前去教授剑法的玄女大弟子何仙姑。酒酣之后,大家说笑为欢。何仙姑无意中,提到自己前生之事并修道始末。二郎抚掌大笑道:"怪不得人人说何仙姑是有丈夫的,原来真有这等事情,今儿你自己也说出来了。可知人家没有冤枉你呀!"何仙姑经他取笑,不觉粉脸通红,也是她一时情急,偶失检点,便脱口答道:"二郎却莫瞎说别人,你自己亲妹子招了个凡人做丈夫。你这位三界都巡按,竟连自己家的事都查究不出来么?"此言一出,阖座大惊。仙姑也自悔失言,急得面红过耳,花容失色。本来二郎为神,何等精明。三界之事,大如国计民生,小至家常琐碎,哪一件儿瞒得过他的耳目。独是乃妹与王昌之事,一则二郎太过自信,以为自己家庭中,决没有丝毫犯法之事;二则正因这事是他家的事,与他的体面有关,个个都能知道,独独不肯向二郎饶舌,这也是人之常情。若说这等有关天上风纪之事,事虽不大,日久终须披露,哪能永久秘密得住。不过得仙姑一说,而发觉更早。这是仙姑所深为抱歉而悔不自已的啊!当时二郎一闻此言,猛可地回念昔日兄妹争执之言。知道仙姑之说,必非无因。他是何等要面子的人。今因取笑别人,反被别人扯住自己的家丑。而且身为巡按,独把自己妹子的私事漏过,叫人看来,好像存心袒护一般。这等事情,可算自他得道以来,未有之奇耻大辱。只见他满面铁青,双目发红,半晌半晌不置一词。仙姑已知闯祸。别的仙人,也都在暗暗嗔怪仙姑。仙姑急得几乎要逃席而去。继思二郎莽撞直率,或者还可遮饰。忙即起身向二郎再三赔罪。又郑重申明,完全是自己戏言,并非真有此事,还望垂恕失言之愆。哪知二即心中也有他的见解,以为身任稽查之职,己身不正,焉能正人?外面既有此等议论,无论事之有无,均该公开查究。同时对仙姑,不但没有介意,反感激她提醒之德。只见他突然走近仙姑身边,深深施礼说道:"仙姑切莫多心,当我是那种量窄存私的恶神妖仙吗?我身任何等职务,焉有身犯嫌疑,而能纠正人家之理?平日苦于各位道友,误认秘密此事,为全我体面,竟使我一点风声都没有晓得。殊不知体面是虚,职务是实。个人的体面是私,天家的条例是公。安能因私误公,为虚弃实?此皆各道友不明大义,有心误我的前程,坏我的名节。今日仙姑所说,虽是戏言,却是大有裨益于我,可算我二郎一个真正道义之交。我谨在此表明我的感激之忱。办完公事回来,还当踵府叩谢。并盼在座的许多道友,此后和二郎相交,都要像仙姑这样爱我以德,才不枉了我们交好一场,也不愧我们上界仙神的交况,足为中下两界、仙凡各类的模范。要是只顾体面,不讲道义的朋友,与下界酒肉声色之交,有何分别。我二郎甚不愿见。"说罢,又向仙姑一揖,回头又向同席诸仙一点头,大踏步出洞而去。众仙都道:"二郎此去,必将元真重治,这事如何是好。"仙姑更是深悔失言,急得只有流泪。铁拐笑道:"你们真是不明事理的蠢坯,此等天庭风纪有关的大事,即使仙姑不说,天上不比凡间,几位大罗神仙,哪一个不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就是二郎自己,只因过于自信,从来不向自己家庭一想,所以暂被蒙过,将来也终有明白内情之一日。刚才他还埋怨人家不肯告诉他。试问他所居何职?所司何事?这等切近自身的大事,他自己不能明白,还要求别人告发。人家和他妹妹有甚冤仇,又没做什么巡按稽查,又不曾受他委托,替他作什么助理之职?谁又应该帮他作这越职的冤家呢?至于就他的职责而论,不管是他妹子,不是他妹子,既有这等事情,怎能装聋作哑地马虎过去?他今赶去查办,也是份所应为。今天不为,不久也终有要做的日子。这与仙姑的话,我辈的不说,总没多大关系的。仙姑也不必以此介怀,列位也不必替元真担心。若论彼此平日交谊,大可等待二郎办完他的公事,看他如何发落。放着我们许多仙人在此,大家各尽本心,替她分担一些干系,共同保她一个不吃苦楚,那是极容易的事情。等她灾星一满,再用大众名义,向上头保奏一本,她也就可以脱罪了。若是二郎再固执,也还有和他硬干之法,怕什么?"众仙听了,鼓掌称善。蓝采和笑对仙姑说道:"照此说法,仙姑今天一席话,反是玉成了元真。"仙姑笑道:"那也不见得吧。"采和笑道:"怎么不是?你想,元真身犯天条,得罪是她本份。二郎身任巡按,治狱是他的本职,却因案发自你,大家心中总有些子抱歉,将来都得照顾她些,这不是你的好处么?"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仙姑心中终是不能释然,因坚邀大众都不要散去,等在这里,听候消息。众仙也都允可。等了半天,铁拐先生神机默运,已知其事,不觉失笑起来道:"你们大家瞧,这二郎不是呆子么?他把自己的亲妹子压到泰山底下去了。"众仙一听,大惊失色。仙姑更急得花容大变,泪如雨下,逼住铁拐先生,要他定计救援元真夫人。
嫦娥说到这里,倒把个事不干己的吕洞宾,也急得抓耳搔臆地问道:"了不得,这位二郎神爷,也忒煞凶狠。就算他妹子身犯风纪之罪,也是月老主婚,了结应完的情债。论罪固应严惩,论情未尝不可原恕。纵然不讲原情,而压至山底治罪,亦未免过当了些。不知几位大仙,究竟可能救她不能咧?"嫦娥笑道:"你自己的事情未了,却慢替古人担忧。放着许多天仙,难道还救不了她一个人?"至于如何救法,不但你,就是看书的列公们,也想急于知晓。无奈,这回书已经做得太长了,只好留待下回分解吧。
第86回
救圣母借用琉璃屋送婴孩特制宝莲灯
却说嫦娥和吕洞宾月下谈话,说到何仙姑无心一言,激得二郎神大发雷霆,用法将自己的亲妹妹元真夫人,压在泰山脚下。仙姑心中万分抱歉,要求铁拐先生定计救援,并说:"如有干系,不敢害及他人,情愿独任其咎。"洞宾忙问:"毕竟他们如何救这元真夫人呢?"嫦娥笑道:"你也傻了,放着这许多大罗天仙,哪一个没有偷天换日的手段。休说压在小小的泰山底下,就是把她禁在大海之中,他们也会找龙王恳情。便是聚天下万国之山,压在她的身上,他们还有移山入海的本领。但是铁拐先生却不愿如此蛮干,因为夫人犯法是实。二郎刚才用刑,马上将她救出,一则干系太大,未免近于从井救人;二则因此而损及二郎威信,又要使他难堪。二者皆非所宜。最后是他想出一个两全之法:既不伤及二郎的体面,又不破坏天庭法律,而使夫人一点感不到压禁之苦,和平时在庙中安坐一般。此言一出,大众欢腾。
于是由他为首,带领众仙,同到泰山顶上。那处原有铁拐洞府,有他弟子杨仁在内修真。铁拐先生和众仙先到洞府,杨仁跪接进内,问起原因。铁拐先生约略说了一下,即叫杨仁出去,召齐本山土地,前来洞府相见。杨仁依言,召到大小土地,共有三十余位。铁拐先生吩咐他们:"现有元真夫人,因事被伊兄二郎神压在山下。贫道怜她事出无心,情有可原,特地邀请众位仙长,来帮他一点小忙。贫道之意,天律不可不遵;二郎的面子不能不顾。元真夫人既犯了天条,只得由她暂时委屈。贫道等只预备各尽朋友之谊,保护她不受痛苦。第一办法,即拟替她在本山底营造一洞府,为她带罪修真之地。二则,她虽然不能出山,贫道等不时还来看望她。须在山底通一条鸟道。三则,要请各位尊神大力协助,把所营地洞和鸟道,随时派员照看,弗令倾圯闭塞,并求随时前去照料。如夫人有何需要,或通什么消息,可至本洞与小徒杨仁接洽。不知列位可能襄此义举否?"土地们听了,自然一致欢允,口称遵旨。
铁拐先生抚慰了他们,即叫大众同去探视夫人。众仙来至山头,铁拐先生施展大法,把半座泰山移开一里之路。大家都落至山底,方见夫人蓬首垢面,身披犯衣,蜷伏如死的躺在地下。众仙中何仙姑是女子,心肠最慈。况觉此事由己而起,心中歉疚,莫可言状。她便首先上前,带哭带叫地将她扶了起来。夫人一见众仙,又悲又惭,还疑是梦里重逢。经仙姑说明了大众的来意,又向她说出自己是闯祸头儿,表示万分疚心。夫人叹道:"这等都是定数。小妹身犯天条,时怀鬼胎。究竟这种事情,是终要泄漏的,与姊姊何干?今蒙姊姊邀请众位师伯叔弟兄等,远道前来,如此救援,妹子真是感激不尽。将来倘得灾退罪满,重见天日,姊姊和众位的大恩,真是几辈子都报答不尽的了。"众仙都听得酸鼻起来。铁拐先生再运妙手,魂游海府,向水晶宫中借来一排五六间的琉璃屋。每间挂明珠一粒,光逾白昼。另外又有祛暑、避寒两珠,交与夫人手里。夫人以牢狱之身,忽得如此考究的屋宇,觉得比原来的庙屋还好得百倍,心中已是十分欢喜。随后又由各仙致送室中应用什物器皿,弄得完完全全,简直不像仙府,好似世上富贵人家的光景。夫人倒笑了一笑道:"承众位如此相待,大恩不敢言谢。但久居此间,舒适过甚,转恐将来脱罪之后,依恋不舍耳。"几句话,说得众仙大笑。铁拐先生点头道:"修道人自应把一切悲欢看破,方不为俗情所拘。如今还有两事对夫人说明。一桩是我辈议定,不管夫人几时出山,我们这十余位中,每隔一年,必派一位来此,传授夫人一点道法。夫人身在地底,反可一心用功。将来脱灾之后,即可致身天国,替天家多办几件大事。这是最最要紧的。"夫人听了,越发感入骨髓,叩首有声。仙姑忙将她扶起。铁拐先生又道:"第二桩,是夫人不久该生一位公子。此子当由何大仙姑替你采山川的精英,吸朝日之光华,制成一灯,名曰宝莲灯。你于分娩之后,将孩子和灯,放在东边一间屋内,自有土地替你送去,将孩子交付你丈夫王昌。这灯也不是人间凡火,光之所至,一切妖魔鬼魅,都得远避十里之外,而且通达灵性,能引入迷途。譬如吾人欲至何处,不必问张访李,只须按着光焰的方向行去,必无舛差。"铁拐先生说到这里,仙姑夹说道:"此事交给我去办,必不有误。"又有一个老土地出座插说道:"将来夫人分娩公子,这护送之责,还得小神亲自担任。不能假手一班鬼役,免得夫人挂念。"铁拐先生知他是本处五十里内都土地,忙向他为礼道:"得尊神劳驾,夫人真可放心了。"夫人也忙向仙姑及土地叩谢。
蓝采和见自己无可尽心,因笑道:"我来替夫人招寻几个人吧。"众仙都道:"这倒也是一件要事。亏你想得周全。"采和邀那泰山总土地出至山上,问道:"这左右可有女妖?"土地答道:"女妖怎的没有,离此百里外,就有一个白兔精,聚集许多孤兔,作祟人间。上仙莫非要拘几个去,替那元真夫人执役么?"采和点头称是。土地道:"事情却好,只怕此辈野性不驯,反为夫人之累。怎么好呢?"采和笑道:"贫道自有方法,使它们不得撒野。而且夫人也是多年得道之身,妖魔们见了她,只有竭力巴结,希图将来得成正果的,哪里还敢倔强?"土地依言,带了他一同驾土遁,到了所说的地方。事有凑巧,那兔精正在一片空地之上,和许多女妖斗草耍子咧。它们一见采和丰神濯濯,姿态不凡,大以为异。为首的兔精存了一种野心,便对众妖说了句什么,装俏含媚,笑嘻嘻地走上前来,迎住采和,打个问讯,道:"道长何来?"回头见后面跟着一个老头,却认得是全山都土地神,因笑道:"怎么这老头也跟了来。这倒真是稀客。"采和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乃法师蓝采和,特来招请你几位姊妹,一同到个妥当所在,照应一位现在落难的有爵天仙。将来自有好造化,好结果的。你们谁愿意去,谁就跟了去。要是不愿意去,我贫道已在那边夸下海口,便拉也拉你们几位去。"兔精听说,不觉笑起来道:"当你丰貌不凡,是个聪明道士。原来只是一个傻汉子。休说我们在些为尊,自在逍遥,有哪些儿不足,谁愿意替人家做下人去?就是你要强拉我们,也好似蜻蜓撼石柱,一动也难动。倒不如你在这里,做了我们的山主。我们姊妹五人,一起做你的夫人,大家过那清闲的岁月,岂不大妙?何苦替那些倒霉的女人帮忙去。上仙以为如何?"说罢,向着采和装了一个俏眼,秋波流荡,百媚横生。要是凡人当此,谁也要魂消意失,堕入迷魂阵里,偏偏遇见了这位道心专纯的蓝采和,可算枉负她这一番痴心。当下采和大喝一声,宛如天空中起个霹雳,仗手中剑,直指那兔精,说道:"你当我来闹什么玩笑么?罢罢!我就先显些小玩意儿给你瞧瞧。"说罢,张口一喷,喷出万道银光,围住兔子身体,变成无数刀刃,齐向兔精围攻下来。兔精大骇,慌忙跪下,叩头乞饶,愿随上仙前去,伺候那位受灾的仙人。采和张口一吸,一片银光,立刻飞入口中,方命兔精起来,带它同到洞口。兔精自去和几个姊妹商量。谁知这班妖精倒有义气,听他一说,都情愿一同前去。采和听了大喜。随即立在中央,将夫人出身、封爵以及现时落难的经过,并众仙帮忙情形,说了一遍。临了,又恳恳切切地告诫道:"你们以一异类,修到如此功夫,可也不是容易的事。但中途废学,聚众妄为,好似世上的草寇强人,终有被天兵歼灭之日。何如趁此机会,弃邪皈正。如今有这许多金仙,都给夫人帮忙。你们执役久了,将来夫人灾满归位,岂能丢却你们?还有如许大仙,给你们认得了,将来只要他们随便提携一下,便可青云直上。位列仙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轻易错过,少不得我可去找到本出别的妖人,转眼十余年,他们已成正觉,你们还是魔。相形之下,岂不惭愧?"众妖听了,都欢呼道:"愿随太仙前去,决不翻悔!如有异心,定遭雷劫。"采和大悦道:"难得你们有此志气,将来必成正果。就是夫人不肯收留你们,我贫道一定要替你们作主!使你们个个成仙的。但有一事,我们人生礼勿熟,宁可说明在先,大家如要去,各人伸上手来,领贫道一道符,将来如有变心,或作什么不法之事,只一举手,就会发出雷电,立凯自行轰死。你们不要说我太过凶狠。要知初次学道,最难持的是心猿意马。但使心有所畏,少不得都要用此强制功夫,强制既久,便成自然。同时你们的功行,也差不多了。掌中的雷符,也自然消失,用不着我解铃系铃的。你们似为好否?"众妖都道:"但凭上仙。"说时,各人伸出手来。采和替她们一一划上符,方带了她们,赶散一班小妖,一同来到地府,和众仙相见。采和命五妖一一叩拜。五妖见、了许多仙人,一个个丰神奕奕,都觉形秽自惭,倒真个死心塌地的在夫人身边执役。众仙做完这件事情,别了夫人,各自散去。谁知二郎因妹子做出这等丢脸之事,自己没面子见人,便向天宫请假,回他灌口原封地方去了。临走之时,除了一应公事移交代理的天神之外,关于他本身的私事,一点没有了结。就是他顷刻不离的哮天犬,也丢在他的办公府中,没曾带去。因此这犬方得偷闲下凡,在此作祟。
嫦娥将上文一大段故事说完,赂略停顿了一口气儿。洞宾这才恍然大悟道:"本来弟子就非常疑心,因甚二郎这样尊神,还能管束不严,使得身边随侍的哮天犬,竟能私自下凡。今据仙姬说来,内中有这样大的原因。这可就怪不得他了。请问仙姬,如今张大仙托带的是什么信?因甚不托别人。却托在仙姬身上?究竟这犬,二郎可能前来收去?还求快快说明。"嫦娥点头道:"你别性急。这是主要文章。自然要告诉你听的。那元真夫人怀孕期满,生下一子,取名王泰。他这时虽然在山下,实在比在庙中为神,还要惬意。一切事情,都有许多土地太太争着照应,还有几个执役的女妖,也非常尽心服侍。分娩期内,一点没有什么苦痛。到了三朝这日,何大仙姑的宝莲灯也送去了。自然有那老土地携灯抱孩,替她送去京城。果然这时王昌已娶牛尚书之女为妻。一天牛小姐梦见土地神送她一子,醒了转来,正和丈夫闲谈梦景。其时天还未亮,忽听屋顶上有呱呱啼哭之声,大为惊奇。夫妻俩披衣而起,命人上屋一看,便得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并小小的花灯一盏,另外还附有一封书信。原来这事王昌和小姐定情之时,已先对她说过。小姐还当他是戏言。这时启信一读,方知实有其事。信中并写明宝莲灯的来历。请王昌将此灯时刻系在孩子身上,可免一切灾殃。而且将来还能指引路径,带孩子前去见母亲等语。夫妻俩因是仙人所生,对孩子倒也十分珍爱。只闻王昌心痛夫人之遇,曾大哭一场,得病甚重。后来不晓得什么人说的,孩子的宝莲灯,既能避灾,或者也能治病,于是从孩子身上摘下,悬在病榻之上。果不其然,王昌的病就立刻好了,而且精神比以前更胜。从此他们一家,凡有病人,都用宝莲灯一照,马上可以复原。牛小姐的母亲八十多了,得的是气喘心疼,也用此灯治愈。因此全家愈发把此灯当作宝贝,连带把孩子也格外爱宠起来。这都是最近所得的消息。因为何仙姑对于夫人,时存疚心,已在夫人面前表示,誓替母子俩负完全责任。所以不敢告劳,常常往来京师、泰山之间,将孩子的消息报告夫人。听说铁拐先生算定,将来二郎决不容他妹妹自在出山,此事还有一番干戈之惨。众仙同二郎,都是同道好友,不便出面说话。只有等孩子长大起来,大家用心教训他,扶植他,要使他的本领高过二郎,然后可替他母亲作主,战败娘舅,迎接母亲出山复任。这等事情,现在统归仙姑一人主持。所以他近来忙得不得了。但这不关你的事情。不过关于你这一面的,仍从此事而起。原因众仙闻得二郎含羞回蜀,连一应私事都没有了结,心中都替他难过。大家要想个替他争回体面的法子。于是想到'解铃还在系铃人'一句古话。都道:'婚姻之事,月老作主。月老能为王昌和夫人主婚,可见这段婚姻,并非怎样苟且。夫人的错处,只在畏惧乃兄,太守秘密,反倒成了不告而嫁之罪。但究其根本,还因敬兄而起。'如此一说,便把夫人的罪名减轻,同时即把二郎的体面也挽回过来了。然而此事非月老出场作证,二郎怎能轻信?偏偏这位老人家,向来归太阴星君管辖的。现在星君因事属男女婚姻,虽说事关伦常,究竟嫌于尘俗,而且世上好姻缘少而恶婚姻多。正当姻缘之外,还有什么野田草露、投桃掷果等等风流秽史。偏偏都要从星君治下出去。他这孤洁脾气,可能看得惯么?因此趁如今分设众女星之时,他自己迁居世外总星内,却将月老这一部分,仍留在大地之上,划在我这月球内办理。"嫦娥说到这句,洞宾不觉失言道:"还有那个有穷后羿,现在可仍在原地方哩。"嫦娥听了这句,初疑洞宾有心取笑,不觉桃腮含怒,杏脸无春,半晌不出一声。洞宾也觉自己失言,慌要支吾开去,急切又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来,也不禁满面绯红,吃吃难吐。未知二人可曾闹甚么意见,却看下回分解。
第87回
月老作和事老二郎收哮天犬
却说嫦娥虽然两经历劫,终成仙体。而对于后羿之事,兀自心含愧怍。今听洞宾问及后羿,先当他有心开玩笑,稍含愠怒,继见洞宾惶恐情状,随也谅解过来,知道他并非故意翻自己的陈账,因也大大方方地答道:"关于此人,星君原欲将他移至别球。怎奈这人和娑婆树已经连成一体,仿佛此树为此人而设,此人又不能离开此树。欲要解去别处,须得连同那树一起迁种过去。这事太过麻烦,只好暂缓商量。所以后羿至今,仍在原处。可是星君既有此念,早终要实行罢了。"洞宾听了,心下方觉释然。又问:"月老既在仙姬那边,可能前往灌口,向二郎解释这事么?"嫦娥道:"现在就为这事,张果大仙托我和月老交涉,务要请他到灌口来一趟,这倒是月老义不容辞的。我此刻回去,就得首先办妥这件事,顺便也托月老带个信给二郎,把哮天犬之事告诉他听。一则替你解了一个围;二则也是月老劝二郎出来任事的一种措词。只因他这一走,就连他身边的哮天犬,都会偷下凡尘。何况还有别人别事,因他一去而受影响的,更不知有多少。他也不能因一时个人的私愤,就把许多公事都抛弃不管,甚至还要害及无辜的好人,如王员外一家,即是其列。二郎为人,最肯负责,最不肯害人。有这一说,管叫他马上要销假视事。同时你这重围也解了,岂非一举两得之事么?"洞宾大喜,下拜道:"若非仙姬如此关切,我弟子真如困在重围,一筹难展。但不知何日可到庐山传授剑法,却不枉害何大仙姑等得性急么?"嫦娥一面还礼,一面笑答道:"这是大众的公事。据张大仙说,道友来历大是不凡。不但我辈比不上,就是大罗天仙,也没几个够得上的。道友虽还在访道,但所至之处,都有仙人照应、保护。张大仙也不过尽他个人的心罢了。而且多半还是为元真夫人之事。因为何仙姑失言,激走二郎神,这天他也是庙中的上客。现在大家都在暗庇夫人,他当然也要出些力气,方见得同道的义气呢!"嫦娥说毕,嫣然一笑,道声再见。一霎时彩云复现面前,嫦娥跨上一步,冉冉上升。俄顷之间,高达天半,还在挥手示意咧。洞宾送过嫦娥,这才定心定意的住在王家。不觉又过了三天,看看犬精不来,二郎又不见到,又无从打听消息,倒又弄得莫名其妙起来。这天晚上用完功课,正想上床安歇,忽闻隔窗飒然作响,心中一动,向窗外一看,只见一个和尚头颅,隔着一层薄纸,在窗外探头探脑地张看。这要在凡人,就再也瞧不清楚,至多望得见黑茸茸的一件东西,已算十分眼力了。洞宾的眼光却与众不同,既能察见极细之物,又能望到极远的路。所以隔着纸张,离着十多步路远,还能看得清楚。但他生性忠厚,绝不料人为恶,也不防人作歹。看了一眼,知道没甚事情,自顾熄烛睡他的觉。谁知隔不多时,窗子又响起来。这一次却不对了,飒然一声之后,继之以刮刺刺一阵子响。洞宾大疑道:"莫非这犬奴又幻化为僧人,前来寻事么?"心虽然如此想着,却还不起来。隔着帐子望去,只见一个壮健的和尚,伸着一只手,把很坚厚的墙垣,如撮土抓灰般扒了一个大洞。和尚便从洞中爬了进来。洞宾这时瞧得清清楚楚,便是那天同来收妖的知圆和尚。想他如此鬼祟,倒也不能不疑他有甚么歹意。只得跨下床来,点起油灯,大大方方地和知圆相见。知圆一见洞宾,却不说什么,先打量他身上的这件道袍,然后问道:"吕道兄,贫僧冒昧问一句话。道兄所穿的道袍,可就是那天穿的这一件么?"洞宾笑道:"我弟子贫到如此,哪里还有第二件道袍?"知圆又打量了一会儿,又持个灯火,在他身土照了一遍,方欣然道:"是的是的,方才在暗处看不大清楚,以为和那天所穿的颜色不同。如今仔细叶瞧,却看明白了,是一样的颜色。如今要和道兄商量一件小事,不知可肯答应么?"洞宾这时,也已料着了七八分的意思,便笑道:"只要与我无损,与和尚有利的,无有不遵命。"知圆笑道:"不能说与你无损,但损失也不能算大。再说得爽快些,就是要你损失,你也不能不允就是了。我老实对你说吧,自从那天和你分别之后,我心中哪一时哪一刻儿放得下.."才说得半句,洞察忙道:"承情关切,感激之至。"知圆先是下呆,后来把他的话儿一想,不觉呸了一声道:"慢来,慢来,我和你萍水之交,'哪见得支眦关切于你。我是悬念你的道袍啊!"洞宾这才弄清知圆和尚的来意,也笑了笑道:"这也算得关切之一种,因为道袍是小弟身上之物,和尚悬念我的道袍,也是我应当感激的呀。"知圆笑道:"你太客气了,我僧家只讲实在,不谈虚话。爽爽快快地告诉你,我从那天起,想到你这道袍,虽然现时穿在你的身上,可深合我的用途。因此我就接连恭候了你几天,打算等你上床安睡,我就替你收了回去,代你保管起来,岂不便利?哪知你们当道土的,可说句对不住的话,真是小气,真不够交情。区区一件道袍,能值几何?一天到晚就是连皮带肉一般,早晨爬起床,直到晚上睡觉,做梦;大小便,总没叫他离开一刻时。你看我们当和尚的,谁不晓得是靠菩萨吃饭,也没见一天到晚,躲在菩萨身边?舍不得离开。偏你们这批穷道人,看得一件道袍比我们和尚见菩萨还来得紧要。倒难为我一连候了六七天,有时躲在屋脊上,有时挨在墙脚边。有一天,竟在你的帐子顶上望了大半夜。你要不信么,我还找几件凭据给你瞧瞧。当我挨在墙边这一天,不是王员外派人送果子给你。你吃了一个杏子,把余下的分赠下人们,这事可有?当我坐在你帐顶这天,你在天井内,和一个女人讲了许多见神见鬼儿的话。什么二郎神例、铁拐李咧,还有什么夫人、什么土地,讲得好不起劲儿。吕道兄,请你告诉我,这女子是谁?怎么不见她从门外进来,也不见你邀她进来坐地。后来是怎生出去的?怎么我一点儿也看不到。难道也像我小僧这般,有些飞檐走壁的技能么?再不然,许是你修道修出魔来,弄出什么妖怪鬼魅来捉弄你么?吕道友,我倒替你着着实实地担心咧。"洞宾听了他这番不伦不类尖酸刻薄的话,真觉好笑又好气,便笑答道:"这倒真个大费你的盛情了。我倒很想把这女子的姓氏来历说给你听。无奈你做了和尚,看得自己衣食父母的菩萨,还不晓得敬礼。甚至看得菩萨还不及我们道士的一件道袍。那么,对于毫无关系的神仙,你还知道尊重么?与其说了出来,受你一场奚落,还不如不说为是。须知仙法广大,断断不是怕你奚落,是恐增添你的口过,加深你的罪孽。我贫道心中,万万不能过得去。所以要说还忍,只好对你不住,恕不奉告了。"知圆见说,却也不气,仍是笑容满面地说道:"这些全是空话,谈也无用。还是对你说句老实话吧,以后我才晓得你这小气派头。无论如何,休想脱下这件道袍。也许你身无长物,只有这一领道袍,所以没法子脱下来,或者竟连内衣都没有一件,因此脱不下来,这都很难说。总而言之,你这道袍,是一定不肯剥下的了。"洞宾大笑道:"说也惶恐,上人所言贫道的穷态,如描如画,又如亲眼目睹一般。好在君子固穷,穷也何害?只要眼光放远些,气量大些,不要眼热人家的财物,不要偷盗人家的东西,哪怕是穷得连道袍都没有,也不要紧。若像有种无耻之辈,眼中见不得一些稀罕物件,一入他的眼睛,便千方百计图谋到手,甚至为贼为盗,也所不惜。这等人,即使富可敌国,横竖品行扫地,连人类的资格都挨不进去。这等富厚,有何用处咧。"知圆也笑道:"你倒会骂人,须知人到我们这样的程度,真是奖骂赏罚,一无效用,最是考究个实在的利益。尽你怎说怎好,我还是我行我素。当时我回到寺中,想了许多时候,才给我得了一个很好的主意。这主意还须分两层作法:第一步,是软功。就如现在你我相见的情形。我再向你施下一礼,说一声:吕道友,对不住,可肯将尊袍见赐?贫僧备有白银百两,足够制得同样道袍十多二十件,比算起来,对于道友似亦无甚么大损失。道友如一口允许了,我俩还可作个方外至交,彼此称兄道弟,永久不断的好交道。这是何等的美好?"洞宾点头笑道:"那第二层办法呢?"知圆一声不响,挺出大圆乌珠,在室中瞧了一会儿,忽然瞧见墙下有孩子玩耍的纸球,大小共是四个。知圆拾在手中,排成一串儿,张口一吹,一个个吹向墙壁,打穿一个壁洞,四球都从孔中穿出。洞宾大惊,自思:这真是实在的功夫,绝非虚假邪巧的妖法可比。我的道袍虽说可御刀兵水火,但不知这等功夫,可能抵挡得住。正想咧,知圆忽地回转脸来,向他狰狰狞狞地一笑,跟手儿一声咳,吐出一口痰来。痰着地板,板上顿穿一个洞。这痰便沿着洞边,慢慢地粘粘连连价流将下去。洞宾虽在师父身边受过几年仙道,懂得许多玄理,却从来不曾看见这等武术功夫。心中越发惊骇,面上却不肯示弱。不等知圆启口,先从从容容地笑道:"想不到上人还有这等本领。大概还是三五岁小孩子的时候学就的玩意儿么?倒可惜了你不该身入佛门,枉负你一番好身手。须知佛法无边,凭你多大本领,怎经得佛法一嘻笑,一弹指,怕不立成灰烬。假如你不入佛门,只和常人比长较短长玩一下子,哈哈,不是我贫道当甲恭维你,总不能说天下无敌,可也不容易找得这么七八十个出来咧。但这并不干贫道之事。刚才承你赐示两种玩意儿,大概就是天上人说的硬做之一斑。大概说贫道要是不识好歹,不中抬举,一定敝帚自珍,不将道袍奉献,那么上人就可以施之墙壁地板者,施之于贫道血肉之躯。可是么?论理,贫道出家之始,一点本领都没有。而上人的真实功夫,厉害得如此地步。双双相比,只当以卵敌石。贫道明知无辜,而且抗争的结果,少不得仍要奉献道袍,那何必多此一举呢?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在行行,遵照你的软做办法,赶紧脱下道袍,双手奉赠,还可领你百两白银的酬报,比较值得多了。但恨贫道此袍,并非人工所成,也非本人所有,乃家师云房先生所赐,以御刀兵水火之用。所以出门至今,未敢一刻脱离。正因为它有这许多好处,大抵上人所以爱它,也就在这些上头。而贫道所以不敢轻易奉送,也就是这个原因。但上人专诚为此而来,辛苦多日,至不惜身为盗贼,拼此区区一袍,也很可作得此袍唯一知己了。贫道虽为此袍的主人,却还不知它的效用究竟有多大。据家师言,能御刀兵水火,但不知除了刀兵水火之外,还可能抵挡如上人手中的纸球,和口中的痰沫否?所以贫道惶恐万分,自愧还不能算得它的知己。如今贫道却想得一个彼此和平解决的办法,也不必规定纸球、痰沫,但请上人施展生平全才,椿此袍尽力毁损。如一经尊技,马上碎裂,那么此一袭破袍,贫道得之无用,上人如此体面,自然更用它木着了,这问题便解决了。反转来说,若是上人这样本领,这般勇武。竟不能损坏道袍,可见贫道不必有工人这般才技,只赖区区一袍,已可制胜上人。上人纵有千万只手,能掷万千铁球;有千百张口,能吐无数痰沫,徒然为此袍所笑。上人又如何能够将它披在身上呢?"这样,问题又可解决了。上人,你瞧,这等办法,还公允妥当么?"知圆听了,更不答话,袖出宝剑,直刺洞宾。洞宾身无利器,只把道袍作护身的铠甲,躲闪避拒。谁想知圆又恐伤及道袍,只拣袍子遮不到的地方刺去。亏得洞宾乖巧灵便,可避则避;不可避时,总用道袍采遮。往来刺击了几个回合,忽听兵的一声,知圆的剑锋误触袍袖,火光进发,剑锋立折。知圆不觉大惊,却又越爱逮道袍了。咬牙恨道:"我如今先刺瞎了你的两眼,看你还有方法躲避么?"且言且从袋中掏出一把匕首来,向洞宾两眼刺去。洞宾心中也最怕他这一着儿。见一道亮光,向眼睛奔来。慌忙要避,已是来不及了。由不得啊呀一声,往后便倒。知圆大喜,正要上前来剥他的道袍。洞宾却也矫健,等他来近,忽地一跃而起,绕过二张方桌的后面,从此可以逃出门外。洞宾心生一计,把方桌一推,推了下去,拦住知圆去路,方得脱身逃出门来。知圆大怒,一脚踢开方桌,用力过猛,把方桌踢得粉碎,桌面桌腿儿飞到各处,又打倒了一道粉墙。随后知圆也追了出来,一阵大闹,早把王家全体人等一齐惊起,灯笼火把,照耀而出。王员外见一僧一道如此闷斗,只叫不迭那连珠箭的苦,高叫道:"两位师父有话好说,为的什么事情,说来大家商量,没有说不明白的,千万不要动手。"二人打得热闹,哪里听得入耳。此时洞宾全赖道袍遮掩,连逃走的路子都没有了。幸而知圆的匕首又伤在道袍的袖口,只能赤手空拳,拣他头脸足部攻击。有时误中道袍,宛如碰在极坚厚的钢铁上面。虽然练过功夫的人禁得起痛苦,究竟身子是血肉所成,怎能和钢铁相抗?一连几下,倒也很吃了些小亏。这面洞宾却计穷力竭,再难支持了。
正在性命交关的当儿,猛可地空中一阵子狗吠。王员外夫妇吓得蹲下地去,只叫天爷爷救命,狗精又来报仇来了。洞宾和知圆却明明听得有人在那里叱道:"孽畜,闯了大祸,还敢叫吵。"二人听得清楚,不由都抬头一望,一眨眼间,一位金甲神人,带着一犬自天而下。神人见洞宾战不过知圆,忽地伸出一足,把洞宾踢起半空,瞬息不见了。再伸一手,将知圆扯住,交给那只跟来的狗,吩咐道:"带他去报国寺,交他师父。我随后就来。"那犬狂叫一声,咬住知圆的腿。知圆认识就是那天行逐的哮天犬,便知金甲尊神,必是犬的主人二郎神。心中一慌,全身的武功,不知吓到哪儿去了。被那犬连咬几口,血流如注,痛苦难言,大叫饶命。二郎叱道:"不必咬他,这等做贼的人,血肉都不干净,不怕污了你的狗嘴。"那哮天犬便又叫了一声,猛地把知圆扛起来,纵入半空,直奔报国寺而去。不知二郎对王员外有何吩咐,知圆、洞宾二人性命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第88回
迷途忽闻奸杀案深宵瞥见鬼魂来
却说洞宾被二郎神一足,踢入半空,只觉身子虚飘飘地,在那浓云密雾之中,晃荡荡地落将下来,约有半顿饭的时候,方才脚踏地上。睁眼凝神,四面一望,身子立在山巅之上,峰峦秀媚,林壑幽深。虽在深夜之中,凭他一双慧眼,瞧得清清楚楚,是一座大好山林。心中想想,却也好笑。自己从出家至今,先被鹤童一丢,如今又被二郎一踢,一个身子好似皮球一般,由着人家抛来掷去,自己做不得一点主意。而且身在何处?是何境界?两次都不曾明白。第一次问了那个管家,才晓得是到了夏口。如今却被抛落到高山之上,月黑星稀,山深林密,一时却从哪里去找个人来请问一下。想了一会儿,自己说道:"不管他,我只在此打坐一夜。到了天光,却再找寻出路,也不想人送我过江了。如今二郎神爷已经下凡,想是月老去请来的。哮天犬既然在他身边,谅来不得再去寻那王家小姐。我的责任也可算完结了。我在夏口,本来没甚么大事,何必呆守鹤童的话,等人送我过江呢?万一这孩子开我的玩笑,有心捉弄我一下,岂不是上他的当?但不知二郎这一脚,把我踢得多么远?去庐山可是顺路,抑或越踢越远,把我弄在边远烟瘴,人迹不到之处,那才糟得不可名状了。"想到这里,不觉自己呸了一声,笑道:"出家人哪有这等顾虑?如此胡思乱想,又要给嫦娥笑话了。"于是找块山石儿,盘膝危坐,运了一回玄功。天色已是黎明,忽听树林子里,一阵小孩玩笑之声,心中大奇,慌即立起身来,循声缓缓地踱将过去。果然见着三四个乡村孩子,有男有女,混在一处,玩得好不起劲。洞宾想道:"看这情形,山下必有人烟,不如先把该子们拉来,探问他们一句,晓得了所在之地,我这路程便好确定了。"于是信步而前,立在一棵树下,看他们玩了一会儿。孩子们也瞧见了他。大家停止了玩,诧异道:"这大清早,从哪里跑出个道人来。"一个女孩笑道:"这道人好像不是本地人吧。"一男孩问道:"你怎么知道?"女孩笑道:"我家叔叔不也是做道士的?他常常和一班道人出去做法事打醮。我怎么不认识他们?就没有见过这个道士。再则,此地的道士,也和我们种田人一样,一个个生得黑而且粗,怎如这道人白又俊,又好玩儿。"此言一出,惹得洞宾禁不住要笑出来。只见头先那个男孩子笑道:"哦,你倒喜欢这个道士么?本来你俩的年纪也差不多。你今年十一岁,看他也不过比我大得两三岁,至多十五六岁罢了。今儿天赐良缘,清早碰在一处,可见你俩正好配得夫妻。待我来替你做媒好么?"女孩子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不好意思,面上一红,指着那男孩子大骂起来。还有几个孩子,也都跟着拍手胡闹。洞宾见他们如此相谑,心中又笑又气,又觉得不大好去探问他们,只得呆怔怔地立着。再看了一会儿,谁知女孩因说不过众人,便哭将起来。众孩都大笑道:"小金子哭了,等下她妈得知了,该说我欺侮她女儿了。我们快回去吧。"说罢,乱烘烘地一起散了。只剩下那女孩子还坐在草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洞宾见没什么人了,先向女孩子盯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自己暗想:"这等荒山之中,怎么有这般清秀出尘的女孩子?看她的长相儿,虽然不怎么样特别过人,然而这一副秀稚的面庞,配上一身清奇的骨格,照道家说来,分明便是仙骨仙风。怪不得人说庐山为天下名胜之区,地灵人杰,就是乡村孩子,也有这等人才。我倒不要错过,要仔细调查她一番才好。"定了主意,方才走过去,劝道:"小姑娘,别哭,别哭,他们和你取笑呢。这一哭,岂不更上了他们的当。"小金子见洞宾和自己说话,倒真个不哭了,瞪着一对儿小圆乌珠,朝洞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儿,也不说话,也不起身,只讪讪地低下头拔那山上的草。洞宾又问道:"请问小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山名叫什么?"小金子听了,倒嘻嘻一笑,仰起头说道:"人家说做道士的人有些呆气。你这道人,却真的有几分呆。自己身子所在的地方,都还不晓得,不是呆得可怜么?"说罢,又笑了。洞宾心想,要把原因说给她听,又怕事情太怪。倘使被她一讲出去,未免惊骇世俗。只得随口诌个谎,说是一时贪玩山景,迷了路途,所以动问一声。小金子似信不信地道:"你真的不是本地人?"洞宾笑道:"你听我的口音,不就知道了么?"小金子这才点点头说:"这里叫庐山.."一语刚出,把个洞宾吓得做声不得,却又万分的惊喜,忙又问道:"小姑娘怎么说法,是叫庐山不是?"小金子笑起来道:"说你呆,你还不承认。告诉了你地方,偏不相信。难道你这身子,是天上掉下来、地下种出来的么?再不然,是被歹人贩卖过来的,或者被什么风吹送过来的么?怎么呆得如此厉害!"洞宾被他这一番取笑,刚刚说着了自己的来头,不禁面上红红地笑起来道:"小姑娘,却别问我这些事情。我只请问小姑娘,这里可是南昌地界?小姑娘所说的庐山,可是有很大瀑布,传名远近的?"小金子举起一只小手,远远地指着道:"那边山峰下不是有大瀑布?那里叫做香炉峰。每年四时,游人是不断的。从前我爷爷自己种田得空,也还替这些游山的爷们抬轿子。一年到头,都寻到很多银子咧。到了我爹的手里,因为身体不好,他又有吃酒贪懒的脾气,休说抬轿,连田里也不大去了。亏得我爷爷挣下一些田地,年年给他卖了用。有时他高兴起来,在三春时候,客人最多的当口,去那边山下,摆个水果摊子,赚了钱,多喝点酒,倒也怪开心的。"洞宾见这女孩子说出一大篇家务来,心中甚是好笑。并知此地真是庐山,真的已经到了自己要去的庐山。心中深感二郎一踢之德,并且非常钦羡他的神机妙用,这和那天离开自己府门时,师父只一喝,就把我喝上鹤背,飞升半天,正是一般的作用。想了一会儿,便又问道:"小姑娘的令叔,也是出家的么?"小金子听了,诧异道:"你怎么晓得?"洞宾见她已经忘了对男孩儿们说的话,真觉非常好笑,因点头说道:"我有卜算的玄机,能知人心中之事。请问小姑娘,可听令叔们说起,此地新到了什么神仙没有?"小金子大笑道:"你也是个道士,怎么说出这等外行的话来?"洞宾诧异道:"怎么。这是外行的话么?"小金子道:"怎么不是外行?这等话只该别人说,却不该你们当道士的说。"洞宾听了,越发奇怪得莫名其妙起来。小金子笑道:"我常听见叔叔和一班道士们说少什么神仙、妖怪啊,全是当道士的欺哄人家的话。人家相信了他们的话,他们的生意也就来了。可见这等话,是完全靠不住的。别人还可以说说是上了道士的当。你一个当道士的,又上了谁的当呢?那不是外行话么?"洞宾听她如此说法,这才从恍然之中,澈出一个大悟来。不觉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想令叔不是真正的道士,不过是替人家做一点法事,换点钱来用。所以自己做了道士,倒不信神仙、妖怪之事。可是么?"
小金子正要再说,忽听山下有女子声音,喊上来道:"小金子,小金子,你这个贱蹄子,十眨眼的功夫,又浪到哪里去了。"同时又有一个孩子声音,说:"你那女儿现在大发了。他已经有了要好的男人,乃是个当道士的,和你们老二算是同行。将来要是配成夫妻,可算门当户对咧。"一语未了,又听得清清脆脆的拍拍几声,女人骂孩子,孩子顿足嚎啕,大哭大叫之声,自远而近,渐惭要到山上来了。小金子似乎没有什么害怕似的,还在笑嘻嘻地拔了许多青草。洞宾却站立不住,又拍小金子受她妈打骂,忙说:"我要去了。你没听见你妈妈骂上来了,还不快迎上去呢。"小金子笑道:"怕什么,又不是真的偷了道士,还怕她把你吃了下去不成?就算我真的有了汉子,也挨不到她来管我。人家怕地凶,我是不怕的。好便好。她要不好呢,哼哼!别惹我说出她的私事来,看我爹打不打死她。"洞宾不觉暗暗地吐舌,想这小小的女孩子说的话儿,如此淫泼,长大起来,还了得么?但是又可惜了她这一副面貌和骨格。大概总是地方风俗太坏,或是家庭卑污,不知不觉把她这纯洁高尚的小小灵台,渐渐引诱坏了。想了想,不如走自己的路是正经,犯不着撞在这里,受那恶妇一顿骂。想定了主意,拔起脚就走。走不几步,就听得后面叫喊吵骂之声越厉害了。洞宾原是第一热心的人,是修道人中最喜欢管闲事、揽是非的人。听得这等声气,心中便踌躇起来道:"这几个孩子虽然不好,不要为了我的事情,把这女子打骂,倒变了是我害人了。左右闲着没事,何妨回去瞧一瞧吧。"于是折转身子,仍回至原处,却见一个泼天泼地的乡妇,督领着小金子,一路打,一路骂的,赶下山去。还有头先取笑小金子那个男孩,也跟在后面,哭哭闹闹的,说要回去告诉爹妈,和这女人不依。洞宾看在眼中,兀自又笑又恨。不道小金子开出口来,说出一句大可惊人的话道:"你敢打我,可别怪我要对不住你。我只问你,我那奶奶是怎样死的?我哥哥又是怎样死的,?等回去对爹说出来,看你可能活得成活不成?"只这一语,便把那妇人吓怔了,狗颠屁股似的,反丢了手中的柴枝,安慰小金子道:"好孩子,你便这般倔强,也不像个做女儿的了。你若说出那话,你娘便给爹打死,你还做得什么?"小金子倒也乖巧,得了风,便转舵。仰起头,向山头望了一望,洞宾忙把身子向林后一躲。小金子见没有人,方笑道:"妈妈,你只要不打我,我一定帮助妈妈,和妈妈一条心。妈要我去请王家伯伯,我总替你去请的,也不给爹和叔叔们知道。妈说好么?"母女俩说着笑着走下山,向着山峰转个弯,便不见了。却把树后的洞宾,听得呆了半天。他在无意中,听得人家这样一个秘密,心中恍悟是怎样一回事情,内中还藏着那么一件杀姑弑子的奸案,不觉切齿道:"世上怎有这等淫泼凶狠的女人?大不该回转身来,瞧这一个热闹。偏偏把这件惨恶的事情,听到自己的耳朵中去。要说人家的家中事,管不了这么多,走自己的清秋路吧。"他那一颗热烈救世的心,如何放得下去?怔了一会儿,蓦见那个男孩子还怔怔地蹲在一棵松树下面,不晓得作什么咧。洞宾信步走了过去,那孩子见了他,忽然笑了笑,讶然道:"你这道人,还不回去,在这山上跑来跑去干什么?"洞宾笑道:"你倒爱管人家的闲事,怪不得要被那女人打骂了。"那孩子听了,切齿地咒骂道:"我把她这个死没天良的杀人强盗,几时犯在我的手里,我将她的事情,说给大家听听。那时候,才叫她认得我牛大毛的手段哩。"洞宾问道:"你叫牛大毛?"牛大毛答道:"是的。我叫牛大毛。我弟弟叫二毛。还有妹妹叫三毛。比方才那个小金子好得多了。"洞宾笑道:"你怎么骂那女人是杀人的强盗。这等话可是乱骂得的?"牛大毛愤然道:"你不听见方才她女儿还在说她怎样怎样呢。我本当即刻就推她同去村坊中,把她的事情说上一说,丢丢她的脸皮也好!说不定给做官人晓得了,捉了去,还要杀头呢!后来我又想到这事太大。我爹我妈平常不准我们说的。万一闹出事来,我爹妈又要打我。所以躲在这里,也不去说她了。"洞宾大笑道:"你又不曾闹出事来,躲在这里干什么?"大毛也笑了笑,忽然说道:"道士哥哥,你要知这女人的事情么?我来告诉你听。这事我们村子上谁不知道?只瞒她的丈夫和妹子俩,没有晓得罢了。"洞宾因也蹲了下来,听他说道:"这妇人,是村中朱小鬼儿的老婆牛氏。小鬼那东西,你是没有见过,要是见了他,包你会笑断了肚肠子的。那人头是歪的,项下还长着一个大瘤子。远远望去,好如生着两个头。身子矮得和我们孩子差不多。一面孔的黑麻子,吊着一只鼓眼泡,红眼皮儿翻到鼻梁边,样子真是可怕。你瞧这女人,我们平时喊她小鬼儿嫂嫂的。她的长相儿虽然不大好,可是人家还有赞她身段苗条,皮肤儿白净的。她如何能看得起这等丈夫呢?可不老早就偷了一个汉子。这小鬼儿又爱喝酒,酒醉之后,人事不省。这女人就开了后门,把那汉子,哦,我还没有告诉你,这人就是方才小金子说的那个王家伯伯,乃是姓王的了。我们都不大认识他。但是我爹妈和许多人,都说这个人还是一个老爷呢,而且这位王老爷,倒是一个很好的好人。我们村子的人,许多人家提起他来,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因为他有钱,又肯做好事,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所以他在朱家进进出出,和那牛氏鬼鬼祟祟,也没有人去寻他的事。因此他俩的奸情,也还不曾破露。人家可不是怕那朱嫂子,还是瞧在这主老爷的份上哪。"洞宾听了,万分不解,因说:"这王老爷大概是爱玩女人。"牛大毛笑道:"没有的事。他在别处是很规矩的,就只和这牛氏要好。牛氏一见了他,更不用说子。每逢他来了,这女人就打扮得胭脂花粉,好似东街上的粉头模样。他俩明来暗去的,混了有三四年了。人人都知道,就是小鬼儿还蒙在鼓里。偏这该死的老婆子。是小鬼嫂的老婆婆了,几次三番地撞破他们的奸情。老婆子说要告诉儿子。女人急了,便和奸夫俩,将她掀在床上,扼住她的喉管儿,一口气回不上来,就此归天去了。第二天,醉鬼晓得娘死了,那本是个糊涂蛋,有什么分晓,一口棺木,抬了出去,就完了。哪知女人的大儿子,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和我是同年,想来也是命该横死。这么大的人了,说话全没关节儿。将他母亲和奸夫杀死婆婆的事,当作一件新闻事情,到处说给人家听。小鬼儿嫂屡次地打他骂他。他恼了,反当着大众的面上,传扬他妈的隐事。他妈恨极了他,一帖砒霜,就把他药死了。死的时候,我也去看了,只见死尸的面上,流出许多黑血来。啊呀,啊呀,好不惨怕人哪!偏偏那醉鬼,还是一些儿不理会。仍旧抬出去埋在那块山地上了事。现在人人都说朱小鬼儿为人太蠢。讨着这样一个老婆。将来一条性命,少不得要送在他女人的手中呢!"
洞宾听了,怒不可遏,恨不能即刻追上去,将她一刀杀死。但是事不关己,非故非亲的,怎好随便替人家出头?想了一会儿,那牛大毛去了。洞宾一个人便走下山来,先在村子上走了把朱小鬼儿的门户认了一下。到了晚上,便去守在朱家对面一棵大樟树的后面。二更光景,果然见到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前来打朱家的后门,剥啄一声,里面就开了出来。正是那个女子,同那人嘻嘻哈哈地一同进去了。洞宾自言自语道:"眼见是实。这事情竟是真确的了。最可怪的是这个奸夫的神情体态,真像个正人君子,为什么偏和这等女的缠在一块儿呢?这真是前世的孽缘了。"一语未了,忽然一阵阴风起于足下,旋绕洞宾身旁,踅来踅去,好似有什么东西缠住他的样子。洞宾虽然胆大,也不觉有些寒颤,运元神定睛一看,只见一团黑烟,倏地飞了开去,在十步之外打滚儿,发出吱吱喳喳之声,声音十分凄切,令人酸鼻。洞宾大为惊骇,低声喝道:"兀那鬼物,如有什么冤气,不妨现形见我,我必替你伸冤。"一言刚出,路上忽有了个行路的人,向洞宾身边直奔过来,跪在地上,抱住洞宾的双足哀号、痛哭,口口声声求大仙伸冤。这一来,把洞宾吓出一身冷汗。未知这是什么人,为何求洞宾伸冤?请看下回分解。
第89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