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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石
(清)笔炼阁主人 撰
目录
卷之一 二桥春
假相如巧骗老王孙 活云华终配真才士
卷之二 双雕庆
仇夫人能回狮子吼 成公子重庆凤毛新
卷之三 朱履佛
去和尚偷开月下门 来御史自鞫井中案
投崖女捐生却得生 脱梏囚赠死是起死
卷之五 续箕裘
吉家姑捣鬼感亲兄 庆藩子失王得生父
卷之六 选琴瑟
三会审辨出李和桃 两纳聘方成秦与晋
卷之七 虎豹变
撰哀文神医善用药 设大誓败子猛回头
卷之八 凤鸾飞
女和郎各扮一青衣 奴与婢并受两丹诏
序
《五色石》何为而作也?学女娲氏之补天而作也。客问予曰:“天可补乎?”予曰:“不可。轻清为天,何补之有。”客曰:“然则女娲炼石之说何居?”予曰:“女娲氏吾不知其有焉否也,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特昔人妄言之,而子姑妄听之云尔。然而女娲所补之天,有形之天也;吾今日所补之天,无形之天也。
有形之天曰天象,无形之天曰天道。天象之阙不必补,天道之阙则深有待于补。”客曰:“所谓天道之阙奈何?”,予曰:“天道不离人事者近是。如为善未蒙福,为恶未蒙祸,禹稷不必皆荣,羿不必皆死,颜回早夭,盗跖善终;更有孝而召尤,忠而被谤,德应有后而弗续箕裘,化足刑于而致乖琴瑟,永怀奉养而哀风树之莫宁,眷念在原而怅之终鲜;以至施恩而遭负心之友,善教而得不令之徒;婿背义翁,奴欺仁主。诸如此类,何可胜数。甚且颠倒黑白,淆乱是非:燕人之石则见珍,荆山之璞则受刖;良马不逢伯乐,真龙乃遇叶公;名才以痼疾沉埋,英俊以非辜废斥;送穷无计,乞巧徒劳;青毡既数奇,红颜又嗟命薄:或赤绳误牵,或蓝田虚种,或彩云易散。伤哉!玉折兰摧,或好事难成。痛矣!钗分镜破,或暌违异地,二美弗获相通;或咫尺各天,两贤反至相厄;倩盼之硕人是悼,婉娈之季女斯饥。兹皆吾与子披陈往牒,遐览古今,所欲搔首问天,欷叹息,而莫解其故者也。岂非女娲以前之阙也不可知,而女娲以后之天之阀,真有屈指莫能殚,更仆莫能尽者哉。”客曰:“如子所言,其阙诚有然矣。今子以文代石,遂足以补之乎?”予曰:“吾固与子言之矣。女娲氏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则吾今日以文代石而欲补之,亦未知其能补焉否也。第自吾妄言之而抵掌快心,子妄听之而入耳满志。举向所望其如是、恨其不如是者,今俱作如是观。则以是为补焉而已矣。”客闻予言而称善。予遂以“五色石”名篇而为之序。
笔炼阁主人题于白云深处卷之一 二桥春
假相如巧骗老王孙 活云华终配真才士
黄卷无灵,红颜薄命,从来缺陷难全。却赖如掾彩笔,谱作团圆。纵有玉埋珠掩,翻往事,改成浓艳。休扼腕,不信佳人,偏无福份邀天。
右调《恋芳春》
天下才子定当配佳人,佳人定当配才子。然二者相须之殷,往往相遇之疏。绝代娇娃偏遇着庸夫村汉,风流文士偏不遇艳质芳姿。正不知天公何意,偏要如此配合。即如谢幼舆遇了没情趣的女郎,被她投梭折齿;朱淑真遇了不解事的儿夫,终身饮恨,每作诗词必多断肠之句,岂不是从来可恨可惜之事?又如元微之既遇了莺莺,偏又乱之而不能终之,他日托言表兄求见而不可得;王娇娘既遇了申生,两边誓海盟山,究竟不能成其夫妇,似这般决裂分离,又使千百世后读书者代他惋惜。这些往事不堪尽述,如今待在下说一个不折齿的谢幼舆,不断肠的朱淑真,不负心的元微之,不薄命的王娇娘,才子佳人天然配合,一补从来缺陷。这桩佳话其实足动人听。
话说元武宗时,浙江嘉兴府秀水县有个乡绅,姓陶名尚志,号隐斋,甲科出身,历任至福建按察司,只因居官清介,不合时宜,遂罢职归家。中年无子,只生一女,小字含玉,年方二八。生得美丽非常,更兼姿性敏慧,女工之外,诗词翰墨,无所不通。陶公与夫人柳氏爱之如宝,不肯轻易许人,必要才貌和她相当的方与议婚,因此迟迟未得佳配。陶公性爱清幽,于住宅之后起建园亭一所,以为游咏之地。内中多置花木竹石,曲涧流泉,依仿西湖景致。又于池上筑造双桥,分列东西,以当西湖六桥之二。因名其园,曰双虹圃,取双桥落彩虹之意。这园中景致,真个可羡。正是:
碧水遥看近若空,双桥横梗似双虹。
云峰映射疑天上,台榭参差在镜中。
陶公日常游咏其中,逍遥自得。
时值春光明媚,正与夫人、小姐同在园中游赏,只见管门的家人持帖进禀道:“有武康县黄相公求见。”陶公接帖看时,见写着年侄黄琮名字,便道:“来得好,我正想他。”夫人问道:“这是何人?”陶公道:“此我同年黄有章之子,表字黄苍文。当黄年兄去世之时,此子尚幼。今已长成,读书人泮。甚有文誉。
我向闻其名,未曾会面。今来拜谒,须索留款。”夫人听说欲留款的,恐他要到园中来,先携着小姐人内去了。陶公即出至前厅,叫请黄相公相见。只见那黄生整衣而入,你道他怎生模样?
丰神隽上,态度安闲。眉宇轩轩,似朝霞孤映;目光炯炯,如明月入怀。昔日叨陪鲤对,美哉玉树临风;今兹趋托龙门,允矣芳兰竟体。不异潘郎掷果返,恍疑洗马渡江来。
陶公见他人物俊雅,满心欢喜,慌忙降阶而迎。相见礼毕,动问寒暄,黄生道:“小侄不幸,怙恃兼失,茕茕无依。久仰老年伯高风,只因带水之隔,不得时亲杖履。今游学至此,冒叩台墀,敢求老年伯指教。”陶公道:“老夫与令先尊夙称契厚,不意中道弃捐。今见贤侄,如见故人。贤侄天资颖妙,老夫素所钦仰。今更不耻下问,足见虚怀。”黄生道:“小侄初到,舍馆未定,不识此处附近可有读书之所?必得密迩高斋,以便朝夕趋侍。”陶公道:“贤侄不必别寻寓所,老夫有一小园,颇称幽雅,尽可读书。数日前本地木乡宦之子木长生,因今岁是大比之年,欲假园中肄业,老夫已许诺。今得贤侄到来同坐,更不寂寞。但简亵嘉宾,幸勿见罪。”黄生谢道:“多蒙厚意,只是搅扰不当。”陶公便命家人引着黄家老苍头搬取行李去园中安顿,一面即置酒园中,邀黄生饮宴。黄生来至园中,陶公携着他到处游览。黄生称赞道:“佳园胜致毕备,足见老年伯胸中丘壑。”陶公指着双桥道:“老夫如今中分此二桥,自东桥一边,贤侄与木兄作寓。西桥一边,老夫自坐。但老荆与小女常欲出来游赏,恐有不便,当插竹编篱以间之。”黄生道:“如此最妙。”说话间,家人禀酒席已完,陶公请黄生人席。黄生逊让了一回,然后就坐。饮酒中间,陶公问他曾毕姻否,黄生答说尚未婚娶。
陶公叩以诗词文艺,黄生因在父执之前,不敢矜露才华,只略略应对而已。宴罢,陶公便留黄生宿于园内。次日即命园公于双桥中间编篱遮隔,分作两下。只留一小小角门,以通往来。黄生自于东边亭子上做了书室,安坐读书。
不一日,只见陶公同着一个方巾阔服的丑汉到亭子上来,黄生慌忙迎接。叙礼毕,陶公指着那人对黄生道:“此位便是木长生兄。”黄生拱手道:“久仰大名。”木生道:“不知仁兄在此,失具贱柬,异日尚容专拜。”陶公道:“二位既为同学,不必拘此客套。今日叙过,便须互相砥志。老夫早晚当来捧读新篇,刻下有一小事,不及奉陪。”因指着一个小阁向木生道:“木兄竟于此处下榻可也。”说罢,作别去了。二人别过陶公,重复叙坐。黄生看那木生面庞丑陋,气质粗疏,谈吐之间又甚俚鄙,晓得他是个膏粱子弟,挂名读书的。正是:
面目既可憎,语言又无味。
腹中何所有?一肚腌臜气。
原来那木长生名唤一元,是本学秀才。其父叫做木采,现任江西南赣兵道,最是贪横。一元倚仗父势,夤缘入学,其萛一窍未通。向因父亲作宦在外,未曾与他联姻。他闻得陶家含玉小姐美貌,意欲求亲,却怕陶公古怪,又自度人物欠雅,不足动人,故借读书为名,假寓园中,希图人脚。不想先有一个俊俏书生在那里作寓了,一元心上好生不乐。又探得他尚未婚娶,一发着急。当下木家仆人自把书集等物安放小阁中,一元别却黄生,自去阁内安歇。
过了一日,一元到黄生斋头闲耍,只见白粉壁上有诗一首,墨迹未干,道是:
时时竹里见红泉,殊胜昆明凿汉年。
织女桥边乌鹊起,悬知此地是神仙。
右集唐一绝题双虹圃一元看了,问是何人所作。黄生道:“是小弟适间随笔写的,不足寓目。”一元极口赞叹,便把来念了又念,牢牢记熟。回到阁中,想道:“我相貌既不及黄苍文,才调又对他不过,不如先下手为强。他方才这诗,陶公尚未见,待我抄他的去送与陶公看,只说是我做的。陶公若爱才,或者不嫌我貌,那时央媒说亲便有望了。”又想道:“他做的诗,我怎好抄得?”却又想道:“他也是抄唐人的,难道我便抄他不得?只是他万一也写去与陶公看,却怎么好?”又想了一回道:“陶公若见了他的诗,问起我来,我只认定自己做的,倒说他是抄袭便了。“算计已定,取幅花笺依样写成,后书”通家侄木一元录呈隐翁老先生教政。”写毕,随即袖了,步至角门边,欲待叩门而入,却恐黄生知觉,乃转身走出园门,折到大门首,正值陶公送客出来。一元等他送过了客,随后趋进。陶公见了,相揖就坐。问道:“近日新制必多,老夫偶有俗冗,未及请教。今日必有佳篇见示。”一元道:“谫劣下才,专望大诲。适偶成一小诗,敢以呈丑,唯求斧政。”袖中取出诗笺,陶公接来看了,大赞道:“如此集唐,真乃天造地设,但恐小园不足当此隆誉。”因问:“敝年侄黄苍文亦有新篇否?”一元便扯谎道:“黄兄制作虽未请教,然此兄最是虚心。自己苦吟不成,见了拙咏,便将吟藁涂落,更不录出,说道:‘兄做就如我做了。’竟把拙咏写在壁上,不住地吟咏。这等虚心朋友,其实难得。”陶公道:“黄生也是高才,如何不肯自做,或者见尊咏太佳,故搁笔耳。虽然如此,老夫毕竟要他自做一首。”说罢,便同着一元步入后园,径至黄生斋中。相见毕,看壁上时,果然写着这首诗。陶公道:“贤侄大才,何不自着佳咏,却只抄录他人之语?”黄生听了,只道说他抄集唐人诗句,乃逊谢道:“小侄菲陋,不能自出新裁,故聊以抄袭掩拙。”陶公见说,信道他是抄袭一元的,乃笑道:“下次还须自做为妙。言讫,作别而去。一元暗喜道:“这番两家错认得好,待我有心再哄他一哄。”便对黄生道:“适间陶公虽说自做为妙,然自做不若集唐之难。把唐人诗东拆一句,西拆一句,凑成一首,要如一手所成,甚是不容易。 吾兄可再集得一首么?”黄生道:“这何难,待小弟再集一首请教。”遂展纸挥毫,又题一绝道:
闲云潭影日悠悠,别有仙人洞壑幽。
旧识平阳佳丽地,何如得睹此风流。
右集唐一绝再题双虹圃
一元看了,拍手赞叹,便取来贴在壁上。黄生道:“不要贴罢,陶年伯不喜集唐诗。他才说得过,我又写来粘贴,只道我不虚心。”一元道:“尊咏绝佳,但贴不妨。”黄生见一元要贴,不好揭落得,只得由他贴着。一元回至阁中,又依样录出,后写自己名字。至次日,封付家僮,密送与陶公。陶公见了,又大加称赏。却怪黄生为何独无吟咏,因即步至黄生书室,欲观其所作。相见了,未及开言,却见壁上又粘着此诗,暗想道:“此人空负才名,如何只抄别人的诗,自己不做一句?”心下好生不悦,口中更不复说,只淡淡说了几句闲话,踱进去了。一元这两番脱骗,神出鬼没,正是:
掉谎脱空为妙计,只将冷眼抄他去。
抄人文字未为奇,反说人抄真怪异。
一元此时料得陶公已信其才,便欲遣媒说亲,恐再迟延,露出马脚。却又想道:“向慕小姐美貌,只是未经目睹。前闻园公说,她常要来园中游赏,故编篱遮隔,为何我来了这几时,并不见她出来? 我今只到桥上探望,倘若有缘,自然相遇。”自此,时常立在东桥探望西桥动静。
原来小姐连日因母亲有恙,侍奉汤药,无暇窥园。这一日,夫人病愈,小姐得暇,同了侍儿拾翠,来至园中闲步。那拾翠是小姐知心贴意的侍儿,才貌虽不及小姐,却也识字知书,形容端雅。当下随着小姐步至桥边,东瞻西眺,看那繁花竞秀,百卉争妍。不想一元此时正立在东边桥上,望见西桥两个美人临池而立,便悄然走至角门边,舒头探脑地看。拾翠眼快,早已瞧见,忙叫小姐道:“那边有人偷看我们。”小姐抬起头来,只见一个丑汉在那里窥觑,连忙转身,携着拾翠一同进去了。正是:
未与子都逢,那许狂且觇。
却步转身回,桥空人不见。
一元既见小姐,大喜道:“小姐之美,名不虚传。便是那侍儿也十分标致。我若娶了小姐,连这侍儿也是我的了。”随即回家,央了媒妪到陶家议亲。陶公私对夫人道:“前见黄生人物俊雅,且有才名,我颇属意。谁想此人有名无实,两番做诗,都抄了木长生的。那木长生貌便不佳,却倒做得好诗。”夫人道:“有貌无才,不如有才无貌。但恐貌太不佳,女儿心上不乐。婚姻大事,还须详慎。”陶公依言,遂婉复媒人,只说尚容商议。
原来陶公与夫人私议之时,侍儿拾翠在旁一一听得。便到房中一五一十地说与小姐知道。小姐低头不语,拾翠道:“那木生莫非就是前日在桥边偷觑我们的?我看这人面庞粗陋,全无文气,如何老爷说他有才?不知那无才有貌的黄生又是怎样一个人?”小姐道:“这些事只顾说他怎的。”拾翠笑了一声,自走开去了。小姐口虽如此说,心上却放不下。想道:“这是我终身大事,不可造次。若果是前日所见那人,其寔不像有才的。爹爹前日说那黄生甚有才名,如何今又说他有名无实?”又想道:“若是才子,动履之间,必多雅致;若果有貌无才,其举动自有一种粗俗之气。待我早晚瞒着丫鬟们,悄然独往后园偷瞧一回,便知端的了。”过了几日,恰遇陶公他出,后园无人。小姐遣开众丫鬟,连拾翠也不与说知,竟自悄地来到园中。原来这儿日木一元因与陶家议亲,不好坐在陶家,托言杭州进香,到西湖上游耍去了。
黄生独坐园亭,因见池水澄澈可爱,乃手携书卷,坐于东桥石栏之上,对着波光开书朗诵。小姐方走到西桥,早听得书声清朗,便轻移莲步,密启角门,潜身张看。只见黄生对着书编吚唔不辍,目不他顾。小姐看了半晌,偶有落花飘向书卷上,黄生仰头而视,小姐恐被他瞧见,即闭上角门,仍回内室。想道:“看这黄生声音朗朗,态度翩翩,不像个没才的。还只怕爹爹失于藻鉴。”想了一回,见桌上有花笺一幅,因题诗一首道:
开卷当风曳短襟,临流倚石发清音。
想携谢朓惊人句,故向桥头搔首吟。
题罢,正欲藏过,却被拾翠走来见了,笑道:“小姐此诗想有所见。”小姐含羞不答。拾翠道:“看此诗所咏,必非前日所见之人。小姐不必瞒我,请试言之。”小姐见她说着了,只得把适间私往园中窥见黄生的话说了一遍。拾翠道:“据此看来,黄生必是妙人,非木家丑物可及。但如今木生倒来求婚,老爷又认他是个才子,意欲许允。所以不即许者,欲窥小姐之意耳。小姐须要自己放出主意。”小姐道:“黄生器宇虽佳,毕竟不知内才如何;木生虽说有才,亦未知虚实。爹爹还该面试二生,以定优劣。”拾翠道:“小姐所见极是。何不竟对老爷说?”小姐道:“此岂女儿家所宜言,只好我和你私议罢了。“正话间,小鬟来说,前厅有报人来报老爷喜信。小姐闻言,便叫拾翠收过诗笺,同至堂前询问。只见夫人正拿报帖在那里看。小姐接来看时,上写道:
兵科乐成一本,为吁恩起废事。奉圣旨:陶尚志着照原官降级调用,该部知道。随经部覆:陶尚志降补江西赣州府军务同知,限即赴任。奉圣旨是。
原来这兵科乐成,号宪之,为人公直,甚有作略,由福建知县行取人科,是陶公旧时属官,向蒙陶公青目,故今特疏题荐。当下陶公闻报,对夫人道:“我已绝意仕进,不想复有此役。
既奉简书,不得不往。但女儿年已长成、姻事未就。黄生既未堪入选,木生前日求婚,我犹豫未决。今我选任赣州,正是他父亲的属官。若他再来说时,不好拒得。”小姐见说起木家姻事,便怏怏地走开去了。夫人道:“据说黄生有貌,木生有才,毕竟不知女儿心上取哪一件?”拾翠便从旁接口道:“窥小姐之意,要请老爷面试二生,必须真正才子,方与议婚。“陶公道:“这也有理,但我凭限严紧,急欲赴任,木生在杭州未归,不及等他,却怎么处?”夫人道:“这不妨,近日算命的说我有些小悔,不该出门。相公若急欲赴任,请先起身,我和女儿随后慢来,待我在家垂帘面试,将二生所作,就付女儿评看何如?”陶公道:“此言极是。”少顷,黄生登堂作贺,陶公便说:“老夫刻期赴任,家眷还不同行,贤侄可仍寓园中,木兄少不得也就来的。”黄生唯唯称谢。陶公择了吉日,束装先到任所去了。
黄生候送了一程,仍回双虹圃。方人园门,遥见隔篱有红妆掩映。黄生悄悄步至篱边窥觑,只见一个美人凭着桥栏,临池而坐。有词一首,单道那临池美人的好处:
天边织女降层霄,凌波香袂飘。谁云洛浦佩难招,游龙今未遥。腰细柳,口樱桃,春山淡淡描。双桥若得当蓝桥,如何贮阿娇?
原来那美人就是含玉小姐,她因父亲匆匆出门,未及收拾园中书集,故特来检点,偶见池中鱼游水面,遂凭栏而观,却不防黄生在篱外偷睛饱看。少顷,拾翠走来叫道:“小姐请进去罢。”小姐方才起身,冉冉而去。黄生看得仔细,想道:“天下有恁般标致女子,就是这侍儿也甚风韵。她口呼小姐,必是陶年伯令爱。吾闻年伯艰于择婿,令媛尚未字人。像我黄苍文这般才貌,可也难得,如何当面错过”又想道:“从来佳人必爱才子。方才我便窥见小姐,小姐却未见我。她若见我,自然相爱,可惜被这疏篱遮隔了。不然,我竟闯到她跟前,看她如何?”痴痴地想了一回,便去白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插棘为飗竹作墙,美人咫尺隔苍霜。
东篱本是渊明业,花色还应独取黄。
右题 双虹圃疏篱一绝
自此黄生读书之暇,常到篱边窥看。忽一日,陶家老苍头传夫人之命,请黄生至前堂饮酒,说道:“木相公昨已归家,老夫人今日设宴款他,特请相公一同叙饮。”黄生想道:“此必因陶年伯做了木乡宦的属官,故款其子以致殷勤耳。”便同着苍头来到前堂,恰好木一元也到。相见叙话,一元扬杨得意。原来一元从武陵归,闻陶公做了他父亲属官,欢喜道:“今番去求婚,十拿九稳的了。”及见陶家请酒,认道是好意,故欣然而来。堂中已排列酒席,苍头禀道:“老爷不在家,没人作主,便请二位相公入席,休嫌简亵。”一元道:“你老爷荣行,我因出外未及候送,今反造扰,何以克当?”黄生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弟代敝年伯奉陪。”一元道:“兄是远客,还该上坐。”两个逊了一回,大家序齿,毕竟一元僭了。酒至半酣,忽闻里边传命,教将堂帘垂下,老夫人出来也。黄生不知何意,一元却认是要相他做女婿,只把眼睃着帘内,妆出许多假风流身段,着萛难看。正做作得高兴,只见苍头捧着文房四宝,送到席上道:“夫人说,双虹小圃未得名人题咏,敢求二位相公各制新词一首,为园亭生色,万祈勿吝珠玉。”一元听罢,惊得呆了。一时无措,只支吾道:“题词不难,只是不敢以醉笔应命,且待明日做了送来罢。”黄生笑道:“饮酒赋诗,名人韵事,木兄何必过谦。况伯母之命,岂可有违。待小弟先着俚词,抛砖引玉。”说罢,展纸挥毫,不假思索,题成《忆秦娥》词一首:
芳园僻,六桥风景三之一。三之一,移来此地,更饶幽色。漫夸十里波光碧,何如侧足双桥立。双桥立,蟠虹绕处,如逢彩石。
一元见黄生顷刻成章,愈加着急。没奈何,只得也勉强握管构思,却没想一头处。苍头一面先将黄生题词送进去了。须臾,出来说道:“夫人见词,极其称赏。今专候木相公佳制,以成双美。”一元急得肠断,攒眉侧脑,含毫苦吟,争奈一个字也不肯到笔下来。正是:
耳热头疼面又赤,吮得枯唇都是墨。
髭须捻断两三茎,此处无文抄不得。
一元正无奈何,只见苍头又来说道:“夫人说,圃中东西二桥,今我家与二位相公各分其半,乞更以半圃为题,即景题词一首。”一元见一词未成,又出一题,吓得目瞪口呆,连应答也应答不出了。黄生却不慌不忙,取过纸笔,立地又成一词,仍用前调:
银河畔,牛郎织女东西判。东西判,平分碧落,中流隔断。等闲未许乘槎泛,何时得赐仙桥便。仙桥便,佳期七夕,终须相见。
黄生写完,问道:“木兄佳作曾完否?请一发做了第二题。”一元料想挣扎不出什么来,乃佯作醉态,掷笔卷纸道;”拙作已完,但甚潦草,尚欲细改,另日请教。”苍头还在旁催促道:“老夫人立候,便请录出罢。”倒是黄生见不像样,对苍头道:“你先把我的送进去,木相公已醉,只好明日补做了。”一元便起身告辞,假做踉跄之状,叫家人扶着去了。 黄生亦传言致谢了夫人,自回双虹圃中。夫人命苍头送茶来,黄生问道:“夫人见我题词,果然怎么说?”苍头道:“题目便是夫人出的,文字却是小姐看的。”黄生惊喜道:“原来你家小姐这等聪明。”苍头笑道:“相公可知,夫人今日此举正为小姐哩。前日木相公曾央媒来议亲,故今日面试他的文才,不想一字不成,夫人好生不乐,只称赞相公大才。”黄生听说,不觉大喜。正要细问,却因苍头有别的事,匆匆去了。黄生想道:“木家求婚的倒不成,我不求婚的倒有些意思。这两首词就是我定婚的符帖了。”便将两词写在壁上,自吟自咏道:“银河织女之句,暗合道妙,岂非天缘?”想到妙处,手舞足蹈。
不说黄生欢喜,且说木一元回家,懊恨道:“今日哪里说起,弄出这个戏文来!若是老夫人要面试真才,方许亲事,却不倒被小黄得了便宜去。”想了一想道:“有了,我索性假到底罢。明日去抄了小黄的词,认做自己制作,连夜赶到江西,面送与陶公看。说他夫人在家垂帘面试,我即席做成的,他自然准信。一面再要父亲央媒去说,他是属官,不怕不从。既聘定了,便是夫人到时对出真假,也只素罢了。妙计,妙计!”次日,便往双虹圃中。黄生正在那里吟味这两词,见了一元,拱手道:“木兄佳作,想已录出,正要拜读。”一元道:“珠玉在前,小弟怎敢效颦。昨因酒醉,未及细读佳章,今日特来请教。”黄生指着壁上道:“拙作不堪,幸赐教政。”一元看了,一头赞叹,一头便把笔来抄录,连前日写在壁上的这首疏篱绝句也都抄了。黄生道:“俚语抄他则什?”一元道:“正要抄去细读。”又见黄生有一本诗稿在案头,便也取来袖了。黄生道:“这使不得。”一元道:“小弟虽看不出,吾兄幸勿吝教。捧读过了,即当奉还。”说罢,作别回家,欢喜道:“不但抄了诗词,连诗稿也被我取来。
我今都抄去哄骗陶公,不怕他不信。”遂将两词一绝句写在两幅花笺上,诗稿也依样抄誊一本,都写了自己名姓。打点停当,即日起身,赴江西去了。正是:
一骗再骗,随机应变。
妙弄虚头,脱空手段。
却说夫人面试二生优劣已定,正要到任所对陶公说知,商量与黄生联姻,不意身子偶染一病,耽延月余方才平复,因此还在家中养病。
小姐见黄生题词,十分赞赏。侍儿拾翠道:“前日夫人面试之时,拾翠曾在帘内偷觑,那黄生果然是个翩翩美少年,正堪与小姐作配。相形之下,愈觉那木生丑陋了。”小姐道:“黄生既有妙才,如何老爷前日说他倒抄了木生的诗?那木生面试出丑,如何前日又偏做得好诗?”拾翠道:“便是,这等可疑,竟去问那黄生,看他怎么说?”小姐沉吟道:“去问也使得,只是勿使人知觉。”拾翠应诺,便私取小姐前日所题诗笺带在身畔,悄地来到后园,开了篱边角门,走过东桥。只见黄生正在桥头闲看,见了拾翠,认得是前番隔篱所见这个侍儿,连忙向前作揖。拾翠回了一礼,只说要到亭前采花。黄生随她到亭子上,拾翠采了些花。黄生问道:“小娘子是夫人的侍妾,还是小姐的女伴?”拾翠笑道:“相公问他则什?”黄生道:“小生要问夫人见我题词作何评品?”拾翠道:“尊制绝佳,夫人称羡之极。只是木相公亦能诗之人,如何前日不吟一字?“黄生道:“我与木兄同坐了这几时,并不曾见他有什吟咏。“拾翠道:“他有题双虹圃的集唐诗二首,送与老爷看,老爷极其称赞。闻说相公这般大才,也甘拜下风。怎说他没什吟咏?“黄生惊道:“哪里说起!”指着壁上道:“这两首集唐诗是小生所作,如何认做他的?”拾翠道:“他说相公并不曾做,只抄录了他的。”黄生跌足道:“畜生这等无耻,怎么抄我诗去哄你老爷,反说我抄他的?怪道你老爷前日见了我诗,怏怏不乐,说道不该抄袭他人的。我只道他说不要集唐人旧句,原来却被这畜生脱骗了。他设心不良,欲借此为由,妄议婚姻。若非前日夫人当堂面试,岂不真伪莫分。”拾翠笑道:“当堂面试倒是我小姐的见识,若论老爷,竟被他骗信了。”黄生道:“小姐既有美貌,又有美才,真伪自难逃其明鉴。”拾翠道:“我小姐的美貌,相公何由知之?”黄生笑道:“萛不相瞒,前日隔篱遥望,获睹娇姿,便是小娘子的芳容,也曾窃窥过来。若不信时,试看我壁上所题绝句。”拾翠抬头看了壁上诗,笑道:“花色取黄之语,属望不小,只是相公会窃窥小姐,难道小姐偏不会窃窥相公?”黄生喜道:“原来小姐已曾窥我来。她见了我,可有什说?”拾翠道:“她也曾吟诗一首。”黄生忙问道:“诗怎么样的,小娘子可记得?”拾翠道:“记却不记得,诗笺倒偶然带在此。”黄生道:“既带在此,乞即赐观。”拾翠道:“小姐的诗,我怎好私付相公?”黄生央恳再三,拾翠方把诗笺递与。黄生看了大喜道:“诗意清新,班姬、谢蕴不是过也。小生何幸,得邀佳人宠盼。”便又将诗朗吟数过,笑道:“小姐既效东邻之窥,小生愿与东床之选。”拾翠道:“才子佳人,互相心许,夫人亦深许相公才貌,婚姻自可有成。今岁当大比,相公且须专意功名。”黄生道:“多蒙指教。只是木家这畜生,前日把我诗词诗稿都取了去,近闻他已往江西,只怕又去哄你老爷。况你老爷又是他父亲的属官,万一先许了他亲事,岂不大误。”拾翠道:“这也虑得是,当为夫人言之。”说罢,起身告辞。
黄生还要和她叙话,恐被外人撞见,事涉嫌疑,只得珍重而别。
拾翠回见小姐,细述前事。小姐道:“原来木生这等可笑。只是我做的诗,你怎便付与黄生?”拾翠道:“今将有婚姻之约,这诗笺便可为御沟红叶了。但木家恶物窃诗而行,倘又为脱骗之计,诚不可不虑。”小姐道:“奸人假冒脱骗,毕竟露些破绽。
老爷作事把细,料不为所惑。夫人病体已痊,即日也要到任所去也。”言未已,丫鬟传说夫人已择定吉期,只在数日内要往江西去了。小姐便与拾翠检点行装,至期随着母亲一同起行。黄生亦谢别了陶老夫人,往杭州等候乡试,不在话下。
却说木一元到江西,见了父亲木采,说知陶家议亲一事。木采道:“这不难。他是我属官,不怕不依我。我闻他与本府推官白素僚谊最厚,我就托白推官为媒。”一元大喜。次日袖了抄写的诗词诗稿,具了名帖,往拜陶公。
且说陶公到任以来,刑清政简,只是本地常有山贼窃发,陶公职任军务,颇费经营,幸得推官白素同心赞助。那白推官号绘庵,江南进士,前任广东知县,升来赣州做节推,也到任未几,为人最有才干。但中年丧妻,未有子嗣,亦只生得一女,名唤碧娃,年将及笄,尚未字人,聪明美丽,与陶小姐仿佛。白公因前任广东,路途遥远,不曾带女儿同行。及升任赣州,便从广东到了江西任所,一面遣人到家接取小姐,叫她同着保母到赣州来,此时尚未接到。那白公欲为女儿择婿,未得其人,因与陶公相契,常对陶公说:“可惜寅翁也只有令媛,若还有令郎时,我愿将小女为配。”当日陶公正在白公衙中议事而回,门吏禀说兵道木爷的公子来拜。陶公看了帖,请人后堂,相见叙坐寒温罢,一元把夫人垂帘面试的事从容说及,随将词笺送上。陶公看了,点头称赏。因问黄生那日所作如何,一元便道:“黄生这日未曾脱稿,拙咏却承他谬赏,又抄录在那里了。”陶公不乐道:“黄生美如冠玉,其中无有,单会抄人文字,自己竟做不出。”一元道:“这是他虚心之处。他若做出来,自然胜人。都因拙咏太速就了,以致他垂成而辄止。”说罢,又将诗稿一本并绝句一首送上,说道:“这是晚生平日所作,黄兄也曾抄去。今乞老先生教政。”陶公正欲展看,前堂传鼓有要紧公事,请出堂料理。一元起身告别,陶公道:“尊作尚容细读。”别了一元,出堂料理公事毕,至晚退归私署,想道:“人不可貌相,谁知木生倒有此美才,黄生倒这般不济。既经夫人面试优劣,东床从此可定矣。”遂于灯下将一元所送诗词细看,见词中暗寓婚姻会合之意,欣然首肯。及见疏篱绝句,私忖道:“用渊明东篱故事,果然巧合。但花色取黄之语,倒像替黄生做的,是何缘故?”心中疑惑,乃再展那诗稿来看,内有《寓双虹圃有怀》一首,中一联云:
离家百里近,作客一身轻。
陶公道:“他是本地人,如何说离家百里?奇怪了!”再看到后面,又有《自感》一首,中一联云:
蓼莪悲罔极,华黍泣终天。
陶公大笑道:“他尊人现在,何作此语?如此看来,这些诗通是蹈袭的了,”又想道:“黄生便父母双亡,百里作客,莫非这诗倒是黄生做的?况花色取黄之句,更像姓黄的声口。”又想道:“木生若如此蹈袭,连那两词及前日这两首集唐诗也非真笔。只是他说夫人面试,难道夫人被他瞒过?且待夫人到来便知端的。”正是:
抄窃太多,其丑便出。
只因假透,反露本色。
次日,陶公才出堂,只见白推官来拜。作了揖,便拉着陶公进后堂坐定,说道:“小弟奉木道台之命,特来与令媛作伐。“陶公笑道:“莫非就是木公子么?” 白公道:“正是木公子。道台说寅翁在家时,已有成言。今欲就任所行聘,特令小弟执柯。”陶公道:“此事还要与老荆商议。今老荆尚未来,待其来时商议定了,方好奉覆。”白公应诺,即将此言回复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