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笑 - 第 4 页/共 5 页
曾珙道:“阿呀!我吃了你的,你〔拿〕甚的回去,与你老娘吃?”黑三道:“相公,你莫管,我自有做工的人家去讨碗来把老娘吃,不用你忧心。天色晚了,我要紧回去看老娘。相公,你自安置。明日再来看你。”说罢,自去了。曾珙想道:“难得刘黑三这个好人。后来倘有寸进,决不可忘他今日一饭救命的恩。”左思右想,再睡不着。
挨到天明起来,开门一望,只见黄雪堆门,人烟断绝,甚觉凄凉。霎时一阵冷风吹来,寒威透骨。刚欲把门掩上,忽见一个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獾皮袄子,脚踏帮钉油靴,背了行囊,奔近前来,向曾珙问道:“这里有个曾珙秀才,住在那里?”曾珙道:“在下便是,有甚话说?”那人也不再问,竟跨进门来,放下行李,跪下磕头,道:“小人不认得相公,方才甚是冒犯,望相公饶耍”曾珙大吃一惊,连忙扶起,道:“足下何人?素不识面,如何行这般礼,莫非认错了?”那人道:“相公既是曾秀才,如何认错。这里不便讲话,相公可同小人到前面去,自有话说。”曾珙要问来历,只得锁了门,跟着那人走。
约莫也走了二、三里路,到一林子前,只见两头牲口,一个脚夫,等在那里。那人道:“相公请上了牲口,就此起身。”
曾珙道:“足下说个明白,还是要我那里去?”那人道:“小人唤做张义,是河南刘千岁爷差来迎接相公的。千岁爷如今屯兵在叶县地方。相公到了那里,自然认得。”曾哄吃惊道:“我从来不认得你家千岁爷,要我去何干?既是差你来,难道没有封书札?”张义道:“千岁爷说,若写了书,路上恐有失悮,泄漏军机,甚是不便,故差小的只是口请。若在府上说明,恐相公不肯去。故此设计,哄相公到此。事不宜迟,小人带有衣装在此,请相公换了,作速起身。”曾珙沉吟半晌,本待不去,在家免不得饿死;去时,又不认得刘大王是何人,又恐相逼入伙,寻思无计可施。曾珙叹口气道:“罢罢!好歹随他去走〔一〕遭,家中〔倒〕无牵挂。只是刘黑三不曾别得,甚觉放心不下,也只索罢了。”遂换了衣装,与张义一般打扮,上了牲口。那脚夫原是张义一伙,赶着牲口,一齐起身。正是:不能够黄榜上标名,且暂向绿林中托迹。
话说曾珙同张义在路上,晓行夜宿。过了几日,渐渐〔相熟,至〕无人的所在,曾珙再三盘问他。张义被问〔不过〕,只得实说道:“我那千岁是颖州出身,讳叫做福通,〔与〕相公是至戚,故此差小的来迎接。”曾珙听了刘福通三字,心上方才明白。原来与曾珙是姑表弟兄,几年没有往来,如今起兵占了河南四府。军中少个行文草檄的人,想着曾珙,特地差人来请他。曾珙问知就里,心上才得安稳,同着张义赶路。
一路无话。一日到了宿州地方,相去河南不远。张义道:“前面去,都是千岁爷的汛地了。今日且寻个宿店歇了,明日早行罢!”曾珙道:“说得有理。”那时年荒兵乱,人烟稀少,连饭店都不开了。东寻西觅,将近市稍头,望着一个人家,门首挂着安歇客商的招牌。张义道:“好了,前面这家子,不是个歇店么?”到了门首,二人下了牲口,脚夫自牵去喂草了。
二人走进店里,人影也不见一个,只见满地都是酒浆,打碎许多碗盏家伙,二人心上大是疑惑。张义拍着座头,叫道:“里面有人么?”连叫几声,只见里面摸出个白发老婆子来,答应道:“是那个?可是要投宿的客官吗?”张义道:“正是。你们店主人在那里?这些家伙如何却打坏了?”婆子道:告诉你老人家不荆客官请坐了,待老身说你知道。”就在里面拿条板凳出来,叫二人坐地。张义自去夹银的木墩上坐了,让凳与曾珙坐下。婆子道:“两位客官上姓?”张义道:“这位相公姓曾,在下姓张。”婆子道:“原来客官与我家同姓。老身的儿子叫做张马儿,向来开个饭店。只因兵荒马乱,客商稀少。
近日颖州刘将军,闻得又要差兵马来打城子,这些人家都逃散了。只有我家两口儿,还没处躲避得。不想来了个游方和尚,在我家歇了两日。大碗酒,大块肉,尽他受用。略迟慢了些,就要敲台打凳。被他吵闹不过,只得打发起身。谁想这厮〔出〕门不带分文,大家争论起来。倒把这些家伙都打〔摔〕了,连酒缸都打得粉碎,脱身竟走了去。我家儿子气〔他〕不过,唤齐做工人赶去捉他。如今还不知怎么。”曾珙道:“天下有这般没道理的!”张义道:“我们无处投宿,只得打搅嬷嬷,这里暂住一宵,明日清早就去的,房钱、饭钱决不缺少分文。”婆子道:“客官说那里话,但歇不妨。”正说不完,只听得街上,闹哄哄一路〔打来〕。张义见了这和尚相貌非常,有心要收用他,连忙向前,分开众人道:“列位不要动手,有话好讲,在下〔这〕有个道理。那个是店主张大哥?”只见一个瘦黑后生道:“小人便是张马儿。大爷有甚话说?”张义道:“我到〔你〕家来投宿,你那老人家,就将此事来告诉我,我已晓得端的。这和尚不是了,打得他不错,只是赶到那里拿住的?”
张马儿道:“这秃驴,打坏我的家伙,大剌剌地竟走去了。我们众人正赶他不上,谁想皇天有眼,这秃厮走得脚慌,踹着一只狗儿,被他咬了一口,咬坏了腿,行走不快,被我们赶上拿住了。如今正想要解到县里去。”张义道:“张大哥,不消动气。这和尚,我看他是个有来历的。不要打坏了他,待我问他个明白。”指着和尚道:“咄!你这和尚是那里来的,敢在这里撒野?”和尚嚷道,“干你鸟事,要你来问咱家。咱家是山西有名的李白撞,到处只是白吃,那见还了兀谁的饭钱。前日在山阳县饿的没摆布,到个黄蛮子家去吃饭,咱家吃不快活,就把众人的都抢来吃了,又打碎了他的家伙,也是恁般鸟乱起来。后来也就撒开,没本事把咱家生吃在肚子里。量你这几个鸟人打什么紧。”曾珙听了,向前道:“和尚可是〔在〕山阳县黄乡宦家,闹过济饥场的么?你是个直性的好人,不要怪你。
只是为何又在这里?”和尚道:“咱家受了这场鸟气,没好气住在那里。如今要回家去,到了这里,叵耐这厮又来撮弄咱家。”
张义道:“如今大家不要说了。在下有句话,不知张大哥可听吗?”张马儿道:“官长有话尽说,小人也是极听好言相劝的。”
张义道:“这和尚虽是无理,列位既打了他,张大哥的气也消了,解他到官,不过枷责几板,在大哥身上,总没相干。如今可看小弟薄面,放了他。凡一应打坏的家伙,都是在下照价赔偿。张大哥听也不听?”张马儿见说赔他家伙,便道:“论这秃厮无理,本待解官去打他,还要枷号他,方才罢休。如今难得官长这样美情,好言相劝,悉听分付罢!”众人见他解纷,马儿无话,就渐渐的散了。张〔义〕就替和尚解了〔绳〕索,留他在马儿店里坐了。三人各道了姓名备细。马儿自收拾酒食来把三人吃了。那脚夫把牲口喂了料,同在店中歇了夜。明日果然算还〔各项〕,分文不少。张马儿再三拜谢。
张义又雇了个〔牲〕口,与和尚坐了,一同起身。路上无人去处,张义对和尚说了实话,就劝和尚同到刘福通处,去图个出身。和尚满口应承。三人同心一意,赶到河南来。
此时,刘福通连连破了河南数郡,驻扎在南阳府。张义打听的实,竟到南阳来禀见。刘福通就请曾珙相见。两人欢喜,自不必说。连李和尚也领来见了。福通见和尚人才出众,一定了得,就复名李老四,也收用了。曾珙拜做行军参谋,就拨张义做参谋手下将佐。连李老四也带个虚衔,待等随征立功,另行升赏。
其时刘福通得了河南一省,就想要定江淮地方。差了先锋贺文虎,领兵三千,曾珙做了参谋,张义、李老四做了偏将,领兵攻打泗州、邳州、徐州、宿州等处地方。颖州原是刘福通的家乡,先已平定久了。如今淮上一带州县,闻风瓦解。早有军前探事人员飞马来报,报说反了淮安山阳县。曾珙听说吃惊道:“你可晓得备细么?”探事的道:“小的打听得人说,山阳县有个黄平章,为官清正,只因恶了朝中宰相,罢官在家。
年岁饥荒,他便发心赈济。不知为甚不斋僧道,恼了个和尚——那和尚原是西番僧伽瞞真国师部下,就在淮安府廉访司出首,道是黄平章假托济饥,买服民心,图谋不轨。那褚廉访见是谋逆的事情,就会同本处兵官,差兵快捉那黄平章。不想这些百姓受过黄平章恩惠的,闻知此事,顷刻就聚集起来。就中有个什么刘黑三为头出力,竟把这〔些〕兵快杀伤,又杀了山阳知县,救了黄平章,当真的反了。如今褚廉访知道,征了两府的兵将,合同剿灭,不知胜负若何。小的打听得此事,特来报知。”曾珙听了,大吃一惊,高叫道:“刘黑三是我活命恩人,如何忘了他一饭之德。天幸提兵到此,须要作速去救他。”就请贺文虎来商议进兵。只见李老四跳起身来,道:“不用商议,咱家自领人马去救他。那刘黑厮是个孝子,若死了他,天也是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的了。”曾珙道:“你莫慌,行军大事,大家也要商议,方可行得。”贺文虎道:“参谋大人讲得有理。
山阳县原是大人的本乡,极该去救的。只是隔着许多州县,未曾下服。兵马若要过去,〔须要打下〕这些城子才妙。如今军马又少,事关重大,须要禀知千岁爷,方可行得。”曾珙听〔了〕,〔寻思〕半晌道:“将军说的是,明日再作商议。”
李老四见二人不便发兵,心上纳闷,回帐睡到半夜,想道:“山阳县原是个土城,钱粮又少,如今大军围〔困〕,一定打破。好笑那老曾,既说受了黑三什么活命〔的〕恩,不想去救他,还要请什么旨意。等你请旨发兵,那刘孝子岂不死了,还报什么鸟恩。罢了!我只一个去救了刘孝子出来,也羞这老曾一羞。”计较定了,爬起来。也不去禀知曾珙,竟跨口腰刀,带了干粮,做个〔军〕家打扮,独自个去了。只为大路上恐有兵马厮杀,不便行走,遂抄小路,往山僻去处,昼夜不停的赶来。
到了白羊岭,前去便是山阳县地方。那时,日已□山,行人断绝。走到半岭,已是更深时候。只见一钩新月当头,乘着微微月色,奔上岭来。脚高步低,望前只顾走,不料树林中刺斜里,忽地伸出两把挠钩来,将衣服带个祝抢出几条大汉来,把李老四横拖倒拽的捉来绑了,解到山顶上一所古庙中来。只见小喽啰去报知,里面〔走〕出个黑脸黄须大汉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拿的人在那里?”李老四等不得喽啰答应,大叫道:“咱家便是拿来的行货。你这千刀剐万刀剁不死的活强盗,想是要取咱家的心肝下酒哩!走的不算好汉;只是没有救得刘孝子,咱家死的不瞑目。”那汉道:“你这厮要死,也不是这样。你想救什么刘孝子?”李老四道:“你这样鸟汉,说来你晓得甚的!就是山阳县的事情,亏你倒问咱家救什么刘孝子。”那汉点头道:“是了,可是救黄平章的刘黑三么?如今官兵打破了城子,连黄老爷都拿了,要解到京里去砍头哩!
你还要什么黑三黑四。你与他有甚相干,独自就去救他?”李老四跌脚道:“罢了!那刘黑三既拿了,一定是个死。咱家救他不得,也没嘴脸回去,不如快些砍了这伙鸟头去,倒干净。”
那汉道:“你这个人倒也不怕死,一定是个好汉。”叫手下人放了绑,请来坐了,问个来历。李老四遂说个明白。那汉道:“果然是个好汉子。不瞒你说,我就是,叫做邓保,受过黄〔缺九字〕,只(缺七字),差几个人去打探,等了回音,再作计较。你且住在这里,有事(缺四个字)。”李老四欢喜道:“阿哥,全仗住了。”〔明〕日,果然有个探事的回来报道:“打听得黄老爷〔果然〕拿〔了〕。留在这里,恐百姓有变,连刘黑三一同解京,今日就要起身。其余百姓,待圣旨下来,都要洗荡哩!”李老四就高叫道:“阿哥,咱家就与你去路上夺了他两个,这事就撒开了。”邓保道:“解他上京,少不得有官兵防送,还不知从那条路去,须再打听的实,方好行得这事。”就差探事的,又去打听。一面点起手下人,共有二、三百健汉,各执鎗棒,跟随下山。
正走之间,只见又有个探事的来报道:“小人打听得黄老爷解上京去,恐大路有兵马阻隔,打从小路来了。”二人听了,不胜欢喜,就将众人伏在树林中等候。
不上二个时辰,只听得马嘶人闹,一簇的赶过岭来,约有三、五十个官兵民快,押着两个囚车。前面一个,旗上写道:“假济饥荒,谋叛犯官一名黄通理。”后面旗上写道:“叛犯一名刘黑三。”李老四、邓保见了,发声喊,直抢出来,手下二、三百人都一齐杀出。两人手起刀落,早砍翻了几个军快。
慌了的,都撒了囚车就走。手下人四下里追杀去了。李老四砍开囚车,扶了刘黑三出来。
那黄通理早已吓倒。邓保打开囚车,扶他出来,一些也动弹不得。遂唤手下人,连车推上山去。一拥的回到山上古庙中。
邓保扶出黄平章,在中间交椅上坐定,纳头便拜。李老四自和刘黑三讲话,笑道:“老刘,你可认得黄老爷家抢饭的和尚了,只咱家的便是。”刘黑三仔细一认,连忙磕头称谢。李老四又道了备细,就过来见了黄平章。那时黄平章方才开口,讲得话出。问了二人救他的备细,称谢不尽,对邓保道:“我虽一时蒙二位救了,倘官府追捉起来,如何是好?”李老四道:“这个却是不妨,咱家早寻下去路了。目下曾参谋现屯兵马在泗州地方,离这里不远。他正想要报刘老三活命之恩。如今仍把你两个上了囚车,咱们就扮做护送的官兵,路上还怕兀谁来盘问。到了那里,便是安身的去处。凭他皇帝老子来,也要不得你们两个。”邓保道:“此计甚妙。事不宜迟,恐有泄漏,快些就此起身。”顷刻收拾了些财物,把他两个依旧坐在囚车里,邓保、李老四扮做军官,手下的都扮做护送的,一齐起身。
竟打从大路上来,喜得一路〔充是〕解京人犯,又有许多防送官兵,并无拦阻。
〔将近〕泗州,听得人说:“河南刘王,差个贺先锋,同个参谋,领兵攻打盱眙县,竟杀败了。如今退了三十里屯兵,明日还要厮杀,不知胜败怎么样哩!”李老四晓得,大吃一惊,吩咐邓保同众人且住在这里,“咱家先去打听,说知了,再来与你们去。”老四竟奔盱眙县来,问了曾珙的营寨,竟到营门口。
小军见是老四,进帐报知。曾珙慌忙请进。相见了,问道:“你这几日在那里去来?好教我差人各处找你着,想杀了我!”
李老四说了救刘黑三的始末。曾珙连忙作谢道:“好了!好了!
我那个救命的人不死了。你救了我的恩人,你就是我的恩人了。
我那时不见了你,就同贺先锋领兵到此,要去救取山阳县,不想果然不能进兵。昨日厮杀,贺先锋中了冷箭,折了一阵,退在这里。今日喜得见了你,知道了山阳县的事情。只是他们几时到得这里相会?”李老四道:“咱家如今去,就同他们来了。”
曾珙道:“那两个虽然救了,只是山阳百姓必然被害。此是我本乡,如何不去救他。只恨军马阻往,不得过去。〔如〕今我有一计,用着你去,这盱眙县唾手可得。”就附耳分付了计策,李老四会〔知〕去了。
明日,曾珙同了贺文虎,领兵讨战。城中就发出兵马来,两员武将当头,知县在后督阵。两下正呐喊交锋,只见城中烟火冲天,一片声喊杀。知县情知城中有变,急急鸣金收军,回到城门边。早有两员虎将杀出,知县慌了手脚,倒撞下马来,被兵马踹做一堆肉酱。两个武将先逃走了。曾珙、贺文虎催动人马,杀进城来,忙传号令,不许杀伤百姓,救灭了火,竟升县衙坐了。那夺城的两员虎将,前来献功,原来就是李老四、邓保两个。原是曾珙定的计,吩咐老四,假托解叛犯进京,路阻不能过去,入城暂祝见城外厮杀,他两个就放火夺门,赚了盱眙县。
曾珙收军已毕,就请刘黑三、黄平章出来相见。三人交拜,各谢活命之恩。黄平章打躬道:“下官多蒙大人救了性命,只可怜山阳一县的百姓,并下官的家属,必定受戮。”曾珙道:“此事不劳老先生费〔心〕,〔我们大营〕定了这里,就领兵〔去攻打〕淮〔安〕了。”〔分〕拨张义〔镇〕守盱眙。传〔下密〕令,大胁缺两个字〕明日一〔齐〕起身,〔去救淮安〕。
一路风刀〔雨〕箭,铁马〔金戈〕,〔缺两个字〕前来,势如破竹,到了山阳县。这些百姓正怕〔朝廷〕要来洗荡,见了曾珙兵马到时,大乱起来,杀官投献。曾珙出了安民榜。黄平章的家属尚监禁狱中,就放了出来。那刘黑三的母亲,在曾珙出门之后,就病死了,〔没〕受到这场惊恐。曾珙得了山阳县,救了一县的百姓,一面开仓赈济,一面备文申报刘福通。
此时,刘福通已坐了汴梁,推奉韩林儿为帝,国号大宋,建元龙凤元年。得了平定江淮的消息,就差官到军前封赏。拜曾珙为江淮行省左丞,统兵驻扎淮安,贺文虎为左副元帅,领兵协同镇守。其余李老四、张义、刘黑三、邓保等,俱拜领军都统之职。独有黄平章不肯受职,辞还诰命。
后来明太祖起兵濠梁,刘福通已死了,黄平章见天命有归,就劝曾珙一行人,都归顺了,竟做了开国的勋臣,少不得封妻荫子。
试看那黄平章只为一碗饭,不肯把与僧道吃,恶了西番和尚,几乎受了杀身灭族的祸,亏得结识了刘黑三、李老四,救了性命。最奇的是刘黑三,借黄平章一碗饭,救了曾珙,救了自己,又救了黄平章,又救了一县的生灵。岂不比那韩信淮阴千金报母,更胜几倍。看官们,切莫把这一碗饭看轻了。假如韩信没有漂母的一碗饭,做了淮阴城下的饿鬼,曾珙没有刘黑三的一碗饭,做了山阳县内的饥鬼;虽然与首阳山的伯夷、叔齐,在饿鬼域中成了个三分鼎足的世界,那汉朝一统,宋家一代,却靠谁来?岂不是天下关系,也在这一碗饭?佛氏云:“一粒粟中藏世界。”看官们,不必去参棒喝,可就在这句里得悟了,有诗为证:当年一饭值千金,尽道王孙报德深。
试看山阳曾珙事,报恩不数汉淮阴。
厚德报
张昌伯厚德免奇冤
词曰:
财与命相连,昔人岂浪言!有许多生死牵缠,方信钱财宜粪土,衣食外,且随缘。日住屋三椽,竹林一宿眠,又何须累万盈千。可放手时随放手,休得要,结冤愆。
右调《唐多令》
词中“钱财粪土”四字,大有意味。为何今人把来说〔坏了,境道是败家子的所为;殊不知这一句正是成家子的作用。
怎么缘故?要晓得天下第一等养人的东西,莫如土;天下第一等养物的东西,莫如粪。算来粪土两样,乃是生发的根本,活命的源头,直是天地间的宝贝。财为养命之源,是一般解说,但是一件,其功虽是极大,用之却要得宜。譬如种麦的时节,却种不得稼,若种了稼,不惟不能得稼之利,而反有害了麦;种稼的时节,却种不得豆,若种了豆,不惟无益于豆,而且有损于稼,须要按时耕种,自然两利俱收。至于粪,最自有用的了,然有宜于水,而不宜于粪,亦有宜于粪,而不宜于水。总是相时度势,不可执一论〔的〕。〔犹之〕同是钱财,用之阚赌吃着,便为不当用而〔用〕,〔势必至〕流落不肖,玷辱祖宗;用之于济人利物,便为当用而用,不但收厚德长者的美名,抑且享安逸〔掌〕财的厚利。那不知稼穑倾囊浪费的,固不足道,就是一毛不拔十分吝啬的人,到底算不得个成家。这是什么缘故?大凡钱财要流通于世,不是一人刻剥得尽的。若千方百计,得一求十,得十求百,势必至招人怨恨,有家破身亡的日子。可知钱财如粪土这句是教人善于出纳,如粪土之生生不穷,即此便是成家的秘诀。
不然,何不说钱财如瓦屑,如石块,而独取粪土以相比较〔也?〕为何今人不明这个意思,偏把这五个字加在败家子身上,竟当了弃财的别名,讥刺的隐语,竟使这几个字,抱千古不白之冤,甚可懊恨。今在下有一桩故事,善能体贴这句良言,把那下流不肖〔的〕事,早早杜绝;一毛不拔的病根,又已全消,后来到底得了许多便宜,说来与看官们,大家猛省一番,有何不可!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苏州府长洲县地方,有一位官人,姓张名国瑞,表字昌伯,妻室余氏。原〔是儒〕家出身,自他父亲不喜读书,开一个布店,挣起〔富翁,有盛名〕。传到昌伯也便继述父志,比着父亲更〔觉筋〕节,那些家资却又多了几倍。那富翁两字,不消〔说是居之〕不疑了。
一日,坐在店中,只见一人走过,随又转来,站在门首闲看。昌伯正要问他,适有买布的来,忙了半日,便不在心上。
直挤到晚间,做完生意,把店门收拾停当,进去吃了夜饭。算清帐目,已有二更天气,方才脱衣上床。尚未睡着,只听得门外有些响动,心上疑惑,要起来照看。
但家里人俱已睡着,若起来未免大惊小怪,深为不便。况门已关好,料来无事。因此,遂不去睬他。
谁知那响声,再不肯住,竟渐渐弄进内里来了。昌伯听了一会,此时却耐不得。遂俏悄的起来,伏在房门后面。只见黑影里走进一个人来。昌伯手快,一把拖祝忙叫起家人,点〔烛〕寻照。幸喜家中物件一些未失,外面也无别贼。及看那人时,原来就是〔日〕间在门首闲站的主顾。
是时家中大小,个〔个磨〕拳擦掌,要替昌伯出一臂之力,到是昌伯喝住道:“你们众人休得动手,他既不曾取我东西,却又打他做什么?”那人听得知是个肯方便的人,便连忙跪下道:“念小人家有老母,因无钱养赡,不得已做下这事。尚是个无知初犯,望相公饶我,下次再不敢吵闹宅上了。”昌伯笑道:“这样主顾,我也不愿劳动。但你既到我家,岂有空过之理。东西既没有取,酒便与你一两杯,冲冲寒罢!”连忙叫人暖起一酒壶来,摆出两碟小菜,叫他坐下。
那人看见这个光景,不惟有些惭愧,反觉慌张起来,道:“这是怎的意思?他若放我出去,便算好善不过的人了,怎么到叫我吃酒?想是见我打不起,要我吃饱,才可做个受拳的靶子。”心上疑惑,不敢就吃。
昌伯知他意思,便道:“你且放心畅饮,料想不是暗〔算〕你的东西。我若要暗算你,何不就此时难为你一〔番〕,却费了酒食,又来摆布你不成。”那人知是实心行〔善〕的好人,不敢拂他盛意,遂自斟自饮的受用。
昌伯见他吃得自在,甚〔觉〕欢喜,便问道:“你这汉子,叫做什么?在那里居住?看你不象个歹人,怎么不做些生意,干这犯法的勾当?”那人一面喝酒,一面答道:“小人叫做〔缺页〕遂往上附在耳上,把自己要做掏摸的勾当及昌伯留酒与银之事,细细诉说一番。妈妈叹道:“幸喜遇着好人。这便侥幸之极。设被拿住送官打骂,有什么三长两短,教我靠谁?
这样没本钱的生意,我就饿死,也不要你做的。你下次不许如此胡行了。”朱恩道:“我也是无〔计〕所奈,故此做下这一次。难道喜欢做这下流不成?从今以后,依着妈妈就是。”从此合家欢喜。
等到天明,遂去置下一副担子,又买些三牲祭品,献过财神。吃了些酒饭,因心上无事,到门首闲立。
忽然天色阴晦,下起雨来。正要开门进去,只见有人走过,向他檐下避雨。他一眼瞧去,见衣服已是打湿。此时因有了本钱,未免宽怀,一时间又存个济人的念头。连忙邀进坐下,生〔个〕火盆与他,烘干那些湿衣。随即问道:“尊居何处?要到那里去,却遇了雨?”那人道:“学生姓乐,表字公济,住在胥门街上。今早望了亲戚回家,不想遇雨,到搅扰你们,甚是不安。”便问朱恩名姓。朱恩也把自己的名姓及向年开行,为官司客帐累穷的话,说了一遍。又问道:“我前日到胥门去,见有选日合婚的牌子,都是尊号在上,不知可就是台相么?”
公济道:“这个正是学生了。实不瞒你,我向年原是代人书写词状,那些衙门人从没一个不认得。近因年纪已大,算来那一张纸上,不知破过多少人家,害过多少性命,须不是积德的勾当,故此改这行业。但是一件,学生写的状子与别人不同,凭你那里衙门,只消三言四语,再没有不准的。今日虽是改过行业,那寻我的却也不少。我又一时不好推辞,只得将就写几张。
再过一年半载,我自有合婚选日的生意,尽可度日,便立誓不写了。”朱恩听说,知是刀笔中的豪杰,不敢轻慢。渐渐话得投机,早已有纳交的意思,要借他做个泰山之靠。
此时雨尚未祝心上想道:“既是要与他酬酢,那早上献神余下的福物,何不请〔他暖暖〕寒色,也是个人情。”遂进去叫扶氏整备停当,〔自己摆〕出,留公济坐下。公济看见,面上虽有些跼蹙,〔但正〕饥渴之际,也不多辞谦让。两个一宾一主吃了。天色已晚,雨声将次住了。公济起身,要辞下泥滑,不好行走,心上踌躇未定。朱〔恩明白他的〕意思,便道:“这等湿地,怎好去得。待我借〔双木屐与你〕,送你回去。”
公济道:“这个极感盛情,但怎〔么就〕好〔劳〕动?”朱恩〔道〕:“怎说这话?我们日后正要往来,〔到〕是〔休要〕嫌我贫穷便好。”公济谦逊两句,遂向朱恩道:“〔只得有劳〕。”
朱恩因自己没有,转向邻家借来,与公济穿。〔朱恩〕寻一双敝而不堪的,自己着了。遂进去与母〔亲〕说了一声,又叮咛扶氏,叫他收拾碗碟,却同公济出门,要送他回去。公济道:“天色将晚,怎敢劳步?”朱恩道:“一来趁今晚同去,识认宅上,省得明日相候,又多一番客套话头;二来那双木屐子是借人家的,顺便带还了他,恐怕他家也要等穿。”公济道:“这等累及,却把什么相谢?”朱恩道:“恁凭尊意了,我那好科派得。”两个互相笑了一声。在路上一递一答,颇不寂寞。
不多时,已到了家中。大家说个不敢奉揖,各自坐下。此时,天尚未黑。朱恩瞧看摆列得甚觉精致。但见:红黝门窗,粉泥墙壁。挂一幅名士画图,非新非旧;粘几张乡绅笺诗,半假半真。案上残编,看破大明律法:几头订简,抄成七政通书。笔尖虽秃利如刀,墨色常新浓似漆。
那时,朱恩坐了一回,吃过一杯茶,取了木屐,起身告别。
刚出门,见了招牌,遂顿住脚道:“怎么有这等便,忘却了一事,不曾相求。”公济道:“忘了什么?如今说来,也算不迟。”朱恩道:“实不相瞒,目下坐食,甚是艰难。思量明日做些小生意,只不知明日可是个好日,因此要相烦一看。”
公济道:“这等请坐,待我把《通书》一查就是。”当下遂取历日看过,便道:“明日不是个上吉,还要等过两三天。到十七日,却是个上好无往不利日子。”朱恩受教,各相致谢而别。
这两日已过,更无别话,看看又到生意日期。朱恩趁早起来,烧些汤水吃了。停当担子,要去贩卖些东西,吩咐扶氏关好门户。自己望着月光,一步步的走将过去,恰又到昌伯门前。
偶然抬头一看,只见有人靠在他门首。心上吃惊道:“想必也是个掏摸东西的。但此时天色将晓,便不该还在这了。”随即喝问两声,不见动静,遂硬着胆去一扯。他忽然满身寒颤,开口不得。原来是:压头颅,摸去可能抽瓦;砖堆脚趾,伸来尚是无泥。忽惊平地之高升,疑是青云之得路。本非道士,胡学步虚之仪;不是佳人,竟效秋千之戏。可惊可骇,欲知此事何如;是鬼是人,且看下文便见。
当下朱恩一扯,但见那人把身子团团的转起来。连忙定睛看去,却是悬梁自尽的。伸手去摸他的身上,已是毫无气息,不知死过几时了。心下十分惊骇道:“这等好人,不知有什么冤家与他不合,走这条门路去害他。”思量要报他知道,又恐怕敲门打户,未免惊动邻里。欲待走了过去,做个不干我事的局面,却又放心不下。”他既救了我的难,我怎么不去救他的难?”思想一回,除非把这死尸离了此处,或者省些口舌。算计已定,遂把些砖石衬高了脚,站上去,解将下来。也不辨他是何等样人,驼着就走。约有半里多路,到一桥边放下。又将项上索子解开,把块石片捆在他身上,轻轻弄下水去。随即转身运开砖石,挑了担子,自去做生意。有诗为证:已将小惠济饥寒,不使偷儿冷眼看。
只此救人还自救,如何尘世善缘难?
如今放过朱恩的话,且说那死人的缘故。原来昌伯对门有个光棍,姓刁名星,表字德甫,最喜无风起浪,诈人钱财。久仰昌伯是个富厚长者,要领他些盛惠,只是没有妙计。适值昌伯为了朱恩到家叫喊时节,那合家大小都起来帮助。有个做饭婆子,年纪七十余岁了,是时未免随行随队也出来瞧看。不料年纪已大,吃了一惊,又冒了些风寒,竟头疼身热起来,两三日的光景,早已告殂。昌伯因他没有亲戚,竟自买棺入殓。且念他在家已久,平昔最是勤俭当心,不忍将去焚化,思量要埋在祖坟空地上,到上坟的时节,也去烧块纸,报他辛勤的意思。
那刁星知了风声,心上欢喜,已有算计他的机括。只是一件,也得个人来与他寻闹,才好画策,于中取事。终不然没有先锋,做军师的自己去上阵不成。踌躇了一回,选不出个可当大任的人,只得要寻个相知,与他商议。
刚走出门,忽见个卖鸡的乡村人过去。他便叫住,要买他的鸡。讲定价钱,已自拿了进去。谁知鸡便拿去,再不见拿银子还他。等了一回,连人影也不见半个出来。他心头焦躁不过,只得进去催讨。叫唤三两声,才有人出来接应。及至接应之后,到底不曾有银子。不惟没有银子,连身子也不肯放他回去。总是推辞有事,叫他略略等候。
直到点灯时分,那刁星方才出来,满口赔下不是,殷勤留住道:“我料你不是城中朋友,你实住在那里?”那人道:“住在娄门外。”刁星道:“既如此,你归家不及,不如住在我家,明早回去如何?”那人道:“官人不要取笑,只求见赐银子,急急赶去,或者还可出城。”刁星道:“岂有此理!我已耽悮你的归程,若不留你,心上也觉过意不去。若一时走不及,岂不两头脱空?还是住下的好。”那人见他说话谆谆,不敢拂他盛意。况且归去,实是天晚,遂致谢两声,安心住下。
刁星见他肯住,忙叫进去一个侧厢里坐定,唤小使点起灯来。袖中摸出银子付与他道:“这是还你的鸡钱。已依你的价,一毫不少。”那人打开纸包一看,见是足纹,心上甚是欢喜,把来放好。正要问个寻睡的所在,只见早已摆出酒饭,且是丰盛。刁星陪着一面吃酒,一面闲问道:“你的姓名叫做什么?”
那人道,“我叫做虞信之。”刁星道:“你可做些生意?”信之道:“只种五、六亩田,别无甚么做。今为钱粮要紧,把这鸡卖来凑纳。”刁星道:“五、六亩田须不是聚宝盆摇钱树,那里济得饥渴!今日有这个鸡卖还好,明日没有鸡却把什么去抵偿?终不然上官见你没鸡,便不要你拿粮么?”信之听到此处,便觉愁闷不过,无言可答。刁星知是可以利动的,便道:“你也不须烦恼。我今有一项钱财送你,你可要么?”信之认是戏言,遂带笑问道:“多谢相公美情,但不知送我多少?”
刁星道:“我是实话,并不哄你。这也是不费之惠,原不在我处取出来的。那多少也要看你的机缘。”信之道:“最感相公扶持。只是我乡里粗人,干不得什么事。”刁星道:“原不要你干什么,只要你说几句话,便可以到手。”因把张婆子致死缘由,细细述过。遂替他算计一番应对的言语:“认做婆子的亲戚,到张家寻闹,我从中说合,少不得弄些汤水出来,可不是白白受用的一注大财?”信之听这篇议论,那利心早已掀动,也不及致详,竟欣然允诺。当下吃完夜饭,各自安睡不题。
且说信之到明日,依着刁星的教导,望昌伯家里走来。那昌伯在店看见,问其来意。信之道:“我有一个姑娘,在宅上帮工,我一向在别处去,不曾问候得,今日特来看他一面。”
昌伯疑惑道:“他在我家住了二十余年,并不见有个亲戚往来,如何才死了,忽有什么亲戚?这也未知真假;心生一计,遂把那婆子年纪来历,细细驳问。
信之却一时支吾不来,未免有些惭愧之色。昌伯看见这个光景,已猜是火囤的腔调,竟不去理他。那些家人,又你一句,我一声,抢白了一常信之见不是易哄的主顾,转身就走,心上想道:“自己见不透,怎么听一时之言,讨这场没趣。料想不义之财,原不容易强求的。”也不去回复刁星,竟急急的要回家了。
谁知那刁星正在门首打探,看见信之走过,连忙叫住,问其缘故。信之道:“这项银子得不成了。只是一件,银子得不成,也还小事,那条街上却不好常来走动。我这面皮竟削去一半。”刁星道:“他曾说了甚么?这等利害。你且述个详细,待我再与你计较。”信之也不敢隐瞒,把那些盘驳抢白的话,细细述了一遍。刁星道:“你这人真是个扶不起的。怎么为这几句,就怕他起来?且不要忙,我还有话与你商量。”竟一把拉他进去,不肯放出。
直至夜间,依旧摆出酒来,比着昨夜更觉丰盛。信之心上甚是不安,向刁星再三致谢。刁星道:“这个算得什么!我毕竟要扶持你一番,也不枉了相知。”当下两个吃了一会。刁星遂道:“你被张家骂了一场,为今之计,你还是怎的意思?”
信之道:“这个原是歪缠的事,怎好认得真,只索罢了。”刁星笑道:“你怎么这等扶不上树?我今有一条妙计,依着做去,万无一失,只是要做得稳当。”信之道:“难得相公如此费心,但不知怎样做法?”刁星道:别无他法,你今夜须是死在他门首,便好说了。”信之吃惊道:“相公不要取笑,这怎么使得!”
刁星道:“不是取笑,却是实话。我原叫你假死,不叫你真死。
如何叫做假死?你今到他门首,要做自缢的模样,我便出来,一面解救你,一面叫破地方,那怕他不设处些银钱与你。除非这着,还可行得。”信之听罢,乘一时酒兴,料刁星必来与他做主,也不更自斟酌,竟向刁星讨条索子,一径闯到张家门首。
此时,已有三更天气,月色明亮。寻个可挂索子的所在,做好圈套,爬上去。不消半个时辰,早已向鬼门关去了。
可怜未与妻儿别,已化清风泣夜怜。
从此泉台多〔饮〕恨,何年再作卖鸡人?
却说刁星哄信之去后,自己远远立着。看他诸事了局,然后闭门进去,向妻子水氏,说知就里。水氏道:“好是好了,只是忒觉难为了卖鸡的。”刁星道:“当今之世,若顾恋别人,自己却失了便宜。我一向有心要弄昌伯,不料今日,才借卖鸡的性命,完成宿愿。不惟上天凑趣,也亏我谋画奇妙。”当下又打点些恐喝吓诈的局势,说合收拾的话头,为明日取银之计,方带衣倒在床上,养养精神,好与张家对垒。谁知身子困倦,一觉睡去,天明不能得醒。
水氏催他起来,慌忙奔出门前。自道有了先锋,那军师便可稳坐中军帐了,不想打探消息,毫无动静。昌伯店中依旧热闹,就是地方邻里,并不见有人说及。心上老大一个惊呆道:“怎么没有一些声息?甚是奇怪。想是张家知道,早已藏过。”
只因自己有些缘故,又不好问得别人。只自懊悔不曾当时声张,致使失脱一注大财,反又折了两顿酒饭,甚是恼恨。从此这条心肠,越放不下,时时缉探,要根究着实,又好增他一个擅自移埋之罪,不怕他不来买嘱。及至过了数日,并没影响。
刁星虽是焦躁,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自己纳闷而已。
此话按下,且说朱恩自从那日做些小生纪,颇可度日,心上感激昌伯不及。一日,做完生意,天色尚早,有心想到昌伯门首去观望一番。不知前日的死尸,作何结局,也要把这个风闻,送他知道。虽不是有邀功的念头,亦算图报恩情的意思。
正走到桥边,只见有许多人围住说话。朱恩挨上前去,见有一个尸首横着,却正是前日弄下水的,已捞到岸上了。此时,也有些忧疑,仍恐牵缠到身上。不惟也要问个不应擅移之罪,连前面盗贼事情一并发作,这就当不起了。及自再去细细端详,更自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别人,乃姑娘所生的表兄虞信之。他的父亲叫虞伯勤。当初虞氏祖上本是个乡间富翁,传到伯勤不善经营,又有些差徭户役,家计已是十去其七,及至信之,竟是十分狼狈。朱恩与他一向往来,原是密切,只因两家萧条之后,未免疏失。当下朱恩看见,一点凄惨之心按捺不住,不觉恸哭起来。那些看的人知是尸亲,少不得把个姓甚名谁,居住何方,同来细问。朱恩正在那里回答未完,只见内中一人连忙扯住道:“且到舍下去,与你商量。”朱恩回头一看,但见:三纹纵额,皱时使尽尖酸;两眼悬珠,闭后便成谋画。怕己穷,偏生怨恨,忧人富,必要平分。白地风波,青天霹雳。
毒〔计〕可成,不顾乡邻远近;虚词常控,何知官府食廉。变乱是非,混淆黑白。果然笑里藏刀,一〔片〕生成不烂舌;真个腹中置剑,满腔尽是杀人心。
是时,朱恩随着那人到了家中,便道:“小弟姓刁,贱字德甫。这里一带的地方,今年轮着小弟该管。适才捞着死人,没处寻个尸亲。恰好要写张报单,报知官府,兄来得极妙的了。
那令表兄致死情由,料想兄已晓得。如今怎么一个主意,说明白,小弟好替兄行事。”朱恩道:“前日他家来问信,道是出去了五、六日,不见回家。我也不在心上,却那里知道死在这里。”刁星佯惊道:“令表兄被人弄死,不信一毫不知。这个凶身,就是对门开布店的张昌伯。他恃了富翁的势,不知为什么争论,把令表兄毒打痛骂。今忽然告殂,纵不是打死,料他也不得辞其责。”又道:“看起来,也不象个溺死的,竟是缢死的模样。为今之计,竟去告了他。那份丧葬棺椁之费,不怕不来料理。这是小弟路见不平,一片热肠。凭兄尊意怎么裁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