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石 - 第 2 页/共 9 页
不一日,陶公家眷已到,迎进私衙,相见毕,说了些家务,陶公询问面试二生之事。夫人将黄生即席题词,木生一字不就,装醉逃归的话一一说了。陶公道:“木家小子这等奸险!”便也将一元假冒诗词先来脱骗,及木采求婚、白公作伐,并自己阅诗生疑、不肯许婚的话说与夫人。小姐在旁听了,微微含笑,目视拾翠,拾翠也忍笑不住。夫人道:“早是不曾许他,险些被他误了。”陶公道:“黄生才貌兼优,可称佳婿。等他乡试过了,便与议婚。”隔了一日,白公又传木采之命,来索回音。陶公道:“木公所命,极当仰从。但一来老荆之意要女婿人赘,木公只有一子,岂育赘出?二来同在任所,尊卑统属,不便结婚;三来小女近有小恙,方事医药,未暇谋及婚姻。乞寅翁婉覆之。”白公道:“婚姻事本难相强,小弟便当依言往覆。”至次日,白公以陶公之言回复木采。木采大怒道:“陶同知好没礼!为何在家时已有相许之意,今反推三阻四,不是明明奚落我?”白公道:“大人勿怒,可再婉商。”木采道:“不必强他了,我自有道理。”正说间,门役传进报帖一纸,上写道:
兵科给事中乐成,钦点浙江主试。因房考乏员,该省监场移文,聘取江西赣州府推官白素分房阅卷,限文到即行。
木采看了道:“贵厅恭喜。”白公便道:“既蒙下聘,例应回避,卑职就此告辞。”木采道:“且慢,尚有话说。”便教掩门,留入后堂,密语道:“小儿姻事尚缓,功名为急。今贵厅典试敝乡,万祈照拂,不敢忘报。”说罢,作揖致恳。白公不好推托,只得唯唯。木采竟自定下卷中暗号,嘱咐白公,白公领诺而出。
木采才送了白公出堂,只见飞马报到各山苗僚大乱,势甚猖撅,军门传檄兵道,作速调官征剿。木采闻报,想道:“专怪陶老倔强,今把这件难事总成了他罢。”便发令箭,仰本府军务同知统领士兵剿贼。陶公明知他为姻事衔恨,公报私仇,却没奈何,只得领兵前去。谁想木采把精壮兵马都另调别用,只将老弱拨与,又不肯多给粮草。白推官又入帘去了,没人赞助。陶公以孤身领着疲卒枵腹而战,不能取胜。相持了多时,贼众大队掩至,官军溃散,陶公仅以身免。木采乃飞章参劾陶公,一面另拨兵将御敌,陶公解任待罪。
却说夫人、小姐自陶公领兵去后,心惊胆战。后来纷纷传说,有道官兵杀败,陶同知被害了;有道陶同知被贼活捉去了;有道陶同知不知去向了。凶信沓至,举家惊惶。小姐晓得父亲为她姻事起的祸根,一发痛心,日夜啼哭,染成一病。及至陶公回署时,小姐已卧病在床。陶公见女儿患病,外边贼信又紧,恐有不虞,先打发家眷回家,自己独留任所候旨。夫人护着小姐扶病登舟,不在话下。
且说兵科乐成奉命浙江主试,矢公失慎,选拔真才。一日,正看那各经房呈来的试卷,忽觉身子困倦,隐几而卧。梦见一只白虎,口衔一个黄色的卷子,跳跃而来。乐公惊醒,想道:“据此梦兆,今科解元必出在白推官房里。”少顷,果然白推官来呈上一个试卷道:“此卷可元。”乐公看那卷时,真个言言锦绣。字字珠玑,遂批定了第一名。到填榜时,拆号书名,解元正是黄琮,恰应了白虎衔黄卷之梦。木一元也中在三十名内,是白公房里第三卷。原来白公虽受了木家嘱托,却原要看文字可取则取,若是差池,也不敢奉命。这木一元却早自料不能成篇,场中文字又不比黄生的诗词可以现成抄写,只得带着金银,三场都买了夹号,央倩一个业师代笔,因此文字清通,白公竟高高的中了他。正是:
琳琅都是倩人笔,锦绣全然非我才。
有人问我求文字,容向先生转借来。
话分两头。且说黄生自未考之前,在杭州寓所读书候试,因想着陶家姻事不知成否若何,放心不下。闻说天竺寺观音大士甚有灵感,遂办虔诚去寺中拜祷,保佑婚姻早成,兼求功名有就。拜祷毕,在寺中闲玩。走过佛殿后,忽见四五个丫鬟、养娘们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冉冉而来,后面又跟着几个仆从。
那女郎生得眉如秋水,黛比春山,体态轻盈,丰神绰约,真个千娇百媚。黄生见了,惊喜道:“怎么天下又有这般标致女子?”便远远地随着她往来偷看。转过回廊,只见又有一个从人走来叫道:“请小姐下船罢,适间有人传说江西山贼作乱,只怕路上难行,须趁早赶到便好。”那女子听说,不慌不忙,步出寺门,黄生也便随出,见这女子上了一乘大轿,女侍们都坐小轿,仆从簇拥而行,口中说道:“大船已开过码头了,轿子快到船边去。”黄生呆呆地立着,目送那女子去得远了,方才回寓。正是:
已向桥边逢织女,又从寺里遇观音。
天生丽质今有两,搅乱风流才士心。
看官听说:那女子不是别人,就是白推官的女儿碧娃小姐,因父亲接她到任所去,路经杭州,许下天竺香愿,故此特来寺里进香,不期被黄生遇见。那黄生无意中又遇了个美人,回到寓所想道:“我只道陶家小姐的美貌天下无双,不想今日又见这个美人,竟与陶小姐不相上下,不知是谁家宅眷?”又想道:“听他们从人语音,好像是江南人声口,又说要往江西去,此女必是江南什么官宦人家之女,随着父母到任所去的。我何幸得与她相遇,甚是有缘。”又自笑道:“ 她是个宦家女,我是个穷措大,料想无由作合,除非今科中了,或者可以访求此佳丽。”却又转一念道:“差了,我方欲与陶小姐共缔白头,岂可于此处又思缘鬓?况萍踪邂逅,何必挂怀。”忽又想道:“适闻他们从人说,江西山贼作乱,不知此信真否?此时陶公家眷不知曾到也未,路上安否?木一元到江西,不知作何举动?我若不为乡试羁身,便亲到那边探视一番,岂不是好!”又想了一想道:“我今虽不能亲往,先遣个人去通候陶公,就便打听姻事消息,有何不可?”算计已定,修书一封,吩咐一个老仆,教他到江西赣州府拜候陶爷,并打探小姐姻事来回报。
老仆领了主命,即日起身。迤逦来至半路,只听得往来行人纷纷传说赣州山贼窃发,领兵同知陶某失机了。那老仆心中疑惑,又访问从赣州来的人,都说陶同知失机,被兵道题参解任待罪,家眷先回来了。老仆探得此信,一路迎将上去,逢着官船便问。又行了几程,见有一只座船停泊河干,问时,正是陶同知的家眷船。老仆连忙上到船上通候,陶家的家人说道:“老爷还在任所候旨,家眷先回。今老夫人因小姐有恙,故泊船在此延医看视。”老仆细问陶公任所之事,家人备述陶公因不许木家姻事,触怒了木兵道,被他借端调遣,以致失误军务,几乎丧命。小姐惊忧成疾,扶病下船,今病势十分危笃,只怕凶多吉少。
正说间,忽闻船中号哭之声,说道:“小姐不好了。”一时举舟惊惶,家人们打发老仆上了岸,都到前舱问候去了。那老仆见这光景,只道小姐已死,因想道:“主人差我去通候陶爷,实为小姐姻事。今小姐既已变故,我便到赣州也没用。不如仍回杭州寓所,将此事报知主人,别作计较。”遂也不再去陶家船上探问,竟自奔回。
此时黄生场事已毕,正在寓所等揭晓,见老仆回来,便问如何回得恁快,老仆道:“小的不曾到赣州,只半路便回的。”黄生问是何故,老仆先将半路上遇见陶家内眷的船,探知陶公为小姐姻事与木家不合,以致失事被参,现今待罪任所的话说了一遍。黄生嗟叹道:“木家父子这等没礼!然陶公虽被参,不过是文官失事,料也没什大罪,拼得削职罢了。幸喜不曾把小姐姻事误许匪人,你还该到他任所面致我殷勤之意,或者他就把姻事许我也未可知。如何半路就回了?”老仆道:“相公还不晓得,小姐惊忧成疾,扶病登舟,到了半路,病势甚笃。“黄生吃惊道:“原来如此!如今好了么?”老仆道:“相公休要吃惊,小姐已不好了。”黄生大惊道:“怎么说?”老仆道:“小的正在船上探问时,忽闻举舟号哭,说道‘小姐不好了’。因此小的不曾到赣州,一径来回报相公。”黄生听罢,跌足大哭,老仆苦劝不住。黄生哭了一场,叹息道:“我只指望婚姻早就,偕老百年,谁知好事难成,红颜薄命,一至于此。”因取出小姐所题诗笺,一头哭,一头吟。吟罢,又叹道:“我与她既无夫妇之缘,便该两不相遇,老天何故,又偏使我两人相窥相慕,彼此钟情耶?”呆想了一回,又拍案恨道:“我姻事已垂成,都是木家父子作耗,生巴巴地把小姐断送了。如今回想昔日隔篱偷觑、即席题词、红叶暗传、赤绳许系这些情景,俱成梦幻矣!”说罢又哭。正是:
未偶如丧偶,将弦忽断弦。
回思桥上影,疑是梦中仙。
黄生正在寓中悲恨,忽然人声鼎沸,一簇人拥将进来,报道:“黄相公中了解元!”黄生闻报,虽是悲喜交集,却到底喜不胜悲。及闻木一元也中了,又与他同房,一发心中疑忌。打发了报人,饮过了鹿鸣宴,少不得要会同年,拜座师。乐公、白公见黄生丰姿俊雅,矫矫出群,甚是欢喜。白公有意为女儿择配,等黄生来谒见时,留与细谈。问起他缔婚何姓,黄生惨然道:“门生曾与敝年伯陶隐斋之女议婚,不幸未聘而卒。”白公惊道:“原来陶寅翁的令爱已物故了,他前日原说有病。不知贤契几时与他议婚来?”黄生道:“敝年伯赴任后,年伯母在家择婿,曾蒙心许门生。”白公点头道:“怪道前日木家求婚,他说要等夫人到来商议。”黄生听了“木家求婚,”四字,遂恨恨地道:“木家夺婚不成,借端陷害敝年伯,致使他令媛中道而殂,言之痛心!”白公道:“木家求婚一事,我曾与闻,却不知陶老夫人已属意贤契。至于后来生出许多变故,此虽木公作孽,然亦数该如此。今贤契既与木生有年谊,此事还须相忘。”黄生道:“多蒙明训,但老师不知木生的为人最是可笑。”白公道:“他为人如何?”黄生便备述双虹圃抄诗脱骗,及面试出丑之事,白公沉吟道:“看他三场试卷却甚清通,若如此说来,连场中文字也有些情弊。 我另日亦当面试之。”黄生道:“门生非好谈人短,只因他破坏我婚姻,情理可恶,故偶道及耳。”白公道:“陶家姻事既成画饼,贤契青年,岂可久虚良配。老夫有一小女,年已及笄,虽或不及陶家小姐才貌,然亦颇娴闺范,不识贤契亦有意否?”黄生谢道:“极荷老师厚爱,但陶小姐骨肉未寒,不忍遽尔改图。”白公笑道:“逝者不可复生,况未经聘定,何必过为系恋?贤契既无父母,我亦只有一女,如或不弃,即可入赘我家。”黄生见白公美意倦倦,不敢固辞,乃道:“老师尊命,敢不仰遵。但门生与陶氏虽未聘定,实已算为元配,须为服过期年之丧,方好人赘高门。”白公道:“贤契如此,可谓情礼交至,但人赘定期来年,纳聘须在即日。我当即遣木生为媒,使之奔走效劳,以赎前愆。”黄生称谢而道别,回到寓所,想道:“承白老师厚意,我本欲先去吊奠陶小姐,少展私情,然后与白家议姻。今老师又亟欲纳聘,只得要依他了。但不知白小姐容貌比陶小姐何如?论起陶小姐之美,有一无二,除非前日天竺寺所见这个美人,庶堪仿佛,只怕白小姐比她不过。”又想道:“前日所见这女子,是江南宦家女,要往江西去的。今白老师也是江南人,在江西作宦,莫非此女就是白小姐?”又想道:“我又痴了,江南人在江西作宦的不只一人,哪里这女子恰好便是白小姐?”因又自叹道:“陶小姐与我已是两心相许,尚且终成画饼,何况偶然一面,怎能便得配合?不要痴想,只索听他罢了。”不说黄生在寓所自猜自想,且说白公次日请木一元到公寓中,告以欲烦做媒之事。一元初时还想陶家这头亲事,到底要白公玉成,及问白公说陶小姐已死,已是没兴,不想白公自己做媒不成,反要他做媒起来,好不耐烦,却又不敢违命,只得领诺。方欲告辞,白公留住,出下两个题目,只说是会场拟题,给与纸笔,要他面做。一元吃了一惊,推又推不得,做又做不出,努腰捻肚了一日,依旧两张白纸。被白公着实数落了一场,一元羞惭无地。有词为证:
场题拟近篇。请挥毫,染素笺,一时?红生面。车家牡丹,鲜于状元,假文向冒真文惯。恨今番、又遭面试,出丑胜帘前。
白公择了吉日,与黄生联姻,一元只得从中奔走效劳。黄生纳聘之后,正打点归家,适有京报到来:朝廷以江西有警,兵科乐成才略素着,着即赴彼调度征剿事宜;其失事同知陶尚志革职回籍。乐公闻报,即日起马赴江西,白公亦回任所。黄生候送了座师、房师起身,然后归家,周旋了些世事,便买舟至秀水县,要到含玉小姐灵前祭奠,并拜候陶公起居。
却说陶公奉旨革职回籍,倒遂了他山林之志。也不候乐、白二公到,即日扁舟归里,重整故园。且喜夫人、小姐俱各无恙。
看官听说:原来小姐前日患病舟中,忽然昏晕了去,惊得夫人啼啼哭哭,过了一日,方才苏醒。夫人延医调治,到得家中,已渐平愈。黄家老仆来候问时,正值小姐发昏之时,故误以凶信回报黄生,其实小姐原不曾死。当下陶公归家,闻黄生中了解元,心中甚喜。正想要招他为婿,不想木一元也恰好回家,知陶小姐未死,复遣人来求亲,且把白公托他为媒,黄生已聘白氏的事对陶家说知。陶公夫妇都不肯信。侍儿拾翠闻知此事,即报知小姐。小姐道:“不信黄生恁地薄情。”拾翠道:“此必又是木一元造言脱骗,我看黄生不是这样人。”小姐道:“今不须疑猜,只把他的序齿录来查看便了。”遂教丫鬟吩咐家人,买了一本新科序齿录来看,只见解元黄琮名下注道:
原聘陶氏,系前任福建臬宪、现任赣州二府陶公隐斋女,未娶而卒。继聘白氏,系现任赣州司李白公绘庵女。
原来黄生既面禀白公为陶小姐服丧,因此齿录上竟刻了原聘,欲待到陶家作吊时禀明陶公,执子婿之礼,哪知小姐安然无恙。当下小姐见了齿录所刻,不觉潸然泪下道:“原来他竟认我死了,果然别聘了白氏女。好孟浪也,好薄情也!”拾翠也十分不忿,便把齿录送与夫人看,道:“天下有这等可笑之事。”夫人看了,甚是惊异,即说与陶公知道。陶公取齿录看了,恼怒道:“黄生与我女未经聘定,如何竟说是原聘?且我女现在,如何说卒?他既别聘,又冒认我女,误生为死,殊为可笑!”陶公正然着恼,这边黄生到了秀水,备着祭礼,径至陶家来要吊奠小姐。陶家的家人连啐是啐道:“我家小姐好端端在此,这哪里说起!”黄生细问根由,方知误听,又惊又喜,急把祭礼麾去,更了吉服,候见陶公。陶公出来接见了,埋怨道:“小女现存,与贤侄未有婚姻之约,如何序齿录上擅注原聘,误称已卒?贤侄既别缔丝萝,而又虚悬我女于不生不死,疑有疑无之间,将作何究竟?”黄生惶恐跪谢道:“小婿因传闻之误,一时卤莽,遂尔唐突,乞岳父恕罪。”陶公扶起笑道:“翁婿之称何从而来?老夫向来择婿固尝属意贤侄,但今贤侄既已射屏白氏,小女不能复举案黄家矣。”黄生道:“业蒙心许,即是良缘。齿录误刻,小婿且不忍负死,今岂反忍负生?况岳父与白家岳父既称契厚,安用嫌疑。事可两全,唯期一诺。“说罢,又要跪将下去。陶公扶住道:“若欲许婚,须依我意。“黄生道:“岳父之命,怎敢有违?”陶公道:“我只有一女,不肯出嫁,必要入赘。你须常住我家,连那白小姐都要接到我家来与小女同住。”黄生想道:“要我赘来还可,那白小姐如何肯来?这是难题目了。”陶公见黄生不答,便道:“若不如所言,断难从命。”黄生只得权应道:“待小婿禀明白家岳父,一如台命便了。”说罢辞出,回到舟中,思忖道:“这话怎好对白公说?”欲待央原媒转达,那木一元又不是好人。左思右想道:“我不如去央座师乐公转致白公,或者其事可就。”算计定了,连夜移舟望江西进发。
却说乐公自到赣州,即命白公督师剿贼,又调取各州兵马钱粮协应,兵精粮足,调度有方,贼氛尽平,不日凯还。一面表奉捷音,并叙白公功续,又特疏纠参木采故误军机,陶公失事本非其罪;一面打点回京复命。黄生适至,投揭进谒。乐公叩其来意,黄生细述前事。乐公道:“此美事也,吾当玉成。“随传请白公到来,将黄生所言婉转相告。白公初时犹豫,后见乐公谆谆相劝,又因自己向与陶公契厚,晓得含玉小姐德性贤淑,女儿碧娃亦素娴阃范,他日女伴之中,自然相得,遂欣然许允。
黄生大喜。乐公教黄生先就白公任所与碧娃小姐毕姻过了,然后入赘陶家,以便携往同居。一面起马赴京,便道亲至秀水县拜见陶公,为黄生作伐。陶公见了乐公,先谢了他前番特疏题荐之情,又诉说木采故意陷害之事。乐公道:“这些情节,小弟已具疏题报,不日将有明旨。”陶公再三称谢。乐公说起黄生亲事,并道:“白绘庵肯使女儿造宅与令媛同住。”陶公欣喜允诺。乐公即择定吉日代为黄生纳聘,又传谕木一元教他做个行媒,专怪他前日要脱骗这头亲事,如今偏要他替黄生撮合。一元又羞又恼,却又不敢违座师之命,只得于中奔走帮兴。时人有嘲他的口号道:
帮人兴头,看人快活。奔走奉承,眼红心热。羞之使为蹇修,罚之即用作伐。两治脱骗之人,妙哉处置之法。
乐公代黄生纳聘过了,然后别却陶公,赴京复命。一面修书遣人至江西回复黄生。
且说黄生在白公任所先与碧娃小姐成亲,花烛之夜,细看那碧娃小姐,却便是杭州天竺寺中所遇这个美人,真乃喜出望外。正是:
向曾窥面,今始知名。昔日陶家之玉,果然天下无双;今朝白氏之花,亦是人间少对。双虹正应双红艳,谁知一红又在这厢;二桥喜睹二乔春,哪晓一乔又藏此处。白虎衔来黄卷,棘闱里已看魁占三场;苍文幸配碧娃,绣房中更见文成五采。霄汉忽逢两织女,牛郎先渡一银河。
黄生毕姻过了几日,正欲别了白公,去陶家就婚,恰好乐公所上本章已奉圣旨,乐成升左都御史,白素升兵部右侍郎,陶尚志仍准起用,着即赴京补授京职,木采革职听勘。白公奉旨入京赴任,便道亲自送女儿女婿至陶家来。陶公商议先择吉入赘黄生,然后迎接白小姐过门。
那黄生才做那边娇婿,又来做这里新郎,好不作乐。花烛过了,打发女侍们去后,便来与小姐温存。见小姐还把红罗盖头,背灯而坐,黄生乃轻轻揭去红罗,携灯窥觑花容。仔细看时,却不是小姐,却是侍儿拾翠。黄生失惊道:“你不是小姐,小姐在哪里?“拾翠道”小姐已没了,哪里又有小姐?”黄生忙问道:“我前来作吊之时,你们家人说小姐不曾没。及见岳父,也说小姐不曾没,道我齿录上误刻了,十分埋怨。如何今日又说没了?”拾翠道:“小姐本是没了,老爷也怪不得郎君续弦,但怪郎君既以小姐为原配,如何不先将续弦之事告知老爷,却径往白家下聘。所以老爷只说小姐未死,故意把这难题目难着郎君。如今郎君肯做这个题目,老爷却萛没有这篇文字、故权使贱妾充之耳。”黄生听罢跌足道:“这等说,小姐果然没了!”不觉满眼流泪,掩面而哭。拾翠道:“看郎君这般光景,不像薄情之人,如何却做薄情之事?”黄生一头哭,一头说道:“不是小生薄情,小生一闻小姐讣音,十分哀痛,本欲先服期年之丧,然后商议续弦,不想白老师性急,催促下聘,故未及先来吊奠小姐。”说罢又哭。拾翠只是冷笑。黄生见她冷笑,便住了哭,一把扯住问道:“莫非你哄我,小姐原不曾死?”拾翠笑道:“如今实对郎君说了罢,小姐其萛不曾死。”黄生听了,回悲作喜,连忙问道:“小姐既然不曾没,如何不肯出来?”拾翠道:“不但老爷怪郎君卤莽,小姐亦怪郎君草率。小姐说齿录上刻得明白,彼既以我为物故之人,我只合自守空房,焚香礼佛,让白小姐去做夫人便了。所以今夜不肯与郎君相见。”黄生听说,向拾翠深深唱个肥喏,道:“小生知罪了,望芳卿将我衷曲转致小姐,必求出来相见,休负佳期。”拾翠道:“只怕小姐不肯哩。”黄生道:“小姐诗笺现在,今日岂遂忘情,还求芳卿婉曲致意。”拾翠笑道:“我看郎君原是多情种子,待我对小姐说来。”说罢,便出房去了。
黄生独坐房中,半晌不见动静,等够多时,只见一群女使持着红灯拥进房来,黄生只道拥着小姐来了,看时却并不见小姐。只见女使们说道:“老爷在前堂请黄相公说话。”黄生随着女使来至堂前,陶公迎着笑道:“小女怪贤婿作事轻率,齿录上误刻了她,今夜不肯便与贤婿相见,故权使侍儿代之。侍儿拾翠颇知诗礼,小女最所亲爱,既已代庖,可充下陈。容待来日老夫再备花筵,送小女与贤婿成亲。”言讫,便教女使们送新郎进房,黄生回至房中,只见拾翠已在那里了,对黄生说道:“适已代郎君再三致意小姐。小姐方才应允,许于明日相见。但今夜凤凰尚未归巢,鹪鹩何敢先占?贱妾合当回避,且待小姐成亲之后,方好来奉侍巾栉。”说罢,便要抽身向房门外走。黄生着了急,连忙扯住道:“说哪里话,小生自园中相遇之后,不但倾慕小姐娇姿,亦时时想念芳卿艳质。今夕既承小姐之命而来,岂可使良宵虚度?”说罢,便拥着拾翠同人鸳帏就寝。正是:
珊珊玉佩听来遥,先见青鸾下紫霄。
仙子知非容易合,一枝权让与鹪鹩。
次日,黄生整衣冠来见陶公。只见陶公拿着齿录对黄生道:“贤婿可将齿录改正,送与小女看过,今宵方可成亲。”黄生取过笔来,心中想道:“原配继配既无此理,正配次配又成不得,如何是好?”想了一想道:“有了,我只还她一样称呼,不分先后,不分大小便了。”遂写道:一配陶氏,系某公女;一配白氏,系某公女。写毕,送与陶公。陶公看了,点头道:“如此可谓并行不悖矣。”便教女使把齿录送与小姐看。是夜再治喜筵,重排花烛,请出真小姐来与黄生成亲。合卺后,黄生极叙平日思慕之情,自陈卤莽之罪。此夜恩情,十分欢畅:
嫦娥更遇,仙子重逢。再生得遂三生,后配反为元配。
昔日讹传,认作离魂倩女;今宵喜见,依然步月崔莺。始初假意留难,落得作成青鸟;到底真身会合,必须亲步蓝桥。白氏碧娃,于此夜全让一个新妇;陶家含玉,被他人先分半个新郎。虎变协佳期,梦兆南闱虽应白;鸾交谐旧约,花色东篱独取黄。新婚句可联,当依谢眺诗吟去;合欢杯共举。疑是陶潜酒送来。
黄生与陶小姐毕过姻,即以鼓乐花轿迎接白小姐。陶公亦迎请白公到家。黄生先率白小姐拜见了陶公夫妇,再率陶小姐拜见白公,然后两个佳人互相拜见。拾翠也各相见了。女伴中你敬我爱,甚是相得。正是:
一女拜两门,两岳共一婿。
妻得妾而三,友爱如兄弟。
当日陶公排庆喜筵席于双虹圃中会饮,饮酒中间,陶公说起木一元抄诗脱骗,白公亦说面试一元之事,黄生道:“木生虽会脱骗,却反替人做了两番媒人,自己不曾得一些便宜,岂非弄巧成拙?”说罢,大家戏笑。过了几日,陶公、白公俱欲赴京,黄生亦要会试,遂携着二位小姐并拾翠一齐北上。至来年,黄生会试中了第二名会魁,殿试探花及第。后来黄生官至尚书,二妻俱封夫人,各生一子,拾翠亦生一子,俱各贵显。两位小姐又各劝其父纳一妾,都生一子,以续后代。从此陶、白、黄三姓世为婚姻不绝,后世传为美谈云。
〔回末总评〕
从来未有旧弦未宇,先续新弦者;从来未有河洲未赋,先咏小星者。本专意于白头,初何心乎绿鬓,而一家琴瑟,偏弄出两处丝萝。方抱歉于连理,敢复问其旁枝,而两处丝萝,偏弄出三番花烛。事至曲,文至幻矣。其尤妙处,在天竺相逢,恍恍惚惚,令人于白家议聘之后,又虚想一寺中美人。此等笔墨,飘乎欲仙。
卷之二 双雕庆
仇夫人能回狮子吼 成公子重庆凤毛新
恨事难悉数,叹琪花瑶树,风欺霜妒。为德未蒙福,问苍苍果报,何多诖误。盱衡今古,论理须教无负。看女娲炼石,文成五色,尽堪相补。
右调《瑞鹤仙》
从来妻妾和顺,母子团圆,是天下最难得的事,人家既有正妻,何故又娶侧室?《汉书》上解说得好,说道:“所以广嗣重祖也。”可见有了儿子的,恐其嗣不广,还要置个偏房,何况未有儿子的,忧在无后,安能禁他纳宠?最怪世上有等嫉妒的妇人,苦苦不许丈夫蓄妾,不论有子无子,总只不肯通融。及至灭不过公论,勉强娶了妾,生了子,或害其子,并害其母,如吕氏杀戚夫人故事,千古伤心;又或留其子而弃其母,如朱寿昌生母为正夫人所弃,直待儿子做了官,方才寻得回来。红颜薄命,不幸为人侍妾,却受这般苦楚。又有一等贤德的妇人,行了好心,未得好报,如邓伯道夫妇弃子抱侄,何等肚肠,后来到底无儿,一弃不能复得,正不知苍苍什么意思。如今待在下说一个能悔过的吕氏,不见杀的戚姬,未尝无儿的邓伯道,不必寻母的朱寿昌,与众官一听。
话说嘉靖年间,景州有个举人,姓樊名植,字衍宗,祖代读书,家声不薄。平日结交得一个好朋友,姓成名美,字义高,与他同榜同乡,幼时又系同学,最相契厚。那成美的夫人和氏,美而且贤,只生一子,年方三岁。她道自己子息稀少,常劝丈夫纳宠,广延宗嗣。倒是成美道:“既已有子,何必置妾?”因此推托不肯。那樊植却年过三旬,未有子嗣,妻仇氏性既凶悍,生又生得丑陋。你道她怎生模样?
眉粗不似柳叶,口阔难比樱桃。裙覆金莲,横量原是三寸,袖笼玉笋,轮开却有十条。貌对花而辄羞,也算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欲闭,也称闭月之容。夜叉母仰面观天,亦能使雁惊而落;罗刹女临池看水,亦能使鱼惧而沉。引镜自怜,怜我独为鬼魅相;逢人见惜,惜她枉做妇人身。
论起仇氏这般丑陋,合该于丈夫面上通融些。不知天下唯丑妇的嫉妒,比美妇的嫉妒更加一倍。她道自家貌丑,不消美妾艳婢方可夺我之宠,只略似人形的便能使夫君分情割爱,所以防闲丈夫愈加要紧。有篇文字单道妒妇的可笑处:
猜嫌成性,菳嫉为心。巫山不容第二峰,岂堪十二并列;兰房占定三生石,谁云三五在东。念佛只念狮子吼佛,窃谓释迦许我如斯;诵诗若诵螽斯羽诗,便道周婆决不为此。客至待茶,听堂上所言何言,倘或劝纳尊宠,就要打将出来;人来请酒,问席间有妓无妓,苟知坐列红妆,断然不肯放去。垆前偶过,认杀和仆妇调情;廊下闲行,早疑共丫鬟私语。称赞书中贤媛,登时毁裂书章;艳羡画上美人,立刻焚烧画像。醒来忽虚半枕,呼之说是撒尿,忙起验溺器之冷热;午后见进小房,询之如云如厕,定须查净桶之有无。纵令俊仆也难容,唯恐龙阳邀嬖幸;只有梦魂防不得,还愁神女会襄王。
樊植见她这般光景,无可奈何。一来是贫时相守的夫妻,让惯了她;二来自己是衣冠中人,怕闺中闹吵,传将出去坏了体面,所以只得忍耐,时常对着成美欷嗟叹。见了成家这三岁的年侄,便抱置膝上抚弄,叹谓成美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弟为妒妇所制,竟做了祖宗罪人矣。”成美道:“年兄无子,岂可不早娶侧室。 若年嫂不容,待小弟教老荆去劝她便了。”原来樊、成两家因年通至谊,内眷们互相往来,迭为宾主。自此和氏见了仇氏,每用好言劝谏,说道:“宗嗣要紧,娶得偏房,养了儿子,不过借她肚皮,大娘原是你做。”仇氏初时摇得头落地不肯,后来吃她苦劝不过,才统口道:“若要娶妾,须依我一件事。”和氏问是哪一件,仇氏道:“不许他娶美貌的,但粗蠢的便罢,只要度种。”和氏道:“这个使得。”便把这口风教丈夫回复樊植,樊植道:“多蒙年兄、年嫂费心,但欲产佳儿,必求淑女,还须有才有貌的方可娶。”成美道:“年兄所言亦是。小弟倒有个好头脑,作成了兄罢。”樊植道:“有什好头脑?”成美道:“老荆前日欲为小弟纳宠,亲自看中一个小人家的女子,姓倪小字羽娘,举止端庄,仪容俊雅,又颇知书识字。老荆十分赞赏,已议定财礼二百金。只因小弟意中不愿娶妾,故迟迟未聘。如今年兄去聘了她罢。”樊植大喜,便瞒了仇氏,私自将银二百两付与成美。成美与夫人商议,央媒择吉,聘定了倪羽娘。樊植在仇氏面前只说得身价二十两,都是成年嫂主张的。
到了吉期,迎娶羽娘过门。仇氏见她生得美貌,心中大怒道:“我只许讨粗蠢的,如何讨这妖妖娆娆引汉子的东西?”欲待发作,因碍着和氏面皮,暗想道:“我今不容丈夫近她的身,教他眼饱肚中饥便了。”于是假意优容,日里也许她与丈夫同桌而食,夜间却不许丈夫进她房,弄得樊植心痒难熬,只博得个眉来眼去,无计可施。又常对着成美嗟叹,成美询知其故,叹道:“若如此有名无实,虽小星罗列,安能有弄璋之庆乎?”便将此事与和氏说知。和氏想了一回,定下了个计策,对成美道:“只须如此如此。”此时正是暮春天气,花光明媚,成美发个帖儿,请樊植于明日郊外踏春。和氏一面差两个女使去请仇氏并新娘到家园看花。仇氏因从前往来惯的,更不疑惑,便带了羽娘如期赴席。和氏接着,相见过,即邀入后园饮宴。却预先对付下有力好酒,把仇氏冷一杯,热一杯,灌得大醉,看看坐身不住,和氏命丫鬟扶她到卧房安歇。一面唤舆夫急送羽娘归家。正是:
只为贪杯赴席,醉后疏虞有失。
平时谨慎巡逻,此夜关防不密。
且说樊植是日来赴成美之约,成美暗将和氏所定之计说与知道,樊植欢喜称谢。成美拉着同去郊外闲行,成家从人已先向一个空阔幽雅之处铺下绒单,排到酒肴伺候。二人席地而坐,相对共饮。正饮间,只见一个少年头戴大帽,身穿短衣,骑一匹骏马,往来驰骋,手持弹弓,望空弹鹊。樊植见了,心中暗祝道:“我若能生子,此鹊应弦而落。”才祝罢,早见一只鹊儿为弹所中,连弹子落在他身边。樊植大喜,不觉抚掌喝采。那少年听得喝采,在马上高叫道:“二位见我弹鹊,何足为奇。你看远远地有双雕飞至。待我连发二矢,与二位看。”说毕,张弓搭箭,回身反射。这边成美心中也暗祝道:“我两人来年会试,若得一齐中式,当使双雕并落。”祝罢,果见那少年连发二箭,双雕一齐落下。成美大喜,便与樊植俱立起身来,向那少年拱手道:“壮士果然好箭,不识可邀同饮乎?”那少年滚鞍下马,大笑道:“既蒙雅意,何辞一醉。”二人逊他上首坐定,连举大觥送他。少年略不谦让,接连饮了十数觥,就起身作别。二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少年笑道:“二公不必多问,小可叫做无名氏。”说罢,上马加鞭,飞也似去了。正是:
来不参兮去不辞,英雄踪迹少人知。
君家欲问名和姓,别后相逢会有时。
二人见少年去了,相谓道:“这人踪迹非常,不知何处来的壮五?”因大家诉说方才暗祝之事,各各欢喜。又饮了一回,直至红日沉西,方才吩咐家人收了酒席,信步入城。成美别了樊植,自回家中,去书房歇宿。樊植回家,已知仇氏被留,羽娘独归,满身欢喜。乘着酒兴,竟到羽娘房中了其心愿,说不尽此夜恩情。正是:
小鸟欢深比翼,旁枝喜庆并头。影里情人,此夜方才着手;画中爱宠,今宵乃得沾身。向也嫫母同衾,几为抹杀风流兴;兹者西施伴宿,直欲醉是温柔乡。初时半推半就,免不得柳怯花惊;后来渐熟渐亲,说不尽香温玉软。回兵转战,为惜此一刻千金;裹甲重来,直弄到五更三点。
两人欢娱了一夜。
哪知乐极悲生,明日仇氏赶将回来,查问丫鬟们,丫鬟不敢隐瞒,都说相公昨夜在二娘房里歇的。仇氏听了,心头一把无名火直冲三千丈,与樊植大闹,又辱骂羽娘,准准闹乱了四五日,樊植吞声忍耐。此自,仇氏把羽娘封禁密室,只从关洞中递送饮食,就如监禁一般。连日里也不许她与丈夫见面。和氏知了这消息,欲待去劝他,哪知仇氏连和氏也怪了,和氏不好再来。仇氏又哪里肯再向成家去。正是:
将酒劝人,并非好意。
识破机关,一肚恶气。
羽娘被她封禁房中,几及两月,渐渐眉低眼慢,恶心呕吐,已是有了身孕。樊植闻知,好不欢喜。仇氏却愈加恼怒。光阴迅速,不觉秋尽冬来,倏忽腊残春至。樊植免不得要同成美入京会试,却念羽娘怀孕,放心不下。因与成美商议,要将此事托付年嫂,说道:“小妾若得年嫂维持,幸或生男,使樊门宗嗣不绝,感恩非浅。”成美把这话传与和氏,和氏使侍儿出来回言道:“既蒙伯伯见托,这事全在我身上,不须挂念。”樊植再三称谢。过了一日,收拾行装,同成美上京去了。那仇氏一等丈夫去后,便令家人唤媒婆来,要起发羽娘出去。羽娘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仇氏哪里管她。主意已定,没人敢劝。这边和氏也竟不来管闲事。
忽一日,有个媒婆引着个老妪到樊家来,说道:“城外村中有个财主,为因无子,他大娘欲为娶妾,闻说宅上二娘要出嫁,特令这老妪来相看。他们正要讨个熟肚,若是二娘现今怀孕,不妨娶过门去,等分娩满月之后成亲也罢。”仇氏巴不得羽娘早去,便一口应允。引老姬到羽娘房前,开了封锁,与她相看了。议下财礼五十两,即日交足,约定次日便来迎娶。此时羽娘事在危急,想道:“如何成家的和夫人不来救我,莫非她还不知道?罢了,我今拚一死罢!”却又转一念道:“我今怀孕在身,是樊家一点骨血,若便自尽,可不负了相公。且到那人家分娩之后,或男或女,将来托与和夫人,然后寻死未迟。”算计已定,至次日黄昏,迎亲的已到,媒婆撮拥羽娘上轿。
羽娘痛哭一场,拜别了仇氏,升舆而行。约莫行出了城门,又走了多时,到一个门前歇定,媒婆请新人下轿,羽娘下了轿,随着媒婆进得门来,满堂灯烛辉煌,并没一个男人在彼,只见两个女使提着纱灯,引羽娘到一所卧房里坐定。少顷,外边传说大娘来了,羽娘定眼看那大娘,不是别人,却就是成家的和夫人。见了羽娘,便携着她手笑道:“你休烦恼,这是我定下的计策。我料你大娘劝化不转,故设此计。此间是我家新置下的别宅,你但住不妨。”羽娘方省悟,跪谢道:“夫人如此用心,真是重生父母了。”和氏忙扶起道:“你相公出门时,曾把你托付于我。我岂有不用心之理?今日之事,只有我家的人知道,你们樊家上下诸人都被我瞒过,没一个晓得。你只宽心在此调养身子,等候分娩便了。”自此和氏自拨女使伏侍羽娘。到得十月满足,产下一个孩儿,且自生得头端面正,和氏大喜。
到满月之时,恰好北京报录入报到,樊植、成美都中了进士,正应了前日弹鹊射雕之祝。两个殿试俱在二甲。时遇朝廷有恩典,新科进士加级选官,成美选了兵部员外,樊植选了扬州大守。这里仇氏见丈夫中了,便遣人到京迎候。家人一到,樊植即问羽娘安否,曾分娩未,家人不敢回言。樊植惊疑道:“莫非产了个女么?”家人道:“不是。”樊植又道:“莫非有产难么?”家人道:“也不是,这事小人不好说得。”樊植再三盘问,家人方把仇氏逼卖的事说了。樊植气得暴躁如雷,把头上纱帽都掼落地上,喝骂家人:“你何不苦谏主母?”家人禀道:“成老爷的夫人也不敢来劝,谅奴辈怎劝得住?”樊植懊恨道:“成年嫂好不济事,我这般托付她,如何容我家悍妇如此胡行,竟不相劝?”当下恨着一口气,连成美也不去别他,亦不等扬州接官的人来,竟自轻骑赴任。将仇氏差来的家人打了二十板,喝骂道:“传与你主母说,我誓于此生不到家中相见了!”家人抱头鼠窜而去。
正是:
本为夫妻反目,却教奴仆代板。
聊借家人之臀,极当妒妇之脸。
樊植自带原来从人,怀着文凭,离了京师,竟从旱路望扬州进发。行了几日,来至济南地方一个旷野之处。正行间,只听得飕地一声,一支响箭迎风而来。有几个同行客商都下了马,叫道:“不好了,歹人来了!”樊植还坐在马上呆看。早见十数个彪形大汉,手持兵器,骑着马,风也似跑将来。为头一个穿绿的喝道:“过往客商留下买路钱去!兀那不下马的,敢与我打仗么!”樊植厉声道:“我非客商,我乃新科进士去扬州到任的,哪讨买路钱与你!”那穿绿的喝道:“管你进士不进士,一总拿到营里去发落!”便教众人一拥而上,把樊植及从人并同行客商押着便走。转过几个山坡,只见两边山势险恶,树林内都列着枪刀剑戟,中间一条山路,高阜处立着个大寨。到了寨前,那穿绿大汉下马升帐坐定,叫请二大王来议事。
少顷,见一个白袍银铠的少年好汉从外而入,与穿绿的相见过,便去右边交椅上坐了。问道:“大哥唤我议何事?”穿绿的道:“自下寨中正缺粮草,方才拿得个扬州赴任的官员在此,我意欲选个精细头目,取了他的文凭冒名赴任,再着几个孩儿们扮了家丁同去,到彼处吊取些钱粮来应用。你道好么?”穿白的道:“此计甚妙,但宜暂不宜久,限他赴任二月之内便起身回寨,不可逗留,以致失事。”穿绿的道:“兄弟说的是。”便令小喽啰去樊植行囊中搜出文凭,付与一个头目叫做权小五。教他装作樊太守,带着假家丁依计而行,前赴扬州去了。然后喝教把樊植一干人绑去砍了罢。
只见那穿白的把樊植仔细看了一眼,便问樊太守:“你是何处人?”樊植答是景州人。穿白的便对着穿绿的说道:“那樊太守是新科进士,一日官也没做,又不曾贪赃坏法,杀之无罪。”穿绿的道:“若放他去,可不走漏了消息?”穿白的道:“且软监他在营里,待我们头目回来之后放他便了。”穿绿的应允,只把从人及同行客商砍了,将樊植就交付与穿白的收管。穿白的领了樊植,竟回自己营中。樊植仔细看那穿白少年时,却依稀有些认得,像曾在哪里会过。正疑惑间,只见他大笑道:“先生还认得我么?去春在景州游猎之时,曾蒙赐酒,不想今日却于此处相会。”樊植方才晓得是去年郊外弹鹊射雕的少年。正是:
昔曾与君逢,今复与君会。
相会莫相惊,世上皆君辈。
当下那人与樊植施礼,分宾而坐。樊植道:“适间荷蒙相救,不知壮士高姓大名,今日肯相告否?”那人道:“小可姓伏,名正也,曾应过武科,因路见不平,替人报仇,杀了个负心汉子,怕官司究问,故权避于此。方才那穿绿的大汉姓符名雄,为人性暴好杀,我与他意气不合。故另自立了个营头。今日先生事已至此,且在我营中暂住几时,我亦欲觑个方便,去邪归正,此处亦非久恋之地也。”樊植无奈,只得权住伏正营中。伏正又问起去年郊外同饮的那位是什人,樊植说是敝同年成美,如今也中了,现为兵部。伏正点头记着,不在话下。
且说仇氏晓得丈夫为了羽娘责骂家人,不肯回家,竟自赴任,不觉大怒道:“这没良心的,一定在路上娶了妾,到任所去作乐了。他不肯回来,我偏要赶去。”便令家人请大舅爷来商议。
原来仇氏有两个哥子,大的叫做仇奉,第二的叫做仇化。这仇化平日只是劝化妹子休和妹夫斗气,那仇奉却一味奉承妹子,火上添油。当日仇氏只约了仇奉,带两个家人、两个老妪,买舟从水路望扬州来。不则一日,来到场州,泊了船问时,樊太守已到任半月余了。仇氏先使仇奉上岸去查看私衙里可有妇人,并催促衙役来迎接。去了多时,却不见太守使人来接,又不见仇奉回来。仇氏焦躁,再差那两个家人上去,却又去了多时,不见一个转来,仇氏气得直挺。看看等到晚,方才见有几个不齐不整的执事抬着一乘暖轿到船边来接,却又不见一个家人。只见三四个长大汉子,说是太爷路上招的家丁,今差他到船来迎接奶奶。仇氏道:“家人们为何不来?舅爷在哪里?”家丁道:“通在衙里没有来。”仇氏忍着一肚皮气上了轿,又唤两乘小轿抬了两个老妪,到得私衙,仇氏下了轿,正待发作,家丁道:“老爷去接新按院了,不在衙里,且请奶奶到后边房里坐,舅爷和大叔们都在那边。”说罢,引仇氏并两个老妪到后面一间僻静房里。仇氏才进房,家丁便把房门反拽上,用锁锁了。仇氏大怒道:“如何把门锁了!舅爷与家人们何在?”家丁道:“且休问,待老爷回来便知端的。”说毕,竟自去了。仇氏只道丈夫奚落她,十分恼怒,却又一时没对头相骂,只得且和两个老妪在房里坐地。
直到黄昏以后,听得外面呼喝之声,说道:“老爷来了。“仇氏准备着一天凶势,一等他开门,便大骂天杀的,恰待一头拳撞去,抬眼一看,火光之下,却不见丈夫,却见一伙十来个人,都身穿短衣,手执利刃,抢将入来。仇氏大惊,只见为头一人喝道:“你还想见丈夫么?我实对你说,我们都是山东晌马好汉,你丈夫已被我们杀了。方才什么舅爷与家人也都杀了。你今从我便罢,不从时也要杀哩。”仇氏吓得跌倒在地,头脑俱磕破,血流满面。两个老妪抖做一块,气也喘不出来。那权小五就地上拖起仇氏来一看,见她相貌丑陋,且又磕破面庞,便道:“啐!这妇人不中用,只把她拘禁在此罢。”遂麾众人出房,对着仇氏喝道:“你住在此,不许啼哭!若啼哭便杀了你!”仍旧把房门锁闭,只留一个关洞,送些饮食与她。仇氏此时无可奈何,只得苟延残喘,终日吞声饮泣。正是:
夫人禁锢侍妾,强盗禁锢夫人。
前日所为之事,今日反乎其身。
看官听说:原来当日权小五正在私衙,闻樊家家眷到来,本要哄她进衙,男子杀却,妇女留用。不想那日恰好察院按临,急欲往接,一时动手不及。况府中衙役众多,耳目切近,私衙杀人怕风声走漏。又见樊家来的人不多几个,料也容易处置。因此吩咐假家丁只将舅爷与家人拘禁密室,奶奶与老妪另自安顿别房。后见仇氏丑陋,便也不去点污她。且拘留在那里,等起身时再作计较。其萛此时仇奉和家人们都未曾死。
如今说仇奉的兄弟仇化在家,闻得妹子同了哥哥赶到妹夫任所去了,想道:“此去必与妹夫争闹。官上不比家中,不要弄出没体面来。须等我去解劝她才好。”于是带了老仆,星夜兼程,赶到扬州。才入得境,只见有大张告示挂在市镇,上写道:
扬州府正堂示为禁约事:照得本府继任以来,清介自矢。一应乡亲游客,概行谢绝。嗣后倘有称系本府亲识在外招摇者,严拿重究。地方客店寺观不许私自容留,如违一并重治。特示。
仇化看了,忖道:“此必我哥哥去惹恼了他,以至于此。这般光景便到他衙门上去,料也没人敢通报。不如等他出来时,就轿子上叫住他,难道他好不认我?”算计已定,便隐了太守乡亲名色,只说是客商,就城外饭店上歇了。次日,吩咐老仆看守行李,自己步进城中,等候知府出来。刚走进城门,只见一簇执事喝道而来,街上人都闪过两旁,说道:“太爷来了。”仇化欢喜,也立在一边,看那执事的一对对地过去,到后面官轿将近,仇化恰待要叫将出来,只见黄罗伞下端坐轿中的却不是他妹丈,仇化惊问旁人道:“这什么官府?”旁人道:“你不见他印匣封皮上,明明写着扬州府正堂?”仇化道:“莫非是二府、三府权署正堂印的么?”旁人道:“这就是簇新到任的樊太爷了。”仇化听了,好生惊疑,连忙奔到府前,等候他回府时再看。只见那个官员果然进了本府后堂,退人私衙去了。仇化一发猜详不出。 再去访问府中衙役道:“这樊太守是哪里人?叫什名字?”衙役说是景州人,姓樊名植,新科进士选来的。仇化大惊道:“他几时到任的?可有家眷同来么?”衙役道:“这太爷也不等我们接官的去,蓦地里竟来到任,随身只有几个家丁。到任半月以后家眷才来,却也不多几个人,只是一个舅爷、一个奶奶、 两个大叔、两个老婆子,就进衙里去了。”仇化又问道:“如今可见他们大叔出来走动 ?”衙役道:“不见大叔出来,有事只令家丁传报。”仇化听罢,只叫得苦。想道:“一定我妹夫在路上有些差失,不知是什歹人冒了他名在此胡行?怪道不许乡亲见面。我兄妹陷入衙里,大约多凶少吉,我今须索去上司处首告。”忙转身回到寓所,密写下一纸状词,径奔按院衙门抱牌进告。
那按院姓崔名慎,此时正巡历扬州。当日才放炮开门,见仇化抱牌而入,便喝左右:“拿上来!”众人如鹰拿燕雀地把仇化押到堂下跪着。仇化不等按院开口,便大叫道:“有异常大变事!”按院教取状词来看。仇化禀道:“此事泄漏不得,岂求老爷屏退左右。”按院喝道:“什么事情在我这里大惊小怪?”叫左右:“拿这厮下去打!”众人吆喝一声,把仇化拖翻在地。仇化大喊道:“这事情重大,关系朝廷的,故敢来老爷台下首告。”按院见他这般说,便教:“且莫打,唤他近前来。”仇化直至案桌边,取出状词呈上,说道:“求老爷密阅。”按院接了状词,叫左右退下一步,然后展开细看了一遍,不觉大惊,便将状词袖了。
正沉吟间,门役通报江都县县官候见。按院吩咐仇化且出外伺候,传唤知县进见。那知县上堂便请屏左右,有机密事要禀。 按院唤左右都退出仪门,知县禀道:“本府新任樊知府,到任才一月有余,已到各州县吊过数次钱粮。又不差衙役,只差家丁坐索。昨天又行牌到县,预撮漕赠银两,‘漕’字误写‘糟’字。及与县官面谈,语多俚鄙,不像甲科出身。细访本府衙役,都说本官与带来家丁猫鼠同眠,绝无体统。到任时突如其来。前日家眷却不接自至,及进私署之后,又杳没动静。近日又禁约乡亲,不许见面。种种可疑,恐系奸人假冒。伏乞大人廉察。”按院听了,正与仇化所告相合,便点头道:“此事本院亦略闻风声,如今自有处置。”知县辞别去了。
次日,恰好是望日,各官俱进院作揖。按院发放了各官,独留本府知府到后堂小饮。叙话间,问起他会试三场题目,房师何人,并问乡试何年中式,是何题目,中在何人房里,乡、会同门中的是哪几个。知府面红语塞,一字也答不出。按院便喝声:“拿下!”后堂早已埋伏下许多做公的,听说一声“ 拿”,登时把假知府拿住,跣剥了冠带,绳缠索绑,跪倒地下。按院就后堂拷问,夹了一夹棍,那权小五受痛不过,只得把萛情招了。
按院讯问真樊太守下落,权小五道:“犯人出行之后,想已被寨主杀了。”按院录了口词,密传令箭,点起官兵围住府署,打入私衙,把这几个假家丁一个个拿下。打到后面,有两处阱房里锁禁着男妇共六人,唤仇化来认时,正是他妹子仇氏、哥子仇奉与家人老妪。那仇氏蓬头垢面,一发不像人形了。当下见了仇化,各各抱头大哭。按院给与盘费,令归原籍。一面将众盗监禁,表奏朝廷,具言樊植被害,强盗窃凭赴任之事。朝廷命下,着将权小五等即就彼处枭斩。随敕兵部,速差官一员,前往山东地方,调军征剿大盗符雄、伏正。
此时成美正做兵部员外,恰好差着他去山东出征。成美初闻樊植遇害,十分悲恨。及奉旨剿贼,便即日进发,早有探事小喽啰把上项事报入符雄寨中。符雄与伏正商议退敌之策,伏正沉吟半晌道:“我与兄分兵两路,兄可前往迎敌,却用诈败诱那成兵部赶来。小弟却引兵出其背后,声言攻打景州,他是景州人,恐怕有失,必回兵转救。兄乃乘势追之,小弟断其归路,彼必成擒矣。”符雄大喜道:“此计绝妙,但权小五既已失陷,我这里将樊植砍了罢。”伏正道:“这不难,待我回营去砍了他便了。”说罢,便回营中,请出樊植,将前事对他说明,付与一匹快马,教他速速逃命。樊植拜谢了,骑着马自望扬州一路去了。
且说符雄听了伏正之计,一等成美官兵到,便不战而退,官兵乘势追赶。伏正却一面先领一军从山后抄出,径趋景州,暗传号令,不许妄杀一人,妄掳一物,只呐喊摇旗,虚张声势。谁知景州人民已是惊惶无措,大家小户出城逃难,樊、成两家免不得也要逃避。原来一月之前,仇氏等一行人奔回家乡,此时成家和夫人因未往京中,还在家里,闻樊植被害,仇氏又受了一场苦楚,甚为伤感,随即过来问候。仇氏自念丈夫被难,自己又陷于贼中而归,又羞又苦,见了和氏,不觉大哭。和氏道:“年姆如今丧了夫主,又无子嗣,影只形单,茕茕无倚,如何是好?”仇氏哭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若当时留着羽娘,等她生下一男半女,延了一脉宗嗣,今日也不至这般冷落。”和氏见她有回心转意的光景,便接口道:“若使羽娘今日还在,年姆真个肯容她么?”仇氏道:“她今若在,我情愿与她相守。但差之在前,如今说也没用了。”和氏笑道:“好教年姆得知,樊伯伯虽然不幸了,还亏有个公子,宗祀不至断绝。”仇氏惊问道:“如今有什么公子在哪里?”和氏乃将前事一一说知。仇氏倒身下拜道:“若非年姆如此周全,妾身已做绝祀之鬼。此恩此德,何以为报?”和氏连忙扶起,即令家人立刻接取羽娘母子过来与仇氏相见。那羽娘自闻樊植凶信,已是哭昏几次,今见仇氏,两个又抱头大哭。自此仇氏与羽娘俱因哀痛之故,恹恹抱病。亏得和氏再三劝慰,方才小愈。
不想景州又逢寇警,家家逃难,和氏与仇氏、羽娘等只得也出城奔避。当下樊、成两家的人做一块行走,行不上几多路,那些家人和丫鬟、养娘们渐渐挤散,只剩下和氏与仇氏、羽娘各抱着自己孩儿相携相挈而行。那仇氏、羽娘病体粗痊,已是行走不动,又兼抱着个孩子,一发寸步难移,只得相对而哭。和氏心中凄惨,便道:“不须哭,我替你抱着孩子走罢。”遂一手携了自己四岁的孩儿,一手抱了樊家这小的,慢慢行动。不想被一起逃难的妇女拥将来,和氏身不由主,随着众人拥了一回,回头已不见了仇氏、羽娘。和氏独自一人,哪里照顾得两个孩子,因想道:“我若失了孩儿还可再养,樊家只有这点骨血,须要替他保护。”没奈何,只得硬了肚肠,竟把自己这四岁的孩儿撇下,单单抱了樊家这孩子,奔人一个荒僻山林中躲避。过了一时,贼兵已退,风波已息,成家家人寻着和氏,迎回家中。仇氏,羽娘亦已归家,幸各无恙。和氏把孩子送还,只寻不见了自己的孩儿。羽娘哭拜道:“夫人高义,虽伯道、鲁姑不是过也。
只是公子寻不着,奈何?”仇氏亦拜谢道:“年姆行了如此好心,公子自然寻得着的,只须多方寻访便了。”自此两家各自差人在外寻访。
话分两头。且说成美闻得景州有警,果然回兵转来相救。符雄便乘势追袭,官兵大败。不防伏正又从前边拦住去路,成美着忙,匹马落荒而走。却被绊马索把马绊倒,成美跌下马来。贼军齐上,将成美拿住,绑解伏正军前。伏正喝退左右,亲解其缚,延之上坐。笑道:“明公还记得去年郊外弹鹊射雕的少年否?”成美低头一想,不觉又惊又喜,遂拱手称谢。因问道:“足下既认得学生,那敝同年樊植当时亦曾会过,想也认得,如何前日竟见害了?”伏正笑道:“何尝见害?”便将救了樊植,放他出营的事说了一遍。成美大喜。伏正移坐密语道:“小可有心归顺朝廷久矣,今当斩符雄以赎罪。”说罢便差心腹小喽啰去符雄寨中报捷:说已拿得成兵部,请大王到来发落。符雄闻报,欣然而来,随身只带得一二十骑。伏正先于营门埋伏刀斧手,等符雄入营,一声号起,伏兵齐出,将符雄砍为两段,从骑都被杀死。伏正割下符雄首级,招降他部下众喽啰,说道:“我已归顺朝廷,汝等各宜反邪归正。”众人一向畏服伏正,不敢不从。伏正偃旗息鼓,请成美申奏朝廷,候旨定夺。正是:
慷慨绿林客,曾邀邂逅欢。
当年赠杯酒,今日释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