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笑 - 第 3 页/共 5 页
士美道:“承大娘不弃,正是恩深莫报,怎敢有别样心。”两个说得高兴,〔缺六字〕各自睡去。到天明起来,梳洗停当,谢了耿氏,又与丁氏叮咛几句,遂出门别去。
从此之后,朝去夜来,已有一个多月。子芳因出外日多,在家日少,到也不在心上,独有耿氏甚是疑惑。一夜等他们睡后,遂悄悄去张他。只见桌上一灯照着,不见什么女人,竟换了一个男人,正在那里〔缺二十九字〕。耿氏看得不耐烦,转身就走。不料被门槛绊了一跤,忙自爬起,奔进房中睡好。士美明知耿氏张看,一来恃着子芳不在家里,二来正在要紧头上,一时抽身不得,便不及照看。直待完了,方才与丁氏说道:“我今出入甚不便当。始初虑你媳妇知道,如今已被瞧破,料想瞒不到底。不如也去弄他一两次,塞了他的嘴,方为长久之策。”丁氏道:“是便是了。倘或他不肯相从,怎生区处?”
士美道:“只要大娘帮扶,想出一个妙计,一定得他入我圈套才妙。”两个商量一会,天色已晓。士美依旧妆作妇人别去,不在话下。
且说耿氏,看见丁氏那些肉麻光景,心中十分鄙薄,等子芳回家,遂说与他知道。子芳吃惊道:“不信有这等事!你且不要说破,我自己见过,方信是真。”又过了两三日,与耿氏打过照会,只说要住店中,却暗暗躲在家里。原来子芳生性极孝,虽〔是〕晚母,每事必要禀命,故此丁氏得以放胆行事。
当下〔忽见〕子芳又不回家,满心欢喜,随到门首,约了士美进来。你道士美为何这等便当?皆因他每日晚间,〔就〕来伺候,一等丁氏出来,得了好音,纵使风雨,也不敢爽约。有这原故,不惟没有虚夜,并不曾与子芳相遇一次。
此时,两个到了房中,也无暇更及他事,脱下衣服,即便。
那些得意样子,却被子芳一一瞧见。心中大怒,思量要去喝破他。但碍着丁氏不好看相,况又家丑不可外扬,万一别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人。踌躇一回,道:“不如使他们知我识破,暗地绝他往来,才为妥当。”算计已定,遂去写起一张字,粘在房门上。那字上写道:平子芳是顶天立地好男子,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屑。何处亡八,肆无忌惮。今后改过,尚可饶耍若仍怙恶不悛,勿谓我无杀人手段也。特此谕知。
子芳粘毕,自去睡了。
再说士美狂荡一夜,略略睡去。醒来,正要商量耿氏之事,只见天色大明,遂披衣起身。开门出来,只见门上有字一张。
念过一遍,唬得魂不附体。急忙奔出大门,方才拾得性命。丁氏便悄悄的揭来藏过。自此月余不相往来。子芳也放下心肠。
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见一个军校打扮的人,走人店来,道:“我们是都督老爷家里。今老爷在此经过,要买绸缎送礼。
说此处有个平云峰是旧主顾,特差我来访问。足下可认得么?”
子芳道:“云峰就是先父。动问长官是那个都督老爷?不知要买多少绸缎?”那人道:“就是镇守云南的。今要买二、三百两银子。云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随我去见了老爷,兑足银子,然后点货,何如?”子芳思量:“父亲在日,并不曾说起。今既下顾,料想不害我什么,就去也是不妨。”遂满口应承,连忙着扮停当,同了那人就走。
看看走了二十余里,四面俱是高山大树。不见半个人烟,心上疑惑。正要动问,忽见树林里钻出人来,把子芳劈胸扭祝子芳吃了一惊,知是剪径的好汉,只得哀求。
指望同走的转来解救,谁知那人也是一伙。身边抽出一条索子,绑住子芳。靴管里扯出一把尖刀,指着子芳,道:“谁叫你违拗母亲,不肯孝顺。今日我等杀你,是你母亲的主意,都不干我等之事。”子芳哭道:“我与母亲虽是继母,却那件违拗他来?设有违拗之处,便该名正言顺告到官司,治以忤逆之罪。怎么叫二位私下杀我?我今日死了,也没有放不下的心肠。只可怜祖宗积德,竟到绝嗣的地位。”说罢,放声大哭。
那两人听他说得悲伤,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将索子割断,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泪拜谢,道:“这是重生父母了。敢问二位尊姓大名,日后好图个报效。”那两人叹口气道:“其实不瞒你说,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们一个叫都仁,一个叫都义,生平不肯妄杀无辜的。
适才见你说得可怜,故此放你,并不图什么报效。如今你去之后,我也不好回复主人,只索到别处过日子。”说罢,遂举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
子芳见他们去后,重又哭了一常展转思量,甚可痛恨。
也不回家,就在城外借个僧舍住下。寻了一把尖刀,每日在路上伺候,要结果都士美性命,却再遇不着。心上虽是焦躁,亦无可奈何,只好慢慢的相守。正是:有恩不报非君子,遇恨无仇枉丈夫。
按下子芳,再说士美自叫都仁行事之后,在家等了一日,不见回音,又过了两天,不惟没有回音,连这两人竟无一毫影响,未免有些慌张。却又想道:“他的妻子都在我家,也不怕他有别样心肠。只是怎么不早些下手,弄这几日,不信还不能够完事。”心上虽如此说,终觉愁闷不过。
挨到黄昏,遂到平家与丁氏说知。丁氏道:“此计虽好,太觉毒了些。但今事已如此,愁也何益,不如快活一番,再作商议。”两个遂脱下衣服。丁氏正在饥渴之际,凑着不肯轻放。
直到二更时分,方才歇息。自此之后,认了亲戚,毫无忌讳。
又过了四、五日,一夜,忽听门首人声嘈杂,大闹一个不住,正不知什么缘故。士美悄悄出来探听,只见一派火光,照得四处通红,那些老幼男女号哭奔窜,后面又是喊杀连天,炮声不〔绝〕,老大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叩问,方知李家兵马杀到。原来那时正值李自成作反,连合张献忠,势甚猖撅。只因太平日久,不惟兵卒一时纠集不来,就是鎗器械,大半换糖吃了。总有一两件,已是坏而不堪的。所以一遇战斗,没一个不胆寒起来。那些官府,收拾逃命的,就算个忠臣了。还有献城纳降,到做了寇的向导,里应外合,以图一时富贵,却也不少。
那时荆州府也为官府太平日久,遂不及提防,弄得老百姓们妻孥散失,父子不顾。走得快的,或者多活几日;走得迟的,早入枉死城中去了。有首《乱离诗》为证:扰攘兵戈苦战争,那堪梦寐亦心惊。
何时稳坐茅砃下,野老相逢话太平。
当下士美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径往家奔来。
不料这条路上,已是火焰冲天,有多少兵恫聚集〕巷口,逢人便砍。他遂不敢过去,只得重又转来,〔与〕丁氏收拾些细软,也不与耿氏说知,竟一道烟〔儿去〕了。
幸喜李自成大军未齐,一路不曾遇到兵丁,遂〔俏俏〕拣着幽僻小路便走。
此时约摸五更天气,刚到城门首,忽然一声炮响,张献忠已领着许多兵马杀进。那些百姓挨挨挤挤,却那里逃得及,尽被他砍瓜切菜的排杀过来。
士美看见势头不善,携着丁氏,躲在一个人家。那家已是预先避出,只剩几间破屋。士美料想无计出城,到把门户关好,弄些干粮吃了,同丁氏寻个密室住下。丁氏道:“我们死活存亡,未知怎的结果,不如趁此清净所在,也是乐得的事。士美真个依他,把衣服权当卧具,也不管外边抢劫。两个俱在得意头上,谁知两扇大门早已打开,有许多兵丁赶进,直至那密室。
看见士美、丁氏,尚是两个光身子,尽指着笑骂。士美惊慌无措,衣服也穿不及,早被众人绑缚定了,撇在一边。把丁氏也绑缚起来,又把他的脚,两下拽开,也将索子扣住,系在两边柱上。〔缺一百零九字〕遂扯士美过来,割他的物,塞进口,方才戏笑一回,打哄而去。那士美、丁氏,眼见得不能活了。
可怜正好风流,都死于非命。正是:
一树好花才放处,妒风恶雨又相残。
为人莫作欺心事,说与奸淫仔细看。
都士美、丁氏已结过一案,如今单说子芳。自从守候士美,不能相遇,心绪不宁,独自对着一盏残灯,甚是凄楚,心上想道:“明日不如杀死他一家,拚得偿命,也出了这口恶气,强似被他谋死,没人报仇。”又思量:“妻子在家,不知怎的光景,不要也着那亡八的手。”越想越恨,再睡不着。忽然一片声响,有和尚喊进来。子芳吃了一惊,忙起来问其缘故。那和尚道:“李杀来了,城已攻破,快些逃命。”说罢,急忙忙的竟自奔去。子芳听得分明,一个身子浸在雪里面。这番不惟算计士〔美〕不成,连自己的妻小家赀保全不定了。但事到其〔间〕,除了逃命二字,也无别样计议,只得奔出门来。向城中一望,火光烛天,喊声不绝,遂顿足道:“如今性命却活不成了,身边并无财物,叫我那里存身。我的妻子又不知死活存亡,到不如闯进城去,就死也死在一处。”刚要动脚,那些城中逃难的如山似海拥将出来。子芳那里站得住,只得随行逐队,拣着山径小路,慌慌忙忙的走去。
约行三、四十里,看见路旁有个古庙,他便进去,暂憩片时。只见先有许多人,也躲在那里。他刚走到,一个身子尚未站住,又听得一派喊杀之声,将次到来。那些人都纷纷的避了出去。独有他腹中饥馁,一时走不动,勉强爬上神座,就向幔里躲着。忽然脚下踏着一件东西,他也无暇拾龋直待不闻声息,不象有什么兵马来了,方才提起。打开一看,却是一包银子,约有百十多两,又有些金银珠翠,遂自想道:“必定方才那些人遗失在此的。也是我命不该死,故此绝处逢生。”心中十分快活,重又细细看去,〔又〕有些疑惑起来。这是什么缘故?原来件件都象个〔自家的〕,〔又〕看一根簪子上有〔打〕造的年月日时,镌刻分明,是一发不消说了。只不知怎的却在此处,甚是解说不出。连忙出门,要追赶那一起避难的,打听消耗。不想走了一程,已无影响。他也心灰意懒,只索放过。
当下遂寻个人家,买顿饭来吃了,就借宿一夜。
明日,谢别主人。要觅个〔安〕身之处,但不知往那一路方才平静些。正在踌踏,忽见几个人各背着包裹,急急的奔走。
子芳向前问道:“列位往那里去的?”那人道:“我们是江南人,在此做客,不想遇着荒乱,如今只好回乡,待太平了再来。”
子芳道:“在下正苦没处避乱,倘得挚带,感恩不浅。不知列位意下如何?”那人道:“这个何妨。”子芳就随了众人,行了一个多月,方到扬州。
幸喜那里尚是太平。子芳便赁下一间房子,到苏杭贩些杂货,开个小店度日。过了几月,那李自成攻破北京,百官就在南京立了弘光。子芳店里,正有些生意。
〔又过〕了几日,听得说吴〔平〕西要替先帝报仇,借了〔大清朝〕兵马,杀败自成,把各处掳掠的妇女,尽行弃下。
〔大清〕朝诸将看见了,心上好生不忍,传令一路下来,〔妻女失〕了来相认的,即便发还。子芳得了这个消息,〔恐怕〕自己妻子也在里头,忙去打探。问了两三日〔不见〕一些音耗。
直至第六日,有人说一个荆州妇人,在〔红〕旗营内。原来大清兵马,有八旗各色。那八旗:正黄旗镶黄旗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正白旗镶白旗每一旗自有主将统领。手下有固山、章京、牛录、带子、披甲,许多名目。当下子芳到红旗营里,说了来情。就领那妇人出来,与他识认,却不是子芳的妻子。及再访缉,没有第二个荆州人了。他遂归家,想道:“我的妻子,不知死活存亡。
那个妇人,面庞到也秀美,不如权娶在家,消此寂寞。且到太平了,到故乡去,再寻妻子,料也无妨。遂到明日,写张领状,袖了十来两银子,向营里来,赎了妇人。领到家里,献过和合纸,吃了夜饭,同上床来,免不得做些正经。有《黄莺儿》为证:何处最难熬,在他乡苦寂寥,两人心事谁知道。今朝运交,今宵兴高,枕边互把心肝叫。
乐陶陶,颠莺倒凤,一夜好风骚。
一时云收雨散。子芳问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么?”那妇人道:“母家姓方,丈夫都士美。那逃难这一夜不在家里,可怜天大的家私,尽被抢散。我的身子,亏了我的家人在那里做将官,故此得以保全。”子芳听得,暗暗吃惊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淫报如此,不道他的妻子,就来伴我。
只是他说两个家人,却是那个?”方氏又道:“两个家人,叫做都仁、都义。也是丈夫一日叫他出去,不知怎的就做了官。
如今随征福建去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子芳问道:“为何如此?”方氏道:“据他们说,我丈夫与一个妇人,俱死在荆州空屋里。不知此信真假,求你细细打听。若没有死,寄个信去,叫他来相会。你用的银子,加倍奉还。若真正死了,我要好好安葬他,也是夫妻情分,那时便一心一意随你了。”
子芳道:“我自然用心访问。”私下暗想道:“那妇人必是丁氏。他两个算计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确然的了。”自此过了年余,四方平静。子芳要回故乡,访耿氏下落,就收拾行李,辞别方氏道,“你耐心在家,我去两三月便来。倘有好消息,同你归去未迟。”再三叮咛而别。
子芳一路行去,但见那些村镇人烟稀少,甚觉伤心。
正是:
青山绿水依然在,恨少桃源可避秦。
为问春来旧燕子,一村有几昔年人?
不一日到了荆州。到了自己门前一看,只见一派通是土堆,那里认得平家基地。子芳到此地位,悲伤起来,遂放声大哭一常天色已晚,寻个寓所住下。那主人家就是旧邻,两下相见悲喜交集,问了寒温。子芳便把都士美要谋死他,并自己避难扬州的始末,备细道过。那主人叹道:“可见天理原是近的,你不曾死,他却死了。”子芳道:“信可真吗?”主人道:“怎么不真?”因指着对门一个空场道:“就在这所房子里,我那时亲眼见的。如今尚在这地下。”因把丁氏及士美死的光景,一一说出来。当下吃了夜饭,各自歇息。
明早,子芳雇人掘开,但见两副枯骨,却辨不出男女。一堆上一条石头,上写“都士美埋此,都仁留记”几个字。子芳看见凄惨,只得备棺收殓。又叫和尚做些功德,焚化了。那主人问道:“足下与士美这等深仇,〔到收〕殓他?”子芳道:“不瞒老丈说,继母不幸,遭此一难,今(缺三个字)出了,故此一样收殓。就是士美在生有仇,今既死了,我行些好事便了。”那主人叹道:“难得你这样好人!”子芳完了殓事,就要谢别。主人那里肯放,连忙备酒饯行,又相送一二里路,方才回去。
再说子芳完了丁氏一案,独有耿氏尚无下落,心上好生愁闷。一日,走到一个镇上,有个酒店,甚是幽雅。真个是:屋靠青山,门临绿水。一带阑干,朱红漆就;几张交椅,斑竹镶成。桌上宣窑鼎器,半新半旧;壁间名公诗画,不假不真。呼吆喝六,俱带腰缠;送往迎来,何曾相识。果然座上客常满,真个樽中酒不空。
子芳正在饥渴之际,遂走进,检付座头坐下。只见个少年酒保,甚是面熟,却记不起姓名。那酒保见了子芳,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那里?怎么今日才得相会。”子芳吃惊道:“正是我有些认得你。你姓什么?”酒保道:“这也可笑,过得几时,就不认得我了。”因扯子芳到无人去处,道:“难道你的妻子也不认得?”子芳方才省悟。两个大声哭起来。子芳道:“我那处不寻你,你却在这里。这个打扮,叫我那里就省得出。”耿氏道:“自当时丁氏和都士美淫荡,我心上十分懊恼。正要等你回来算计,不意都贼陪着笑脸,挨到我身边,作揖无耻。我便大怒,把一条木凳,劈头打去。他见我势头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妇小厮来叫你。他说不在店里,说你同什么人出去了五、六日,没有回来。我疑丁氏要谋害你,只是没人打听。闷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听得街坊上,乱喊不祝起来打听,说是李□杀来。我便魂不附体,去叫唤丁氏,也不知去向。只得打个包儿,同众人逃出城来。去了二、三十里,再走不动了,在一个庙屋里头歇息一会。坐不多时,又听得喊杀连天,只得向前乱跑。
那里知道一个包儿,竟遗失了。我自想命苦,要去投河。
幸得胡寡妇同行,再三劝我,只得同他借寓在他亲戚家中。
住了三、四个月,回到家里,也无家可住了。思量要寻你,我又是一个女人,路途不便。寻思无计,只得扮做男人,四处访问,并无音信。身边盘费又少,没奈何,只得寄食于人。除非酒店里头那些南来北往的多,或者可以寻你;不料竟在此相遇了。”正是:破镜一朝重得合,梦中从此免相思。
却说子芳、耿氏,各诉避难的始末,回到店中。一时尽晓得他夫妻相会,没一个不赞耿氏是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传。
店主人却又好事,备下两桌酒来请他。一来庆贺,一来谢平日轻慢之罪。直吃到尽欢而散。
明日,子芳再三致谢。耿氏也进去,谢了主人娘子,就随子芳到扬州来。一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杀及方氏赎归的话,道将出来。耿氏听了,不惟没有妒心,反而有些快活道:“他要调戏我,到不能够。他的妻子,到被你娶了。天理昭昭,可畏如此。”
一日,到了家中,方氏出来迎接。两人甚是相得。子芳把烧化士美之事,细细述与方氏知道。方氏也感激不荆自此竟住在扬州,生意甚是顺溜,至今成了富翁。
那都仁、都义两个,在福建叙功擢用,有事到京,路过扬州,在途中遇见子芳,有些认得。细问来由,子芳方晓得是救命恩人。留到家里来,极尽宾主之欢。方氏也出来,谢他向日救护之恩。因说当日都士美这些事端,各各叹息。后来与子芳竟做亲戚往来。这也是有恩报恩的佳话了。
〔这〕回小说,却有三个劝人的意思:戒人奸淫,是第一件;老年人莫娶少年妻,是第二件;闺门谨慎,不要女人立在门首,是第三件。再看中间,不淫的到底便宜,好淫的到底吃亏,这便是天理昭昭处了。
胜千金
一碗饭报德胜千金
诗曰:
勿怪世间人,营营觅一饭。
夷齐未饿前,依然一饱汉。
这四句诗,乃近日吴中一名士所作,是说人生天地间,惟衣食二字最为要紧。你看四民之中,那一个不为这两个字,终日营营觅觅。多少具骨相的男子,戴眉眼的丈夫,到那饥寒相逼的时节,骨相也改变坏了,眉眼也低垂下来。所以伯夷、叔齐虽为上古圣人,隐在首阳山,到那忍不过饥饿的时节,也不免采薇而食。直到无薇可采,那时方才饿死。若使夷、齐肯食周粟,依然可终其天年。可见世人不比伯夷、叔齐,谁肯甘心饿死?所以说人生世间,衣食二字最为要紧。然就两件论起来,又有轻重不同。
人不可一日无食,犹可一时无衣。说话的,你错了,人生衣食,一般关系,怎说食重衣轻?依你这般说,天下只该有饿死的,不该有冻死的了?看官有所不知。你看四时气候,春温、夏热、秋冷,一年之中,暖居大半。假如伏天,凭你〔金〕装玉裹的人,也不免科头跣足,解带褫衣。穷汉到了那时,难道反去寻裳觅袄,裹裘穿绵不成?就是冬天寒冷时节,那些无衣无褐的穷人,日间在篱边墙脚,成〔堆〕打块的曝背负暄。阴雨日子,就在荒林旷野中,拾些松枝枯梗,煨炉向火。夜间,苦无床被,只得靠着三杯落肚里,牵绵跼蹐,过了一宵。天明,又去东掏西闯,打哄过日。所以寒冷的苦,还有解救的法儿,只有饥饿二字,实难摆布。自古说民以食为天,不论春夏秋冬,温凉寒暑,自幼至老,自朝至暮,那一人不要吃,那一日不要饱。假如一餐乏食,那五脏神就告急起来。凭你将日色去晒他,也算不得饱,把炉火去烘他,也救不得饥。就想三杯软饱,或可暂救一时。奈手内无钱,也只看得。到那时节,只怕虽不隐在首阳山,也要做伯夷、叔齐了。所以衣食二字,又有轻重不同。只看淮阴城下漂母一饭,值得甚的,后来千金相报。假使当年漂母不来看觑,〔王〕孙果然饿死,那汉高帝业如何得成?
如此看起来,一饭的关系甚重,千金的酬报尚轻。目今有桩故事,救死虽同一饭,报恩却胜千金,岂不是段佳话。
这事出在元朝至正年间。江南淮安府山阳县地方,有一人姓曾名珙,字玉符,原是山阳县学里秀才,年纪不上三旬,胸中广有才学,只是命运不济,也走过了两三遭省试,到底榜上无名,也只索罢了。
其时顺帝无道,天下饥荒,水旱蝗疫,处处不免。先是山东、河北,河决千里,后来河南地方,旱蝗瘟疫。百姓不是饿死,便是瘟死。看看传到江南地方,淮安一府遍生瘟疫。更加半年无雨,飞蝗蔽天,不要说豆苗没一些剩,连地皮也吃去一层。其时山阳县中,百姓惊惶逃散,十室九空。十家中到有八、九家病倒。就是不病的,又大半饿死。
曾珙原是个穷秀才,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妻室,向来只有个老仆胡老儿相依度日。那时瘟疫正行,曾家左右邻舍也不知死过了多少人。那胡老儿合该数尽,也病倒了,不上五日,就呜呼哀哉。曾珙痛哭一常要想收拾出去,只是囊中乏钞。况且秀才家,怎晓得这般勾当,一时没做理会处。左思右想,除非取几件衣服,往解库中当银使〔用〕。左提右提,都是破碎不堪的,只得脱了身上一件道袍,并一床单被,卷一包拿着。
把大门锁了,低头走出街上。
走不上几步,只听背后有人叫道:“曾相公,忙忙的那里去?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曾珙回头看时,认得是住在巷口挑水卖的刘黑三,便回答道:“小三,不要说起,我家的胡老儿死了,没钱断送,寻些衣服,要往解库中去当银使用。家中又没个人相帮。小三,你道苦也不苦?”黑三道:“阿耶,天哪!
前日我在相公门首经过,见胡老官坐在门槛上打草绳。我问他打绳做甚的。他道水桶上绳子坏了,打条来换了好用。不想不多几日,就过世了,可见人是没用的。相公,你也不须苦楚。
死的也不只他一个,如今山阳县中这条街上,多少有钱财的,年纪小的,不知死了多少。那老官六十往外的人,死了也不算短命,只是苦了相公一人。那断送的事,只是省俭些罢!相公若是没人相帮,停一会我再寻个人来,替相公收拾出去,省得又坏钞去唤团头火家。”曾珙道:“兄弟,难得你这样好心。
停一会,须要早来,不可失信。我在家专等,省得又来找你。”
黑三道:“这是我的事,不须吩咐。相公可去干事,黑〔三一〕定就来。”一头说,一头就走去了。
曾珙往解库中解钱回来,买些应用物件。黑三果然又同了一个汉子到来。将老胡尸首扛抬出去,不要分文。自此,刘黑三常来替曾珙挑水做工。工食一些不费,曾珙感激,自不必说。
无奈年岁饥荒,饿莩盈路。曾珙一来不做生理,二来坐吃山空,不上半年,将家中所存家伙尽行变卖来吃用完了。只有一条折脚板凳无处卖得,无柴又打来烧了。其时又是冬天,雨雪交加,草枯冰冻,身上又冷,肚里又饥,日捱一日,看看要上首阳山做伯夷、叔齐的伙伴了。
且说山阳县中,有一富宦黄通理,官拜江西行省平章事。
因见朝政日坏,时事已非,就告假回来,在家养玻只为百姓饥荒,发心济饥。就唤家中主管来吩咐,每月逢五逢十,在庄院中设饭济饥,所费即在庄租内注销。遂发出告示一道,粘贴在院门首道:黄衙示:照得山阳一县,连岁灾荒,更加疾疫频仍,流离载道。本衙因念桑梓之谊,不忍坐视,例于每月逢五逢十日期,设饭济饥。除僧道外,不拘诸色人等,准于午时齐集东庄,报名给票,支饭一餐。过时不得混扰,有坏定规。特示。
至正年月日
此示一出,一时传遍山阳县中。那些饥饿的人,眼巴巴盼到初五日,都到黄衙庄上来。
本日清晨却下了一天大雪,路上泥泞难走。只见这些饥民,纷纷扰扰,也有扶老携幼的,也有提篮捏棒的,大半蓬头垢面,曲背弯腰,半不象人,半不象鬼,挨挤不开,都来庄院前齐集。
就中单表刘黑三,向来原在人家挑水帮工度日,家中只有个七十多岁的母亲。不想一月前,黑三传染疾症,卧床半月,幸得不死,挣挫得起来,那老娘又病倒了。自己病后,又做工不得,食用全无。这日闻得人说黄乡宦济饥,只得也打伙赶来,随着众人在东庄门外,报名领票。
门上逐一点名放进。只见仓场上搭了大卷篷,遮盖好了,下面铺设桌凳。当值的照票点数,分头给派。仓厅上,坐个大主管监视。每人一大碗饭,一碗豆腐。众人到手,狼餐虎啖,风卷残云。黑三拿起饭来,正待要吃,又放下箸了,眼中不觉的扑簌簌掉下泪来,想道:“我在此公然吃饭,家中老娘不知怎样饿得慌哩!教我如何吃得下肚。”正掉泪时,只见对面一个长大汉子,看了看,叉开五指将黑三兜脸一掌,打个踉跄,险些儿跌个倒栽葱。那汉竟将黑三一份饭并豆腐抢去,吃了个精光。看的人都发起喊来,惊动了厅上主管,喝问道:“众人不要啰唣,有话好说。”刘黑三就挨向前来,告诉道:“小的蒙大官人赐饭,正待要吃,想着家中老娘忍饿,做儿了的不忍独饱,要将饭带回与老娘吃。不想这厮无礼,把小的打开,竟抢去吃了。”主管道:“这厮这般可恶!”叫手下人打他出去。
众人听得主管说个打字,就发喊向前,〔要〕打那汉,却被那汉跳起来,将桌子推翻,掣断两条凳脚在手,就象双刀飞舞,东打西倒。可怜这些饥民,半死不活,如何抵挡得祝那汉一路打将出去。幸得守庄门的,听得里边喧嚷,有人打将出来,早把庄门关上。那汉打到门前,出去不得,回身又打将进来。
刘黑三原有些蛮力,平日也习些拳棒,虽然病后无力,因见众人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又事从他起,只得努力向前拦住那汉厮打。谁知雪地泥滑,才交手,两个都滑倒了。众人乘势向前将那汉揿倒乱打。那汉一谷碌扒起来要走。黑三向前一把扯落了他头巾,原来是个光头和尚,大家又发起喊来。那时主管正唤齐庄丁,共有几十,各执棍棒赶来,将那汉捉祝主管道:“你们切莫动手,可拿这秃驴到厅上来,待我细细问他。”众庄丁将和尚推拥到厅上,只唤刘黑三一同站着,其余众人都在下面观看。主管开言道:“你这秃厮,你是那里人?如何到本衙庄上行凶?我家老爷因怪你僧道们平日哄骗人的钱财,背地里买酒肉吃,如今年荒,想来无处哄骗,到这里骗饭吃,故此发愿只济饥民,不斋僧道。你这秃驴必然见了本衙告示,晓得门上人不肯放进,故此假戴头巾混进吃食。你既坏了本衙规矩,如何又行凶抢饭打人?如今拿住有何理说?”和尚喊叫道:“你问什么鸟!兀谁是和尚?咱家是山西太原客人李老四,贩枣儿折了本,回去不得,就在这里出家。叵耐寺里这些秃驴饭也没得把咱家吃饱,谁鸟耐烦做和尚;咱家戴了头巾原是个汉子。今日闻得你家有饭请咱家吃,只这一碗饭,那里吃得咱家饱。咱家见这黑脸厮见了饭,反要掉泪,想是他有病吃不下。
咱家替他吃了,倒不干净,打什么紧,你们这般鸟乱起来。”
厅上厅下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主管道:“原来你不做和尚,这也罢了。只是打坏了这些家伙,我家老爷晓得如何是好?”
和尚道:“这不打紧,咱家自去回复他。若要赔还,只有一双拳头相送。不要的时节,难道把咱家生吃下肚子去不成?”主管见他发风话,恐怕惹起祸来,便收科道:“不要你去见老爷了,我自有话回复。你去罢!下次来不可如此。”和尚大笑道:“常言道,斋僧不饱,有如活埋。谁鸟耐烦再来吃你这样肮脏东西。”说罢,竟光着头出庄门去了。众人也渐渐散去。
主管唤过刘黑三来,道:“你这个人倒是个孝子,不可空腹回去。”叫手下人再把一份饭食,赏与刘黑三,又取一份饭,叫刘黑三带回去与母亲吃。黑三将破布衫兜了饭,千恩万谢的出来。
才出庄院门,天又忽然下起大雪。不上半个时辰,那雪下得铺街塞道,滑泞难行。黑三一步一步挨将回来。离家中巷口,只有百步多远,只见〔跌〕倒一个人在雪堆里,身上衣衫破碎,头上破巾掉在一边。黑三仔细看时,认得是曾秀才,吃了一惊,连忙叫唤,微微有些声息,再叫几声,方才开口答应。黑三晓得他冻倒,行走不动,只得勉强扶他起来,背在肩上,逐步挨回。且喜离他家不远,拖到门首。大门是扣的,竟开进去,扶他睡在做床的破板门上,连忙走到左近人家去讨些滚水。走了好几家,才讨得一碗热汤。将来灌了几口,曾珙方开口道:“兄弟,亏你救了我的命了。今早饥饿得慌,走去寻个相识,不想反被他数落一常含羞忍饿回来,不期遇了大雪,冻倒在路上,亏你〔救〕我回来。”黑三逍:“相公,这样世界寻什么相识!见你饥寒,就是相识的也不相识了。我带得有饭在这里,趁些热汤,相公吃了,暂救一时饥饿。”一头说,一头就扶曾珙起来坐了,把破布衫兜来的饭,将热汤搅和,双手递与曾秀才吃。曾珙道:“兄弟,你如何带得饭在身间?”黑三道:“相公,你先吃饭,待我细细告诉你。”遂将上项事一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