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29 页/共 30 页
且说宝玉送过了蠡湖、尔霭之后,再看看阿二的病势,见他模模糊糊,闭着眼睛,哼声不绝,连叫他也不回答,知比昨宵加重了,不禁闷上添闷,乱了方寸,惟与阿金、阿珠商议此事。阿金道:“ 日里唔笃去白相,剩我一干子看守俚,俚倒安静格,勿算得十二分糊涂,还问我讨歇两转茶吃,嘴里喊口渴格勒。到仔下晚( 读慢) 昼三点多钟,渐渐能格勿灵哉,对仔里床说胡话,带累我吓煞快,后来唔笃转仔,胡话倒 说歇,独是格唔哩唔哩,赛过挑仔一副重担实梗,吃力得透气勿转,我看上去,俚格病才勒里势,总要好好能吃几帖重药,发俚出来仔,难末有转机得勒。”宝玉道:“ 比奴懂点笃,故歇俚格病, 看阿是疟疾勒介?”阿金摇头道:“疟疾变仔伤寒格哉,格落勿好呀,加二朝轻夜重,倪勿能勿小心防防 。”宝玉道:“格末今朝一夜天,阿要登个把人看看俚介?”阿金道:“自然要格 ,横势有我搭阿珠两家头,上下半夜,轮流陪俚末哉。”阿珠也说道:“好来好去,船浪登煞不过两夜天哉,倪两家头终好熬格。到仔上海,人手一多,就勿怕哉。大先生, 到底阿要用小火轮拖带佬?”宝玉道:“ 奴心里说勿出格愁杀急杀,恨勿得连夜就转勒里,哪哼好勿用轮船拖带嗄? 去交代声管船格,叫俚去喊轮船,讲定仔行( 读杭)情,稍为贵( 读举) 点倒勿要紧,切勿可以耽误,明朝饭前板要拖带仔勒走格。”阿珠答应,便到后梢交代船家,毋庸多表。
单说宝玉今夜连饭都吃不下,阿金、阿珠在旁安慰,劝他早些安睡,不要闷坏了身子,阿二有我们看守,决不至有三长两短的。宝玉虽听了他们,略觉放心,然睡不安稳,一夜数惊,皆由胆小之故。其实阿二的病并非急症,一时断不会死的,所以到了上海,尚有好几日牵延呢。
话休烦叙。一到来日清晨,管船的已将轮船叫定,回禀宝玉,说其价言明四十元,外加酒资四元,准午后两点一刻钟开船,因他们有些货物带申,故价略贱些,不然,必须六十块钱才肯拖带呢。宝玉听了,即开箱取洋,交与管船的前去付讫。少顷将船票取来,宝玉看了一看,问道:“明朝阿要啥辰光到上海介?” 管船的道:“ 这只轮船是新的,行得极快,等不到天明就可以到码头了。” 说罢退去。宝玉方移步来至头舱,见阿二并无声息,果然朝轻夜重,也不去叫唤他,惟交代阿金、阿珠日间安歇安歇,今夜尚须辛苦,一俟到了家中,定当重重酬劳你们。阿金等都说:“理应效劳,勿消大先生叮嘱得格。”
宝玉别无他说,等到午餐之后,独自靠窗观望,果见那边这只小火轮启碇开行,呜呜的放了汽笛三声,早到河心之中停下。其时,宝玉的船也摇将上去,搭住轮尾,带好了两根缆,即听那轮船上又放了三声汽笛,轮机轧轧,波浪翻腾,一真向前开去,霎时已离城数里之遥,十分迅速,宝玉心中始为之一畅。路上既无耽搁,亦无他事,不必一一细说。好得轮船夜间可以开行,又不须顺风相送,凭着轮机马力,自能克期而到。果然天将黎明,业已抵申停泊,仍在观音阁码头,水手们自有一番忙乱,早把宝玉惊醒,听此声息,又见窗板缝中透进光亮,晓得舟已抵埠,再睡也睡不着了,刚正披衣坐起,阿金走进舱来,说道:“大先生,到格哉,轮船实头勿推扳辰光格。” 宝玉点点头,问道:“ 故歇阿二哪哼哉?” 阿金道:“刚刚末烦躁,现在交着阳份,就安静勿响哉。” 宝玉也不再问,因上海已到,心定了许多,慢慢的起身梳洗,阿金在旁伏侍。少顷将阿珠唤醒,大家吃过了一顿粥,即把箱笼什物收拾收拾,然后唤管船的进来,除阿二的铺盖外,其余一一打好,算清了船钱酒饭等费,就命他去唤两部皮篷马车、一部轿车。
不一回,都到岸边,宝玉此番大受其累,只好吩咐船上水手们掇移阿二上岸,用棉被蒙了头面,以免再受新风,让他坐了一部轿车。此际阿二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尽由他人撮弄,若不是坐着轿车,将被褥四周塞住,势必要跌出来了。至于铺程行李各物,都装在一部皮篷车上。另有一部,不消说得,自然是宝玉等三人坐的了。宝玉又加赏了水手们几百文酒钱,方才阿金、阿珠搀扶上岸,一同登车,在于后面照料。究竟马车迅疾非常,路又不远,转瞬间,齐到自己庆余堂门首,接连歇下。却巧门内走出一个外场相帮,一见宝玉等已回,慌忙缩身入内,高喊了一声,霎时从鳖腿与娘姨、大姐等先后出来迎接。
宝玉同阿金、阿珠已经下车,向着众人并无别话,惟说阿二病重,卧在车中,尔等小心撮他下来,伏侍他进房安睡,切勿令他冒风,至要至要。交代毕,宝玉先行走入,早见玉莲、月仙、芸台下楼叫应,上前请安。宝玉以首颔之,等阿金、阿珠与行李进来,方给发了车资,一同登楼,开去了房门上的锁,自有外场的相帮上来,帮着阿金、阿珠等揩台扫地,拂拭灰尘,以及安排带回的行李各物。顷刻之间,诸事均已停当。宝玉与玉莲等大家进去。
坐定之后,玉莲等便动问赴杭烧香情形,与阿二生病各节。宝玉略述了一遍,及说到阿二现在病情,却细细讲了一番。玉莲道:“既然实梗样式,阿要马上去请郎中来看罢?” 宝玉道:“ 要格要格,只怕已经有点耽误坏哉,奴去格辰光,阿壳张俚实梗格嗄,如果有啥末,奴像煞对勿住俚格,总算带俚出去仔,弄出格套花头来格呀。” 玉莲道:“ 格是勿能实梗说格,登勒屋里,作兴也要生病格 ,故歇呒啥别样,快紧搭俚收捉,外修里补,安见得来勿及介?” 宝玉道:“ 奴也是格格意思,格落要紧煞转哉,不过请落里格郎中好 ?俚格病重极勒海,推扳点格郎中吃勿光格。”阿金接嘴道:“ 要末仍旧去请陈笃卿来看罢,眼睛门前,终算俚最有名气点 。” 宝玉道: “ 奴前头请过歇俚,吃仔俚格药,勿好 ,亏(读区)得换仔金宝山勒好格,啥落故歇板要请俚介?”阿金道:“金宝山是女科格专门,格落我仍想请陈笃卿呀,作兴药有药缘,吃仔倒对格也未可知,且得试试看 。” 宝玉听他一说,却也想不出别个,只得依允,立刻就差相帮去请,不表。
仍说宝玉差人请医后,想起家中近日生意如何,便向玉莲等细问,玉莲答道:“近来着实呒啥,日日有两台酒,有两桌和格,而且新添仔两个户头:一个做月仙妹子格末,姓屠,是汉口人,场面野阔笃,来仔三四埭,已经摆过仔两转双台格哉;一个做奴格末,就是前头要做林黛玉,托姓袁格朋友出面,邀贺老去吃酒格,奴转来告诉歇阿姆,阿姆 终想得出格勒。”宝玉道:“格件事体,勿长远勒 ,阿就是 说格湖州人,开丝栈格小老板,姓黄格佬?” 玉莲道:“一点也勿差,就是俚呀!酒未摆过仔一台,和倒碰仔三场哉。” 宝玉道:“ 阿 晓得俚搭黛玉,到底阿有花头佬?”玉莲道:“ 奴也问歇俚格,据说俚是搭黛玉要好得头才割得落,只少得讨俚转去快哉,难末奴勿相信,对俚说:‘ 既然实梗末,哪哼夹忙头里,想着到奴搭来哉 ?’ 俚说道:‘越做得多,场面越阔,起码总要三四个,叫起局来便点,呒不做煞一家格 。况且黛玉是大先生,是小先生,就算登勒一淘,俚也勿见得会吃醋格。 倒说格套闲话,阿是拿我讨厌, 我来呢啥?’奴听俚着末两句,倒只好搭俚赔勿是,难末算完结, 响啥哉。” 宝玉道:“格格姓黄格,据奴猜上去,实头是格瘟生笃,铜钿银子勿在乎,滥使滥用,要骗点俚倒容易格,不过倪终有限,至多一千八百末哉。将来黛玉末大吃牢,俚板上黛玉格当,讨俚转去,弄得一塌糊涂,人财两空,赛过替俚(仔一个浴,连谢才弗谢一声格勒。唔笃勿相信,伸长仔头颈看末哉,板有实梗格一日格。”玉莲等皆点首称是。
芸台道:“奴格搭仍旧是格班老客人,仅不过日日勿脱空罢哉。”
母女们谈谈说说,不觉已到午牌时候。请医生的鳖腿早来回覆,说:“郎中要五下钟来得勒。” 所以眼前宝玉也无法可想,吃过中饭,亲自下楼去看了一趟。因阿二今日受马车颠簸,未识病势可有变端否,及至一看,倒也不过如斯,惟依然不言不语,吁吁气喘,大约无甚变动,且待医生到来再说,此时只得回转楼上。忽然阿金问道:“大先生,倪故歇转来仔,阿要去烧回头香勒介?” 宝玉道:“ 自然要格 ,奴想明朝到虹庙里去烧香,带道替倪阿哥许一个愿,求几帖仙方, 想阿好格?” 阿金道:“蛮好 ,仙方吃一个诚心,吃勿坏人格,横势药料轻,味数少,呒不啥大进大出格,作兴吃仔下去,得点仙气,也实梗好哉。” 那知这几句话,大误其事。既然延医服药,何必再求仙方?况仙方是刻板的,寥寥数味药,即是对症而发,尚难起死回生,可见病在沉重之时,对病犹且无用,设或大相反背,岂不是个催命鬼吗?然妇人家迷信者多,以为神佛决不欺我,而不知方由人造,并非真真仙丹灵药,怎能救得人呢?宝玉与阿金那里知道?万不料仙方误人,其害更甚于巫祝的。
闲话少说,且讲正文。两人商议之际,闻得对面玉莲房里来了四个客人,宝玉即命阿金过去一问,原来就是那个姓黄的,同着三位朋友到此碰和。阿金回覆了宝玉。宝玉心中暗想:不知姓黄的怎样一个人物,且待我过去会他一会,如果品格风流,我何妨放出擒拿手段,把他笼络住了,遂我的心愿呢?由此观之,则宝玉名为房老,实是个不挂牌的妓女,所以家中的人,不改称呼,仍叫他一声“大先生”,他才欢喜,不然,“大先生”三字早已用不着了,怎么阿金、阿珠依然叫他呢?再者他平日之间,不论那个女儿房里有客摆酒碰和,他都过来应酬陪待,故有时客人高兴,或存心要结识他,竟公然在他房里饮酒谈心,吃烟叙雀,无所不可,与挂牌时有何两样呢?且宝玉最爱修饰,头上虽不珠围翠绕,而插戴件件时髦;身上虽不锦簇花团,而穿着般般新式,仅居鸨母之名,不减狐绥之念,忘却自己年纪,仍思卖弄风骚。否则来了一个姓黄的,自有玉莲招接,何劳宝玉费心?乃宝玉偏要过去,其念可想而知。当时定了主意,遂即换好衣裙,带着阿金来到玉莲房内。四客尚未入局,玉莲正与姓黄的装烟,突见宝玉进来,忙说道:“ 黄老,倪阿姆来哉。” 宝玉方知睡在榻上吃烟的,就是那个姓黄的,见他有三十多岁年纪,生得粗眉大眼,肥头胖耳,绝无文雅的气象。身上穿一件湖色熟罗夹衫、天青平纱马甲,下面露出酱色宁绸套裤,足上着一双白灰挖花纸底镶鞋,样样都是时式,而且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只全翠班指,无名指上有一对钻戒,光芒闪烁,知是个浊世豪华之客。虽经玉莲说过,却未深悉其姓名家世,究竟怎样一个人呢?待在下细细表明,自然晓得他的底蕴了。
此人姓黄名茂,表字聘才,湖州府乌程县人氏。父名辅臣,以贩丝起家,在申开设丝栈、丝厂,故咸呼之曰“小老板”。迩来聘才自己又改营纱业,家资号称百万。他的场面极其阔绰,仿佛昔年宝玉嫁过的杨四,性耽花柳,喜广交游。去冬有前任两广总督某尚书来申,他就纳贿夤缘,寄作螟蛉之子,一时奸绅市侩等辈,谁不钦羡他,趋附他?他益顾盼自豪,日在花天酒地中游览,以为近日北里中,最负盛名的莫如林黛玉,方足以配我的身份。然则聘才这个人,岂非俗不可耐的吗?但他既如此豪富,如此广交,怎么他不认识宝玉,宝玉也不认识他呢?因他从前被父管束,未能放荡自由,至近年始得任意,故仅耳宝玉之名,未识宝玉之面。况宝玉已经退老,久不出局,如何能邂逅相逢,彼此都认识呢?
在下将他表过。仍要说宝玉进了玉莲的房,听玉莲一唤“黄老”,早已会意,故先招呼了三位客人,方始走近榻前,也叫了一声“黄老”。尚未说出别话,聘才已吃了一惊,慌忙将身坐起,这是什么缘故呢?因初意只道宝玉已经半老,花容必然大大改变,所以退位除牌,甘居鸨妇之列。及至一看,依然丰韵胜人,怎知他年过四十,是花从中的老辈呢?耳闻犹虚,眼观是实,早晓得是这样,还等到今日来吗?心中胡乱的一想,不觉身子坐了起来,但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
宝玉睹此神情,已知其意,低声说道:“黄老来仔几化埭数,刚刚奴勿勒屋里,到杭州去仔一埭,真真待慢 黄老 。” 聘才方说道:“ 可是到杭州烧香去的?” 宝玉道:“正是呀!” 聘才又道:“我一向羡慕你,无缘相会,今日一见,实在有幸得狠。” 宝玉道:“奴是年纪大哉,要让后辈笃出道格哉,奴倘然还轧勒海,阿要难为情介?故歇后辈当中,名气大点格末,总算让还林黛玉,像倪格两个囡鱼,落里能够比得上嗄?” 这几句话,实是有意垫聘才的魇门。聘才听了,只道宝玉赞黛玉,益信自己赏识非虚,因笑道:“只怕不见得罢,现在他名儿虽红,然与你昔日比较起来,真如小巫见大巫了。”宝玉正欲回答,那三个朋友催促聘才碰和,宝玉也不便多说。一来与他初次会面;二来他有朋友在此;三来知他已着黛玉之迷,我断难交浅言深,一时将他笼络得住。所以略略谦逊了几句,便说道:“黄老碰和罢,三位大少勒浪心急哉。”于是聘才入局。
宝玉在旁观看,看不到四圈庄,听得下面相帮喊道:“大先生,郎中先生来哉!”宝玉慌忙同阿金告退出房,本想亲自下去,既而转了一念,我不好陪那郎中,诉说病情,倒不如差阿金下楼罢。即吩咐了阿金说话,待等开好方子,拿来我看。阿金唯唯自去。刚正郎中陈笃卿出轿进门,即陪他到阿二房中坐了,细将病情一述,笃卿便至床前诊脉。先将阿二颜色一观,好得他仰面卧着,看得仔细,只是摇头。及至诊过了左右两手的脉,笃卿更把头摇了几摇。正是:
医药岂真能救死,灵丹难觅枉求仙。
究竟阿二所犯何病,可能医治得好,下一回便知端的。
九尾狐
第六十回 勉从客意代斗牙牌 误服仙方顿成死症
却说医生陈笃卿诊过了阿二的脉,把头乱摇。阿金在旁睹此神情,知道有些不妙,急忙问道:“先生, 看俚格病阿碍得格介?”笃卿道:“他的病重极重极,都在里面,没有发出来,且系疟疾转成伤寒,兼夹食滞,上中下三焦闭结,以致神志不清,谵语模糊。照这样病情看起来,似宜用攻下之法。然脉象沉细无力,已经转实为虚,由阳入阴,既不能攻,又不能补,攻则正气已衰,补则邪尚未出,实是内伤外感的重症,恐药力不足以挽回,聊尽人事罢了。” 阿金道:“ 总要 先生费心格哉,俚起病到故歇,毛十日天,一帖药才勿吃歇,勿知阿是耽误坏格?” 笃卿道:“怎么不是?表邪内陷,现在只有托出一法,兼固其本,待他阳脉渐出,正气稍复,方能将食积缓缓下之。我虽是这样说,然这帖药吃下去毫无动作,你们还是另请高明的好。”说罢,来至沿窗坐下,台上早安排着文房,即时把方子开好,交与阿金。阿金接过,连说费心,又先生长、先生短的问,笃卿无非皱眉摇头,敷衍了几句,匆匆去了。所有看俸轿钱,均由相帮交付轿夫,毋庸细表。
单说阿金送过郎中,即忙拿着药方上楼与宝玉观看。但宝玉虽识得几个字,而脉按中所说的病情治法,如何剖解得出?只认得十几样药味,也算亏他了,只好向阿金细问。阿金详述一遍,宝玉听了,更为焦急,究竟是自己的哥哥,纵同母不同父,与外人到底两样的。但想不出别的法儿,且看他今晚吃药之后好歹如何,故仍将方子交与阿金,立刻命他下楼差相帮前去购药,不必细说。
此时宝玉闷闷昏昏,重到玉莲房内,来看聘才等碰和。玉莲见娘愁锁眉尖,便低声问那阿二病情。宝玉因有客人在此,故把头摇了两摇,但说“勿好”两字。却巧,聘才这几圈庄输了四五十块钱,这副牌竖起来,又是一副五单长,不同只有一两个,足足宕了十四张,因接嘴道:“这副牌果然不好,宝玉,你是老手,可肯代我碰几副吗?” 宝玉知他弄错,也不与他辩明,就顺口答道:“奴碰和是勿精格 ,造屋请仔箍桶匠,输仔怪奴介。”聘才道:“我听得苏州人有句话,叫什么‘ 老将出手,直脚呒救’。你是个老将,断然可以替我翻本的,不用谦辞,你来替我碰罢。”说着,立起身来,就让宝玉坐下。宝玉道:“如果赢仔,要拆份头拨奴格。”聘才道:“这个自然,你把我输的除开,照现在能赢多少,拆与你三份可好?你快用心碰罢。” 上家那位朋友笑道:“ 稳瓶抱得牢些,休要打碎了。”这两句冷话,惹得大家一齐好笑。宝玉道:“黄老, 去用烟,包 和出大牌末哉,稳瓶奴抱牢勒里,勿会打碎格。” 说得众人又笑将起来。
宝玉代碰得无多几副,煞是奇怪,果然连和了两副大牌,一副是十八落台、海底金鸡,一副是清六长,和出之后,都叫聘才来看,快活得聘才手舞足蹈,连吃烟也没有工夫了。足足赢了一百余元,那三个朋友都输得不愿,定要聘才自碰。宝玉起身笑道:“奴碰仔格两副,倒犯仔众怒哉,还是 黄老自家碰罢。” 聘才只得坐下,口中却笑说道:“ 你一下来,杀得他们大败亏输,连照面都没有,果然好手段、好手气。佩服佩服!但是赢虽赢得多,我的烟却吃不成功了。” 背后玉莲接嘴道:“ 黄老, 要吃烟,阿要让奴格双鸭脚手,代 碰下去佬?” 聘才道:“不要了,设或你也和出一副满盆牌,又要他们极天极地了。好得只剩两圈庄,碰完也快的,料想输不到那里,一定可以保本的了。” 三个朋友听了,只对他微微冷笑。谁知宝玉替碰过后,风头已转,聘才碰至结局,这两圈庄中,也赢了五六十元,朋友都说他今天造化。聘才道:“ 你们休要不愿,今天头钱,罚我独出可好?”说着,就将头钱十二元放在台上,另外赢的拆与宝玉三份,计有五十元。宝玉推辞不受,说:“奴是说说白相,黄老 勿能当真格 。”
聘才听他如此说法,十分敬爱,觉宝玉待人接物举止大方,胜于黛玉多多。因黛玉初见时,以寻常客礼相待,殊形落寞,直至眼前,方才情意两投。今宝玉与我一见如故,并无贪得之心,足见以深情待我。可惜他年纪大些,已经退为房老,既不悬牌,又不出局,分明是个老鸨了。现下虽可与他交好,然将来我若要娶他回去,他岂肯将现成安享的福,与那庆余堂许多钱树子轻轻丢掉,自愿低头伏小,到我家去做小老婆呢?如此一想,宝玉既不能娶,我还是属意于黛玉的好。况黛玉正在妙龄,那时藏诸金屋,我脸上亦有光辉,设或是宝玉嫁我,别人不知的,必然取笑我娶个老鸨,大约是贪他的钱财,否则海上名妓甚夥,岂无一个胜他?即宝玉昔日名振春申,然至目下而论,究竟是个过时货,怎么偏偏看中了他呢?但他此刻真心待我,我亦当另眼爱他,与他暂结短缘,有何不可?想定念头,就将五十块钱摔在宝玉袋内,说道:“这种钱是你自己所赢,并不是我硬送给你的,怎么你推起来呢?”宝玉方才收受,连声称谢黄老,又唤玉莲过来谢了,收过了台上的十二块头钱。
其时相帮送上手巾,各各揩毕,聘才取出金表一看,已有七下多钟了,要紧起身回去。宝玉要留他们吃饭,聘才道:“你不用费心了,我后天晚上准来摆酒可好吗?” 玉莲从旁插嘴道:“ 奴晓得勒里哉,今朝夜里一定是黛玉约俚去吃饭,格落心急慌忙,勿拖勒间搭多耽搁格哉。阿姆,做讨厌人哉,让俚去罢,勿然要害俚受埋怨、吃生活,倪倒对勿住俚格。”宝玉听说,不禁笑一笑,聘才也笑道:“ 不错不错,算是猜着了。亏得我面皮厚,不然,被你这样取笑,岂不难为情吗?” 玉莲又欲再说,宝玉对着眨了一个白眼,也就含笑不语。聘才已将马褂穿好,同着三个朋友去了。宝玉与玉莲送至楼梯跟首,无非说“待慢”、“对勿住”、“明朝来”这几句套话,不必细述。
仍说宝玉、玉莲各归房内,尚未安稳坐定,又听得有客来了,络绎不绝。宝玉差阿金、阿珠去看,大都是旧时熟客,或打茶围,或叉麻雀,三个女儿均有客到。其实用不着宝玉前去,但宝玉与各客周旋惯的,况刚从杭州回来,免不得敷衍一番。因往时各客到此,大半为宝玉起见,所以不能不亲往各房走走,暂把愁闷搁起。少顷茶围客散,仅有芸台房中一桌麻雀,无人摆酒请客,不必时时陪待;好得不挂了牌,可免堂差应命之烦,此刻仍回卧房静坐。
用过夜膳,想起阿二服药之后不知怎生模样,便唤阿珠来问。阿珠方从楼下上来,回答道:“吃仔药下去不过实梗,眼睛门前看勿出啥好歹,横势今朝一夜天,叫几个相帮轮流陪俚,大先生, 放心点末哉,谅来勿碍得格。”阿金也道:“ 作兴药性发作慢点格 , 勿要去愁俚,放开怀抱,早点困 ,倪前两日勒船浪,一连辛苦仔几夜,今朝总要好好能养息养息格哉。勿说 大先生千金身体磨坏仔末哪哼,就是我搭珠姐也降(读杭)勿落。加二明朝要去烧香,亦要起早起格,格落我劝 甩开点念头,马上就安置罢。” 宝玉道:“故歇辰光,不过毛十记钟,有客人来格勒 ,哪哼好就困嗄?”阿金道:“ 管俚做啥?到底 勿比得格辰光自家挂牌子,应该要巴结点,故歇是两样格哉,高兴末陪陪俚笃,勿高兴末让俚乞希,自有小先生勒浪承值,如果小先生出仔堂差,勿勒屋里,也有俚笃格人勒浪招呼,连倪才用勿着格。大先生,奈想阿对勒勿对佬?” 宝玉道:“ 格闲话是勿差,阿晓得奴勿实梗,落里来外快洋钿嗄?” 说着,即在怀中取出方才所得的五十元,安放枕边。可见得宝玉是个极贪的人,当时何以推辞?一来有意要笼络他,欲显自己的大方;二来区区五十元,尚不足以动其心,欲得他的大注财爻,故尔十分做作。若说真真不贪,则不像胡宝玉的为人;说得过于贪小,又不像九尾狐的手段,在下所以不得不表,幸勿以琐屑嗤之。且说阿金与阿珠看宝玉藏好银洋,都说道:“洋钿要紧,身体更加要紧,大先生 看穿仔点罢。” 宝玉方始应允,即便卸妆而睡,究竟连日辛苦已极,横到床上就睡熟了。阿金、阿珠也去安寝。至于玉莲等房内各事,书中均不一一交代,以免丛杂。
一到来朝,宝玉清早起身,梳妆完毕,就同着阿金、阿珠带了香烛钱粮乘轿径往虹庙。烧过了回头香,顺便替哥哥求了三服仙方,事毕即归,并不往别处兜搭,回到家里,尚不过九下多钟。看了一看阿二,问了一问陪夜的相帮,说昨夜吃药过后,起初不过如此,到天亮快听他腹中响动,一连撒了几个屁,身子略能转侧,大约病势有些转机了。宝玉听说,稍觉安心,转身到了楼上,将三张仙方重加细阅。阿金问道:“仙方浪阿有啥说头?哪哼格几样药? 念拨我听听看!”宝玉道:“格浪呒啥别格闲话,只不过诚心吃好仔,要烧香还愿,上上灯油罢哉。药倒有好几样笃,三张三样格,第一服是柴胡五分、黄岑一钱、红枣两枚、老姜一片;第二服是党参二钱、熟地三钱、阿胶一钱、龟板四钱、鳖甲三钱;第三服是莲心十粒、枇杷叶三片、灯草灰一撮。 看阿吃得格?” 阿金道:“菩萨实头有点灵验格,第一服药赛过晓得俚起头伐疟疾格。不过第二服末,像煞忒补点,作兴俚格病拖仔多( 读带) 日,里向已经虚勒海哉。第三服是清清心肺,多吃点也勿要紧格,放胆大末哉。” 阿珠插嘴道:“ 仙方吃一个诚心,唔笃只管议论,阿晓得菩萨要动气格嗄?” 宝玉点头道:“勿差勿差,疑惑勿得格,诚则灵。阿珠, 下去交代撮仔药,第一服就煎拨俚吃罢。”阿珠道:“吃仔仙方,今朝郎中阿要去请格勒介。” 宝玉道:“自然原旧要去请格 ,阿能够两路夹攻,早点好仔末,让奴丢开仔格桩心事哉。”阿珠答应,照宝玉吩咐自去一一办理。其中如何购药,如何延医,如何阿二吃仙方,如何郎中来看病,自朝至暮,众人伏侍阿二的足足忙了一天,晚上又换几个相帮陪夜,如何与昨宵差不多。以上各节,若再细细详述,未免令人烦厌,倒不如简炼为妙。
单说阿二吃了第一服仙方与郎中的药,虽不见他十分起色,却比前松动了一点。那知下一天早上,不打紧吃了第二服仙方,午后就发作起来,气喘如牛,口中只是乱哼,说不清里面的难过,双手在胸前抓爬,把棉被都尽行掀开。旁边伏侍他的人吃了一吓,急忙报与宝玉知晓。宝玉得信,异常慌张,立即同阿金下楼,三脚两步来至阿二床前,见他这个样儿,高声叫唤,他却答应不出,只能睁大了两只眼,定样样的对着宝玉、阿金,实实令人可怕,吓得宝玉没了主意,把眼泪都急了出来,嘴里只说:“难末哪哼?难末哪哼嗄?”
独有阿金却晓得,阿二的病骤然变卦,定是这服极补的仙方吃坏了。既然阿金此刻晓得,何以昨天并不拦阻,翻说菩萨灵验呢?究意阿金略知药味,那识病情?而且迷信神权,以为菩萨断无欺人之理,直至眼前,方始明白过来。见宝玉这般着急,只得安慰道:“大先生急,急也呒啥买用格,俚格病虽则实梗样式,作兴勿碍格勒,倪且得到外势去,商量点法子出来,对仔俚要心乱格 。”宝玉点头称是,仍旧一同回到楼上。刚正进房坐定,玉莲、芸台、月仙与娘姨大姐等都来问信,宝玉说了几句,就叫大家想个法子,出个主意。大家听了,登时七张八嘴起来:有的说有了外邪,替他动动课筒,看看香头才是;有的说路上只怕失了魂,替他化化甲马,叫叫天喜才好;有的说遇着鬼祟,替他送送羹饭,烧烧锡箔罢;有的说今年流年不好,替他禳禳凶星,拜拜斗谶罢;还有说替他求签的,拆字的,解天香的,画辰州符的。纷纷扰扰,他说一个法子,我说一个主意,都跳不出迷信的圈儿。宝玉也是迷信中人,却想不定眼前做那几样,故踌躇了好一回。惟阿金始而一言不发,继听众人议毕,方开口道:“说末罪过,我看是拨勒格服仙方吃坏勒海哉。 昨日问我,我以为胆大点,勿要紧格,阿壳张会实梗格嗄,故歇呒啥别样,一面多请几个郎中来傍傍,一面倪再做长做短,外修里补,作兴可以挽回格勒。” 宝玉听他一说,虽知仙方误事,追悔莫及,只得依着阿金的话,差相帮等从速办理。请郎中的请郎中,叫师娘的叫师娘,买东西的买东西,忙个不了。
少顷郎中先后都到,连笃卿计共三位,诊过了脉,都说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只好另请高明,不开方子而去。惟笃卿看过两次,略有转机,怎么今天忽然大变?心中十分疑惑,细问根由,方知误服仙方,不禁为之跳足,说:“如今不中用了,你们整备后事罢。” 语毕欲走,被阿金再四恳求,勉强定了一方,匆匆去了。傍晚师娘请到,看过香头,无非说神说鬼的判断,宝玉要他病好,自然一一如命。及至师娘去后,见约定今夜摆酒的黄聘才来了,到了玉莲房内,一闻此事,便说摆酒改期,缓日吃个双台罢。故宝玉过来陪了一陪,略谈片刻,聘才立即回去,宝玉也无心款留。此外还有许多打茶围、叉麻雀的客人,自有玉莲等接待,宝玉一概不见,只为着一个病人,指派众人叫喜送羹饭等事,足足忙了半夜。
次日,又命人去求签拆字,请道士来禳星礼斗,均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因阿二犯成实病,药已不能下咽,凭你怎样的做长做短,俱无所用,延到第三日下午两点钟,一命呜呼。宝玉甚为伤心,一来是同母的哥哥,总算自己面上的人,再没有第二个了;二来念他平日辅助有功,克勤厥事,所以十分优异,替他延医服药,看香叫喜,指望他早日就痊,那知误服仙方,竟成不起,往西天极乐世界中去了。若不教他死后风光,仅照常人看待,草草棺敛,即时送至善堂,非但薄待亲兄,被人议论,而且有关自己体面,失了往昔的威风,势必惹人讪笑。我何不借此因由,多费些银子,豪阔一场,使世界上永不忘我胡宝玉之名誉,并使眼前都知,我胡庆余堂之声势与昔日胡雪岩不相上下。宝玉存了这片心肠,也不与阿金等商酌,独断独行,就一面吩咐手下能干的相帮购办衣衾、棺椁等物,又恐他们不在行,贵价买了贱货,故一面命人请了一位懂事帐房,专门经理丧务,凡一切银钱出入帐目,以及购备东西,均要归他经手过后。这一来,可见宝玉本性奢华,欲做出一番惊人的举动,争奇斗富,任意妄为,竟忘却了自己本来面目。正是:
顿教送旧迎新处,忽见素车白马来。
要知庆余堂中怎样的办理丧事,下回再行奉告。
九尾狐
第六十一回 夸豪富兄殓拟捐官 下讣闻商量请点主
且说阿二一死之后,宝玉以嫡亲哥哥看待,并且为着自己场面,欲借此扩张豪富气象,一新沪人耳目,以为现下多费银钱,将来仍可取偿于庆余堂中,盖庆余堂声名愈大,则得钱亦愈易,何必吝此区区?打了这把大算盘,所以当时购办棺木,虽不是楠木桫枋,却也是上好的婺源板,连夜定合起来的。棺中应用的衾枕被褥与阿二身上的箭衣、外套、衬衫、棉袄、棉裤、靴帽等物,都是绸缎绫罗,件件从丰,便宜寿器店、衣庄店做了一宗大生意。
宝玉还恐有不到之处,意欲聘请一位帐房,托他经手过目,支付银钱,不至暗里吃亏,否则仓猝之间,除化轿子、点地灯、烧衣包等事大家都晓得的,其余买长买短,要这样,要那样,虽说有能干的相帮,毕竟尽是粗人,那里能想得周到呢?幸亏阿金出个主意,说:“我有认得一个客人,专门做惯红白帐房格,阿要请俚来指派指派罢,勿然要弄勿落格。”宝玉依允,立即命人将帐房请到。帐房一经手,各事皆井井有条,断不至要一样没一样了。
其时阿二的尸骸已经翻出来了,放在客堂中间。横势这几天,只好把生意停止的了。再说那个帐房想起一事,上楼请问宝玉:可要停柩在家,抑或明日便出,为因即刻要打照会到捕房中去,必须预先定妥的。宝玉心中暗暗盘算:既要出材场面好看,不得不多停几天,然过于多停,却又有关生意,故说道:“停仔一七罢,出材稍为从容点,勿知照会过去,阿准倪实格梗勒 ?”帐房道:“ 捕房里我有个认识的人,略略出些小费,把照会打进去,谅来可以照准的。” 说罢,仍到楼下,随即差人去打照会。确是一件极紧要的事,按上海租界章程,凡界内居民,不论何等样人,身死之后,限二十四下钟内必须出材,不准停柩在家,违者示罚。但体面的绅商家断不肯草草举襄,则惟有打个照会,待等捕房工部局核准,或数天,或数十天,任凭你屋内停棺,巡捕都不来顾问了。不然,一过钟限,那张罚条就要下来,不怕你不出钱。真是铁铸的章程,虽官长讨情也没用的。
话休絮烦。且说帐房差去了打照会的人,又命人往寿圣庵去叫和尚,准备夜间做系念,再打发相帮去唤成衣,叫他赶做孝衣。好得人手众多,添用了四名轿夫,尽够指派的了,故到上灯过后,凡明日大殓应用的东西,该租的租了,该借的借了,该定的定了,该买的买了,尽行完备,书中却难以细述。
斯时宝玉正在楼下,已晓得定做的衣衾棺椁等物,须明天早上送来,其余现成购到各件,略一过目,看到靴帽两样,陡然想起一桩事来了。怎么一桩事呢?因为这只大帽上没有颜色的顶子,岂不失了体面?虽下到棺里去的,就僭用了蓝的水晶的顶子都可使得,然画到喜神上面去,也僭用了这几个颜色,别人见了,设或问他捐的什么官职,叫我说什么好呢?惹人嘲笑还不打紧,如果被人扳驳,敲起竹杠来,不当稳便。再者牌位上要官衔,铭旌上要官衔,棺材上要官衔,衔牌上要官衔,灯笼上要官衔,处处脱不掉官衔,有什么官衔,戴什么顶子,顶子是朝廷名器,岂非最贵重、最体面、最要紧的东西吗?纵使现在的名器,人人说他滥极不堪,只要有了几个臭铜钱,俱可捐得到手。然口中说他太滥,头上仍只好戴这个东西,断没有嫌其滥极,另换一件特别新样的东西戴在头上的。因各种颜色顶子是国家定的品级制度,起初捐例未开,自然贵重异常,到了今日,人人皆可捐得,毋怪滥极不堪了。但人嫌其滥,而我则正喜其滥,滥是这个顶子,不滥也是这个顶子,红的依旧是红,蓝的依旧是蓝,有何区别?只要捐个官衔,好戴这个顶子,就足以夸耀于人前了。况当此滥极之时,独有一个未捐官衔,没有顶戴,更比不滥时难以为情。我既然要替哥哥风光风光,即连着自己显耀显耀,这事最为紧要,必须迅速赶办,否则铭旌也没有,衔牌也没有,牌位上、棺材上单写一个姓名,灯笼上但用庆余堂的堂名,那时出起材来,还像什么一个样儿呢?倒不如暗暗偷丧出了,免得被人瞧见的好。然捐官怕有一桩为难,我闻得娼优隶卒,身家不清白的,一概不准捐官。我是个乐籍人家,第一个先办不到,这便如何是好?
宝玉独自踌躇了半晌,忽然转了一念:我只要多费些银子,所谓瞒上不瞒下,捐局中必然贪做这注生意,不来查究我家的底细了。想得有理,即命阿金相请帐房,同到楼上商议此事。宝玉一述己意,帐房道:“所虑甚是,幸而目今不比从前,况且是个虚衔,更属容易办到,这里的细底根由说穿了倒不好弄,好得他们也不查究,只想生意做得广阔,那管什么娼优隶卒、清白不清白呢?但不知你的意下,要替他捐几品的官衔呢?” 宝玉道:“奴想搭俚捐一个四品衔,勿知阿要几化银子 ?” 帐房道:“我听得近来捐局中生意不甚兴旺,减折收取,大约四品虚衔只须三百多两库平银,连费在内,六百元足够了。”宝玉道:“喔唷,要六百洋钿笃。” 帐房听他口气嫌贵,便说道:“据我意见,捐那四品衔不值得的,倒不如捐个盐运司提举衔的好,虽是五品,也可以晋封四品,另做一对衔牌,决无人批驳的。照此办法,可省一百块钱,你道好吗?” 宝玉道:“ 蛮好蛮好,总总费仔格 心罢。” 说着,就开箱取出五百钞票交与帐房。帐房接过,说:“我明日一早便往捐局中去,其余牌位上的衔条、身上的补子,以及衔牌灯笼等物,该用着官衔的,今晚即写字条,差人去知照便了。” 说罢便走,走到半扶梯,忽缩身转来问道:“我忘了一句最紧要的话,你家哥哥叫甚名字?”宝玉不禁呆了一呆,答道:“阿呀,奴到勿晓得 ,只怕俚 呒不名字格 。” 帐房笑道:“他官名叫做阿二,岂不要笑死人呢?”宝玉道:“ 实梗罢,费 格大才,替俚取仔一个名字罢。” 帐房点点头方始下楼去了。随即写了四张字条,一张是寿器店,一张是衣庄店,一张是漆器店,一张是灯笼店,各遣人分头去讫。至于六局鼓手人等,方才已命人关照过了,不必细表。少停帐房用过夜膳,等寿圣庵的和尚来了,已有九下多钟,即便作别而去。
当夜一班和尚计有七众,即在灵前做那系念功德,居中一位大和尚,左右六个散众,香烟缭绕,梵贝传宣,和着那钟鼓、铙钹、木鱼之声,十分聒耳,与施食的法事差不多,惟中间用一根丈余的红头绳,一头系在台上接引佛手中,一头系在死尸的大拇指上,是接引他到西方之意。其实无甚道理,不过取其热闹,陪伴这个死尸罢了。足足闹了一夜,至天明方止,大家都没有睡觉。
送和尚去后,隔得不多一回工夫,迎宾鼓手人等已到,刚在门前奏过乐,又来了几个扎彩匠,在灵前扎了一块白布匾额,檐前扎了四个大球、一扇大屏风,天井中扎了一个六角大宝盖,待等搭好了厂,方好挂上。其时搭厂匠、木匠也一齐到来,顷刻之间,天井上面厂已搭好,下面板已铺好,尚不及八下钟,尽行停当。正所谓有钱不消周时办,一些不错的。这时候各匠都去,帐房也来了,问:“大先生可曾起身?”相帮说:“昨夜大先生没有睡过呢。”帐房点头,一径登楼,见了宝玉,就将这张捐官衔的实收,与用剩的十几块钱一并交与宝玉收藏。宝玉接过一看,见那张实收上非但另取名字,连姓杜也改作姓胡了,因笑道:“轧实俚是姓杜呀,奴昨日忘记替 说格。”帐房忙道:“ 不改可不要紧吗?” 宝玉道:“ 横势俚勒里间搭,用奴格堂名,就让俚姓仔胡末哉,勿然,别人倒要缠差格,格落 去改俚哉,省仔点周折罢。”帐房听了,也不再说别话,要紧下楼办他的正事。
刚才坐下记帐,见成衣店将赶做的孝衣白带送来,是宝玉与玉莲等身上的,其余相帮、仆妇的白衣,均由寿器店租赁,无须再做。成衣算过了帐,接连灯笼店、漆器店、衣庄店等陆续都到。灯笼店送上矗灯、大门灯、提灯,以及明角灯上所贴的官衔字样;漆器店送上四对金字衔牌;衣庄店送上箭衣、蟒箭、外套、四品补服,连衬衫、棉袄、棉裤各件。帐房即请宝玉下楼,过了一过目,方将发票上的帐算了一算,或付或欠,各店无不应允而退。末后寿器店也将定合的棺材,定做的衾、枕、被、褥、桌围、牌位、仙童仙女,租赁的孝帏帐幔、细麻衣裙、男女孝衣裙带,尽行送至,所少的绢绫幡幢今日还用不着。宝玉逐一细观,果然货真价实,有场面的了,就取银洋交与帐房,现付一半,余俟开吊日付清。寿器店的伙计取洋而去,不必烦叙。
再说宝玉看相帮、拆管等众内外排场已毕,遂唤玉莲等与自己一同更换孝服,在灵前拜了一拜,各进孝帏哭了一场,早有阿金、阿珠等劝慰,拉他上楼休息,免得见景伤怀。其实宝玉这场哭,原是照例具文,何尝是真的?然别人听他的哭声,依稀莺啭乔林,悲悲切切,如怨如诉,不禁为之酸鼻,那知他善于哭调,并不痛心。及至回到楼上,想起今日虽有这样场面,足可夸耀于人前,所惜亲朋太少,报条无多,前来送殓的,只有几个亲近姊妹行中的人,真是一件憾事。故待等出殡那天,必须大大的排场,方使路人皆知我豪阔。再者开吊讣闻,不比报丧条子,无论稍稍认识的,都可以下一副讣,来者谅必较多,惟客人那边,怎好邀他们来帮我的场面呢?既而一想,吓,有了,我去请几位来点主,他们或者赏脸,也未可知。此外各客是否可以下讣,且同帐房商议再定。宝玉一念方毕,又是一念,因阿二既无妻室,那有子女,今日孝帏中缺少谢孝的尚不要紧,到了出材时候,出去一个空功布,岂不有失观瞻吗?怎奈此地亲族无人,何来嗣子?只好托阿金到育婴堂里去,抱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充作他的儿子,有何不可?
不言宝玉在楼头思想。再表下面甚为热闹,门前鼓手迎宾,先后来了十余位送殓的大小元绪公,各在灵前叩首,看了这等的场面,无不说阿二福气,得如此死后风光。待到吃过中饭之后,和尚、道士以及土工、漆匠、内外执事、炮手等人役一齐毕集,伺候入殓。约摸至两下多钟,赞礼整备堂祭,宝玉与玉莲、芸台、月仙一一祭过,然后送殓诸元绪挨次拜了。
其时哭声如沸,土工人等入内,旗锣伞扇、红黑帽各执事分班站立两旁,外边放炮连声,里面先请冠请珠,与死尸戴了大帽,上了朝珠,阿二一个乌龟,居然像一位四品亡故的大员。珠与冠请毕,方请棺材进来,自有土工等料理。但是无人捧头,不好看相,宝玉只得权命玉莲捧头,月仙捧足,将他入殓。少顷请盖请位,既无孝子,只好虚行故事的了。诸事均毕,左右执事退下,门外炮声亦绝,灵前放下孝帏,摆好座台,陈上祭筵,掌礼在旁喝礼,自宝玉起,以至送殓等人,各各赞拜,末后做过热淘羹饭,方才殓事告竣,送殓各元绪全行散去。惟有帐房此刻甚忙,当日开销六局人等,一项一项的摘帐分发。书中不能细表。直至傍晚六下多钟,人声始静。帐房结清帐目,交与宝玉,亦然回去。当晚宝玉也辛苦已极,连夜饭都没有吃,便去安睡,一宵晚景休提。
到了来日上午十一下钟,宝玉方始起身,梳洗后,与阿金、阿珠说起昨天所想的心事,阿金道:“倪到育婴堂去弄一个小子来倒容易格,包勒我身浪末哉,可惜想着得晏(读俺)仔点,勿然,昨日还好扮场面格勒。至于客人搭下讣闻,请点主,勿知阿办得到笃? 既经要请教帐房末,蛮好 ,今朝阿要去请俚来介?” 宝玉道:“ 要格,奴还要托俚去画喜神、写挽对勒。阿珠, 下楼交代相帮笃去请罢。” 阿珠答应,自去传话,不表。
约有一个时辰,方将帐房请到。宝玉单提起下讣、请客点主一节,帐房沉吟了片刻,始说道:“客人那边,照规矩是不能请,即请了也不肯来的,他贵我贱,如何下得讣呢?然有一说,好在上海地面是个乌糟糟的所在,不论绅衿客商,所重者金钱主义,即极卑极污的,一朝发迹,他们也肯俯就往来,因洋人租界之上依稀别有一天,做官的不怕有玷官箴,做绅的不怕声名狼藉,至于富商大贾,更不足论了,所以此刻你们下讣,谅无妨碍,断不至抛掷门外的。若请他们来点主,却要多费些银钱,有了银钱到手,就不问何等人家,欣然来了,但真真读书的迂夫子,却请不得的,因他尚有些廉耻的呆气,不及绅商的办事圆通呢。”
宝玉听了这篇议论,足证是阅历有得之言,便说道:“ 格几化事体,才要托 费心格哉。” 帐房道:“ 晓得晓得,只是许多交往的客人,你们须酌量开个姓名单,我才好写讣上的签条呢。至若点主与襄题三位,亦须预先议定,另备帖子相请,然后当日再用全副执事去接他才是。” 宝玉唯唯,又托他请人画喜神、写挽联等事。帐房道:“ 既然有这许多事情托我,我要去了,前后只有七天工夫,异常局促,虽刻印讣闻已经早上去关照,凭你怎样赶紧,也须明晚才有,当晚写好签条,后日始能发出,但我一个人那里来得及?只好请个帮手的了。阿二的喜神,好得他有小照,你快交与我,立刻叫人去画,还等得及用。挽联是极容易的事,但不知那个出面,用什么称呼呢?”宝玉道:“ 替奴造仔一个假名字,算是俚格兄弟出仔面罢。讣闻浪也嵌仔下去,觉着闹猛点,犹之乎孝子格虚名字,想阿通格佬?”帐房点点头,不禁笑了一笑,连说:“通极通极。我不能在此耽搁,要紧去办事了。”就向宝玉要了几十块钱与阿二的小照,匆匆作别而去。及至天色傍晚,帐房事毕再来,却与一友同至,本是请来的帮手。因帮手闻是宝玉家中之事,便说宝玉与我曾经熟识,今晚定要前去相见,即向帐房借了一件长夹衫、一件马褂,以装自己的体面,故此刻拉着帐房同来,顺便取这张下讣的名单。两人到了楼头,阿金先从房中出来,一见帐房带来的朋友,不是别人,却是昔年认识的,即忙叫应了一声。正是:
笑煞趋炎夏二子,俨然僭礼鲁三家。
要知来者是那一个,怎样襄办丧务,大出棺材,都在下回中详叙。
九尾狐
第六十二回 单趋贤帮忙办丧事 胡宝玉越礼出棺材
按上两回书中载,宝玉的哥哥阿二病重身故,宝玉为之经营丧务,入殓方毕,又议出材,必欲大大的举动一番。不知者以为情关手足,厚待亲兄,然自明眼人观之,不过欲张庆余堂的场面罢了。
在下做到这里,偶有一友过访,见余案头的稿本,略一过目,即笑谓余曰:“ 子误矣,子误矣,庆余堂开丧一事,确然有之,但是弟而非兄,子得无传闻失实乎?” 余曰:“ 唯唯,实误于想当然耳,盖因宝玉之母原系箍桶匠之妻,其后姘识小镜子,只生宝玉一女,未闻更生一男,然则阿二系桶匠之子无疑,其母先嫁桶匠,后姘小镜子,余故谬断阿二为兄,宝玉为妹耳。”友又笑曰:“ 子但以理猜测,安得足为定评哉?子试思宝玉之母,既可以姘小镜子,则小镜子伏诛后,何不可再姘他人,而再生一子乎?”余亦笑曰:“ 是则余不敢知矣,不知而强以为知,其咎固不容辞。然余书宗旨,并非考胡宝玉之家世,不过借胡宝玉做个榜样,描摹其平日所作所为,编成小说体例,以醒世俗之迷。故是书不名之曰‘ 胡宝玉’,而别名之曰‘九尾狐’。由是而言,则现在铺排这段情节,聊以表胡宝玉之骄奢淫佚超出寻常,无论是兄是弟,而推其初心,亦不过借此名目而已。余故于前回书中早经表出,现下虽闻君言,也由他以讹传讹,将错就错的了。只要庆余堂有这开丧一事,就不算在下虚言,何必分清他兄弟的来历呢?”友闻余之强辞,竟默然而退。余遂磨墨伸纸,逞着自己这枝秃笔,仍承上文做将下去。
且说阿金先从房中走出,见帐房同来的朋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昔年认识的单趋贤,连忙叫了一声“ 单老”,问道:“ 单老,为啥多( 读带)年勿到倪搭来介?”趋贤未便实说,坍了自己的台,只说:“ 这几年我在湖北,跟着申大人办事,直到此刻才回来呢。”
其实,趋贤起初原在申观察处做帐房,固是极好的际遇,后来营私舞弊,被观察查知,立即将他驱逐。再去投奔关武书,武书仍在丁统领帐下,颇为信用,就托他在统领前吹嘘,果然有效,因丁统领前在宝玉家见过趋贤,知他小有才能,也叫他做了帐房。那知旧性不改,做不到两年,便往外边狐假虎威,恐吓乡民,勒索陋规,私宿土娼,种种作恶,几乎闹出事来。忽被统领访悉,赫然大怒,定要按律严办,还亏得武书再四恳求,方才从宽发落,将趋贤递解回籍。在家过了一年,弄得吃尽当光,想起上海尚有熟人,还是到上海想法的好,所以凑些盘缠,于二月中来到此间。怎奈衣衫蓝缕,连从前的老本行也不能做了。幸喜遇见几个旧友,稍稍照应,有事叫他去帮帮忙,骗口饭吃,不然,在申漂泊,岂不要活活饿死的吗?现今宝玉请的帐房也是他的朋友,所以带他来做帮手,他闻说是宝玉家有事,因向帐房借一套衣服才来。眼前阿金问他何以久不至此,他怎好说出这所以然呢?数言遮饰了过去。却好宝玉也走了出来,见是趋贤,亦然叫应,请他们进房坐下,免不得先与趋贤寒暄几句。趋贤竟忘却自己已到这般地步,又复洋洋得意,以为此番帮过了宝玉的忙,可以有饱饭吃了。
不言趋贤心中快活。那帐房要问宝玉取下讣的名单,宝玉方才已命人摘出,交与帐房。帐房又问点主之人可曾定夺,宝玉道:“格倒一时头浪想勿出啥人笃,要请个把阔点格末,只怕俚看勿起倪,勿肯来末哪哼嗄?倒替奴想想看,阿有啥阔点格人,奴送铜钿倒勿在乎此格。” 帐房听了,正仰着头在那里想,趋贤也听得有银钱进帐,即先接嘴道:“你要请点主,我倒有个人呢,说起来你也认得的。” 宝玉与帐房同问何人?趋贤道:“事有凑巧,不是别人,就是我的谱弟关武书,一向在丁大人标下当差,他的官运狠好,现在已是实缺的营守备,加上游击的升衔,蓝顶花翎,狠有些场面,虽是个武职,总算国家的三品大员。昨天进城往道辕拜会,途中遇见了我,我问他公馆在那里?他说在法界名利栈,来申采办军装的,要在此耽搁二十天。如果你请他来点主,只须我去,断没有不来的,岂不是事有凑巧吗?” 宝玉道:“蛮好蛮好,实头巧格。格末奴就托去请仔罢。不过格笔谢仪,阿要送俚几化介?” 趋贤素知宝玉的脾气,因说道:“谢仪的多少,原无一定的,全在乎场面的大小,你自己酌量就是了。”
宝玉被这几句话一说,自然不好少送的了,倘使吝惜,就看小了自己场面。足见趋贤这等小人,弄钱的本事实在利害。且又向宝玉凑趣道:“我们请他点了主,还好托他骑顶马,弄几十个兵勇来,在道子中排着队伍,护送棺材,岂不更为荣耀吗?” 宝玉一听,深合己意,不觉连连点首道:“ 单老, 替奴实梗出力,事后奴终重重酬劳 末哉。” 趋贤笑道:“这些须小事,算得什么?应当效力,何用酬劳两字呢?” 那帐房听他们说得高兴,心中未免有些不快,即插嘴道:“ 慢着慢着,点主的虽然有了,还少两个襄题的人,也该预先请定才是。” 趋贤不等宝玉开口,抢答道:“我同你扮了这出戏就完了,还请别人做甚?” 帐房摇手道:“你真枉恐了,我当日开销狠忙,那有这个工夫串这出戏吗?” 趋贤道:“ 你既不做,我自有人,包管请得到,大先生,你放心就是了。”
宝玉见趋贤一力担承,明知他贪图钱钞,却也少他不得,故尔连声称谢。趋贤又竭力讨好,说出许多出材的行仗,如何如何方有场面,逞着自己一派胡言,那管礼上行得行不得,只要博宝玉欢心,自己到手,横势他要场面,有他的银钱晦气,俗语叫做“拆烂污”。宝玉那里知晓,翻听得津津有味,深赞趋贤办事之能。其时帐房要想回去,怎禁得宝玉挽留,一半为着趋贤,一半带道请请帐房,定要拉他们吃了夜饭方始放走。趋贤落得受用,趁势过足了烟瘾,乃与帐房同归。当夜就住在帐房家里,将讣闻上的筌条与请点主的帖子尽行写好。
一到来日十下钟,仍穿了昨夜这套衣服,径往法界名利栈来。却巧武书尚未他出,相见之下,彼此略谈几句别后之言。但武书因着前事,心中尚怨恨着趋贤,虽昔时气味相投,结为兄弟,然一般都是小人,究系势利之交,与道义相契者不同。况现今两人比较起来,愈觉相形见绌,武书既做了官,又沾染了官场恶习,眼界也高了,气派也大了,势利也更利害了,漫说是拜把子的弟兄,就是同胞的手足、生身的爹娘,也有些不认得了。照这样说法,从前提拔过趋贤一次,实为私而不为公,不料趋贤做事不密,险些连累着自己,故尔至今耿耿在怀,见面后甚是疏淡。
趋贤睹此神情,以小人之心,测小人之腹,岂有不知的道理?且素晓得武书的脾气,与己志合道同,本是一样,最喜那黄的金子、白的银子,利心比名心更重十分。若送了他黄的、白的,犹如蚊子见了血,眼界也渐渐低了,气派也渐渐缩了。即使乌龟王八,他也肯降尊就卑,与彼结识的了,纵有深仇阔恨,他也肯冰消瓦解,从此和好的了。故趋贤见他轻慢,骄态毕呈,也不生气,只当没有瞧见,仍与他嬉皮涎脸,讲那自己近来的景况。武书颇不耐烦,仰着头只是不睬,及听到趋贤托他荐举、告借银钱的几句话,登时立起身来,愤然答道:“可以可以,但我今天没得工夫,要往沪军营去拜会班大人,请你改日再讲罢。” 说完,便唤外边的从人,高喊一声“来吓”。
这一来,气得趋贤暗暗切齿,然回念一想,原是自己不好,我何必试他的心,招出他许多的官派来。况按照官场定例,下属与上司通过谱的,如在一省,必须将拜盟帖子缴还,方合规矩,他现在已是蓝顶花翎,我则依然白衣,独把盟帖存留,已经僭越,还要同他耍笑,触犯他的性子,真是大大的不该。幸亏他欢喜黄白物,尚可解救,否则将事决裂,请不到他,非但无颜回覆宝玉,连我的扣头都甩掉了。我不如扮个小花脸,陪一个礼,将言实说的为是。所以急忙向武书作揖告罪,装着笑容说道:“愚兄失言,有意和你取笑,怎么你起认真来了?老弟台暂且请坐,待愚兄实言告禀后,尽管公出便了,可使得吗?”
武书被他这几句话一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了一红,且见从人进来伺候,便发作道:“你们这班混帐东西,单老爷在这里,怎么躲在外边,茶都不来送吗?” 从人连道了几个是,方才退去。武书即趁势坐下,忸怩说道:“小弟自到此间,并没半日空闲,果是真情,老哥休要意会错了。”趋贤也不说破他,就将自己方才所说的,当作取笑之谈,先吹了一回大法螺,说起去年在家乡,怎样打着了一张发财票,今春到上海,怎样拍上了一位大富翁,现在这位富翁怎样同我去玩庆余堂,又将庆余堂源流一说,方说到宝玉的哥哥死了,怎样的场面豪阔,要请一位官界中人,前去点主,情愿重重酬谢。
说到这里,武书便抢着说道:“我虽是武职人员,品级却不算低微,像我这样,可合宝玉的意吗?”趋贤道:“老弟太谦了,愚兄早将你保举,宝玉欢喜得了不得,只恐老弟不肯赏脸,故特命愚兄前来相请,今蒙如此俯就,实为万幸,即愚兄脸上亦增光辉,事后断不相忘,请我弟放心就是了。方才多多冒犯,只当愚兄放屁如何?” 说罢,哈哈大笑。武书也笑道:“老哥说什么话?我们自己弟兄,怎么当外人看待起来?就是这桩事没有钱的,老哥唤我去做,白当差也不要紧,任凭天大的事忙,也应抽一个空儿,跟随老哥办事呢。况我们做武官的,性子最直爽,说怎样便怎样,不过卤莽些儿,老哥休要见怪。”
趋贤听了,不禁好气又好笑,足见银子会说话的,我荐了他一注好买卖,他就换个样子待我了,我索性再荐一注生意,使他十分感激,然后等他动身时,我实言求他引荐,谅无不允的了。想定主意,又说道:“更有一事奉恳,我想一客不烦二主,顺便托老弟骑匹顶马,弄几个兵来,装装声势,宝玉自当另有敬意,但未识老弟可肯俯允吗?” 武书道:“ 便极便极,当得效劳,待我去拜会了班大人,就向他多借几个兵,也甚容易。老哥,你去回覆宝玉,说我断不会误事的。” 趋贤听他一一依从,即起身告别道:“今日老弟要往沪军营去,被我耽误了许久工夫,实在搅扰得狠,只好明晚再来进谒,细叙离情的了。” 话尚未毕,被武书一把拖住,说:“自己弟兄,怎讲这话?班大人那边明日去也不迟,此刻且同你吃番菜去,畅叙一回。”趋贤情不可却,只得应诺。武书也不更衣,便同趋贤往番菜馆饱餐了一顿,又到麦家圈绮园开灯吃烟,对面谈心,直叙到傍晚五下多钟方才各散。
不言武书向南回栈,单说趋贤向北往三马路而来,满心欢喜,不知不觉,早到庆余堂中。上楼见了宝玉,即便信口开河,说得武书怎样难请,若非我谱兄请他,断然不肯来的,如今点主、顶马都担承了,只须到了当日,用全副道子去接他,他就光降,我这件功劳可不小吗?” 宝玉信可以为真,道谢不置,又留他吃了夜饭,趋贤方归。
自次日发出讣闻后,帐房同着趋贤时在宝玉家中,预先料理出殡诸事,如唤六局僧道人等,以及用各物或定或买,或借或赁,一样一样的布置起来。忙忙碌碌,直至开吊上一天,方始各样完全,一无缺点,连点主的襄题也请定了,寄柩的善堂也看妥了,灵前的喜神也画好了,两旁的挽联也写就了,育婴堂里的孝子也抱来了,巡捕房里的照会也打过了。总而言之,明日举行的排场应有尽有,均由帐房、趋贤两人调拨,所以只须宝玉出钱,不劳宝玉费心。但宝玉究是个娼妓,死了一个哥哥,犹如死了一只猫、一只狗,值得什么?乃竟如此的举动,不但同行姊妹们中,连平日所做的客人那里,也都下讣,我想客人见了,必然哈哈大笑,唾骂宝玉妄为,置之不闻。讵意他们毫不为怪,反赞宝玉情重同胞,纷纷送礼,有送祭幛的,有送挽对的,有送银洋的,其中以银洋居其多数,无非要博宝玉欢心。你想可笑不可笑?故尔前一天,虽不请什么司丧,已甚热闹,且有同行中送来的礼物,也是络绎不绝,足有二三百号之多,都归帐房中开销使金,毋须细表。
且说第七天上,正是领帖举襄日期,那班六局鼓手执事人等,一早都来伺候。少顷排了道子,备了轿马,径往法界名利栈,迎请武书前来点主。其时吊奠者陆续而至,内中嫖客不过十分之一,究属无多,然外面车马纷纭,已甚喧闻拥挤,若不是门前用着巡捕看守,只怕更有许多闲人挤进来看了。不一回,武书已到,即时在灵前点主,趋贤同着一个朋友也都穿了公服,左右襄题。今日居然有孝子跪谢,比大殓时更为体面。演过了这出戏文,趋贤就央那个朋友做了陪宾,陪武书到右首房内坐茶,还有几位体面客人,也在此中作坐地。其余一班元绪公,另有招待之处,在墙门左边一间,右边一间做了帐房。此刻趋贤卸去公服,仍在那里帮帐房的忙,因此无暇陪客的了。
话休繁琐。但说摆过筵席用罢午餐之后,已有半下钟了,武书与趋贤等各客上祭毕,即吩咐起鼓演丧,聚集执事人役。这其间,碌乱纷纷,却亏得趋贤一个人,他还在行,带着几个懂事的下人,来到门外,把出材的行仗指点排齐,那个在前,那个在后,一对一对的叙次分明。却巧武书借来的营兵也到,计有一十六人,一个个穿着号褂,掮着洋枪,甚是威武,即叫他们跟在顶马的后面,趋贤一一排毕,返身入内,看那轿役人等卷起灵帏,扎扛抬材,说不尽的忙乱。这许多事,人所尽知,不须在下描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