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笑 - 第 5 页/共 5 页

此时,朱恩心里明白。想起前日事情,这些说话量是真的。但受过昌伯的盛惠,一时不好忘恩负义。更是一件,虞家既无人,少不得要他出头。万一遇见,说出自己勾当,也是一桩利害之事,心上踌躇不定,只得权词回复道:“我也做不得主,须要寻我表嫂来,得他出名,这样方为妥当。左右今日已晚,到明日计议罢!”刁星思想一回道:“若得妇人出名,这个手脚越好朦胧。”遂对朱恩道:“你的话也说得有理。只是明日同令嫂早些过来停当,方为先发制人之计。若迟慢,不惟张家弄了神通,便没处翻冤,万一官府得知,反道现总不报,那时更有些费手,不易处分了。”朱恩领命,分别回家把此话说与母亲丘氏知道。便问母亲:“如今还是怎的计议才是?”丘氏听得,哭道:“不道虞家表兄死得这样苦!然你也不可造次,须要缉访着实。你的性命全亏张家留〔下〕。若前夜拿住送官处治,不要说你一人,就是阖家也都饿死了。那时不惟放你回来,又赠你盘费,目下颇可过日,俱是他的恩惠,怎么不思量报答,反要出名首告,心上也过不去。依我看起来,这样好人,料想不是行凶的主顾。那虞家表兄,也不是不安分,遽肯拼命诈人的,其中必然别有缘故。”朱恩听罢,方才定了主意。   忙到张家,与昌伯相见。先谢其救命之恩,然后把信之的事,细问根由。昌伯茫然不知。只因信之到家时节,不曾通得名姓,故此一毫不剩思想一回,才记起道:“是了,想必这个人了。”遂将信之如何来与我家婆子认亲,我如何盘问他,他便如何的没趣而去,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我家婆子,其实为你下顾,吃惊冒风而死。他在我家二十余年,并不曾说有亲戚。你今问及,是怎的意思?”朱恩道:“这等说起来,我的表兄不知受何人撺哄,把性命白白的断送了。”昌伯惊道:“怎么说?”朱恩便把信之缢死门首,自己看见移弄开去,今刁德甫要叫我控告人命,我因不肯,特来说知的意思,也细细说了一遍。昌伯听过,不觉毛发直立,半晌不能发言。   只道:“从不认识的人,怎么诈害我起来?虚者自虚,实者自实,少不得有辨白的日子。”朱恩道:“当今之世有什么真假!到辨白的地位,家资已去大半了。只是我承相公照顾,自然替你周旋。不消忙得。”昌伯再三致谢。   朱恩别过,出门。一路想道:“信之那有亲戚在人家做工?   即此一节,不消说与张家相干了。但信之怎么不察的实,受人局骗,把性命这等不值钱?”又自想道:“事体或者是假,因争论而致死,这却是个真情。终不然死在门首,也是假的么?   如今〔既〕他死了,不过尽我报恩的念头。只是衣衾棺椁之物,无处措置。”心上忧愁,愈觉苦楚。走了半里多路,忽然又一念道:“我自错了主意。乐公济自有识见,怎么不去与他商议?”遂一径走到乐家,寻着公济。   此时,已是掌灯时候,不暇更叙寒温套语,便把信之的〔死〕,刁星的话,一一叙与他知道,要他商量个调度之法。   〔公济道〕:“这等说起来,到是刁星的缘故。明日竟告了〔刁星〕,少不得明白了。”朱恩道:“怎见得是刁星的缘故?”   公济道:“水中捞起死尸,仓卒之际,为何他晓得是缢死的,别人却又不知?即此一节,情弊显然了。”朱恩方才〔醒〕悟道:“此言有理,我却想不到。但如今怎的去告他?”公济道:“我一向晓得刁星是个无赖光棍,专要诈害良人。今不过告他刁唆杀命,希陷平民的意思。你便做了报告,不怕他不偿命。   你表兄可有儿子,表嫂姓什么?先说与我知道。”朱恩道:“他没有儿女的,表嫂艾氏。”公济道:“你明日,一面同令嫂早些来,待我教导他见官的话,我一面先去进状,使他不及提防,方是上策。”朱恩应允,辞别归家不题。   且说刁星到明日,拱候朱恩,共议大事。不料等得不耐烦起来,心中焦躁道:“这等不堪抬举的!他既不来,我是地方,竟去报官,看〔他〕认帐不认帐。”正要去写报单,忽见有几个公差早〔来相〕邀了。刁星吃了一惊,不知为着什么事。及至索看牌票,并非别故,却就是信之这桩事。原告艾氏,报告朱恩。刁星看过,恼恨起来,对公差道:“我又不是凶身,又不是应审人犯,他告我不识有何主意?”公差道:“我们不过奉命而来,是凶身不是凶身,我却那里得知。兄该到官府面前辨别明白才是,与我等说也不相干。料想这几句,算不得银子用。我等差钱酒饭,少不得要借重拿出来的。”刁星道:“这项使费,自有人出,我却不能代缺。到明日我诉出那个凶身,他是富翁,把来总成列位,何如?”公差道:“这句话,到说得好来。我们是拘票上有名的,不认得什么富翁。虽承盛〔意〕,但放马步行,断断不敢领命。”刁星道:“可又来,列位〔照法〕票拘人,不曾说奉票取银子,为何要我差钱?”公〔差忽自〕大怒道:“正是,我们错了,得罪休怪,就请同行。〔你若〕到官听审,诉出别个凶身,我们便不敢上门了。”〔遂把他扣〕着就走。刁星笑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料不到偿命的地位,同去也不是难事。”竟随着公差,一径走到县前。   看见牌上已编了明日的起数,遂要归家写个诉呈。那些公差怪他不肯使钱,不容回去,竟关在一个皂隶房内。   这为什么缘故,众人替朱恩这等出力?原来都是公济面上推受来的。公济与衙门中朋友,没一个不相好。凡担当事体,四面周到,〔需要〕银子去处,再不缺少分毫,所以言听计从,迟速〔无不〕如意。   且说是时长洲知县姓滕,讳云霄,两榜出身。〔极〕有风力,不惟清廉可敬,颇有片言折狱的才调。〔到了〕明日拘着一干人犯,当堂审鞫。先叫艾氏,问道:“你的丈夫怎么就晓得是刁星谋死?平日可有仇么?”艾氏道:“丈夫虞信之,因少粮折,无从措办,卖鸡偿纳,到今二十多日,不见回家。昨日朱恩报说被刁星谋死,小妇人情急,故此投告老爷台下。其实也没有什么仇的。”县尹叫他跪在一边,随叫朱恩,喝道:“你有何实据,知他谋死?既知谋死,怎的是时不即来报官,直到今日,才来告状?显见你欺诳上官,诈陷平人了。”朱恩道:“小人与刁星从不识面,何故诈陷他起来?前日小人偶然走到桥边,有一个尸首横着,却是水中捞起来的。细细一认,不想是小人的表兄。彼时众人都在那里,不晓得缢死,他独知道,说是缢死被人〔溺〕水的。只这个情弊上,便有可疑之处了。”县尹又叫跪在一边,方唤刁星,问道:“你怎么样谋死虞信之?从实招来。”刁星道:“爷爷在上,这是他们冤枉小人,小人与信之,若说谋财,他是个穷人;若说报冤,又无仇隙,为什么平白地谋死他?只为有个缘故,数日前小人见他与开布铺的张昌伯争闹,被昌伯痛打。小人再三劝解不从,以致信之愤恨而死。他们怪小人是个地方,现总不行救护,故此诬告小人。”县尹道:“失足溺水也是常事,你怎么知他是愤恨而死?”刁星道:“见他项上有绳索的痕,却是缢死的模样,故此知道。”县尹一面抽签,立拿张昌伯赴审,一面带人犯亲去检验尸首。不一时,唤齐仵作人等,一齐到了桥边,叫人去看,可有什么伤损,验实来报。那仵作人,验了一番,遂回复道:“别无伤损,只项上有一条缢死的索痕”此时县尹心上已有五分疑是刁星的刁唆,尚有五分疑是昌伯的启衅。   当时依旧回衙,等候昌伯,便好定夺。恰好昌伯拿到,当堂跪下,便问道:“你是张昌伯么?”昌伯道:“小人便是。”   又问道:“虞信之与你争论是几时逼死的?快快说来。”昌伯道:“小人薄有家资,颇知礼法,怎敢威逼死人。”刁星就接口道:“你前日与他斗口,他料你有财有势,敌你不过,愤恨缢死。你怎么欺诳老爷?”县尹喝住,不许多说。又问道:“他为什么与你斗口?”昌伯遂把婆子病死之后,他忽来认来,因盘问不过,没趣而去的话,从头至尾,细诉一遍。又道:“彼时刁星不在,何由看见?”刁星道:“纵不曾见,情是真的。”县尹道:“你既是地方,见他死了,就该报官,为何直到今日等人告发?”刁星道:“原该当时报知官府。因昌伯藏匿尸首,小人又无处缉访,没有实据,所以不敢妄报。只这擅自移尸,就有一个罪名了。”县尹喝道:“胡说!他藏匿尸首,你若知道,就该喝住,不许他移开了。”刁星道:“他要藏匿,教小人那里得知。”县尹大怒道:“你这奸险奴才!在本县面前,尚敢巧言乱道。你既不知,怎么擅自诬人?”刁星支吾不过,不敢开口。县尹知他心虚,喝教左右夹起来。那两廊皂隶正恨他不肯使钱,未免加力奉承。刁星虽然是个光棍,却从不曾受刑,一时熬不起,只得把卖鸡始末,引诱致死情由,一口招承。当下放了夹棍,录了口辞。更又问道,“是便是了,那个尸首为什么又弄开去,希图要增他一个移尸之罪么?”刁星道:“小人初念不过借此要得他几两银子,原无仇恨要他偿命的心肠。既已弄死怎肯又去移开?求老爷详情。”县尹便叫昌伯对他道:“这固不消说,是你避罪之计了。不用刑法怎么肯招。”喝左右也夹起来。朱恩看见忙上去禀道:“这是小人的缘故,不敢妄害平人。”县尹道:“为什么到是你的缘故?”   朱恩不敢隐讳,遂把自己的勾当及昌伯赠银,如今改过自新,感他恩德,始而不知〔是〕表兄,故此移开的话,一五一十,尽数禀明。县尹见他老实,慷慨任过,也怜念他,不十分追究,责他几下,以完这一案。   张昌伯虽是不曾威逼致人死地,却是因他起祸,罚银二十两,与艾氏葬埋养身之费。刁星设心不良,陷害人命,问成死罪,监候处决。艾氏与朱恩等一齐发放回)家。*那乐公济在门首迎着,与昌伯相见。朱恩道:“这就是乐相公,大号公济。   今日的事,多亏指教,方得明白。”艾氏、昌伯遂再三致谢,各自归家。   后来刁星竟死在狱中,妻子水氏又嫁人去了,可见天理昭彰,不容人算的,有诗为证:本是贪财姑弄假,谁知弄假却成真。   心机使尽成何用,受尽孤凄杀自身。   且说这场官司,亏了朱恩。那张昌伯虽费二、三十金,不曾十分受苫,到破家地位,心上甚是感激,遂备两桌酒,邀朱恩、乐公济,一同款待,少尽私情。酒至半酣的时候,昌伯忙向袖中取出三十两银子,送与朱恩,道:“兄拿去做本钱,开个小铺,也可以将就度日,不须在路上吃苦了。”又取出二十两送与公济。公济谦逊一回,也便受了。朱恩却再三推辞道:“此等事,可是冤枉得的?一来相公厚德,上天庇佑,二来官府清廉,又蒙乐相公指教,我有何功,敢受厚赐?”公济道:“恭敬不如从命。你们相知日子正多,那里不是报德之处,还是受了,彼此相安。”朱恩听说,便不敢再辞。遂更衣入席,尽欢而散。   朱恩从此依旧挣起行业,竟成富室。公济又为两家执柯,联了婚姻,世世往来不绝,至今亲谊甚笃。   在下这回小说,总是劝人为善。那劝人为善的〔义〕意,是教人不可贪财,即如虞信之略起贪念,早已身亡;刁星一动贪心,遂至家破。不惟别人的不得到手,连自己的都已送去,那银子真是作怪的东西。看官们有羡慕爱惜的,请放下些肚肠,不要十分看重了。然财不可过贪,却又不可不爱。怎么缘故?   假如托轻财好施的虚名,弄到衣不充身,食不充口,也非美德。   就是一钱不使,两钱不费,虽不去惹祸招非,究竟有聚必有散,何苦守了钱财,自甘淡泊。此等人仅可叫做吝惜,不可叫做爱惜。必要用一两,当得十两,用十两当得百两,人人感激,个个知恩,在我所费不多,在人受恩不少,岂非极浪费之中,却又不曾浪费,此等方谓之爱惜。设使当时张昌伯不舍得这三两银子,朱恩怎肯将身卫护?朱恩不因这三两银子,怎得复起行业,那银子真又是作怪的东西。看官们,有挥金不顾的,请留在有用的去处,又不要十分看轻了。我这些说话,不但是劝世良言,直又〔是〕新翻的一部致富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