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27 页/共 30 页
其二
楼台倒影水中含,杨柳沉沉翠色酣。
爱煞六桥亭畔路,漫夸明月印三潭。
尔霭正当神往之际,口中不觉朗吟起来,里面宝玉听得,娇声唤道:“贺老, 一干子登勒浪发痴哉,进来吃粥罢。” 尔霭方移步而入,向宝玉说道:“外边的景致实在好,我虽是本地人,却从未在此住宿过,今日一见,方知古人题‘苏堤春晓’四字,果然名不虚传。你快些梳好了头,也去看看,始不辜负这样的天然妙景呢。” 宝玉道:“ 吃完粥,奴格头也梳(读师)好哉,停歇还勿要紧勒,奴搭 一淘到外势去看罢。” 尔霭点点头,与宝玉一同食毕,阿金已将头梳好,宝玉等不及插戴,即同尔霭走至船头,因舱内上了窗板,所以瞧不见外面,否则舱内也看得清楚,何必定要到外边呢?
是时东方渐渐发白,晨星寥落,残月未沉,比方才明亮了些,远远望那山光水色、楼阁亭台,却似轻云薄雾笼住一般,惟近堤的桥梁断续,桃柳参差,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果然有无限妙景远胜日间。两人叹赏了好一回,隐隐听得山寺钟鸣,鸡声三唱,宝玉问道:“ 倪阿就要上岸勒介?”尔霭道:“这却还早,我们等天光亮足,上岸也不迟呢。” 宝玉唯唯,又饰,阿珠伏侍他更换衣裙。刚才停当,船家已将窗板开了,隔着玻璃望去,天上红霞渐透,树头薄雾将消。尔霭取出金表一看,已有五点三十分钟了,便道:“这时候我们可以上岸走了。” 宝玉答应,等阿金、阿珠扎扮舒齐,即唤船家挑了隔夜预备的上坟酒菜,以及毡单拜垫等物,跟着尔霭、宝玉四人上岸。此刻太阳未出,露草未干,慢慢的沿堤向西而行,看那十里长堤跨六桥,一枝杨柳一枝桃,十分有趣。一路上瞧瞧苏堤景致,讲讲苏堤古典。宝玉本以为“ 苏堤” 两字之名,因着苏小小坟墓而题,及至问了尔霭,方知是宋朝苏东坡在此地做太守时修成这道堤的,以致万古传名,留作西湖佳话。
宝玉等行至冷泉亭畔,尔霭道:“这里是昔日苏公判事之所,何不略坐一坐,看看古迹再走呢?” 宝玉点头,走入亭中,怎奈宝玉是个俗人,那识前朝遗迹,但听尔霭一人指点讲解而已。稍坐片刻,重又出亭西走。尔霭用手向前一指,说道:“宝玉,你可瞧见杨柳深密的所在吗?这就是苏小小的坟地了,还有岳武穆的坟墓,也在那边呢。” 宝玉望了一望,也说道:“真真是格好场化,阿壳张一个名妓格坟,也会留名千古,搭岳老爷一淘传格。”尔霭道:“古时名妓,不是色倾当世,定是才冠一时,非惟丝竹管弦般般皆会,抑且琴棋书画件件都精,与一班学士大夫、骚人墨客吟诗唱和,作对流连,所以声价极高,名望极盛,得能传留千古,播作美谈呢。”宝玉道:“名妓勿名妓, 去说俚,奴且问 ,唔笃格坟阿就勒格搭介?”尔霭道:“我家的坟离岳王坟不多路,包你走得动就是了。”宝玉道:“ 格末 先上过仔坟,难末细细教白相罢。” 尔霭道:“ 也好也好,你何不叫阿金、阿珠搀了走,也可以省力些。” 于是,宝玉一手搭在阿金肩头,随着尔霭一径来到坟前,虽无坟堂屋舍,四周围却扎着短篱,树木阴森,不失大人家的气象。中间有两扇墓道门,上面写着“ 贺氏墓道”四字。
尔霭见门开着,也不去唤坟丁,便招呼宝玉等一同进去,在石凳上坐了。却值管坟的走来叫了一声“贺老爷”,虽不认识宝玉,终以为是尔霭新娶的如君,故也叫了一声“奶奶”,即帮着管船的取出祭菜,以及酒壶杯筷,排列坟前石台之上,又在旁边供了一副山神盘,方点起香烛,铺好毡单,请尔霭拜了。尔霭筛过了三次酒,上过了饭,看管坟的化过了银锭,添过了土,又复拜了四拜,方才祭毕。旁侧那个管坟的,心中却在那里诧异,怎么贺老爷带来如夫人,拜都不拜一拜,是何缘故?但又未便动问,枉自生疑。怎知尔霭带来的是从前著名的妓女,现在极阔的鸨妇,自然不拜贺家的祖坟了。
话休絮烦。尔霭等管船的撤去肴馔,给了管坟的二百添土钱,即同宝玉等出了墓门。先向岳王坟而来,相距不过百步光景,早已到了。看不尽墓前墓后的景致,惟有一端与别处不同:坟前跪着几个铁人。昔人曾题诗一律,其诗云:
东窗设计起风波,误国奸臣欲主和。
屈杀精忠三字狱,铸成大错九州多。
金人未灭心难死,铁像生光体遍磨。
千古坟前双膝跪,劝君何必骂阎罗。
又单咏岳王坟诗云:
回首残山剩水青,天留半壁小朝廷。
墓前松柏枝南向,不肯低头对北庭。
尔霭俯仰之间,临风凭吊,也口吟一绝云:
将军湖上骑驴去,夫妇窗前缚虎谋。
笑尔害人仍害己,铸成铁像跪坟头。
尔霭吟毕,宝玉问道:“格几化跪(读巨)勒笃格铁人,阿就是秦桧长舌妇格套人介?” 尔霭点头称是。旁边阿金插嘴道:“ 我听别人家说,看见仔秦桧长舌妇,板要对俚撒一场尿,摸俚两把奶奶,打俚几记耳(读议)光格,勿然末,勿色头格。倒底阿有介事佬?”尔霭道:“这是眼前的事,你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阿金果见秦桧等身上污秽不堪,长舌妇铁乳光滑异常,也过去打了两记,摸了两把。宝玉唤道:“倪要去哉,一干子登勒里罢!”说完,遂同尔霭、阿珠先走,阿金闻唤,也回身跟了出来。
转瞬到了苏小墓前,宝玉已走得疲乏,就在柳荫下坐定,见眼前一片风景,甚是幽雅可爱。独有尔霭走来踱去,对景流连,又复吟成一绝,以伸吊古之怀。诗云:
艳说当年苏小家,深深杨柳暗藏鸦。
美人已去坟犹在,空对斜晖吊落花。
众人游览了一回,日已晌午,宝玉道:“倪阿要下船去吃饭罢,奴觉着肚里有点饿哉。”尔霭道:“也好也好。”说着,正要起身回去之际,宝玉忽见那边来了一个尼姑,约摸三十多岁年纪,行动时颇有风韵,且与他十分面善,但是尼姑装束,却又想不出来。这个当儿,那尼姑已走至切近,也把宝玉看了一看,方问道:“ 是宝玉阿姊(读姐) ,几时到间搭来格介?”宝玉听他一问,起初呆了一呆,及至细辨他声音笑貌,登时就想着了,便答道:“奴道是啥人,原来是月春妹子。 阿是出家勒里间搭介?”月春道:“ 正是呀!奴搭 足有毛十年 碰头,格落大家有点面熟陌生哉。”
两人问答之时,尔霭正与阿金、阿珠闲话,所以宝玉落在后边,相离有二丈多路。刻闻宝玉在那里讲话,一齐回头观看,方知刚才远远见的那个尼姑,却原来彼此认识的。阿金、阿珠缩身过来仔细一 ,独有阿金还认得月春,先上前叫应了一声,然后问道:“沈先生, 格庵阿就勒间搭近段介?”月春尚未回答,宝玉向阿金说道:“ 故歇勿能叫沈先生,要叫大师太格哉。” 阿金唯唯遵命。月春道:“ 奴格庵就勒苏小坟格后面,今朝奴呒啥做,格落出来白相相。偏巧碰着唔笃,真真有缘。唔笃大家走哉,到奴庵里去坐坐,也是难得格。” 宝玉道:“好是蛮好,倒是奴搭客人一淘来格,只怕惊动 格宝庵,有点勿便格 。” 月春道:“勿碍格,勿碍格,横势搭 一淘来格,就算别人看见,总当是人家烧香,有啥要紧嗄?”宝玉听他谆谆相邀,不好固却,就唤阿珠请尔霭过来。月春打了一个问讯,问了尊姓大名,尔霭连忙还礼,回答了几句。月春即招呼宝玉、尔霭等众,在前领路,绕过了苏小坟,便见一簇青松翠竹,中间有一座清静茅庵,四无居邻,绝好修真的所在。
不一回,到了庵前,山门正开在那里,月春让众人入内。宝玉见正中是三间大殿,天井里种着两棵大柏树,浓荫蔽日,黛色参天。东边有两扇小角门,门里走出两个幼尼,都不过十三四岁,头上一样的流海圈,齿白唇红,面目姣好,当时迎将出来,上前叫应。月春命他们烹茶供客,并交代那个船家在外面坐候,然后引宝玉等进了角门,便是三间客堂,虽不宽畅,而天井中堆着几块假山,种着几株桂树,却也幽雅可爱。正是: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宝玉、尔霭等进了客堂,分宾坐下,幼尼献过香茗,月春方问道:“宝姐, 搭贺老爷来,是烧香呢?还是专门白相格介?”宝玉道:“倪两样才有份格。奴 请教妹子,故歇法名叫啥格?” 月春道:“ 奴叫悟贞,登勒间搭,勿知勿觉,毛毛教有十年哉。” 宝玉道:“ 现在阿是妹子做当家介?”月春点头道:“ 正是。起初是老师父当家,后来死仔勒奴做格,收仔两个徒弟,格落间搭连两个老佛婆,一共只有五个人,所以清静得呒淘成笃。”说到这里,唤徒弟进来交代道:“ 到厨房里去叫老佛婆端整一桌斋,说有客人勒里,要丰盛点格。”徒弟答应自去。宝玉接嘴道“得格, 得格。况且刚刚奴陪贺老去上坟,带一桌小菜勒里,妹子客气哉。”月春道:“ 格是呒不格款道理格,阿有客人吃自家格嗄?今朝随便哪哼,唔笃总要领奴格情格。”宝玉只得依允。
少顷,老佛婆将素斋搬出,摆设整齐。月春请尔霭、宝玉坐了,自己末位相陪,彼此饮了一回酒。宝玉问起月春出家缘故,月春不觉脸上红了一红,因有尔霭在座,未便将细底根由尽行实说,故此略顿一顿,捏造几句假话回答道:“ 奴格出家勿为啥别样,皆为奴自家想想,一样做一个人,倪格命啥能苦?从小穷仔点,拨爷娘卖仔出来,突勒火坑里做仔格种生意,眼门前吃苦, 去说俚,将来结局,还勿晓得哪哼勒海勒,实头想想可怕,赛过望海能格,望勿到底,格落奴看破红尘,逃到间搭来出家格。”
这一篇说话,说得极其冠冕,尔霭为之赞叹不置,惟宝玉不信其言,因从前听得他探杨月楼的监,费去了多少钱,反被月楼辱骂,未知他一片痴心,他故恨气一口,情愿身入空门。此事虽得之传闻,谅非无因,况观他现在的神色,分明尽是假话,不好意思说出这个缘故呢。然我何必定要盘问他,只当他真情实话就是了。故也顺着口气说道:“ 真真看得穿,老话头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登勒间搭好场化,阿要有趣。若像奴实梗,还勒生意浪,忙末忙煞,烦末烦煞,勿知阿有一日,也让奴享享清闲格福末好哉。”这几句言语本是随口之谈,姑作违心之论,何尝羡慕月春出家?不意出言成谶,后来弄至无可如何,无依无靠,名利两空,果应了今日之言。此系后话,我且慢表。
但说当时月春听了,不禁微笑了一笑,也不再答。不一回,斋已用毕,阿金、阿珠与外面管船的都吃过了饭,月春又陪着宝玉等前后随喜,谈谈说说,直到四下多钟,宝玉、尔霭方辞了月春回船。正是:
毕竟狐禅原是野,谁知龟寿未能延。
未识宝玉何日回申,且听下回再叙。
九尾狐
第五十七回 赋言旋便道赴嘉郡 访旧识在舟会蠡湖
却说宝玉等由庵回船,天已傍晚,也不再往他处游玩,惟在舟中闲谈。宝玉提起沈月春已往之事,我有意问他出家的缘故,他却因你在座,不肯细说根由。其实上海姊妹行中都略略有些晓得呢。尔霭听了,方才明白。然愚按月春之言,虽非真情,却说得极其体面,仿佛为宝玉大声疾呼,唤醒他四十年来的大梦,无如宝玉如一块顽石,断不点头,当时回答几句,只不过随口敷衍而已。万不料天涯沦落,贫无所归,也弄到这般地步的。然两人比较起来,宝玉不如月春远甚,宜其被月春所窃笑耳。余故作一诗以讥之。诗曰:
忆昔踉跄南下时,被伶驱逐尽人知。
忝颜犹作襄王梦,难断三千烦恼丝。
话休烦絮。当晚宝玉一无所事,只因日间游玩辛苦,夜膳后便皆安睡。次日又往各处名胜的所在游览了一天,书中不再细述,以免繁杂。到了第四天上,宝玉等兴尽欲归,吩咐船家返棹,仍至问水亭原处停泊,雇了四乘轿子,给发了舟资,方各上岸回去。
到团子河头下船,宝玉见阿二面容憔悴,病尚未痊,问道:“ 故歇寒热阿曾退尽格来介?” 阿二低声答道:“ 前日退尽仔,到昨日又来哉,忽冷忽热,勿知阿是疟疾 ?” 宝玉道:“ 疟疾倒勿碍格,不过淹淹牵牵罢哉。”阿珠道:“ 停歇煎一碗姜枣汤吃吃,赶赶寒气,出一身汗末就好哉 。”宝玉不以为然,只道疟疾是轻症,决无妨碍,不须延医服药,自然会好的。所以并不放在心上,略安慰了几句,即便回进中舱。
尔霭问道:“ 你家哥哥可要请个医生来诊视吗?” 宝玉道:“ 间搭近段,阿有时髦格郎中介?” 尔霭道:“你要请有名的,须进城才有,路却狠远呢。”宝玉道:“格末 哉,横势格格病呒啥要紧,熬得过格,且等到转去仔勒请郎中罢。” 尔霭道:“ 既然这样,我们便道路过嘉兴,你可上去望望蠡湖吗?” 宝玉道:“蛮好 ,顺路末,落得去望望俚。如果勒浪,倪耽搁格三四日,带道白相相;勿勒浪末,倪马上开船就转, 想对呢勿对佬?”尔霭道:“ 正合我意,我也实在记挂着他呢。但不知你明天可开船回去吗?” 宝玉道:“ 奴本则想明朝开船,皆为零零碎碎格物事,一点点才 买,转去拿啥物事送人嗄?格落只好再耽搁一日格哉。倒是倪格阿哥困倒仔,真真受累得勒,勿得知倪阿珠阿金去买格来 ?” 阿珠接嘴道:“我间搭来过歇几埭格,有啥勿会买介? 要买啥买啥,只管交代下来末哉。不过也有一说,杭州场化格人,勿比上海搭苏州,专门要欺生格,加二勒香信里,买格物事才邱点笃,行情倒勿推扳格 。”
尔霭道:“ 我明天同你去买可好?” 阿珠道:“ 格是顶好哉,要便宜(读热)多化笃。”宝玉道:“倪买物事,哪哼好劳动 贺员老介?格是对勿住格,让俚行情就贵(读举)仔点末哉。”尔霭道:“不要紧,不要紧,一来我也要买些家用东西,二来顺便到街上散散步,说什么劳动不劳动呢?”阿珠笑道:“ 唔笃两家头客气作啥 ?大先生, 要买哪哼几样物事,请说末哉。” 宝玉道:“ 间搭场化,无非买点锡箔、茶叶、过关糕、竹篮格套物事,奴交拨 十个洋钿,另外( 读牙,仄声) 再买几样茶食匣头,皆为奴到仔嘉兴,要送一副盘拨勒殷老格勒佬。” 阿珠答应道:“晓得哉,晓得哉,倒是物事买得多,叫我一干子哪哼拿嗄?” 尔霭道:“我们去买东西,只须带一个水手去,还怕拿不动吗?” 阿珠道:“勿差勿差,明朝准其实梗末哉。”宝玉道:“等明朝买好仔物事,后日一准开船,大后日想必就好到嘉兴哉。” 尔霭道:“ 就是风不顺些,大后日傍晚也好到了。”
宝玉问道:“嘉兴场化,阿有好白相格景致格介?”尔霭道:“怎么没有?嘉兴的烟雨楼风景最好,若然是夏天,好一处避暑的所在,我们到了那边,且待见过了蠡湖,然后拉他一同去顽呢。” 宝玉道:“ 比仔间搭杭州哪哼?”尔霭道:“ 这却差得远了,况且此间的景致天造地设,随处皆有,山有山景,水有水景,除我们顽过的只有西湖近处一带,草草的逛了三天,尚多未尽之处。其余各山的风景,如云栖、飞来、六和、城隍山等处,不一而足,均未身临其境,仅在西湖游船上远远地望过一望,犹如看了一幅纸上画图,怎好算得顽过呢?我本想撺掇你同去,因为乘轿登山比不得坐船游湖,极其辛苦得狠,又恐怕你胆子小,所以我没说出来。你想
此间有这许多景致,岂是嘉兴一个烟雨楼比较得上吗?” 宝玉道:“ 横势倪下埭还要来格勒,再好细细叫去白相格。” 两人谈讲到上灯过后,又去看看阿二的病势,刚正吃过了姜枣汤,出了一身汗,觉得略略松动些。宝玉更放下心肠。
过了当夜,又到来朝。午前尔霭同着阿珠,带了一个水手,上岸买物去了,单剩宝玉与阿金在中舱闷坐,无非靠着船窗,观看河中来往船只。想起前天游湖所见的扬州少年,不知他的坐船可在这里停歇,四下留神看了一回,却没有瞧见,心中不觉闷闷。少顷用过午餐,见阿二也吃了一碗粥,比昨天好些,与他说了几句话,依旧倚窗瞻玩,借以抒怀。
约摸到回五下钟,尔霭与阿珠等一同回来。那水手挑了所买的东西,送进中舱放下。阿珠请宝玉一一过目,报了细帐,一共用去十元有零,其中有几件,却是尔霭、阿珠与阿金托买的。毋烦细说。宝玉吩咐收藏过了,方问尔霭道:“贺老, 登勒啥场化吃格饭?阿曾到别处去白相介?”阿珠不等尔霭回答,嘴快先说道:“倪到仔大街浪,先买仔点零碎物事,难未去吃仔一碗茶,再到饭店里吃饭,亦去买物事,带道白相仔半日,跟仔贺老进城出城,直到仔故歇,看见太阳落山哉,格落赶紧转格,勿然,倪还要去兜兜勒。”宝玉笑道:“ 唔骂格兴致实头好格,叫奴是走也走勿动 。”尔霭也笑道:“ 你总算是小脚,而且又衬着高底,自然走不动了。”因为宝玉这双敲钉转、蛇虫百,虽不十分横阔竖,却也不是七大八,难免要衬这块高底,所以尔霭有意说笑他呢。宝玉道:“笑奴,作兴将来大脚要时露格勒。” 那知这句戏言,到今日果然应了,不但学堂里女学生一个个皮靴橐橐,在街上行走,即人家的太太、奶奶、小姐们,也把足儿放大,晓得缠足的不是了。其中或有几个顽固的,虽说小脚好看,也都穿着平底鞋儿,再没有垫着高底,在后面卖鸭蛋的了。浮文少叙。只说两人调笑了多时,宝玉想起明日动身,即命阿金去唤管船的进来,交代了几句,管船的答应退去。这晚别无书说。
到了次日早上八点钟,船家照旧烧神福、放鞭炮,锣声一梆,登时解缆开舟。及至宝玉等好梦惊回,船已开出数里之遥。但遇着逆风、水手们只得在岸上拉纤,缓缓而行。宝玉与尔霭无非沿途顽景,仍照来时一般。在下若再细细详述,未免取厌于阅者,倒不如简捷些罢。
单表宝玉这只船足足行了两天,方抵嘉郡北门外停泊。天已昏黑,不能上岸的了,宝玉便与尔霭商量道:“ 明朝奴上去呢?” 还是 一干子先去拜望俚介?”尔霭道:“ 待我先去见他,暗暗对他说了,他若差人来接你,你再上去,不然,恐怕他的夫人要淘气呢。” 宝玉道:“格末倪格付盘,阿要打发阿金笃送去介?” 尔霭道:“且慢一步,待后天送去,觉得妥当些。”宝玉点头依允,别无话说。
过了一宵,尔霭上岸,也不坐轿,一径进了北门。这北门是嘉兴最热闹的所在,两旁店铺林立,十分繁盛。尔霭此间来过一次,晓得蠡湖的住宅就在这条大街上,走得不多片刻,已到门前。却还依稀认得,见两扇大门开着,有个管门的坐在那里。尔霭上前问道:“ 这里可是姓殷吗?” 管门的对他看了一看,方答道:“ 正是,你要问他则甚?” 尔霭听这管门的言语生硬,好像惹了他的气,不知是何缘故?我且不必管他。又说道:“相烦你通报一声,说杭州贺尔霭前来相访。” 管门的虽然答应,却并不就走,向着里边高喊道:“ 你们快出来一个,外边来照看照看呢!” 喊了一回,方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使来,管门的交代道:“我昨天上了当,走了进去,把我的水烟袋都偷去,所以叫你出来照看。你却不要走开了。”说罢,始向里边去通禀了。
尔霭听在耳内,方知管门的用意,也不去问那小使,独自立在那里等候。无多一回工夫,即听得里边说请。尔霭踱步进去,见蠡湖自内而出,彼此执手叫应。蠡湖请尔霭至里边书房中坐下,小使送过香茗,两人先寒暄了几句客套话,蠡湖始问道:“尔霭兄,怎么有兴,今日来到这里呢?”尔霭即将与宝玉如何同到杭州,如何想望老兄,顺道到这里来拜访,细细说了一遍。蠡湖道:“原来如此,我兄今与宝玉同舟,真如古时的范大夫载着西施游五湖,可羡可羡。” 尔霭道:“ 休得取笑,弟安敢有僭我兄的大号呢?”如今宝玉在船上,十分记挂着你,又不敢造次登门,致恐尊夫人见怪,故托小弟前来咨照,未识尊意如何?倘其中或有不便,即请驾临小舟,以慰宝玉相思之苦。” 蠡湖听了,心中暗暗盘算:虽知妻房贤惠,决不从中作梗,然邀宝玉来到家内,未免被旁人议论,倒不如携樽就教的好。想定主意,因答道:“我本在家闷得狠,得兄到此,快何如之。意欲到外边去顽顽,今宝玉既在船上,落得借此畅游,午后前去看他的好,并非有什么不便,请兄勿疑。” 尔霭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不先同他来呢。”二人计议已定,又谈谈别后情形,说说近来景况,在书房中用过了饭,蠡湖换好衣服,便与尔霭出了墙门,飘然径往城外。
来到船边,正值阿金、阿珠立在船头探望,一见蠡湖、尔霭来了,同声叫应,一面命水手打了扶手,一面报与宝玉知晓,宝玉慌忙出来迎接,两人早已下落舟船,叫了两声“殷老”、“贺老”,请进中舱,在正面炕上坐了,自有阿金等献茶装烟,毋烦细叙。
单表蠡湖与宝玉会面之后,必有一番言语,你问我答,无非叙叙阔别之情,这个说因何不到上海,令我时常牵挂;那个说有事不克分身,以致难以如愿。这都是老套话,不要说妓女同着客人,就是寻常相识的朋友,许久不见,也有一番问答,只不过少些肉麻亲热的话罢了。
尔霭听他们讲了良久,不觉厌烦起来,便插嘴道:“ 你们这许多话,正所谓寿星唱曲子了。”蠡湖道:“你说什么?”尔霭道:“那不是老调吗?多讲他则甚呢?”蠡湖笑道:“照你这样说法,叫我们讲什么新鲜的话呢?倒要请教。”尔霭道:“非也,你可晓得我们的来意吗?”蠡湖骤然听他这一问,不禁呆了一呆,暗暗自忖:“难道他们来向我借银吗?其实我并不是富翁,那有闲款发付他呢?然看他们的形色,却又不像。” 究属是何来意,一时猜度不出,所以勉强答道:“不知不知,请兄自己讲罢。”
尔霭道:“一来我与宝玉记念你,就是你们老调中的话,不必再说;二来要你陪我们去顽顽,做个东道主人,你可应允吗?” 说罢,哈哈大笑。蠡湖方才明白,也笑道:“ 我只道有什么郑重的大事,原来是这句话,何消说得,你们到了这里,自然我做东道主人,那有不应允的道理呢?”宝玉接嘴道:“殷老,去听俚,俚末想敲 格东道,倪是专诚望望 ,皆为 勿到上海来落呀。” 蠡湖点点头,又问宝玉近来生意如何?
宝玉正要回答,忽被尔霭阻住道:“你们又要谈心了,可晓得天要晚的。”蠡湖道:“此刻已三下多钟,即使去顽,草草的有何趣味?倒不如就在船上,命人到馆子里去叫些酒菜来,对酌清谈,岂不有兴?待到明天早上,我们另叫一只小船,渡到烟雨楼去,畅游一天,你道好吗?” 尔霭道:“你既说得有理,我也不好不听,横竖我们耽搁两三天,还不妨呢。”于是蠡湖命阿珠去唤一个水手进来,又托阿金取过纸笔,与尔霭酌定开了一张酒菜单,交代那个水手去叫,即速就来。水手答应自去。好得岸上即是热闹市廛,相离菜馆不远,故尔无多片刻,酒菜早已送到,摆在中舱桌上,计共四碗四碟八样,无非是鸡鸭鱼肉之类。登时将酒烫热,蠡湖、尔霭对面坐下,也命宝玉打横坐了。宝玉执壶各敬了一杯,自己陪了一杯。阿金、阿珠都在旁边伺候,轮流斟酒。
酒过三巡,蠡湖又问起宝玉在申近况。宝玉未便隐匿,遂将去年如何开设庆余堂,怎样收了三个女儿,自己退为房老,连今岁如何做四十生辰,怎样晚间得一异梦,想起天竺进香,又如何西湖顽景,陪着贺老至苏堤上坟,遇见沈月春等事,尽情说出,犹如水银泻地,足足讲了一大篇。蠡湖默默静听,并不以开设庆余,退为房老为是,故待他讲毕,方说道:“你虽然年逾不惑,风格尚存,贸然为退老之计,殊为可惜呢!” 宝玉道:“勿瞒 殷老说,奴牌子末勿挂,屋里向格应酬,半把仍旧是奴 。不过勿出堂差,烦得好点罢哉。”尔霭忽哑然笑道:“这叫做叶里拌呢。”蠡湖也点首微笑,不再细诘。又饮了几杯酒,但问尔霭近日诗兴如何?尔霭即将赴杭后所作的诗念了几首。蠡湖赞美不置,既而说道:“我们明日到烟雨楼去,对景联句好不好?”尔霭欣然允诺。
三人一头闲话,一头饮酒。饮至傍晚,宝玉意欲再添酒菜,被蠡湖止住道:“我要去了,再吃也吃不下了,倒不如明天早些再叙罢。” 宝玉道:“ 明朝啥辰光来介?”蠡湖道:“我准定九下钟到这里来,然后唤船到那边去。所有吃的酒菜,也由我遣人送来便了。” 宝玉道:“ 阿好实梗介?”蠡湖道:“这是我请尔霭兄的,应当这样呢。” 说罢,起身作别而去。尔霭、宝玉照例相送,均不细表。正是:
雅羡骚坛添韵事,惊闻鹃语促归声。
要知明日在烟雨楼联句,宝玉是否即回上海,请观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