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奇冤 - 第 1 页/共 6 页

《九命奇冤》 清吴沃尧所著的小说。最初发表于梁启超主办的《新小说 (杂志)》。共有三十六回,演述雍正年间发生于广东的一件大命案。他根据旧小说安和先生所著的《梁天来警富奇书》而加以改作,用较好的布局,动人的描写,曲折的故事,写成了一本动人的作品。   作者在第一回中说:‘这件事出在本朝雍正年间,这位雍正皇帝,据故老相传,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然而这个故事后来闹成一个极大案子,却是贪官污吏,布满广东,弄得天日无光,无异黑暗地狱。’可见作者是借历史上的公案,加以新的内容,来攻击当日黑暗地狱中的贪官污吏。   书中用倒装的叙事手法,把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有机地连贯起来,这与《儒林外史》的形式不同,似乎是受了外国小说的影响,这是本书的一个特色。 目录    第一回 乱哄哄强盗作先声 慢悠悠闲文标引首   第二回 广源店股东拆股 马鞍街星士谈星   第三回 接京函陈大人卖关节 除孝服凌贵兴考乡科   第四回 盼乡榜焦心似沸 讲风水信口开河   第五回 论柴米家庭现丑态 恣鼓簧中表动争端   第六回 鼠牙雀角宗孔穿墉 虎噬狼吞爵兴设计   第七回 假三千债抢三百银强徒得意 打五巴掌换五担米乡老便宜   第八回 明恩怨夫妻大闹 慈孝母子伤心   第九回 赠衣银贤母怜贫 缢罗巾淑媛谢世   第十回 遇重丧恶棍大遭殃 代和事好徒快中饱   第十一回 裕耕堂一绸闹 区爵兴两次私肥   第十二回 黄千总有意纵强徒 凌贵兴亲身行抢劫   第十三回 爵兴宗孔双荐凶徒 叶盛简当一场败北   第十四回 三德号大有定奇谋 裕耕堂爵兴诈酬谢   第十五回 堂前设恶誓大有劫盟 窗外听私言张凤报信   第十六回 区爵兴当筵俨行军令 凌祈伯临阵却用火攻   第十七回 闻凶耗梁天来气死 破石室黄知县验尸   第十八回 张阿凤挺身作证 施智伯仗义誊词   第十九回 愤奇冤天来初告状 行重贿勒先访官亲 第一回 乱哄哄强盗作先声 慢悠悠闲文标引首 “哙!伙计!到了地头了!你看大门紧闭,用甚么法子攻打?”“呸!蠢材!这区区两扇木门,还攻打不开么?来,来,来!拿我的铁锤来!”“砰訇!砰訇!好响呀!”“好了,好了!头门开了!——呀!这二门是个铁门,怎么处呢?”“轰!” “好了,好了!这响炮是林大哥到了。”“林大哥!这里两扇铁牢门,攻打不开呢!”“晤!俺老林横行江湖十多年,不信有攻不开的铁门,待俺看来——呸!这个算甚么,快拿牛油柴草来,兄弟们一齐放火,铁烧爇了,就软了!”“放火呀!”劈劈拍拍,一阵火星乱迸。“柴草烧他不红,快些拿木炭来!”“好了,有点红了,兄弟们快攻打呀!”豁剌剌!豁剌剌!“门楼倒下来了,抢进去呀!”“咦!怪道人说梁家石室,原来门也是石的。”“林大哥!铁门是用火攻开了!这石门只怕火力难施,又有甚么妙法?”“呸!众兄弟们有的是刀锤斧凿,还不并力向前,少停,凌大爷来了,倘使还没有攻开,拿甚么领赏!”“是呀,我们并力攻打上去,不怕他铜墙铁壁!”好忙呀,刀儿,锤儿,斧子,凿子,一齐乱下。“好了,我这里打下指头大的一点来了!”“我这里芝麻大一点也没有动呀!”“嗳!攻了大半个时辰了!我老林打家劫舍,也不知经过几百回,却没有经过这样为难的事,兄弟们不要白费力了,设个法儿,用软梯上去吧!” “不中用!这一个石室,没有天井,就有两个窗户,也不过一尺来高,四五寸宽,哪里进得去!”“那么,我们掘地道来!” “也没用,这个牢房,是我老子在世的时候承造的,他常常说起,说这牢房底下,四围打了一丈二尺深的沙桩呢。”“这可难了!”轰!轰!轰!“这是三响号炮,凌大爷到了!”“凌大爷,这石室攻打不开,还求示下!”“吓!你们在我跟前夸了嘴,此刻闹到骑虎难下,难道就罢了么?”“大爷不要动怒!我老林还有一条妙计!”“快点说来。”“好在大爷不是要取他钱财,……”“我大爷有的是铜山金袕,要他钱财做甚么?这个不消说得!”“只要结果他一家性命,我老林还有一条妙计,不须打破他这牢房,便可以杀他个寸草不留!”“也罢!我本来只要杀了他弟兄两个,怎奈他全不知机,只得一不做二不休的了!老林!你就施展你那妙计吧!”“兄弟们搬过柴草来,浇上桐油,就在这门前烧起来,拿风箱过来,在门缝里喷烟进去,……阿七!你飞檐走壁的功夫,还使得么?”“老实说,我虽然吃了两口鸦片烟,这个本领是从小学就的,哪里就肯忘记了!”“既这么着,你上去把四面的小窗户,都用柴草塞住了,点上一把火。” “可以,我就干这个。”“凌大爷!这里有马鞭,你且坐在上风一边,看俺老林成功也!兄弟们快来动手!”好爇闹呀。怎见得?——毒雾迷天,浓烟匝地,风过处红火焰焰,火低时黑气腾腾,添柴草得奋不顾身,遑问焦头可虑;拉风箱得乱抒双臂,不辞额之劳。四壁厢犬吠鸡飞,一霎时神号鬼哭。尽任他锣声震地,官军赴援无人。只听得炮响连天,贼徒声势愈大。桐油烟臭恶难闻,向石门缝中钻去,催命符容情不得,从阎罗殿上颁来。叫尔室中众人,化作冥司群鬼。纵不似北京的挂炉烧鸭,也要做江南的异味熏鱼。 “这会烧够了两个多时辰了!大约此刻已有四更多天,这牢房里的人,是活不成的了!凌大爷!我们散吧?”“好呀!这正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旋歌’,走呀!打轿子过来!”哄哄哄一阵散了,这一散不打紧,只是闹出一段的大嗓子来了。 嗳!看官们,看我这没头没脑的忽然叙了这么一段强盗打劫的故事。那个主使的甚么凌大爷,又是家有铜山金袕的,志不在钱财,只想弄杀石室中人,这又是甚么缘故?想看官们看了,必定纳闷;我要是照这样没头没脑的叙下去,只怕看完了这部书,还不得明白呢。待我且把这部书的来历,以及这件事的时代出处,表叙出来,庶免看官们纳闷。 话说这件故事出在广东,我闻得各处的人,都说广东强盗多,广东果然强盗多,这句话我也不能代广东人讳,但是大凡做强盗的人,无非是些无赖地痞,亡命少年,从没有坐拥厚资,名列缙绅,也去做强盗的道理。然而这件事,却是一个坐拥厚资的人去做强盗,并且这个人虽然不是甚么阀阅名门的子弟,却也是纳监读书,充做书香人家的人。似他这等人,也做了强盗,岂不是一件奇事?并且这件事出在本朝雍正年间,这位雍正皇帝,据故老相传,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于国计民生上,十分用心,惩治那暴官污吏,也十分严厉,并且又明见万里,无坚不烛。至今说起来,大家都说雍正朝的吏治是顶好的。然而这个故事,后来闹成一个极大案子,却是贪官污吏,布满广东,弄到天日无光,无异黑暗地狱;却不迟不早,恰恰出在那雍正六、七年时候,岂不又是一件奇事? 要知道这件奇事的细情,待我慢慢一回一回的表叙出来,便知分晓。蔡哲炯扫校—— 第二回 广源店股东拆股 马鞍街星士谈星 却说广东素称繁盛之区,向来商贾云集,百货流通,从前海路未通,往来北省的人,多是取道江西。这江西与广东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南雄岭。这南雄岭是广东省南雄州所属的地方,过往之人,都要在此地经过,因此朝廷就在这个所在,设立税关,征收关税。南雄地方,就成了个南北通衢,客商辐辏,那些多财善贾之流,多在那里开行设店。 内中单表一家绸缎铺子,招牌是“广源字号”。这广源是郎舅两个合伙开设的,一个姓梁,名叫朝大,一个姓凌,名叫宗客,都是广州府番禹县人氏。这凌宗客就是梁朝大的妻舅,郎舅二人,情投意合,生意也十分茂盛。后来宗客在别处发了一票大大的横财,先就回到省城去安闲度日,所有南雄生意,都归与朝大经营。不料乐极生悲,这凌宗客发了大财之后,安享得没有几时,就呜呼哀哉了。遗下一子,名叫贵兴,表字祈伯,向来下帏读书,纳粟入监,以为考乡场地步。此时丁了忧,正好庐墓读礼。谁知过得年余,梁朝大在南雄,也一病身亡。朝大两个儿子,长名天来,次名君来,其时正在番禹谭村居住。一朝得讣,不必说,自是星夜奔丧而去。到得南雄,料理丧事已毕,细查近别人。盘出多少现银,我们照老股公摊,一来免了这头牵挂,二来得了现银,我们回到省城,也好再图别业,想凌表弟也未必不肯。”商量定了,就写了封信,去通知凌贵兴,贵兴得信,果然来了。 兄弟两个,再把上项主意,诉说一番,贵兴也点头应允。当下三人定了主见,就招人盘受,不多几天,交易都算清了,自然都是二一添作五的分了。只剩下二十四个玉石花盆,及一堂花梨木椅桌,因为议价不合,还没有受主。天来同贵兴商量道:“我们不能为了这两样东西,只管耽搁,好在这个大家都用得着的,不如我们两家分了吧。”贵兴道:“好好的全副东西,分散了就可惜了!不如我们两个投票估价,出得价高的,拿出钱来,拿了东西去,拿不着东西的,可得了那价钱,岂不是好!”天来道:“表弟高见不差。”于是两人各各写了投票,交了出来,邀了证人,当众拆开。天来出的是一百零五两,贵兴只出了八十两。天来马上去兑了一百零五两银子,亲手交与贵兴,贵兴不觉后悔起来,对天来道:“这两样东西,弟倒也心爱,只因一向在家读书,不知物价,所以出得贱些。如今我多加五两,共作一百十两,请表兄让与弟用如何?”无来本是无可无不可之人,当下正欲答言,尚未开口。那旁边一个做中证的老伙计道:“这可使不得!当众投票,是极公正之事,此刻票已开了,又来加价,起初又何必投票呢!倒是当面讲价的好了!与其开了票之后,再来加价,又何必开票呢?不是徒然多此一举么?并且凌世兄当面加得,梁世兄自然也当面加得。倘使梁世兄也是心爱此物!也加起来价来,岂不成了个争端么?依我看来,还是依投票之价,粱世兄得去为是,免得因此些微小事,你两家中表,起了争端,此是老夫愚见,依与不依,听凭你们二位尊裁!”欢人齐声道:“老丈之言甚是!倘不如此,我们今天承邀作证人,也是白白多此一举了!”贵兴迫于众论,不得已接了天来银子,怏怏不已。当下诸事停当,表兄弟三人,一同买舟返省。天来兄弟,自回谭村不提。 且说贵兴与天来分手之后,只叫家人雇人挑了行李回去,他自己却散步街头。偶然走过马鞍街,只见一家门首,围着许多人观看。贵兴抬头看时,只见那家门首,挂着一面簇新招牌,写着“江西马半仙,专参六王神课,兼津命相,陰阳地理”十九个字。贵兴看罢,心中暗想:我向来在此走过,未见有此,想是新到的,何妨前去领教他一回呢?想罢上前,分开众人,走到门内。只见屋内摆着一个课坛,上面坐着一人,头戴瓜皮小帽,身穿蓝布长衫,外面罩着一件天青羽毛对襟马褂,颈上还围着一条玉兰绫子儿硬领,黑黑儿,瘦瘦儿,一张尖脸,嘴唇上留着两撇金黄色的八字胡子,鼻子上架着一个玳瑁边黄铜脚的老花眼镜,左手拿着一枝三尺来长的竹旱烟管,嘴里吸着,鼻子里一阵一阵的烟喷出来。右手拿着一柄白纸面黄竹骨的招叠扇,半开半合,似摇不摇的,身体在那里晃着。隔着那眼镜上的两片水晶,看见他那一双三角眼睛,一闪一闪的,乍开乍闭。贵兴向前拱手道:“先生请了!”马半仙听见招呼,连忙呵了一呵腰,左手放下烟管,把鼻子上的眼镜除了一除,嘴里也说:“请了请了。” 一面说着,也向贵兴打量一番,只见他生成一张嫩白脸几,滴溜溜的一双小眼珠儿,薄薄的嘴唇几,高高儿的颧骨,露露儿的鼻孔,头戴细黑布的瓜皮小帽,上头缀着个核桃大的蓝帽结子(粤俗:素服,帽结用蓝不用白),帽檐上面,却缀上一块天蓝宝石的帽准,身穿细机嫩蓝布长衫,手执一把宫扇式的纨扇,脚上蹬一双挖花京式素鞋,那鞋底儿足有一寸多厚,举止浮动。打量过了,心中早有了主意,一面低下头来,在桌于底下拉出一把凳子来,说声“请坐”。贵兴也不谦让,就便坐下,嘴里说道:“先生敢是初到敝地,难得多才多艺,特来请教算一个八字。”马半仙道:“如此请教贵造。”贵兴便将生辰八字,一一告知,半仙戴上眼镜,提起笔写了出来,起了四柱,侧着头,看了一会,又轮着指头掐了一会,放下笔来,除下了眼镜,捋了捋胡须,打了一声咳嗽,双眼望着贵兴道:“贵造是一个富贵双全的八字,小弟在江湖上代人算命,已有二十多年,似这般八字,却也不曾遇到过几个。还记得十五年前。小弟到北京去,有人拿了一个八字来算,我算得他非但富贵双全,并且才兼文武,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只有一件奇怪,他到了晚年,有一步运,遇了七煞阳刃,据飞星划度算去,恰好那两年,又是丧门、披麻、亡神、白虎、暴败、天狗、天哭等星宿,应该不得善终,要过刀而亡的。然而好的我就依书讲命,一齐说了,到了后来那一步运,我只得说是恐怕要有点小耗失,起居出入,要谨慎些。你想我们江湖上人,只这句话,就是教人趋避的了,然而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是哪个的八字。到后来方才有人告诉我,说是年羹尧大将军的八字。那时我自己还不相信,怎么象年大将军那样荣华富贵,会过刀而死呢?这个八字一定算得不灵了,一定是我的功夫不津了。谁知康熙皇帝驾崩了,如今这位雍正爷登位,不多几时,就把这位年大将军杀了!那时小弟才敢自己佩服自己,一点儿也不会算错。今天看了贵造,功名富贵,虽然未必及得到年大将军那样,然而不是恭维的话,这状元、宰相、封侯伯,是逃走不去了,并且越到晚运越好。不说别的,就是这日坐文昌,主生贵子,这一层那晚运是不必说的了。据这么看去,贵造比年大将军还高十倍呢!” 一席话说得贵兴手舞足蹈起来,问道:“请先生批个大批,要多少笔金呢?”半仙道:“据贵造而论,一生事业不少,一个大批,说不尽许多,不如批个成本的好。”贵兴道:“就批个成本,不知要多少笔金?”半仙道:“小弟这里的规矩,平常人多算,批成本是五钱银子,若是大贫大贱的八字,我算出来了,就一文不要,送他一本,等他好趋吉避凶。要是大富大贵的命,也要叨光酌加一点,我可是不争论的,只看来人器量如何,俗语说的好,‘量大福大’,我也不必争,那大量的人,也断不会难为我的。”贵兴拍手道:“好好!我就送你一两银子笔金,费心同我批个成本,但不知几天可以批得好?”半仙道:“批成本的,不是寒糊可以了事,先要考定太陰、太阳、经纬,追究胎元、胎息,参考七政、四余、飞星、划度,还要装地盘神煞,考查流年小限,以断定一生衣禄。大约十天之后,方可应命。”贵兴道:“不要紧,就是十天;十天之后,我叫人来取就是了。”说罢,送上一两笔金,半仙也不推辞,就便收了,又说道:“倘不见弃,小弟还当奉赠一相,是不取相金的。”贵兴道:“先生真是多才多艺!招牌上还有陰阳地理,想必也是高明?”半仙道:“不敢!小弟在家乡时,单就因为看风水看的灵,因此人家送与小弟一个诨号,叫做‘钻穿石’……”。 半仙还要再说时,忽见一个小厮走来,对着贵兴请了个安,道:“大爷回来了,为何不到家里去?隔壁陈大人来拜候呢。” 贵兴听了,便立起来,辞了马半仙,带着小厮回去。 不知陈大人是甚么人,来拜贵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接京函陈大人卖关节 除孝服凌贵兴考乡科 却说凌贵兴别过马半仙,带了小厮,回家而去,一路上细问:“陈大人找我有何事故?”那小厮名唤喜来,说小也不小了,年纪也有十五六岁了,贵兴向来以心腹相待。当下喜来便答道:“小人也不知有甚要事,自从大爷动身的第二天,就来过,小人回他说,大爷到南雄去了。他间几时回来,小人回说不知,从此之后,他三天一次,五天一次的来打听。今天看见行李回来,他就过来了,在书房坐等了许久,不见大爷回去。小人便出来寻访,正在没有寻处,恰好遇见大宅那边的易行太爷,说是看见大爷在这里算命呢,小人便寻得来。”一面说着,回到家中,贵兴即到书房与陈大人相见。 原来这陈大人是浙江人氏,本来是一个翰林院编修,放过一任学政,因此人家都叫他陈大人。后来因为犯了清议,被御史参了一本,奉旨革职。他革职之后,羡慕广东地方繁华,就到广东住下。赁居的房屋,恰在贵兴隔壁,彼此邻舍,常有往来。此番来寻贵兴,却是另有一事。 当下彼此相见,寒暄已毕,陈大人凑近一步说道:“前几天屡次奉访,又值老兄公出未回,……”贵兴便抢着问道:“不知有何见教?”陈大人道:“弟接了京里一位同年的信,这位同年姓玉,名字呢,此时却不便说出来。明年是雍正四年丙午乡试年期,这位敝同年,是当今文华殿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的得意门生,已经暗暗的许了他一个广东主考,因写信与弟,要卖一两个关节。弟在贵省,是个客居,这卖关节是重大的事,哪里好去张扬起来,说我有关节卖呢?因此特来与老兄商量,看有人肯买没有?”贵兴听了,暗暗欢喜遭,“马半仙之言验矣!”屈指一算,自己恰好明年五月就满服了。”因对陈大人道:“不知这个关节,怎么买法?有甚凭据?”陈大人道:“老兄没有干过这等事,无怪不知此中玄妙。譬如讲定了价钱,只要他说给你几个字,你就牢牢的记着,等下场的时候,你却把他说的那几个字,嵌在首艺的破题里面,他看见了,自然就取中了。”贵兴道:“此刻不能同主考当面,又怎么行呢?”陈大人道:“这也容易!倘是有人买了,少不得我要进京走一次,就是我说给他几个字,也可以使得。只要我到京之后,把那说的几个字告诉了敝同年,也是一样的。”贵兴道:“不知要多少价钱?”陈大人道:“中一名举人,是五千银子,我做中人的,也要一千五百的酬劳。要是想中经魁,却要一万银子,我的酬劳也要三千,这是我这里的实价。老兄去卖得多少,是老兄的好处,我也不管。”贵兴沉吟道:“这不太贵么?”陈大人道:“看着象贵,其实爇心科名的人看起来,也并不贵。并且贵省的举人,比别省来得体面,一朝中了举人,上自衙门差役,下至赌馆娼寮,哪一处不来巴结奉承,岂不威风!就是乡党有事,出来理论理论,或者同人家说件把讼事,到衙门里去,地方官也不敢怠慢……” 一席话说得贵兴兴致勃勃,便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去找别人,就是我来买了,岂不是好!不过单为我一个,要劳动大人走一次北京,未免劳驾了。”陈大人道:“不瞒老兄说,弟这里已经有了两个举人了。再能有了两个举人,或者有了一个经魁,凑够二万银子,我就动身了。”贵兴直跳起来道:“大人放心! 我就认了一个经魁。不知大人几时动身,便当兑银子过去,”陈大人道:“老兄禁声,这是何等事,岂可这样大呼小叫!叫别人听去,还了得么!”贵兴连忙住口,便请教何日动身。陈大人道:“老兄这里,既然应了一名经魁,弟三五日内,就要预备动身,虽然为时尚早,然而恐怕路上有意外的耽搁。二来到了北京,干停妥了,也要早日给这里一个信,大家也好放心。”贵兴又踌躇道:“万一贵同年放不着敝省主考,就怎样呢?”陈大人道:“这个自然他会打算。”既是放了别人,他也可以临时转卖出去,他也落着点回用,好歹总保你这里不落空就是了。” 当下计议停当,贵兴便转入内堂,与妻子何氏相见,妹子桂仙,过来给哥哥请安道乏,问了些南雄景致。贵兴对何氏道:“好叫娘子得知,今日回家,遇了一件大喜事,娘子要准备做举人奶奶了!”何氏笑道:“乡试还要等到明年,怎么就好准备起来? 并且相公还丁着忧呢,哪能下场?”贵兴道:“娘子!你怎么把日子都过昏了?我们明年五月里,就要满服了呀!”说罢,又把陈大人卖关节的话,一一告知。何氏道:“中个举人,虽然是好,只是丢了一万多银子呢。”贵兴拍手道:“娘子好没打算,你想我们凌家,向来不甚发达,明年乡科闱姓,买‘凌’字的人一定少。加以陈大那里,已经有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姓甚么,我明日索性去问了来。明年闱姓,我重重的买上了这三个字,怕我不在这阉姓里面捞回来么?只怕还有利呢!” 正说话间,喜来进来道:“大宅的易行太爷来了,说给大爷请安呢。”贵兴道:“他来了无非又是借柴借米,我不见他。你只说我路上辛苦,已经睡了。”喜来翻身出去。桂仙道:“易行叔叔,光景艰难,纵使他来求借,也是不多的,自己一家人,哥哥何苦如此!”贵兴道:“妹妹有所不知,这个人‘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见了人噘起一张嘴,除了告帮求借,再没有第二句话,我不愿意见他。不比二宅的宗孔叔叔,他一样是个穷光蛋,却是会说会笑,又肯替人出力办事。象宗孔叔叔那样,我就常常帮助他,也是情愿的。”桂仙听了,就不言语了。 闲话少提,且说贵兴过得一天,就去打了一张一万两的汇票,又取了三千两现银,到陈大人那里去回拜,一面交托这件事,要了关节的几个字,又问了那两个举人的姓,准备买闱姓,捞本赚利;又说道:“大人进京,费心代我多多拜上王大人,明年倘能中个解元,我还准备一万两的贽敬在这里呢。”陈大人照数收下,先向贵兴道喜,贵兴更是乐不可支。再过一夭,又置酒与陈大人饯行,陈大人又教了他在就近买荐卷、买誊录等事,贵兴一一谨记在心。送过陈大人后,不知不觉,过了十天,便叫喜来到马半仙处取批的命本。半仙见了喜来,送茶送烟的同他交谈起来。用言语打听了好些贵兴家事,临了才说:“这几天实在太忙,还不曾批好,再过三天就有了。”喜来只得回复贵兴。过了三天,再去取来,贵兴一看,上面批的他丙午年就要发解,丁未年连捷,大魁天下,某年开坊,某年大拜。看的贵兴手舞足蹈,如同疯子一般,嘴里只说:“这位先生真说得灵!” 正在那里乐不可支的时候,他的族叔宗孔来了,说道:“侄老爹!乐甚么呢?想是有了甚么得意的事了,何不告诉我听听,让我也帮着侄老爹乐他一乐呀!”贵兴道:“叔父有所不知,想我从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叫人同我算过多少命,都是说我甚么三刑、六害,甚么血光、阳刃,都是一片放屁胡说,哪里有一点灵的?你看这个马半仙算的才灵呢!”宗孔接过来,识一半不识一半的看了一遍,道:“丙午……明年就是丙午呀!他说要发解,不知要解到哪里去呢?”贵兴笑道:“怎么叔父不懂这个!”又伸出一个大拇指来道:“‘发解’是说我明年要中解元!”宗孔听了,连忙深深作了一揖道:“恭喜侄老爹!”贵兴哈哈大笑。 宗孔又道:“中了解元之后,怎么丁未年又要大鬼天下呢?”贵兴益发笑不可抑道:“这是个‘魁’字,不是‘鬼’字。”宗孔道:“就是‘魁’字我也不懂呀。”贵兴又伸出一个大拇指来道:“这个字吗?是状元!”宗孔吓得一骨碌爬下来,对着贵兴叩头,贵兴连忙扶起。宗孔道:“阿弥陀佛!这个我也来不及道喜了!果然如此,莫说我宗孔沾了侄老爹的光了,是凌家祖宗,只怕也要沾点侄老爹的光了!”贵兴道:“岂但如此!我们广东八十多年,没有出过鼎甲,我破天荒中了个状元,只怕广东的天也光了呢!”叔侄两个,却同做梦一般,说了半天,宗孔方才说明来意,求借二钱银子买米。贵兴给了他,拜谢回去不提。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瞬腊尽春回。陈大人由京中寄了信来,说是诸事办妥,准备来吃喜酒,贵兴又是一乐。等到五月,除了孝服,又过了几时,考过遗才。一日接到京报,广东正主考,果然是姓王的,副主考姓李,心中无限欢喜。等到八月初六,宗孔便来送场,一连三场的送场接场,都是宗孔在那里忙。 三场既毕之后,贵兴便天天在家中饮酒作乐,心中是稳稳的放着一个举人老爷的了。更有那宗孔格外巴结,先就到招牌库里,打听做匾额的价钱,又到木行里去问旗杆木的价钱,又到刻字店里去问刻朱卷的价钱,……今天问一样,明天问一样,问了来,便去讨好贵兴,把好好的一个凌贵兴,只弄得如醉如痴。眼巴巴望到九月初八。 这一天,说是明天要开榜了,贵兴便起了忙头,不知他忙的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盼乡榜焦心似沸 讲风水信口开河 却说丙午这一年,广东乡科,定在九月初九日放榜。到了初八这一天,凌贵兴就起了忙头了,拉了宗孔,商量开列菜单,预备定酒席,请喜酒。又取过黄历来,看了开贺的日子。又进去叫何氏,预备赏报子的赏钱。新买来的京靴,恐怕不合脚,又穿上了,在厅上走了几次。这一天的晚饭,竟是未曾下咽,到了初更时候,忽然又肚饿起来。此时宗孔已经来帮忙了两三天,听见贵兴肚饿,便叫人搬上酒菜来,陪着贵兴吃酒。贵兴忽然怔了一怔道:“此刻已经写榜了,不知可曾写到‘凌贵兴’三个字?”宗孔道:“侄老爹只管放心吃酒,写了出来,自然有报子报到的。” 贵兴此刻不知怎样,忽又想到万一不中,如何是好?自言自语道:“如果不中,我今番死定了!”宗孔只顾拣大块的吃,大杯的喝,却不曾留心听得这话。贵兴忽然又顿足道:“果然不中,如何是好!”宗孔道:“侄老爹放心,马半仙的话,没有不灵的。 我前天也去算了个命,他说我一生衣禄,都仗贵人扶助,你想我这么穷,不是侄老爹照应,哪里还有饭吃,有衣穿?这贵人扶助的一句话,不是已经灵了么?此刻已经二更了,待我去叫他们里里外外,都点起灯烛来,等着贵人来报喜,总要灯烛辉煌,才象个喜事人家呀。”说罢,起身去张罗了一会,果然一霎时里外通明,如同白昼。贵兴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道:“我果然中了,不知要累叔父怎么忙呢?”宗孔道:“这是当得效劳的,侄老爹中了解元,我的脸上也有光彩了。”贵兴叹口气道:“也不望解元,只要榜上有了个名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