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奇冤 - 第 4 页/共 6 页

一席话说得达安无言可答,目定口呆。爵兴不再理他,便到外面与贵兴说话去了。歇了半晌,方才又回进来,一言不发的坐着。达安道:“依阁下说便怎样办呢?”爵兴道:“这是阁下的事,怎么倒问起我来!我看这件事,不容易办。方才我出去问贵兴的活,他并没有第二句话说,只说得一句道:‘我在老子前,也不曾受过这种恶气,’正不知你们怎么开交呢。”又冷笑道:“好没来由,把个死人摔在床上,直到此刻,还没有个陰阳先生来过,不要说别的了。”达安道:“不必说了,还是请阁下代我调停下来吧。”爵兴道:“怎么调停呢?”达安道:“但凭阁下主意,我无有不从的。”爵兴道:“不得阁下主意,我是无从下手的。达安道:“我也没有主意,只要小婿给我个下场就是了!”爵兴听了,出去把贵兴拉到一旁,唧哝了一会,又进来道:“我劝解了多少,此刻他情愿打毁的什物,概不追究,另外送一千银子,给阁下止泪。”达安低头想了一想,答应得迟了些,爵兴便站起来道:“阁下肯便肯,不肯时我还有事,要先失陪了!好在阁下自姓何,贵兴自姓凌,我还姓我的区,任凭你们去闹上个乱七八糟,我正好冷着眼睛看爇闹!”说着要走。达安一把拉住道:“阁下莫忙,我便依了。只是小女的棺殓要从丰,七七四十九天斋醮,是不能免的。”爵兴道:“这是他凌家的体面,阁下放心,既承应允,就请先回府。这一笔钱我三天之内,代他送到。”达安道:“那么我三天之内,在舍候驾,不可失信。”爵兴道:“大丈夫担当得起,哪有失信之理!”说罢,一同出了书房。达安又到里面,对他女儿痛哭了一场,然后招呼了众子弟,一哄而散的去了。 爵兴代送出大门,翻身进来,拍手呵呵大笑道:“却被我一场舌战,赶去了也!这件事本来不好办,万一他真要报起官来相验,虽然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然而这一相验,不定要把表侄女上吊的事也要闹了出来。我们这等人家前后不出三天,闹了两个自尽的,惊动官府,岂不把这面子丢尽了么?此刻只花了二千多银子,万事全消了,岂不爽快!”宗孔道:“怎么花了二千多银子呢?”爵兴道:“达安要一千止泪银子,达先要五百,其余他带来的子弟;一共二十四个人,每人要五十,一共是二千六百两。” 又对贵兴道:“方才他都答应了,只说明日打票子时,一千的一张,五百的一张,其余二十四张五十的,以便他逐人分派。”贵兴一一答应了,这才买棺材,延僧道,开丧挂孝,办起丧事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黄千总有意纵强徒 凌贵兴亲身行抢劫 却说凌贵兴自从打发丈人何达安去后,便代他妻子开丧挂孝起来,把一座裕耕堂重新收拾,延僧礼道,要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众强徒借着帮忙为名,益发无昼无夜,,都啸聚在凌家。贵兴没了老婆妹子在耳边阔聒絮,反觉得爽利。到了第三天,爵兴便叫贵兴到往来的钱铺子里,打了票子,整的散的,共是二十六张。 爵兴拿了一张一千的,去交了何达安,其余散的二十五张,共是一千七百两,对不住,他目己拿去用了,还落得两边都感激他。 他还要到凌家来吃白饭。这个一声“贤侄”,那个一声“侄老爹”,那一边又是一片声的“大爷”,贵兴倒也觉得十分爇闹,反把死人的事忘了,天天那僧道礼忏之声,与那欢呼畅饮之声相唱和。过了三七,便把两口棺材,抬到祖坟去安葬了。贵兴便纳了两个待妾,一个杨氏,一个潘氏。丧事之中,又带着吃喜酒,真是笑啼皆作,吉凶并行。 这一天,宗孔偶然想起一件事道:“我记得八月十六那一天,看见梁翰昭在千总衙门里出来,莫非他们此刻要结交官场,同我们作对么?”爵兴道:“不见得!他们这班村老儿,见了官就吓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哪里想得到结交他呢?”贵兴道:“话虽如此,也不可不防,并且我们商量要抢割他的稻谷,迟两天就要动手了。这件事,千总管得着的,我这里一动手,他那边一报官,就是报到文衙门里,也要请他武官追捕的。这便如何是好!”爵兴道:“不要紧!这黄千总是最贪财的,只要送上他几两银子,他便叫你做老子都肯的了。”贵兴道:“只是那个认得他,方好过付?”爵兴道:“只我就同他极相好,无话不谈的,何必求人?”贵兴大喜,就兑了五十两银子,请爵兴送去。爵兴道:“不必,不必,这些武狗,看见了一个铜钱,就笑得眼睛都没缝了,何必这许多?只要二十两就够了!这是当省的,我不能不叫你省,不比陈家何家的事,是万万省不来的呀!”费兴就改兑了二十两。爵兴接了,就去斡旋去了。好爵兴,果然只花了二十两银子,却买了一个黄千总了,回报贵兴,自然欢喜。 这一夜,外面饶钹喧天,他里面却是洞房花烛。这风声传到了梁家,凌氏等知道桂仙姑嫂,双双自尽,不免叹息一番,只因彼此成了仇敌,也不便去吊唁。凌氏念着一脉至亲,哭了一场,方才想起,十五那夜,桂仙私行到来,临去那番话,竟是句临终叮嘱之言,难得她小孩子家,有这个远虑。后来天来回家,谈起桂仙的话,凌氏便把棱仙叮嘱,恐怕贵兴闹了大乱子,托付照应他的话说了,天来也是叹息不止。表过不提。 且说凌氏这一天,正在没事,,看着儿媳们赶做冬衣,忽然哄了一班佃户进来道:“梁太太,不好了!今天来了许多强盗,把我们的田禾都抢割了!”凌氏一看,正是北沙一帮的佃户,不觉叹了一口气道:“既然遇了强盗,今年的租,且免了吧!”众佃户道:“老太太呀!多蒙你的慈悲,田租便兔了,只是我们靠着过冬天,度新年的本钱,都没有呀!”说罢都哭了。凌氏道:“你们且歇歇去吧!我再商量周济你们点便了。”众佃户谢了出去。 凌氏便叫请了翰昭过来,告知此事,翰昭飞也似的,去报了千总。那黄千总皱眉道:“可巧我今天泻肚子,还没有吃饭,这是地方公事,说不得也要去走一遭,只是我要吃点饭才走得动呢!” 翰昭道:“吃过饭,恐怕强盗去远了,追不着呢!”黄千总怒道:“朝廷也不使饿兵,你们倒要使起饿官来了!”吓得翰昭不敢再说,只得退出来等候。直等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听传呼备马,等了好一会,黄千总方才出来,跨上马,带了几十个兵。 翰昭跟着走。翰昭起先还恐怕跟不上,谁知他倒是按辔徐行,莫说翰昭只有五十多岁的人,就是八十岁老头子,只怕也跟着他绰绰有余呢!等到到了北沙时,哪里还有个强盗的影子?只剩了一片蹂躏之迹,两面毗连的田禾,却依然是黄云满地。黄千总问道:“这两面毗连的田,也是你的么?”翰昭道:“两面都是别人家的。”黄千总道:“这又奇了!既是强盗抢割,他又何分彼此? 何以你家的便抢的一颗不留,人家的却一颗不动呢?”两句话问得翰昭无言可答。黄千总道:“只怕你欠了人家钱债,人家来取去抵债的吧!”翰昭道:“我并没有欠人家的债,或者仇家是说不定的。”黄千总大喝道:“既然是仇家,你怎么报的是强盗? 好个不知轻重的村夫!”说罢拨转马头去了,翰昭目定口呆的怔了一会,只得回去告知凌氏,凌氏听了,也是无法可施。翰昭道:“不如通个信给天来侄儿,叫他回来计较。”凌氏道:“这可不必了,此刻将近年下,糖行里生意正忙,不要又叫他分了心,并且叫他回来,也不过是叹上两口气。他的怕事,比你我还厉害呢!”翰昭只得罢了。这里凌氏又张罗周济了各佃户,方才拜谢而去。幸而年来他们糖行生意还好,要是差不多的人家,这一下子,可支持不下去了。 闲话少提、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又是腊尽春回,交到雍正六年戊申了。天来在行中料理生意,直到年三十夜,方才同了君来、养福回家度岁。广东风气,大行店家,新年里总要到正月二十几才开张,所以天来兄弟父子,就得在家多盘桓几日,以叙天轮之乐。 贵兴那边,景象又自不同。一班酒肉兄弟,狐群狗党,终日不是赌钱,便是吃酒,偶然取过锣鼓来、乱打一阵,这就算他们最清雅的玩意儿了。一天早起,,天井里两盆兰花开了几朵,贵兴便大大高兴起来,要置酒赏兰,在去年打不尽的裕耕堂上,大排筵席,真是群凶毕至,众丑咸集。饮酒中间,贵兴忽然停下酒杯,叹了一口气。宗孔又忽然扭扭捏捏摇摇摆摆的问道:“吾问侄老爹者,为何忽然而叹气之乎?”贵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叔父怎么掉起文来了?”宗孔呵呵大笑道:“我近来亲近了区老表台,听见他常常的‘之乎者也’,我染了他点书卷气,也来学学,这句话,文便掉了,只是那个‘也’字还没有安装上去。”说的众人一齐大笑。爵兴道:“笑话慢说,端的贤侄为何叹气?” 贵兴道:“我只恨天来那所石室,坏了我的风水,不然,前年我就中了。中举之后,一定是连捷的,违捷起来,我还是个状元。 你想去年丁未科的状元,怎么还会让给一个‘彭启丰’呢!” (雍正五年丁未状元彭启丰。)爵兴道:“这个何必心焦!他那所石室,总不能死守着的,好在今年不是乡试年期,我们各尽能力,尽今年弄了过来,纵使弄他不过来,硬拆也要拆了他的。包管明年己酉,贤侄高中一名解元,后年庚戌连捷大状,我这里预贺一杯!”说罢,吃干了一杯酒。众强徒一时又欢呼起来。贵兴道:“我想我的运气,真不如人。你看今日赏花,那花盆都是粗货,往日南雄广源店,本有二十四玉石花盆,还有一堂花梨木桌椅,却又被天来拿去了。若在这里,岂不光辉!”宗孔大叫道:“既是广源店的东西,就是两家都可以用的了,他是甚么人敢拿了去!来,来!众兄弟们帮个忙,同我去拿了来!”说着就要走。 爵兴道:“贤侄且慢!既有此事,你可写个条儿,只说同他借来用,他要是肯呢,我们这个就是‘刘备借荆州’。他不肯时,我们就去抢了来,这是先礼后兵,他却怪不得我了。”贵兴大喜,就写了个字条,叫喜来去借。喜来去了许久,回来说道:“不肯,不肯,他说东西都在省城,被人家借去了。”宗孔跳起来就要去抢。爵兴道:“你们且慢,等我分派这件事,要贤侄带了头,先叫开了门,只说一来拜年,二来当面求借东西,有你带了头,以后就没有事了。若是教别人去,他明天到衙门里报一个案,那可怎么得了!虽然谅他也不敢,然而总不能不防到这一着。”贵兴道::“我亲去了,怎么就没事了呢?”爵兴道:“贤侄自己去了,他哪里还好告,就是告到官司,只说我们中表至亲,闹着玩得,谁稀奇他的东西,这就变了个‘谈笑官司’了。” 宗孔跳起来道:“妙计,妙计,我侄老爹几时做了皇帝,封你做个军师。”爵兴道:“不要胡说!”宗孔道:“状元升宰相,宰相升皇帝,这有甚么稀奇?不要多说了,侄老爹,走吧。”拉着就走,众强徒一拥而去,只剩下爵兴看家,众人一拥,到了梁家门首。贵兴道:“他看见我们人多了,一定不肯开门。你们且悄悄的站在两旁,等我打开了门,你们就一拥而入。”众人点头应允。贵兴便去敲门,祈富便问是谁,贵兴道:“是我!”祈富听得是贵兴声音,吃惊不小,不敢开门,飞跑到里面报信。凌氏等也吃了一惊。 未知开门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爵兴宗孔双荐凶徒 叶盛简当一场败北 话说凌氏等听说凌贵兴来了,也吃了一惊,踌躇了良久,面面相看,想不出个主意。凌氏道:“也罢!开门放他近来,等我也问他一番,问他为甚只管和我作对。好歹他是我的侄儿,未必好拿我怎样,媳妇们且回避了,祈富快去开门!”天来兄弟,见母亲这般吩咐,也不敢阻拦,眼见祈富往外去了。不多一会,忽见祈富飞奔进来,大喊道:“老太太!官人!不好了!强盗来了!”凌氏母子大吃一惊,只见贵兴跟在祈富后面,嘻嘻哈哈,一路笑着,赶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也不知多少,仿佛只认得宗孔、美闲、越文、越武几个,其余乱哄哄的,一时也难分辨。 却说凌贵兴走进客堂,见了天来,一时良心难昧,脸上不觉红了一红,胡乱拱拱手道:“老表台请了!”瞥眼看见凌氏坐在堂上,也不觉弯下腰去,拜了一拜道:“给姑母大人贺岁!”凌氏发话道:“贵兴!我家同你一向是和睦无事的,你为甚事,近来只管和我们作对?须知……”说声未绝,贵兴也没有答话,忽听得宗孔大吼一声道:“侄老爹!你为何只管同他说话,岂不误了正事!来,来,来,我给你有话说!”贵兴闻言,借势一溜,就溜到天井里去。宗孔大踏步上前,一手执着凌氏,大吼道:“你这老虔婆,老不贤,占据了石室,阻迟了你侄老爹的功名富贵……话声未绝,挥起碗大拳头,就要打将下去。天来连忙抢步上前救护。凌氏又气恼,又惊骇,身子上不由的抖将起来。众强徒一拥上前,把所有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登时抢个一空。宗孔放光了一双凶眼,看着众人都一哄散了,便放了凌氏,一翻手扭住了天来道:“贤甥,你送我一送!”不由分说,拉着就走。天来只得跟了出来。走出大门,只见一众强徒,已是散的无踪无影。 宗孔一撒手道:“饶了你吧!”顺手一推,天来几乎跌了一跤,宗孔便扬长去了,一径奔回贵兴家中。 只见众人手忙脚乱,正在那里调排桌椅呢。当下重整杯盘,欢呼畅饮。贵兴忽然又放下酒杯,长叹一声。宗孔道:“侄老爹!方才因为玉石花盆叹气,此刻已经取到,不知还有甚不满之处?”贵兴道:“叔父哪里得知!我此刻忽然想起,我家连丧二命,虽是他们自寻短见,但是我细想起来,总因为梁天来而起,倘使没有梁天来这件事,我不至于同妹子破面,我妹子就不至于上吊,我妹子不上吊,我妻小也就不致吞咽。这两条命,不是都被梁天来害了么?怎能够把他兄弟杀了,作为抵命,我才得甘心呢!”宗孔道,“侄老爹放心,包在我身上,替侄老爹报仇雪恨!”区爵兴道:“老表台不知有甚妙计?”宗孔道:“侄老爹有的是钱,江湖上有的是英雄。我闻得人说,什么古语有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好歹去找两个来,一个对一个,怕不结果了他!”爵兴听罢,低头不答,贵兴道:“还是叔父算计得到,但不知哪里去寻那江湖上的英雄?”宗孔道:“一时哪里去寻?这个只好放在心上,随时留心,遇见时便邀了来,还不能马上就对他说这件事,慢慢的买伏他的心,自然就办妥当了!贵兴点头称是。当下饮酒已毕,各强徒如鸟兽散,不提。 过得几天,区爵兴带了一人,来访贵兴道:“贤侄前说过要结交天下英雄,我特引这位熊兄来见。”贵兴大喜,便问姓名。 那人道:“在下姓熊,没有名字,排行第七,因此人都叫我熊阿七。”贵兴连忙叫置酒相待,熊阿七又讲些使刀弄棒的法门,贵兴只乐得手舞足蹈。爵兴道:“这都不是阿七哥的本行,他擅长的是飞檐走壁,夤夜之间,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贵兴益加喜悦。阿七道:“在下何足道!敝友李阿添,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大爷礼贤下士,早晚当带来相见。”贵兴大喜道:“不知几时可以同来?”阿七道:“就在近处,如果大爷不弃,明天准定同来。”贵兴道:“如此最好,千万不可失信!”酒饭已罢,阿七要吃鸦片烟,贵兴叫人买了一两来,阿七呼呼的吃个干净,方才别去。 到了明日,果然引了李阿添来。另外还有两人,一个名叫甘阿定,一个名叫尤阿美,一般的都是身材矫健,面目狰狞。贵兴一一接见,置酒相待。饮酒中间,忽然宗孔走到,与众人一一相见,坐下便吃。直等到酒阑人散,宗孔问贵兴道:“方才那几个人,是哪里来的?”贵兴道:“是区表叔荐来的,就打算叫他们去干那个勾当。”宗孔道:“这都是初交之人,不可就付之重托。我有向个心腹朋友,相好多年,近来许久不见了,前两天打听得他商人在陈村,我便赶了去,请了他来,所以几天没有到这里。这两个一个姓简,名当,一个姓叶,名盛,都是江湖上好汉,杀人不眨眼的。此刻请在我家里,侄老爹要见时,就请来相见。”贵兴道:“既如此,何不早说?请来同众人叙叙,多几个人,到底好商量些。”宗孔道:“侄老爹!你聪明一世,为甚要懵懂一时?这是一件机密大事,只要一两个人知道,方才妥当。 若是知道的人多了,万一风声传了出去,岂不误事!”贵兴恍然大悟道:“既这等说,叔父且去请那两位来。”宗孔道:“请来便怎么?”贵兴道:“就重托了他们!”宗孔道:“爵兴荐来那四个呢?”贵兴道:“叔父放心!我不叫他们知道便是,我招接着他们,另外有个用处。”宗孔听了,便起身作别而会。 不一会带了简当、叶盛两个来。贵兴大喜,一一相见。宗孔便对两人道:“我侄老爹同梁天来兄弟,结下了不解之仇,因此要烦你两位,好歹去结果他兄弟两个,自有重谢。”贵兴接口道:“你两位果然有胆,去办了这件事,不管是打死杀死,只要是弄死他一个,我就谢银五百两,弄死两个,就谢一千两。倘然告到官司,有我这里承当,包你没事!”宗孔又抢着道:“官司这一层只管放心,我侄老爹自会打算。这等好机会,你两位不发个财,也就错过了!”简当道:“大爷要差使我们,自当效力。” 贵兴大喜道:“如此就重托你两位,但不知怎样下手?”简当道:“这个可不能预定,好在他兄弟开店在省城,住家在这里,早晚总有往来,最好觑个便,在路上下手,结果他了。”贵兴大喜,即刻取出五十两银子,送给二人道:“两位先拿去做茶资,事成之后,另外再谢。”二人接了,连忙道谢:宗孔对二人使个眼色,二人会意,就起身作别,宗孔也跟了出来,邀到自己家里,问二人讨了个八折回用。二人无奈,取出那五十两银子,在内称十两,交付宗孔。又将余下的四十两,分称做两份,二人均分了,方才别去。 叶盛拉了简当,走出村外僻静的去处道:“今日这事,是你答应加,我并没有开口。我想杀人偿命,是一定的,这个勾当,我可干不来。他此刻便道闹出官司,有他抵当,倘或到了那时,他只推不知道,那便奈何?请你一个人去干吧。”简当道:“你真是个呆子,等到杀了人时,拿了他的谢银,逃得时最好。万一逃不脱,闹到官司,少不得他要出来料理。倘使他不肯料理,我们便供出他的主使,看他怎样!”叶盛道:“你说我呆,你才呆呢!到了那时,任凭你供了他,他有的是金子银子,拼着花个一万八千两,到衙门里,怕不洗刷的干干净净,又怕伤了他么?到了那时,我们更是不得脱身。况且这些狗官,地方上如果出了人命案子,凶犯逃走了,他没了法子,还常常拿个不相干的人来,苦打成招,硬派他是凶手,拿来抵命,以了他的公事,何况真正凶手到了案呢?”简当听了呆了一呆道:“据你这样说,万一干下事情,逃走不脱,就是他肯设法,也是无用的了。”叶盛道:“可不是么?”简当道:“此刻银子已经受了他的了,这个雪亮的东西,好容易到手,难道还了他不成?”叶盛道:“我们不如到省城走一道,在番摊馆里碰个机会,如果发了财,我们就远远的走开了,岂不是好?”简当拍手道:“此计大妙!”二人当下就唤了船,到省城去,一连四五天,十分得手,每人拿着二十两的本钱,不到几天,大家身上都有了百十两银子了。叶盛便道:“此刻我们有了本钱,我向来听见说,贩私盐极是好利息。 我们何妨去做这个生意?”简当道:“私盐太累赘了、我看还是贩鸦片烟好。这里又有聚仙馆的林大有,他是个私贩烟土的头脑,我们就到他那里买了烟,贩到四乡去,岂不轻便?”叶盛道:“那么我们就办起来!”简当道:“且慢!我们的本钱还,明日再去押两个宝,每人凑到了二百两银子,就好试办起来了。 到了第二天,两人就分头去赌。谁知从这一天起,连日不利,不到三天,把赢来的连本带利都输了。输的火发,连穿在身上的衣裳,都剥下来去赌,只剩得赤条条的两条光棍。累得凌贵兴在那里盼望的双眼将穿,只是沓无消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三德号大有定奇谋 裕耕堂爵兴诈酬谢 却说凌贵兴自从打发简叶两人去后,便天天盼望信息,谁知他两个这一去,就同泥牛入海一般。看看望到春尽夏来,端阳又过,只没有个信,宗孔也帮着在那里着急。此时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等,。却天天在贵兴的裕耕堂内啸聚,还有旧日的一班强人,无非是大酒大肉,亏了这个同贵兴消遣日子,未曾把他盼煞。宗孔却又另外一种心事,日日只盼二人得手,一则自己面子上好看,免得被区爵兴荐来的人夺了头功;二来事成之后,贵兴既谢他二人,少不免要谢我这个荐主;三来又可以在他二人谢钱之内,索个回用;四则等他闹到官司,贵兴要同他上下打点,自己多少经点手,从中又可以落点私肥。这一件事成与不成,与自己财运,大有关系。所以他心中比贵兴更是来的着急,时时在梁家门前窥探,却又没个动静,不胜纳闷。 这一天正当六月盛夏,贵兴正同众强徒在家赏荷花吃酒,忽见宗孔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一言不发,拉了贵兴到书房里,悄悄说道:“方才有人从省城来,说看见简叶两个,流落在那里,不知是何缘故,我意欲到省城去打听打听,侄老爹你道好么?”贵兴道:“他两个一去,杳无信息,连面也不得一见,我天天在这里盼望,既然知道他们在省城,说不得我两人同走一遭。”商量停当,等到吃罢了酒,贵兴、宗孔带了喜来,就赶到省城。 原来此时贵兴却在省城开了一家绸缎号,招牌叫做“三德”,这三德号前面设柜做买卖,后进却设了三间密室,以备聚集商议机密事情的。当下贵兴到三德号住下,便叫宗孔去找寻二人,寻了两日,方才带了来,见了贵兴,满面羞惭,无言可说。贵兴道:“不必如此。已往之事,我也不来追问,只要你两位,以后肯同我尽心办事,我依然一样酬谢。以前之事,一概不必提起。” 叶盛道:“这件事,事关人命。最好是多两个人,商量一个善法,方好下手。”贵兴道:“你们意中可有甚么朋友可靠的么?” 简当道:“我有一个朋友,姓林,名叫大有,生得身材短小,习得一身武艺,向来在江湖上打家劫舍,无所不为。近来改邪归正,在小北门外,开设一间聚仙馆,门面专卖鸦片烟,暗中却是私贩烟土。他为人足智多谋,可以商量这件事。”贵兴道:“烦你就同我请来好么?”简当应允去了。 不多时,即同了林大有来见。贵兴大喜,即叫置酒相待。酒过三巡,贵兴又提起前事。林大有道:“方才简大哥在敝馆已经提起,然而据我看来,这件事实在难办。此刻升平世界,哪个敢平白地去杀人?”贵兴道:“据此说来,我这个仇,是不能报的了。”林大有道:“法子是有一个,可是要大爷舍得银子。”贵兴道:“要多少银子呢?”大有道:“我这个办法,要用许多人。头一层公众的酬谢,至少要五千,倘有结果得天来兄弟的,大约也要一千一个。至于事后,一定要闹出官司,就要上下打点,那个说不定一万八千,也要大爷承认的。”贵兴道:“还有么?”大有道:“没有了!”贵兴呵呵大笑道:“这不过拿万把银子出来罢了。我当是甚么一千几百万,我可就拿不起了。只请教是个甚么办法?要多少人才够调拨?”林大有道:“人是愈多愈好。纠了众人,去他家打劫,就乘机杀了他。”贵兴忙道:“明火打劫,要吃官司的呢!”林大有道:“他只管告明火打劫,我只供撬门行窃,这就在乎大爷在外头打点的了。”贵兴道:“还有杀人呢?”大有道:“就是为的这个,倘使一个人杀死一个人,拿住了,是没得抵赖的,我这条计,多用人去。倘使杀了人,到了官,只要大家约定,胡乱供一个张三李四的名字,只说他畏罪在逃,未曾到案。大爷再在外头打点,不过起了个通缉文书,慢慢的就冷下来了。”宗孔拍手道:“妙计,妙计!若不是我荐出简兄,哪里转得出这位林大哥来?”贵兴道:“此计大妙,既然要用多人,我那里差不多有二十人光景,你们三位,若是有甚朋友,也可以荐来。”林大有道:“我有两个知己朋友:一个周赞先,一个黎阿二,向来都在江湖上走动,可以同去。” 简当道:“我有一个本家简勒先,向来在肇庆一带贩卖私盐,此刻因为折了本,投在番禺县衙门,充个卯差,也可以去得。”叶盛道:“我有个舍亲,姓蔡名顺,许久没有事业了,望太爷也提携提携他。”贵兴一一允了,当下席散无话。 次日,林大有带了周赞先、黎阿二来,简当带了简勒先来,叶盛、蔡顺也陆续来到。大家会齐,商量这件事,只喜得贵兴笑逐颜开,又复置酒相待,便欲同到谭村。林大有道:“承大爷之命,本当即刻起行,只伯到了那里,一时未便动手,做这等事,也要见机而行。”贵兴忙道:“林兄莫非想就在省城劫他糖行,就便行事么?”林大有道:“这个如何使得?一则省城巡防严密,二来糖行人多,我们又认不得梁天来是个圆的扁的,万一杀错了人,岂不是白白劳心,又白担个干系么?还是到谭村他家里去为是。但不知他甚么时候在家。到了那里,未免要暂时耽搁,打听他的行踪,这可是说不定几天的事。恰好这几天。我澳门有一票烟土要到,必要我自己在这里接应,所以一时不便动身。” 贵兴道:“这一票宝货,不知几时可以到得?”大有道:“大约月底必到,一经到了,我们就动身去干事。大爷放心!我老林答应了人家的事,哪怕粉身碎骨,总要办成功的。”贵兴大喜,从此连日就在三德号大酒大肉的欢聚。转瞬到了月底,林大有的货到了,他还要发往四乡,又忙了几天,直到七月初旬,方得动身。林大有道:“我们到了谭村,都是面生的人,被人家见了,未免犯疑。不如改过装扮,夜间上岸,就到大爷府中住下,觑便行事,方才妥当。”贵兴喜道:“林兄真是见得到,不槐文武全才!” 当下贵兴带了林大有,宗孔带了周赞先、黎阿二,简当带了简勒先,叶盛带了蔡顺,或扮作山西客人,或扮作水果贩客,身边暗暗藏了器械,陆续分班雇船,向谭村进发。到得裕耕堂中,贵兴忙叫请了区爵兴来,商量办事。又招了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以及贵兴本族凌美闲、越文、越武、越顺、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其誊、海顺、柳郁、柳权、润保、润枝,连贵兴、宗孔共是二十九个无赖强徒,就在裕耕堂中挤挤挨挨的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