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23 页/共 30 页

书贵剪截,扫去浮文。单说桂芬自五月下旬到此,转瞬已过三伏,将届新秋,屈指住了一月有余。虽在清凉世界中,独尝温柔乡滋味,然解囊挥霍,耗费几及千金,已将前数月余剩之资化为乌有,翻使宝玉得了一注意外小财,若换了别人,戏子结识妓女,妓女必然倒贴,那有戏子充作嫖客之理?有之则惟桂芬一人。故书中特载其事,识者谓桂芬太踱,而我独谓桂芬品格极高,迥出于黄月山、杨月楼、十三旦之上。不然,始或自惭形秽,以银钱为入门之路;继则情义既深,方向宝玉借贷,宝玉即不甚相爱,亦难固却。今桂芬均不屑为之,住过一月,化尽千金,纵窘态不形于色,而心中暗自盘算:我之承宝玉优待,不过贪我之钱,并非爱我之貌,我若不知趣,只管住将下去,不但被他看轻,并且要被他厌弃了,到那时岂不惭愧吗?我不如安分守己,早早离开此地,仍旧一心一意去做我的戏罢。好得此中美味,我已细细领略,久后也不过如斯,还是留有余不尽之缘,为后日再来相见地步的好。   桂芬拿定宗旨,下一天便向宝玉说道:“ 我们班子里,热天停演半月,我却歇了四十多天,此刻暑退凉生,我得了他的包钱,不能不去的了。再者有个朋友,晚上约我去商议一件事,却又万难推诿的,所以今夜不得奉陪了。”说罢,起身要走,宝玉拉住衣襟,问道:“刚刚唔笃屋里来格人,阿就是关照 格两件事体佬?” 桂芬点头称是。宝玉又道:“明朝要来格 ,横势故歇做仔戏,不过辰光晏点,奴格搭勿要紧格,去仔勿就来介?”桂芬听了,暗想宝玉虽然聪明,怎知我一去不来,如此决绝?但我不便与他说明。只得含糊应道:“你又不曾得罪我,讨厌我,我为什么不就来呢?”宝玉方才放手,由他自去,不表。   那知桂芬一去之后,竟然绝迹不至。足见桂芬性情洒脱,不为色欲牵缠,洵非他人所能及。但宝玉甚是盼切,望眼欲穿,因桂芬屡屡赠银,相待颇厚,且一月中枕边衾底,未曾无情,今忽独宿孤眠,那得不令人想念?虽几次命阿金前去邀请,桂芬终托故不来。宝玉不解其意,然亦无可如何,没法叫他再至,也只好心死了。   其时已交八月初旬,宝玉住在此间,别无相好往来,深嫌岑寂,拟欲重兴旧业,复挂商标,即与阿金、阿珠计议此事。阿金道:“ 间搭场化,呒是呒啥,不过忒清静点,到仔冬里,更加勿时露哉,顶好搬一个场,难末挂牌,大先生, 想阿对佬?” 宝玉点点头,又道:“奴到仔上海毛一百日,格几化客人才 去拨信,故歇倪做起生意来,板要唔笃奔脚步,一家一家去关照得来,勿知阿能够照旧闹猛 。” 阿珠插嘴道:“ 大先生放心末哉,勿是我搭金姐海外吹( 读痴) 牛皮,有倪格两个做手,有 大先生实梗格主脑,要拉点客人总容易格,愁俚作啥介?” 阿金道:“ 说末实梗说,到底倪冷仔年半把场,一时头浪要拉拢几化客人来,也有点吃力格,奈 看得忒容易 。照我格想法末,过仔八月半节,倪一面去看定房子,一面去知照格星熟客,等到念几里,看过仔大跑马,难末挂牌子,生意还 就好呀。”宝玉问道:“啥格道理落,板要跑马过后介?” 阿金道:“呒啥别格意思 ,不过借跑马格辰光, 出去出出风头,让别人晓得晓得,自然有一班新户头来哉 。”   三人正值计议之际,忽然干女儿胡秀林前来张望干娘,问起干娘节后可要再做生意?宝玉便将与阿金等计议的话告诉秀林。秀林道:“干娘要另租房子,倒蛮巧一件事体,倪阿姆有个结拜姊妹,也是开堂子格,前节搬到三马路,就勒倪原底子间壁,故歇因为生意勿哪哼,格落八月半前,亦要调头到四马路西尚仁里去哉,格注房子空下来,干娘就去租仔,阿是野野巧介?”宝玉道:“格末格件事体,就托仔 罢,每月几化房钱,奴照出末哉。”秀林道:“ 格搭格房子,干娘自家阿要去看看? 租仔下来勒勿中意介?”宝玉道:“格一带房子,奴有点数脉, 看得格, 胆大替奴干就是哉。” 秀林道:“ 说末实梗说,究竟 差阿金去看一埭格好,道地点总勿差格,因为格搭场化奴也 去歇格佬。” 宝玉答应。秀林又把别话讲了一回,见夕阳将下,恐家中有客叫局,急忙告辞回去,不提。   独说宝玉这几日天天出外,坐着马车闲游,照那从前的形景,打扮得格外时新,常在四马路、大马路一带招摇而过。倏忽间已逾秋节,后在三马路租定房屋,均由秀林那边代为办理,全不费宝玉精神,单命阿金看了一次,果然合意,遂即拣选吉日,搬将进去。一切情形,与前大致仿佛,恕不烦赘。惟宝玉迁进新屋之后,却有好几天没有出外,略略料理料理,又添用了两个粗做娘姨、四个抬轿的鳖腿,将自己的哥哥升做了总管帐,准备跑马后择吉开张。   过了两日,闻得西商骞马,准于念三、四、五三天,宝玉预先定好了一部扎彩四轮橡皮钢丝双马车,犹恐不足以争奇炫异,连马夫所穿的号衣,都是新做起来的,莫说自己头上身上,无一件不耀眼增光。可见宝玉奢华之癖,北里中要推为独步。然其生涯之发达,名誉之扩充,实亦由奢华而得。如诸公不信,试问几个老上海,自知余言不诬了。宝玉到了跑马那一天,出足风头,姊妹行中没一个及得分毫,引得马路上看的人莫不高声喝彩。一连三日,足足费去了三四百元。按这段情节,在下何以不细细叙述呢?一来并非紧要关目,二来洋商跑马,昔年宝玉换坐郭绥之的花车,前书早经表过,现若重起炉灶,徒取之热闹,依旧一一描摹出来,非但在下这枝笔窘态毕露,为有识者所窃笑,即粗知文义的人,也要说在下这样做法,竟与走马灯一般了。   话休烦絮。仍说宝玉于跑马后,择定念八悬牌开市,预先几日,特命阿金、阿珠持着名片,分头邀请旧时一班熟客,以张当日的场面,但内中有几个不在上海,有几个却早知宝玉回来,因未得悉住址,无从探访,今持名片相请,自然应承。阿金、阿珠尚嫌客少,又拉了几个新户头。果然到了念八那天,甚为热闹,不减曩年气象。宝玉自是欢喜,不必细说。且其间无事可记,只得概行从略,并非在下有意潦草塞责,祈阅者谅之。   单表宝玉自中秋后做起生意,直至年关结算,略有盈余。怎奈宝玉用场太大,仅足贴补正月开销。是时已届二月初旬,突然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带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儿,单与宝玉的哥哥认识,那哥哥领他们上楼,拜见宝玉,据说关着姨表亲。宝玉从未见过,但听哥哥代述姓名,方始细叙述亲情。原来与那妇人是表姊妹,那个小女儿是宝玉的姨甥女,生得眉目如画,楚楚可人,宝玉甚是爱怜,便问那妇人来意。那妇人也是浦东人,口音极其粗俗,回说:“我在乡下,听是侬妹子实介得意,又晓得二哥也在这里帮忙,介落我带仔囡鱼来投奔侬,要想跟侬学习学习,弄口饭吃吃呀。”宝玉听了,颇合己意,将姨甥女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月仙,就留他母女住在此间,又做了几套新的绸衣服与月仙穿着,真真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居然打扮得姣好轻盈,并且聘请了一位乌师先生教他学习弹唱。可喜他聪明伶俐,一学便会,喉音清澈,依稀莺啭乔林,故后来改作女伶,登台演剧,现下且不细表。   按书中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宝玉自得月仙以来,弹指间已是春去秋来,暑往寒至,匆匆又阅一年。在下曾作一绝,以志感。诗曰:   光阴似箭催人老,岁序如流不我加。   枉洒江州司马泪,浔阳又听弄琵琶。   宝玉自顾年华已将不惑,渐觉花容改变,一年不如一年,即近日生涯也不及前岁之盛,若非工于修饰,恐就此一蹶不振了。然一味浓妆艳抹,非但别人久已看惯,不足以矜奇斗胜,而且一争过中年,已称半老,仍然这样的涂脂抹粉,与后辈姊妹们争衡,适以形自己的丑态了。   正在犯想之际,忽见阿金手里拿着一张小照,走进房来,说道:“大先生, 格日子勒耀华拍格照,今朝我去拿仔来哉。到蛮像煞一个男,野好看笃。大先生, 自家看 。” 说着,便递与宝玉观看。宝玉那天改作男装,在耀华拍这个照,本属无心,今番自己看了自己,见头上戴一顶小帽,正中嵌着一粒滴珠。珠下一块披霞帽块,身上穿一件四边镶滚大如意头的枣红对胸马褂,只因拍的是半身,没有露出下面的 。然觉得这样装束,比前少嫩了许多,又听阿金称赞好看,遂定了改装主意。立即命阿金购买最新时的外国花缎,交与裁缝,限三日天要做成马褂、马甲、 各一件,工资不计。果然有钱不消周时办,三日后尽行做好,宝玉就此穿着起来,差相帮叫了一部皮篷马车,带着阿金、阿珠径往静安寺愚园而去。   此际艳阳天气,园中游人如织,一见宝玉这副装饰,无不交头接耳,互相评论,即北里姊妹们也在那里窃窃私讲,有的说好,有的说歹,莫衷一是。因曩时花业中,男装甚少,虽非宝玉作俑,然风气推行,实由宝玉为之倡。若到了今日,西学浸兴,女学生到处皆有,头上戴着外国帽,拖着一条大辫,鼻梁架着金丝镜,脚上皮靴橐橐,有时身着操衣,竟与男学生毫无区别,常在街上行走,没半点羞涩之态。倘同宝玉比较起来,只怕面皮还要老练些,即路人平日也见惯了,无足为怪,设在宝玉之时,不知怎样的咋舌称奇呢!在下做到此处,忽又想起数十年前,海上女堂倌盛行,有一个叫周小大,略有姿色,惹得登徒子趋之若鹜。一日与人赌赛东道,改扮男装,在马路上行走,竟被巡捕识破,拉入捕房,送至公堂,会审官因有关风化,将小大枷号游街示众,并且把女堂倌尽行禁尽,一时咸称为善政。这段情事,系在宝玉之前,所以不说宝玉作俑。况宝玉并非天足,穿了这套衣服,竟如《西厢记》惠明所云的“男不男、女不女”了。   闲文少叙。且说宝玉在亭子中倚栏吕茗,虽微闻旁人私议,他翻扬扬自得,大有一副老作家气象。坐了一回,方同阿金等出园,又往味莼园略坐片刻,却与在愚园差不多。因见天已将暮,即便乘车回去,后从大马路、四马路兜了几圈趟子,始觉尽兴归家。适值有客前来叫局,宝玉随身而往,客人见了,个个赞美不置。因此,宝玉返舍,又添做了几套男装衣服,不知者犹以为宝玉最喜翻陈出新,其实宝玉不过欲遮掩老态罢了。正是:   色衰枉费菟裘计,年老甘居鸨妇名。   要知宝玉收养义女,退为房老大,开庆余堂,请看下回剖解。   九尾狐 第五十一回 收义女权作摇钱树  宴众客大开庆余堂   话说宝玉因自己已是半老佳人,纵使丰韵犹存,恐不足动走马王孙之目,故尔改扮男装,借掩老态,究不能鸡皮三少,如古时的夏姬,不得不别出新裁,以冀取悦于人。昔太史公有云:“ 女为悦己者容。” 可知妇人所重者,全在乎色,到了色衰之时,有谁怜惜?即千方百计想出种种的修饰,也不过遮一时耳目,安能恃此而不败?况来这句话还是指半老者而言,若真真头童齿豁,只怕愈修饰愈难看了。宝玉久历风尘,未尝不鉴及于此,眼前虽加意修饰,勉强与后辈争衡,然知非长久的计较,恐再阅数年,势必桃源洞口,无复有问津者矣。所以前岁由京返沪,怨白眼之相加,感青春之不再,便想退为房老,购求美貌的讨人,预备后日菟裘之计。只缘自己尚可勉持数载,以致延缓至今,倘一再蹉跎,非但财政困难,抑且惹人厌弃,岂不把昔日鼎鼎盛名尽行埋灭?倒不如急流勇退,使闻之者犹存思慕之心,方为上策。况我广蓄娇娃,独辟门户,与闭关自守不同,而我在从中主持调度,仍可与众客周旋晋接,不绝外交之路,外隐其名,内收其实,既不问谁毁谁誉,又可以自尊自大。待当财货充盈,我始风尘厌倦,择人而事,人必贪我而娶我,我尽可享老年之福。一举而三善俱备,我亦何乐而不为?且现有姨甥女月仙在此,色艺尚佳,再隔数载,实可与秀林伯仲,他年利市三倍,不难操券而得。   宝玉定了这个宗旨,使与阿金、阿珠细述一遍。阿金、阿珠均以为然,都说道:“大先生要做格件事体,只消倪到外势去放一个风,包 格套小娘鱼,好格歹格,一个一个领得来拨 看呀。” 宝玉道:“ 奴算托仔唔笃格哉唔,笃一径放勒心浪仔介!” 阿金道:“ 晓得。不过故歇大先生格牌子,阿要拿下来呢?”宝玉道:“眼下且得慢点看, 管生意好勿好!等弄着仔讨人勒再说。” 阿金道:“ 勿差勿差,作兴弄着两个讨人,面孔倒呒啥,弹唱一点勿会,如果学起来,笨格至少一年半年,聪明点格末,也要三个月工夫笃。” 阿珠接嘴道:“ 我看上去,格件事体,总要开年春浪开办格哉,虽则还有七八个月,样样随要一浪弄起,哪哼来得及嗄?”宝玉道:“慢就慢点,只要事体弄得好,开年也勿要紧 。” 三人商酌方定,来了几位客人叙雀,遂把此事剪断。但非书中正文,毋须烦琐。   单说过了几天,阿金、阿珠分头出外,就将宝玉要讨人一事,或托亲戚,或托姊妹,一时传扬开去。自有那班做水贩的人,领着十几岁的小女儿,送至三马路来,请宝玉细细拣选。无如佳者十不得一,一连数天,看得宝玉厌烦起来,吩咐那班送来的人道:“唔笃要拣好格末送得来,奴价钱倒勿算格,大点也呒啥,格套邱货,哪哼会看得中呢?倒勿如免仔点罢。”那班人听了这几句话,果然数日不来,都向各处去搜求了。   忽一日,阿金有个亲戚,叫做周家姆,也是开过堂子的,现在虽已歇业,却有三四个讨人,只剩一个没有租出,年纪最小,正当学习弹唱之时,只因自己年老多病,所以闻得宝玉购买,肯出善价,特托阿金介绍,自愿割爱,将这小女儿带到宝玉那里。宝玉见了,甚为合意,因他品格清秀,态度轻盈,与月仙不相上下,问他多少岁数?弹唱可曾学过?他不待周家姆代言,自己便回答道:“奴今年十四岁哉,曲子学过仔两个月,会仔七八只,故歇倪先生还勒浪教奴勒呀。” 宝玉听他口舌灵便,言语清澈,依稀小鸟依人,着实令人可喜,便回头问周家姆道:“格格小娘鱼倒还呒啥, 阿是勒苏州买得来格介?” 周家姆道:“ 俚轧实是荡口人,旧年冬里,俚格舅母(读姆) 带上来卖拨我格,故歇因为我年纪老哉,管顾勿到,格落我想转卖脱俚呀。大先生如果看得中,真真俚格福气哉。”宝玉又问道:“ 周家姆, 要几化身价,老老实实说末哉,不过十二分大,奴也出勿起格 。” 周家姆道:“大先生亦要客气哉,俚格身价,我旧年买下来格辰光,勿到三百块洋钿,后来为仔俚身浪,请先生教曲子,加二俚生仔一场病,倒甩脱仔几化洋钿笃,故歇 大先生看得中末,身价随便末哉,我决勿争论格。”宝玉听他口气,大约至少要五六百元,但未讨定实价,怎好还他数目?   正要启口复问,见阿金走至房门跟首,向周家姆招了一招手,周家姆即便起身跟了出来。阿金低声说道:“倪大先生欢喜直爽格,问 要几化身价, 勿论大罢小罢,尽管老实说,勿要紧格。再勿然末, 对我说仔轧实价钱,让我传言拨倪大先生,省得 吞吞吐吐哉, 想阿好?” 周家姆道:“勿是啥我吞吞吐吐,我皆为自家本钱大仔点落,勿好意思讨实足价钱,照我格心里末,勿瞒 金姐说,加点虚头要讨一千,起码盘子,至少七百块洋钿,再少要蚀本格哉。 也晓得我格,我勿为自家年纪老仔点,我落里舍(读晒)得卖脱俚嗄?” 阿金点点头,说道:“ 请外头坐歇,让我进去搭大先生说仔,回覆 哇。” 说着,便至里边与宝玉一说,宝玉早已定见,即吩咐如此如此。阿金方出外,回覆周家姆道:“倪大先生说格, 讨格价钱忒大,顶多出足五百块洋钿,是格末是,周家姆,且得自家想想看末哉。” 周家姆听了,心中虽然肯卖,却未便骤然答应,故意硬托阿金传言,再要略为加些。阿金因他是亲,只得走了一埭,添了几句好话,始说不要他一钱浮费,净到手五百大洋,周家姆也就应允,立即央人来写了一张卖身绝契,画了花押,宝玉当场兑出五百元交割,周家姆欣然领洋而去,不提。仍说宝玉又另出五十元谢了阿金中人,方与这个小女儿取了一个名字,叫做胡玉莲。本来学过京调小曲,此刻仍叫他从师习练,更比月仙容易,虽喉音不及月仙,而妩媚之态,将来实可步宝玉后尘,因此宝玉十分爱惜,从未以老鸨手段施之于玉莲。   话休烦琐。次日,阿珠的结拜姊妹同着一个老妪、一个女儿,来托阿珠引见。宝玉看这女儿,年纪与玉莲仿佛,面容丰满,体态端凝,心中已甚爱悦,便问他要多少身价?这女儿是老妪甚人?那老妪答道:“这是我的孙女,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单单生下这一个。实因苦度不过,所以弄他出来的。若说身价,并不计较,最好以后与他往来,未知大先生可肯应允吗?”宝玉听他口音,不是苏州,又怜他年纪已老,无靠无依,因说道:“既然实梗, 就登勒俚仔,做做粗事体也呒啥,奴照例出还 工钱,不过要一个保人,只算 格孙囡鱼押拨奴格,奴拨 一百五十块洋钿, 愿勒勿愿,随便 末哉。” 那老妪听说有了钱,又有饭吃,那有不愿之理?当场就唯唯答应。即托阿珠的结拜姊妹,做了保头,写了押契,兑了银钱,保头与中人都有好处到手。恕不一一细叙,以免烦杂。是时保头已去。宝玉因这女儿是押下来的,不改他的姓,只替他取个名字,叫做左芸台,与胡玉莲珠联璧合,燕瘦环肥,并皆佳妙。宝玉自得了这几株摇钱树,异常快活,专等他们技艺成就,工夫纯熟,便可大开曲院,以遂奢愿。但现仍挂着自己牌子,唤他们在房学习应酬,间或代出堂差,使知侑酒规模。从此宝玉优游自适,除训女外一无所事。   阅过了春花秋月,又届隆冬。因明春准备开办,不得不未雨绸缪,将应用东西逐渐购置。好在此间房屋也是六楼六底、走马洋台,与间壁原住处相同,足够敷用,不须另行搬场,省却许多跋涉。瞬息间残腊催归,新春报到,桃符换旧,梅蕊生香。宝玉早将商标摘下,所以交了新年,别无应酬繁文,十分清静,惟与阿金等计划开张一事,又添买了各房摆设器具,此外均已齐备,不必细述。是时宝玉隐姓埋名,韬光匿迹,虽际此良辰美景,并不驾车出游,招摇于十里洋场,以致一班旧好新知,只道他又往别处去了,怎知他暗地经营,为特别改良之计。   不说众客猜疑。单讲宝玉那天,阿金问起玉莲等商标用何花样?宝玉道:“ 只要拣时式点就是哉,奴想在外再做一块堂名牌子, 以为阿好格?”阿金道:“蛮好 , 取啥格堂名佬?想定当仔,写俚出来,好马上拿得去一淘做 。”旁边阿珠插嘴道:“ 大先生要取堂名,我倒瞎想着几个勒里,勿知阿好用格?” 宝玉道:“ 且说拨奴听听看。” 阿珠道:“故歇倪三个小先生挂牌,蛮好叫三仙堂、三雅堂、三庆堂哉 。” 宝玉摇头道:“ 切是切格,倒是脱熟落勿好。唔笃才 响,让奴一干子想想看。”说着,皱了一皱眉头,忽然自笑道:“奴哪哼一径勒心浪格,故歇就会忘记?真真有点专哉,上海格大富翁,让还胡雪岩第一,俚 格堂名叫‘庆余堂’,奴搭俚五百年前共一家,也好叫‘庆余堂’ 格 。奴能够将来搭俚实梗有铜钿,开堂子当中,亦推尊奴独步,难末大杀胜会得来。”阿金赞道:“出色出色,只有 大先生想得出,下埭能够搭俚一样,连倪才要发财哉。横势现在俚倒仔帐,已经死格哉,倪用‘ 庆余堂’ 三个字,别人决勿批评格,我想就拿去做哉 。”   这几句话,阿金说得高兴,其实狠不吉利,宝玉并没有听出来,连连点首。阿珠却默然不语,辨出言中滋味,甚不佳妙,恐宝玉将来也是这个样儿,没有好好的收成结果。可见万事前定,预露先机,虽由宝玉自取,而一败涂地,总是一般。阿珠未便说出,致扫宝玉之兴,故尔缄口不言,独自出房去了。宝玉只道不用他所取堂名,因此心中不快,其实何尝为是,未免意会错了,口中却并不说他,单取历本过来一看,拣定念四吉日开张。少停告诉了阿金、阿珠,屈指相离尚有十天,交代预先几日,仍须照着旧规,到各处邀请客人。但这都是一班旧识,究属不多,不足以夸耀于春申江上,因唤近来新用的几个大姐、娘姨,系伏侍玉莲等三位小先生的,也嘱他们四面张罗,以期多多益善。   众人领命,逐日分头请客,足足忙到念一,方才停止。所请各客,虽闻宝玉退老林泉,别开蹊径,然在他面上,不得不前来报效。此外,一众新相识听得宝玉兴此盛举,莫不欲一扩眼界,遍赏群花,故应允当日摆酒的,或单台,或双台,计有十余台之多,预先定下。宝玉无限喜悦,到了念四那天,一早起身,因自己既做房老,并不十分打扮,单看玉莲、芸台、月仙等梳妆。一个个粉妆玉琢,等候接待众客。其时三人的商标与那“庆余堂”的金字牌子均已挂在门前,牌上都披着红绸,插着金花,甚是灿烂夺目。楼下天井里面摆着全新的灯担堂名,堂中一样挂灯结彩,仿佛人家有喜庆等事,陈设得金碧辉煌。所有前楼后楼各房间,除前楼上做了胡玉莲、左芸台的房,后楼上宝玉仍在左边一间,右首一间让月仙做了房,每间均隔为二,这是堂子中千篇一例的,毋容细表。   楼下各房,皆系待客的所在,凡遇生意茂盛,各人房中僭满,则后来之客,只好有屈在此摆酒的了。按此段“大开庆余堂”,是胡宝玉的一生大关目,故在下不能不描写一番,阅者幸勿以繁碎目之。午餐以后,诸客陆续驾临,大半是近时熟客,若一一志出姓名,非惟令人讨厌,抑且画蛇添足了。因最以前集中所载各客,早已风流云散,即内中尚有几人,而于事无关,亦何必屈指细数呢?况迎来送往,俗妓之常情;弃旧怜新,淫娼之故态,倒不如直截痛快,混称之曰众客,剪去许多葛藤枝节的好。   在下数言表过,仍说正文。下午众客渐集,仍是宝玉领头,带着玉莲等出来招接。客人各随所好,或在玉莲处碰和,或在芸台处叙雀,或在月仙那边就坐,惟几个至熟的,依旧在宝玉房中聚谈。迨至上灯过后,楼上前后大小各房皆满,即下面也有客人坐了。宝玉同玉莲等三人上下周旋,十分忙碌。少顷各房摆席,纷召群芳,但听猜拳行令之声,与弹丝弄竹之音相和,喧阗达于户外,洵足极一时之盛。怎见得?有一篇短赞为证:   楼开卖笑,洞辟迷香。   翠翠红红作伴,莺莺燕燕成俦。   一个如玉树临风歌白雪,莲花出水映丹霞;   一个如芸兰雅得诗书味,台榭新翻歌舞名;   一个如月姊多情离桂阙,仙人何处认桃源。   这边厢飞花行令,那边厢侑酒当歌。   侍者装烟,笑声吃吃;   先生把盏,情致绵绵。   上下楼管弦杂奏,依稀乐献东山;   前后房水陆纷陈,仿佛樽开北海。   今夕庆余堂上,极尽繁华;   他年黄歇滩头,空留韵事。   正是:   许多风月平章客,齐入烟花寨主家。   欲知宝、莲大开庆余堂后,书中怎样将他结束,且听下一回详细表出。 九尾狐 第五十二回 胡宝玉四十庆生辰 九尾狐三更惊恶梦   上回志庆余堂初开之盛,虽未十分描摹详载,而于此可见一斑。因堂子中种种情形,说来说去,总是一般,所以在下稍稍叙述,未敢以事之热闹,致蹈重复之病。但表当夜直闹到二三更天方才酒阑席散,局去客归。宝玉与玉莲等一一相送,毋烦细说。至于天井里的灯担堂名,早已收拾,此时各房清静,鳖腿等打扫干净,不觉三下多钟了,大家辛苦已极,各各安寝。   次日接连有人请客,却是一班骚人墨客,虽非宝玉旧好,然内中有几个,曾与黄芷泉、顾芸帆等来过数次的,今见玉莲、芸台、月仙等都系后起之秀,颇加识赏,故于饮酒中间,各拟对联一副,即命相帮买了三副金笺,撤席后书此以赠。其赠胡玉莲的是:   上联:玉箫声送美人教   下联:莲漏音沉春夜长   赠左芸台的是:   上联:芸草香名驰北里   下联:台莱诗句咏南山   赠胡月仙的是:   上联:月阙素娥抛桂子   下联:仙家绿萼爱梅花   那客将对联书竟,大笑掷笔而去,不提。   却说宝玉见生意兴隆,较胜别家数倍,自以为得计,虽亦置身其间,并无一天闲暇,而缠头稳取,如操左券,凡遇打醮烧路头等一切花头,客人莫不争相报效。因此宝玉无忧无虑,快度光阴,不觉又过了一年。惜乎漏卮太大,时为淫欲所迷,以致费用浩繁,如俗语所云“ 东手接来西手去”,所积无多。不然,生涯如此之茂,得钱如此之易,再过数载,岂不俨然做一个雌胡雪岩吗?怎奈宝玉没有这样的福,而生性奢华,几与雪岩相埒。然雪岩有了千万家私,尚遭后日之失败,而况宝玉一个妓女呢?今岁正逢宝玉四十生辰,若是自己挂牌,怎肯把真年纪说出?故做妓女的,有年年十八之诮。现在既经退老,何必再瞒他人,不妨借庆寿为名,一享众客,为聚敛资财之计。   宝玉心中虽是这般想,口中尚未说出。阿金却晓得宝玉的年岁,一日忽然问道:“我记得大先生今年四十大庆哉,像煞出月就是,阿要大闹一闹介?”宝玉道:“ 奴想 做哉 ,奴听见别人家说,四十岁勿做格多,还要闹俚作啥嗄!”阿金道:“ 勿实梗讲格,格套人家,才是呒铜钿做勿起格说法 。若像 大先生格样式, 说连做几个生日也勿要紧,就算心里勿高兴,勿拿铜钿出来,也有人替 出格, 放心做末哉。” 阿珠也和着说道:“ 大先生做生日,勿拆蚀格,勿比得别人做末,星星才要自家格,阿是落得闹闹介?” 三人正当说着,玉莲、芸台、月仙一同走进房来,早听得阿金、阿珠等的话,都说道:“ 阿姆四十岁生日,随便哪哼,倪应该要搭阿姆做格 。刚( 读姜) 起头,倪教勿晓得落,勿然是,老早告诉仔客人笃格哉。”宝玉其实本想要做,听了他们这样一说,更是欢喜,即便趁势应允。其时有客来打茶围,玉莲等自去应酬,不表。   独说宝玉做寿一事,自这天起,庆余堂所做的客人渐渐知晓。但因做寿与挂牌烧路头不同,酒席须由宝玉相请,客人等只送寿仪,不便当日在此摆酒,故预先一两日,或定双台,或定单台,只算替宝玉暖寿的。一客如此,众客皆然。到了出月生日的前几天,楼下总管帐的哥哥杜阿二问妹子可要下请酒帖子?宝玉道:“倪做格种生意格,阿便下格套帖子格佬?”阿二道:“ 去管俚便勿便,下一副帖子试试看,让别人晓得晓得,多收点寿礼也是好格。”宝玉本来不懂,也就答应。阿二登时写好了百多副请酒帖子,凡各处的客人,以及平日认识的姊妹行中,均差相帮下了一副。果然隔不多两日,那班客人也有送寿幛寿联的,也有送金珠绸缎的,也有单送银洋的,纷纷不一。然银洋居其多数,少则一二十元,多则一二百元不等,仿佛独收了一个大会。其余姊妹行中所送之礼,究属菲薄有限,不必齿及。宝玉并不推却,一律照单全收。   上两天,即吩咐相帮等众在楼下客堂中铺设寿堂,居中挂一轴刻丝麻姑仙,两旁挂两付寿联,左右挂四顶寿幛,无非是大红缎子绉纱做成的。台上供着十六出昆戏,供桌上摆着全副锡三果盆架子与大锡方供。大红缎绣花桌围,两边椅靠也是红缎绣花,异常灿烂。上面挂灯结彩,下面毡氍贴地,五光十色,耀目增辉。楼上前后各房,与楼下寿堂左右两间均为招待贺堂之所,尚有墙门旁侧两间房,留作同行中人坐地,布置得井井有条。宝玉四周看了一看,又将送下来的寻常大红呢幛笺对一一命人悬挂停当,方回身上楼,再把自己房中略加点缀,都收拾得花团锦簇,金碧辉煌。   忙过了一天,次日因众客预定酒席,晚上前来暖寿,故午后雇了一班福庆乐,又叫做滩簧,俗名叫做打山头,不过取其热闹而已。果然将及傍晚时候,那班定酒暖寿的客人络绎纷来,看那寿堂中摆设整齐,不让贵家当户,好一派豪华气象。怎见得?有赞为证:   寿幛高悬,寿联旁列;   寿烛双辉,寿香一柱。   轴中进麻姑寿酒,盘中呈王母寿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