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记 - 第 20 页/共 21 页
第四颗骰,乃是令底,也是六面。一面也是两个字,鎸的是“拇战、觅句、飞觞、雅谜、笑语、泥塑”十二个字,与三颗色骰一齐掷下。如色样参差,受罚酒若干杯,再看令底是何名色。如遇拇战,受罚者将罚酒,与同席一人拇战猜拳,负者饮酒。如遇觅句,受罚者将罚酒放在面前,自己席上生风,或诗词、或文、或成语说一句,恰当的免罚,通顺的减半,不通的加倍罚。如遇飞觞,受罚者将罚酒随意飞与同席之人代饮。
如遇雅谜,受罚者将所罚之酒放在面前,自己说一雅迷,着同席人猜,猜不着代饮,如皆猜着,或不能谜者,本人加倍罚。
如遇笑语,受罚者将罚酒放在面前,自己说一笑话,同席人皆笑免罚,皆不笑加倍受罚。如遇泥塑,受罚者将罚酒慢慢自饮,随意指同席人令其泥塑,其人即就当下的情形,凡眼、耳、口、鼻、手、足,一如泥塑之状,不许稍动,俟酒饮完才罢,如笑而动者代罚。设此六样,不过为受罚之人酒多易醉,取其活泼、变通、热闹的意思。
桂娘将酒令讲明,大家俱各欢喜,叫奇称善,愿行。惟有狄娘攒眉道:“我固不饮多杯。如掷的不好,何以克当多杯?”春娘笑道:“妹妹放心,只管掷下好罢。”于是桂娘命丫头取出骰盆,放在桌上。又将桌上八人的筷子各取一只,比齐了,在桌上一掼,以筷子出进之长短,定掷骰先后之次序。乃是秦淑人第一,兰阳第二,桂蟾月第三,英阳第四,贾孺人第五,白凌波第六,沈袅烟第七,狄惊鸿第八。
于是丫头、老妈们换上热酒来。
只见秦淑人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这也不知道掷出什么笑声儿来呢?”说毕,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屠沽方丈走马”,一齐都笑起来。桂娘道:“屠沽非走马之人,方丈亦非走马之地,该罚三大杯。”又看令底,是拇战,又笑道:“姐姐和谁猜拳才好?”秦淑人环顾四面,无与猜拳的,慌忙问道:“桂娘,凡受罚人既随意指同席一人代罚,虽是席上八人外,并许么?”桂娘道:“既云愿意,但在面前俱可,何分席中、席外?只不计招致不在前、不面见者。姐姐有何疑问呢?”淑人又慌见冯奶娘坐在一边,乃道:“我就冯奶娘猜拳罢。”遂出指头。冯奶娘并不知猜的什么,只说道:“我这手指头都(月强)巴巴的,不听使了,淑人姐姐可要让着我些儿才好,”说着,二人一齐伸出指头来。
众人看见,冯奶娘出的是无名指,秦淑人出的是中指。众人都笑道:“奶娘输了。”淑人便将跟前的应罚的三大杯酒,送到冯奶娘面前。奶娘便笑道:“我只估量着淑人姐姐一定要出小指,所以我才出了个无名指。谁知道反倒上了当。”说着,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底下就该第二次,兰阳道:“可该着我了”抓起骰子来,笑道:“我掷的不好了,再莫要笑唰唰的。”扔了下去,众人一齐看时,乃是“公子花街参禅”。桂娘笑道:“果然掷的好。虽然不是本色,这却免的罚的。公子到了花街,还想去参禅,这样好公子如何还罚呢?”再看令底,仍是拇战,又道:“不罚酒,也就不必和人猜拳了。倒底是我娘娘,真掷的好极了。”兰阳也欢喜道:“幸而免去十大觥了。”底下就该桂娘掷了。桂娘道:“我可莫要学了商鞅为法自毙,可就了不得了。”说着,便掷了下去,连忙一看,先自笑的动不得了。众人看时,乃是“老僧闺阁卖俏”。大家笑起来,桂娘道:“我这个手真该打了,怎么掷出这个大罚来了!”再一看令底,又笑道:“阿弥陀佛,有这个救命星。”众人一看,却是泥塑。那合座一样人,都捏着一把汗儿,不知他要塑谁。
只听桂娘呼的小丫头斟十杯酒来,放在面前。桂娘挽了袖子,端起一杯来,慢慢的放在边,留神把众人一瞟,只笑指那斟酒的小丫头道:“你塑住罢。”那丫头忙的把眼前九杯酒蹴倒三杯了,嗳哟一声:“错了。”桂娘笑道:“塑不住了,快把这六杯酒都给他罢。”丫头慌不攸措道:“我怕不知怎么塑住的。”仍战抖抖不住,合座都哈哈大笑。无奈,丫头之老妈张二家的替他把六杯酒吃尽一口儿了。
英阳看他次序,笑道:“又轮着我了。可又不知掷出什么来了?”桂娘将骰盆推在英阳面前,笑道:“娘娘但掷的好好罢。”英阳笑抓起骰子掷下去,自己先欢喜道:“这个刚刚儿掷出本色来了。快拿酒来,先敬我一杯。”众人围的看时,正是“少妇闺阁刺绣”,大家齐声喝采道:“真掷的上上好。我们这杯酒是要领的。”就先斟一杯,敬了英阳,又每人各饮一杯。桂娘道:“也就不再看令底怎么了。”第五便轮到贾孺人。孺人抓起骰子,先笑道:“我这是凭天赐罢了。”掷了下去,看时,却是“妓女古墓挥拳”。春娘笑道:“好个浪蹄子,想是受了老鸨子的气,跑到坟院里打鬼去了。这还罚酒不罚了呢?”桂娘道:“怎第不罚?掷出妓女来,还要多多的罚酒呢。”因命小丫头斟了五杯酒,前置贾孺人面前。
春娘笑道:“令底这笑语可免否?”桂娘道:“孺人姐姐,可不闻笑话儿同席人皆笑,可准免罚;皆不笑,加倍受罚的法儿么?该姐姐务令同席人俱笑的话来罢。”春娘暂且想一想道:“有一老蛆,在茅坑缺食甚饥,忽然瞌睡,因命小蛆道:『如有送食来的,即来唤我。』不多时,有人登东出恭。争奈那人因肠火结燥,蹲之许久,粪虽出,下半尚未坠落。小蛆远远看见,即将老蛆叫醒。老蛆仰头一望,果见空中悬着一块黄食,无奈终不坠下。老蛆猴急,因命小蛆沿坑而上,看是何故。小蛆去不多时,回来告诉老蛆道:『我看那食在那里顽哩。』老蛆道:『做什么顽?』小蛆道:『他摇摇摆摆,悬在空中,想是秋千呢。』”大家听的一齐大笑。
桂娘弯腰道:“幸而没有痔疮。若有血痔,那可变成紫食了。”众人又哄堂大笑。秦淑人道:“臭轰轰的,也没再说罢,只将五杯罚酒免了。惟白娘子按次掷下罢。”白凌波向贾孺人道:“姐姐可替我看着些儿。”唰的扔了下去,笑道:“是个什么?”众人看,是“乞儿章台刺绣”,乃笑道:“娘子,照我掷的这也没有什么可罚之处。章台虽是游赏之地,岂无一二乞儿?他穿的那鹑衣百结,难道不许自己用针线缝补么?”桂娘道:“白娘又快勿强词夺理了。章台刺绣,独有妓女方可。别人都是要罚的。若依妹妹说,乞儿可以使得。推而至于老僧、屠沽,谁又使不得呢?”白娘笑道:“依桂娘说,罚多少呢?”桂娘道:“不过三杯罢了。”白娘道:“就这样罢。我且看令底是什么?”一看,仍是笑话,遂又笑道:“斟酒来罢,我说笑话。望众人听听,侥幸笑一笑罢。”桂娘道:“水府自然多了好笑话。”白娘道:“水府素无笑话。便有旱地上,有个和尚,道行极深,讲的禅机远近驰名。这日,有个狂士因慕和尚之名,特来拜访。来至庵中,走到和尚面前,不意和尚稳坐禅牀,并不让坐。狂士不觉怒道:『和尚既有道行,就该明礼,为何见客仍旧端坐,并不立起,是何缘故?』和尚道:『我不立起,内中有个禅机。』狂士道:『是何禅机?』和尚道:『我不立起,就是立起。』狂士听罢,即在和尚秃头上,狠狠打了一掌。和尚惊痛不耐道:『相公为何打我?』狂士道:『我也有个禅机。』和尚道:『是何禅机』狂士道:『我打你,就是不打你。』”说的众人又大笑起来。又将骰盆推在沈袅烟面前道:“烟娘,该你掷了。”烟娘只得抓起骰子来,笑着掷了下去,道:“掷个好的罢。”大家一齐看时,正是“公子章台走马”。众人一时喝采道:“那里掷得本色,首一句真!沈娘今日状元及第了。合席先敬一杯公贺,复各斟一杯饮了,也就不宜再看令底了。”第八才到狄惊鸿。惊鸿笑道:“我掷不过了。赏的已再过,罚的又三五。我掷什么!”桂娘拍手冷笑道:“酒令大如军令。好的、歹的,虽百次过了,各人有各人之当次。鸿娘那里不掷去,掷的上好罢。如掷的歹,宁可酒乏的无罚儿。”狄娘笑了一笑,只抓起骰子,用手合着轮轮磨磨半日,掷了下去,道:“可又不知掷出个什么好的来呢?招众人看来罢。”大家都笑的看时,却是“少妇方丈卖俏”。都大笑道:“该罚十大杯了。”又看他令底,又是笑话。桂娘笑道:“鸿妹妹每以不够饮两杯酒为度。今日快濡首酒泉了。慢慢的饮过,又善说笑话儿罢。”狄娘道:“不但要吃酒,还要说笑话。奉告诸位娘娘、姐姐,往日妹子原喜欢酒、说笑话,今日只好告罚了。”桂娘道:“今日为何不饮不说?况是罚的酒,了不得恕的,妹妹不须乱话。”狄娘道:“并非不饮不说,其中有个缘故。”桂娘道:“是何缘故,倒要明说。”狄娘道:“既是姐姐谆谆下问,我也不得不说了。实告诉罢。”众人倒不诧异,要听狄娘。
狄娘不慌不忙,说出甚么实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三场试六子联金榜 九云楼八美说笑话
话说狄娘子掷的十大杯罚酒,说了不饮,底下笑话儿执意不说,有个缘故。桂娘问他何缘故,狄娘徐徐实告诉说道:“我之不饮罚酒,就是饮罚酒。我之不说笑话,就是说笑话呢。”众人猛然想起白娘子说的禅机笑话,不觉大笑。
桂娘道:“诸位莫要笑,且听狄娘说笑话。”狄娘道:“业已说的不说,便是说了。且凡笑话,原不过取其发笑,今大家既已笑了妹子才说的话,就可算得笑话,何可再说?”英阳笑说:“狄娘此言,并非勉强自应接令,是为公道了。”狄娘慢慢的手举一杯,接到口边饮尽,道:“自宜吃一杯。又有一笑话,大家听听,便是格外完令。有一个道学先生,教人只体贴得孔子一两句言语,便终身受用不尽。忽遇一个少年,向他深深打躬道:『在下生平也只体孔子两句,极亲切,自觉心广体胖。』道学先生听了,不觉起敬,道:『不意先生如此青年,竟有这等颖悟。不知是那两句?』少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的众人都大笑。于是完了令,各自欢喜畅饮,顽耍说笑,尽日乃罢。
且说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光阴迅速,自此过了几度寒暑。
童儿八人,俱是长成。个个容貌俊俏丰雅,眉横春山,眼明秋水,又是齿白唇红。文藻日就成章,闻一知十,胸藏锦绣,口吐珠玉,俱成夙儒。
惟遂儿年才十三,素性好武,而不好文。有时从外边弄枪使棒,又好弄剑,时时舞弄起来,往往有神机妙法。身貌又是飘逸,阔膀细腰,一表非凡,已有万夫不当之勇,手挽奔牛,射必穿杨,剑能化虹,喜动而不喜静,每或出外弄出事来。丞相亦知其使性生事,只任他所好,以观前头。
绣蕙六女,年皆及笄,个个生得端庄艳丽,温贞秀美,又是聪慧异常。凡于文学,不学自悟,诗文词赋,无有不通。少卿夫妻、丞相、两公主、诸夫人欢喜疼爱,自不必说。
章儿同胞兄弟暨白儿,时时送入宫中,朝见太后娘娘,请了安,太后珍宝也似抚顶欢爱道:“你们是我之外孙。秦淑人之两儿、贾孺之一儿,我视他与你们无异,何可不入宫见我?你们归后,说他母亲,后必偕来则个。”章儿承旨,以太后之旨归言。秦、贾两娘不胜感激。自此适、旭、宗三人亦随章儿们入宫,问寝于太后。太后欢喜亲爱,不下于章儿昆弟,时赐赏赍,日益欣悦。
话休絮烦。却说此时三年大比之科临朝,章儿诸兄弟,俱应州部之试,六人俱为入泮。
琎儿居魁,为解元。报喜的接连,魏公府中热热闹闹,一府欢喜荣耀,多多给他赏钱。太后、皇上命各送了太监,赐与赏银。两公主喜不自胜,手抚诸子之背,开言道:“孩儿六人俱为入泮。将来只期望你们几人参了金榜,荣亲耀宗,封妻荫子。孩儿们各自劳力,要副爷娘之愿。”遂儿在傍,不待兄长之仰对,发言道:“男儿生世,只可惟患富贵之来逼,不患富贵之不来。诸哥自当为状元、探花,孩儿亦当立身扬名,树勋业于国家,垂名姓于竹帛,奚但为碌碌于烂旧诗文之窠臼中呢?娘娘无虑罢。”两公主益壮其志。
章儿们一齐对道:“谨当服膺如戒呢。”相与勉勉,益复孜孜。
荏苒之间,会围之期已到。章儿等六人,同了各省解元兴兴头头,一时入场。见了三场,御题高揭殿陛,抖擞精神,各拂试卷,磨墨推笔,也不思索,尽其所有,有若宿构一般,一时挥洒。真是翰墨如风雨,笔画如腾龙蛇,呈于龙墀之下。过了一夜,及其揭晓,杨章擢为状元,杨适中了探花,杨宗第五名,杨琎第十三名,杨白第三十六名,杨苏第六十三名。丞相六子,一时联榜。
天子大喜,宣杨章等六人上殿,就赐御酒三杯,金花两朵。
六人各各插花谢恩,继又金榜赐花,各赴琼林宴。罢朝,又命文武百官陪宴魏公府。天子入内,备告杨章等六人联榜于太后。
太后大悦,即地下旨:杨章等入内,各赐丰膳。杨章等叩拜谢恩,退出,赴会琼林宴后,鼓乐还府。文武官员奉旨陪后,填街咽巷,合京士女,挨望迭袂,争睹喝采。此时魏公府,帐幔漫天,车马如云。满朝贺宾,奉诏盈门。新恩少卿夫妻,还以盛满为惧,各勉诸孙。杨章等再拜受命,恭俭敬慎为平生受用之资,人又莫不敬他。此是后话。
次日,天子登殿朝会,命除状元杨章、探花杨适为翰林学士,五品职;除甲科杨宗为翰林侍读,六品;杨琎除中书舍人,系是从七品;杨白除正八品五经博士;杨苏除文华阁待诏,从九品阶。除拜毕,俱为鼓乐谢恩。又赐梨园御乐,舞童翩跹。
三日游街,又是师门拜客毕。
此时翰林兄弟姐妹俱未嫁娶,媒妁盈门,无非是当世之史阀华显之家。
一日,天子登殿。朝贺毕,特命群臣上殿,谕道:“今榜丞相魏国公之六子联科,其中三人即腾甥儿。六人之文章才学,俱是命世之才。国家得人之庆,非同小可,极甚嘉赏。太常少卿杨继祖,特升中都留守司留守,正二品之职。妻庾氏,进封咸守郡夫人。丞相魏国公进封魏王。腾又闻魏王之八子六女,俱未婚媾。群臣卿相中,有才貌兼备之女,敏明英俊之子,俱于御前自奏。腾夙闻魏王第五女、秦淑人之出绣蘅,有(女尔)姒之德,花月之姿,拣为太子妃。卿等其知之。”丞相俯伏,辞以□越。
此时,满廷宰辅有子女者,孰不愿为之丝萝。于是,太傅虞世南、大学士叶向高俱有女,年纪合于杨章、杨琎。驸马李世迪女,配杨适。兵部尚书胡俊卿女,配杨宗。翰林学士赵应度女,配杨苏。太常卿郑云镐女,配杨白。燕王女清和郡主,下嫁杨旭。大将军廖钢女,配杨遂。左丞相张居正孙、今榜亚魁张熙凤,已除翰林学士,娶魏国王第一女绣蕙。礼部尚书王世爵孙、今榜第七十二名王全斌,娶第二女绣兰。左柱国狄弼琦子、今榜第八十一名狄胜期,娶第三女绣芸。吏部尚书谢琼第二子、今榜第十九名谢亨道,娶第四女绣芝。第六女绣莲,拣岫越王子琅琊王妃。八子六女,一时定配婚媾。
天子大喜道:“朕闻杨遂,年才十三,有万夫不当之力云,信然么?”廖钢奏道:“杨遂年虽十三,气宇轩昂,力挽奔牛,刺枪使棒,俱通绝艺,剑术神明,真将种。且擢武班之职。”天子大喜,即命封杨旭为郡马,除杨遂为五城兵马副指挥,是正七品职。随命钦天监涓太子妃亲迎上吉日,又依次推择诸子女吉期:“朕当以内币助这嫁娶之需。”即又命光禄寺备大宴,以识今日之喜。于是又赐御酒琼浆,自然是山珍海错,肉林酒池。及至日斜罢宴,天子俱以今日婚嫁之定告于太后。太后大以太子妃之定期为喜。
丞相罢朝归家,俱告子女定他婚娶。留守与郡夫人、两公主、诸娘子,欢欢喜喜,又感激天恩,一时下庭,设香案,望阙北向,叩头谢恩。
此时,太子亲迎吉期只隔一旬。共妆艳环佩之盛,锦绣帐慢之仪,帝家规范,难以笔舌尽记。及至吉期,纳聘纳征,六礼俱备。合卺亲迎,威仪极盛。
其次,琅琊王下娶第六女绣莲,燕王女清和郡主下嫁杨旭,同日合卺。各各金莲宝炬,梨园鼓乐,亚于帝家。
杨章等七人四女,鳞次礼配,天子、太后内帑钦赐金银彩帛,不计其数。一月之间,八男六女,婚姻礼毕。各各新人娉婷娬媚,咸如花能蕴藉,玉有精神。魏王府热热闹闹,欢欢喜喜,自不必说。
于是群芳院里面,缀锦楼、含芳阁近于杜蘅院,英阳以为虞氏、叶氏之寝所。绣霞楼在玉香院之前,兰阳以为郑氏之寝所。近日亭在紫菱洲之傍,李氏居之。红雨院最宽畅华丽,于紫菱洲之左,清和郡主为寝所。凝辉阁在梦友馆之右,胡氏居之。稻香斋之南,梨花亭为赵氏寝所。凌烟阁近于沁芳亭,廖氏居之。皆魏王之所命。此外,古铜楼、捉莺阁、翠凤馆、绿香亭等之为绣蕙诸姑娘之绣房,不可殚纪。
自此八位新妇,诸子诸女,朝夕安河,日三请安,于留守、郡夫人含饴之乐,魏王、公主、夫人抚爱之情,团圆福禄,比古郭汾阳有倍加焉。
魏王日邀朋友,谈文说古。郑太常、韩赵两翰林,结亲之后,情谊益笃,饮酒赋诗,无日不来会。公主、诸娘相聚会,雅趣甚乐。
魏王以郡芳园里诸楼阁,各为诸妇娇女之所有,欠登临游玩之没处,园中别构一楼,曲折游廊,朱槛彩阁,极其宽豁,上入云霄。取八夫人与同会游之义,匾以“九云楼”,每与八夫人登临啸咏。楼下桂花最多,时直秋天,满园红紫,香闻士里。
魏王一日登楼喝采,两公主、六娘子俱会,魏王道:“今日也行一个令,以赏时景最好。但今俱落套犯俗,安得别的好一令以行,才有意思。”兰阳道:“丞相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叫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丞相笑道:“不是嫌我行不上来,到是笑话了。”英阳道:“桂娘最善行令,丞相命之。”贾孺人笑道:“狄娘子最善笑话儿,丞相命之。”狄娘飞红了脸,道:“贾姐姐正是自道语。”丞相道:“英阳岂说虚呢?桂娘来行才好。”众人都说好。桂娘不便苦让,乃道:“丞相,他怕倒是笑话。
狄娘又善笑话,曷不以笑话行个令,各以次序说一笑话,使大家都笑,赏一杯;说的不笑,罚一大觥。倒是有趣,饮又公道均平的。”丞相道:“说的有趣,可云发了前人之未发,很不落套了。还是行令自下达上么,还是自上达下么?”春娘笑道:“倒是自下达上为可了。”丞相道:“既曰名以次序,又令者出于上,而行于下者,自上达下,便是正经。我有一个绝好之笑话:有个海商,贩货甚饶,乘着大船,遍行四方海外诸国。他是最喜饮酒,酒量极大。每到海外,必带许多绍兴酒。即使数年不归,借此消遣,也就不觉寂寞。所有历年饮过空坛,随便撂在舱中,堆积无数。他又素日常患目疾,迎风就要流泪,多带那蚕茧出去,既可熏洗目疾,又可碰巧发卖。谁知财运亨通,忽然起了暴风,那船随风逐浪,飘了数日,一飘到长人国。那国人多来到船上,看货交易。看了坛子,大悦,重价尽买去。转又风暴半日,又飘到小人国,始为风息。泊岸,那国人又都来看货。及见蚕茧,大喜。他货都是寻常看过,惟蚕茧重货争卖。再获十倍利息。你道见他二国人争取买些空坛、茧子,那用呢?”公主诸人默默相视。秦淑人道:“想来长人国都喜吃酒,所以买空坛子,好去盛酒。但那蚕茧,除洗目流疾,用处甚少,他却买他怎么?难道那些小人都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么?”丞相笑道:“他们那是为此?原来那些小人,生性最拙,向来衣帽都制造不佳,他因蚕茧织得不薄不厚,甚是精致,所以都买了去,从中分为两段,或用绫罗镶边,或以针线锁口,都做为西瓜皮的小帽儿。因此才肯重价买去。”说的末了,大家弯腰喷饭都大笑。
英阳道:“这样小头小脸,倒有个意思。那长人国人把酒坛买去,又有何用?”丞相道:“说来更觉可笑。原来那长人国者喜闻鼻烟,他把酒坛买去,略为装潢,结个络儿,盛在里面,佩在衣襟间,竟是很好的鼻烟壶儿,并且久而久之。”说的都哄堂大笑。丞相便饮了一杯。
兰阳道:“姐姐说起来赏饮罢。”英阳便想一想,道:“有一姓王弟兄八个,求人替起名子,并求替起绰号。所起名字,还要形象,不离本性。一日有人替他起道:第一个,王字头上加一点,名唤王主。绰号叫做硬出头王大。第二个,王字身傍加一点,名唤王玉,绰号叫做偷酒壶王二。第三个,就叫王三,绰号叫做没良心王三。第四个,名唤王丰,绰号叫做扛铁枪王田。第五个,就叫王五,绰号叫做硬拐变王五。第六个,名唤王壬,绰号叫歪脑袋王六。第七个,名唤王毛,绰号叫做拖尾巴王七。第八个,唤王全,这个『全』字,本归『入』部,并非『人』字,所以绰号叫做不成人王八。”说的人笑个不住。
秦淑人笑道:“这王的弟兄只为八个,若有了第九个,名唤王田,绰号叫做双垂手王九罢。”贾孺人忙接口道:“这王的恨无第十个,名唤王千,绰号没坐席王千。”合座都大笑哄堂。英阳赏饮一杯。
兰阳道:“有一家子,三个女孩儿,寻三个女婿。这一日,是丈人的生日。三个女婿、女儿都来上寿。乡下人傍屋不多,只得同坐一席。堂屋里放了个八仙桌儿,丈人、丈母面南坐了,大姑爷、大姑娘面西坐,二姑爷、二姑娘面东坐,三姑爷、三姑娘面北坐,大家喝起酒来。谁知他丈人偏要试试三位姑爷的才学,便说道:『咱们今日至亲会饮,必得行个酒令才好。我的意思,要说两句《四书》上之话,还要两头有”人“字。不知三位姑爷可肯赐教否?』只见大姑爷沉思了一会,连忙站起来,说道:『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丈人、丈母听了,喜了不得。大姑娘这一喜欢,也就难以言语形容了。又见二姑爷也站了起来,说道:『仁者安仁,智者利仁』。丈人,丈母听了,越发拍手赞好不绝。二姑娘也就乐到云天里去了。只有这三姑爷,急的满脸飞红,头上的汗就像蒸笼一般,总说不出来。把这位三姑娘气的脸儿沙白的,恨的悄悄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忽见三姑爷把头一扭,站起来,把三姑娘瞅了一眼,道:『人越不会,越来拧人。』”说的大家又大笑。兰阳又赏饮一杯。
秦淑人道:“我虽有一个话,只恐不好笑了。”因说道:“一人最好贪杯。这日,正吃的烂醉,那么大限已到,就在醉中被小鬼捉去。来至冥官殿下,冥官正要问话,适值他酒性发作,忽然大吐,酒气难闻。冥官掩鼻埋怨小鬼道:『此人如此大醉,为何捉来?急速放他回去。』此人还阳,只见妻妾、儿女都围着恸哭,连忙坐起,道:『我已还魂,不必哭了,只拿酒来。』妻妾见他死而复生,不胜之喜,一齐劝道:『你原因贪杯太过,今才活转,岂可又要饮酒?』此人发急道:『你们不知,只管快些,多多拿来,那怕吃的人事不知,越醉越好。』妻妾道:『这却为何?』此人道:『你不晓得,我如果醒了,就要死了。』”说罢,一座又大笑。秦氏又赏饮了一杯。
贾孺人道:“轮到我了。我因秦姐姐说的醉人,有一笑话:城里耗子去看城外耗子,邀至茅坑晚餐。到了坑边,朝下一望,无如里面尿多粪少,不能伫足,并且只得半坑,相离甚远,又不能到口。正要回去,适值有一醉汉大解。城里耗子闻见酒香,甚觉垂涎。醉汉去后,城外耗子见他恋恋不舍,只得口衔其尾,命他以头向下,沿坑就饮。城里之耗子到了下面,只闻酒香扑鼻,不觉谦道:『妹子有偏了。』城外耗子随嘴答道:『姐姐先请』。谁知只顾答话,把口一松,城里耗子掉入坑内,窜跳多时,竟不能上来。城外耗子无计可施,只得回窠,把贪饮坠坑之故,告知众鼠。众鼠道:『他居城里,见多识广,自然另有保身之术。此刻究竟是何形状?』此鼠答道:『我看他乱窜乱跳,在那里搅酒哩。』”桂娘道:“怪不得刚才呕吐,原来吃了黄食了。”说的众人都大笑。贾孺人于是赏饮了一杯。
桂娘知是轮次,便说道:“有一富翁,带一小厮拜客。行至中途,腹中甚饥,因同小厮下馆吃饭。店主算帐。谁知富翁惜了费,吃的只得白饭两碗。那小厮吃的,除饭之外,倒有一菜。富翁因他业已吃了,无可奈何,只得忍痛还了菜帐。出了饭馆,走来数步,富翁思及菜钱,越想越气,回头望见小厮跟在后面,因发话道:『我是你的主人,并非我的顶马,为何你在我后?』小厮听了,随即趱步过主人,在前引路。走未数步,富翁又发话道『我非你的跟班,为何你在我前?』小厮听罢,慌忙退后,与主人并肩而行。走未数步,富翁又发话道:『你非我的等辈,为何同我并行?』小厮因动辄得咎,只得说道:『请问主人,前引也不好,随后也不好,并行也不好,究竟怎样才好哩?』富翁满面怒色道:『我实对你说罢。你把菜钱还我,就好了。』”众人听的又不觉大笑。桂娘遂饮赏酒一杯,因道:“狄姑娘说的好好儿罢。”狄娘便笑道:“我想了一个:有一个人骑驴赶路,无奈驴行甚慢。这人心中发急,只是加鞭催他快走。那驴被打负痛,索性立住不走,并将双蹄飞起,只管乱踢。这人笑道:『你这狗头,也过于可恶。你不赶路罢了,怎么还同我豁拳?』”一座复哄然大笑。于是狄娘赏饮一杯。
沈娘道:“我是远方人,如欲长篇套话,每多□。请列位也莫嘲笑罢。”因说道:“一个人甚是贫穷,一曰遇见吕洞宾,求其资助。洞宾念他穷苦,因用点石成金术,把石头变成黄金,付给此人。以后再遇洞宾,必求资助。不几年,竟居然大富。
一日,又遇洞宾,仍求资助。洞宾随又点石成金。以前资助甚厚,此人因拜谢道:『蒙大仙时常资助,心甚感激。但屡次劳动,未免过烦。以后我也不敢再望资助,只求大仙赏赐一物,我就心满意足了。』洞宾道:『你要何物,无不遵命。』此人上前,把洞宾手上斲了一刀,道:『我要你这个指头哩。』”春娘道:“怪不得点石成金这个法术而今失传,原来吕洞宾指头被人割去了。”蟾娘道:“这话原或世间,人心好不知足,往往如此,便是警世的。所谓笑话者,原要发笑。刚才这个笑话,并不发笑。妹妹不免罚一觥了。”英阳道:“这话警世的,名胜了发笑,何可倒是用罚呢?”桂娘也勿多言:“惟白娘说来罢。”白娘道:“生长水中,本不谙笑话。但有个公治短,规长官。长官道:『吾闻公冶长能通鸟语。你以短为名,有何所长?』公冶短道:『我能通兽语。』正在说话,适有犬吠之声。长官道:『你既能兽语,可知此犬说什么?』公冶短听之良久,不觉皱眉道:『这狗满嘴土音,教我怎懂?』”说的都大笑,又明知白娘这笑话中有机,讥他沈娘土音。
沈娘啐了一口,道:“我又有一个笑话儿,再说不妨。”因说道:“有个公冶矮,去见长官。长官问其所长。谁知此人乃公冶短之弟,也是能通兽语。正在说话,适值驴鸣一声。长官道:『你听此驴可是说话么?』公冶矮道:『如何不是?』长官道:『他说什么?』公冶矮道:『他说,多在水中,不会说笑话。』”满座哄堂大笑。英阳笑道:“可不是白娘话悖而出,亦悖而入者么?”于是沈、白两娘各赏饮一杯。
桂娘道:“白娘无端嘲了沈姑娘土音,至此葛藤。白娘宜罚一杯。沈娘接口,又嘲他白娘不会说笑话,一座称快,宜加赏一杯。”兰阳道:“桂娘之言,说得有理。”于是小鬟更奉二杯于沈、白两娘之前。两娘俱笑,一饮而尽。英阳道:“沈娘既说第二个笑话,不可斑驳不公。日又尚早,今自白娘先说一个,以娱今天,尤是有趣。”满座皆言:“很是。”白娘无奈,因说道:“我原不会说笑话,那里又弄得一个公冶矮来?有个解子,解一和尚发配。行至中途,偶然饮醉,不知人事。和尚趁其睡熟,即将解子头发剃去,并将自己僧及脱下,给解子着在身上。又把枷锁也与解子载上,登时逃去。解子醒,不见和尚,不胜焦燥,徘徊许久,忽见自己身穿僧衣,因将头上一摩,宛然光头和尚。及细看,枷锁也都戴在头上。不觉诧异道:『和尚明明在此,我往何方去了?』”众人都哈哈大笑。桂娘弯腰道:“白妹妹如何每说不会说笑话,今也两句笑话,使我腰酸了不得了。白娘惟赏饮罢。”白娘饮了一杯。
狄娘道:“有一贫士,冬日拜客,身无皮衣,只得单衣一件,惟恐寒冷,以人言少许服之。及至与客闻谈,适值药性发作,汗流满面,客诧异道:『如此寒天,兄长只穿单衣,我正代为发闷,兄反挥汗成雨,这是何故?』贫士道:『此衣乃无价之宝,能冬暖而夏凉。今番穷冬,所以更觉发暖。』客听了甚喜,即以重价买去。次日,也穿此衣拜客,不幸竟自冻死。其家之人,都来归咎贫士。贫士道:『我且问你,今日出门,可曾带扇?』众人道:『未曾带去。』贫士顿足道:穿此暖衣,却不带扇,这是受热死了。”大家听了,笑的个个喷饭。狄娘赏饮一杯。
杜娘又皱眉想一想,说道:“一个先生好放屁,惟恐学生听见不雅,就在坐位之后板壁上,刻一小洞门,以便放屁时放在洞外,可掩其声。一日,先生外出,东家偶进书房,看见此洞,细问学生,学生告知其故。东家皱眉道:『好好板壁,为何如此遭蹋?即或忍不住,放几个屁,也是人之常情。何必定要如此?少刻先生回来,你务必告诉先生,以后尼只管教他放,板是乱刻不得的。』”众皆掩鼻大笑,道:“这个话,如闻了屁声,腌腌臜臜的了不得。桂娘此杯可是该罚,不可该赏。”桂娘笑而卒爵。
贾孺人道:“我因桂娘子先生放屁,有一个笑话,大家听听,任其赏罚罢。一士人在旅店住宿,夜间忽听隔房有一老翁自言自语道:『又是一首。』士子听罢,暗暗忖道:『原来隔房竟是诗翁,可惜夜深,不便前去请教。据他所说,”又是一道“,可见业已做过几首了。』正在思忖,只听老翁道:『又是一首』。士子道:『转眼间就是两首,如此诗才,可谓水到成渠,手无难题了。』到了次日,急忙整衣前去相会,略道数语,即问老翁道:『闻得老丈诗学有七步之才,想来素日篇什必多,特来求教。』老翁诧异道:『老翁终不知诗,不知此话从何而起?』士子笑道:『老丈何必吝教?昨晚隔房明明听见,老丈顷刻之间,一连就是两首。难道不是吟诗,何必骗我?』老翁道:『原来尊驾会意错了。昨晚老汉偶尔破腹,睡梦中忽然遗下粪来,固未备得草婚,只得以手揩之。所谓一手一手者,非一首诗,乃一手屎。』”说的众人不觉大笑,道:“臭不可说,贾孺人难免该罚。”春娘自饮赏杯道:“只取得发笑不发笑,哪里论得熏的、莸的”。秦淑人道:“凡做诗,如果词句典雅,自然当得起个诗字。如信口乱言,就是老翁所说那句话,屎了。”因说道:“一人素有口吃毛病,说话结结巴巴,极其费事。那日,偶与诸友聚会。内中一少年道:『某兄虽然口吃,如能随我问答,不假思索,即可教他学做鸡鸣。』众友道:『凡口吃的,说话全不能自己做主,不因不由,就要结结巴巴,何能教他学做鸡鸣?果然如此,我们都以东都奉请。』少年道:『即如此,必随问随答,不许停顿。』因取出一把谷来,放在口吃者面前,道:『这是何物?』口吃者看了,随即答道:『谷,谷。』”众人又大笑。秦淑人又赏饮一杯。
兰阳道:“有一少年,说话最好指东说西,不肯直说。一日,骑马拜客,坐下好久,不觉腹饥,因向主人讨酒吃。主人道:『我有斗酒,恨无下酒之菜。』少年道:『请杀我马,最能下酒。』主人道:『尊驾骑何物回去』少年指阶下鸡道:『骑他。』主人道:『有鸡可杀,奈无柴可煮,这却怎好?』少年道:『脱我布衫可煮。』主人道:『尊驾穿何物回去?』少年指门前篱笆道:『穿他。』”大家又好笑。小鬟奉兰阳一杯。
英阳笑道:“我有一个。一武士射鹄,适有一人立在鹄傍闲望,惟恐箭有歪斜,所以离鹄几步之远,自谓可以无虞。不意武士之箭射的甚歪,忽将此人鼻子射破,慌忙上前陪罪,连说失错。此人用手一面掩鼻,一面说道:『此事并非你错,乃我自己之错。』武士诧异道:『我将尊鼻谢破,为何倒是你错?』此人道:『我早知箭是这样射的,原该站立鹄子面前。』”众人听了,一齐发笑。小鬟又奉英阳一杯。
英阳饮罢,丞相笑道:“武士之箭射的甚歪,文人之才亦有歪的。有一人,夏日去看朋友,走到朋友家里。只见朋友手中拿着一把扇子,面前却跪着一人,在那里央求。朋友拿着扇子,只管摇头,似有不肯轻易落笔。所以那人再三跪求,仍不肯写。此人看不过意,因上前劝道:『他既如此跪求,你就替他写写,这有何妨?』只见地下跪着那人连连喊道:『你会意错了!我并非求他写,我是求他莫写!”说的大家都哄然大笑。
桂娘站起身,又敬丞相一杯。
丞相饮毕,开言道:“今日行令,可云极趣。”于是厨下端进晚膳,各自用过。茶毕,散坐。丞相复道:“大凡所云笑话儿,竟不过一时笑柄,个中又有虚心为戒者,敢是公主、诸娘各自存心勉勉罢。”未知丞相所言何辞?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庾太君大宴群芳园 两公主文誓白衣佛
话说丞相行了令,酒酣便道:“笑话儿便一时取笑顽耍儿的,他无另的正经之语,个中亦或有观感服膺者。这武士的歪射破鼻的,自道自己的错,虽取有趣自引之语,语中全为讥刺射的歪斜。大凡话机,断不可暗中藏刀。嘲他不是,决非有德之语。刚才文人之欲写他扇,世人往往自以为是,自夸其能,别人看着口里虽然称赞,心里却是厌烦,他自己那里晓得?若教愚人能把这笑话存在胸中,凡事虚心,所行之事自然不致贻笑于人了。可不是我们存心留戒的么?”两公主俱言:“很是,切中时人之病。”说话间,已至掌灯时候。各自散席,归所安寝。
话体絮烦。时光倏尔又改新年,已到了春季。这群芳园里,万花争发,草色如锦。一日,丞相、诸男男女女,一同请安问寝于庾太君。太君依着靠背坐下,开言道:“孙儿媳妇们团团圆圆,老身欢喜欣庆之心,无以形容。无奈老躯一发多病,不可自振,尚未能一番热闹热闹于园里一会,只恨没趣。明天是踏青佳节,天气和暖。我与公主诸人及孙儿、孙女、孙媳妇们,一同往园里赏花,诸意肯好么?”丞相、公主一齐仰对道:“太太高兴如此,正好一日散散。”太君欢喜不尽。
兰阳即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太太、丞相各自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又摆在园里吃。英阳又使秦淑人、贾孺人全掌园里铺陈,围屏、桌椅移来陈设,又预备茶酒器皿,并商议排定。秦、贾两人领命,一面送老妈厨房,又一面排设各样,齐齐整整。
到了次日清早,丞相、翰林、公主诸人一同请安毕,秦淑人一时动用物件,一色都已齐全,比他常时不同,极其华丽。
少刻,庾太君扶了拐杖出门居前,桂娘子、绣蕙、绣兰、小鬟、老妈们一同簇拥扶护着太太前进。其次,英阳、兰阳两公主先后同娘子随后。又其次,虞氏、郑氏、绣芸诸姑娘一同陪后。其余老妈、丫鬟们各不必尽说。大家都黑压压的至群芳园别楼。那些小环们各拿着漱盂、痰鸽、如意、麝尾,巾帕之属在后,也有烧香的,也有掇帘的,迎着庾太君上殿。
太君向着栏杆榻板上正堂大锦褥上面南坐下,然后两公主陪席西边坐下,其它诸娘子、诸孙媳妇一同侧席坐下。东一边,丞相领翰林诸昆弟陪坐。惟舍人媳妇叶氏、二翰林媳妇李氏,俱有怀孕月满,不便冒风行动,在屋里不来。又绣蘅,绣莲两人,俱系帝王家妃,不在家,不至。
只见园中百花婵妍,万柳袅娜,庭畔鸳鸯、悲翠交飞,又林下麋鹿、獐兔成群,太君不胜喜悦。
老妈老莲带两个小鬟,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悲翠盘子来,里面卷着各色折枝,各样花供前,太君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回头看见了春娘,使的各分诸媳妇赐簪。贾娘便回了公主以下诸人,带在头上,各取所好的簪上。春娘又取一枝玉兰花戴上。于是席上诸人鬓边之花枝,便成一大花园。
须臾,又有婆子们手里都捧着一色摄绿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秦淑人忙问英阳早饭在那里摆上,英阳道:“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摆了。”庾太君听说,便回头说:“九云楼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去。”秦淑人听说,便回身带着端饭的人等,和贾孺人抄着近路到了九云楼上,调开桌案。
正在热闹,只见太君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鬟挨人递了茶,大家吃毕。桂娘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箸,按席摆下。太君面前,花梨木大桌,带着蕙姑娘姐妹四人同桌。丞相又别一桌陪席。英阳同兰阳一桌。桂娘同狄、沈、白四人一桌。翰林各随陪席。虞氏、胡氏、赵氏、郑氏、朱氏、廖氏六人同一桌。
秦淑人又带贾孺人排设毕,在傍边一桌着丫鬟拿着各样攒盒,装上了各前桌上,又将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各人桌上分置一盒,又置一个酒壶。原来太君平日吃东西时,绣蕙诸姐妹在傍边拣着可吃的东西。又太君素嗜之物,移在太君手傍拿劝。
于是烫了酒,各自随意用过。漱口茶毕,俯看楼下,百花争研,如铺锦绣一般,好个时景,太君喝采称好,说些闲话。
兰阳顾谓秦淑人道:“在昔你在宫中评奖各花,有十二师、十二友、十二婢之称,甚是有趣。此时太太正在高兴,趁此百花婵娟,将他师、友、婢的寓意谈谈,以助说笑,来罢。”淑人道:“这是幼年游戏之话,倘听说的不是,岂不惹人发笑么?”太君笑道:“正是佳话,但说何妨。”秦氏道:“所谓师者,即如牡丹、兰花、梅花、菊花、桂花、莲花、芍药、海棠、水仙、腊梅、杜鹃、玉兰之类,或天香自异,国色无双。此十二种,品列上等。当其开时,虽亦玩赏,然对此态浓意远,骨重香严,每觉肃然起敬,不啻事之如师,因而叫做十二师。他如珠兰、茉莉、瑞香、紫薇、山茶、碧桃、玫瑰、丁香、桃花、杏花、石榴、月季之类,或风流自赏,清芬宜人。此十二种,品列中等。当其开时,恁栏拈韵,相顾把杯,不独蔼然可亲,直可把袂共话,亚似投契良朋,因此呼之为友。至如凤仙、蔷薇、梨花、李花、木香、芙蓉、蓝菊、栀子、绣球、罂粟、秋海棠、夜来香之类,或嫣红腻翠,送媚含情。此十二种,品列下等。当其开时,不但心存爱憎,并且竟涉亵狎,消闲娱目,宛如解事小鬟一般,故呼之为婢。惟此三十六种,可师、可友、可婢。其余品类虽多,或产于一隅之区,见者甚少,或乏香艳之致,别无可观,悉皆不取。”太君听的大悦。
英阳道:“淑人把三十六花师、友、婢之意,分为上、中、下三等,固因各花品类与之区别。据我看来,其中似有爱憎之偏。即如芙蓉,应列于友,反列于婢。月季应列于婢,反列于友。岂不教芙容抱屈么?”淑人道:“芙蓉生成媚态娇姿,外虽好看,奈朝开夕落,其性无常。如此之类,岂可与友。至月季之色,虽稍逊芙容,但四时常开,性最长,如何不是好友?”贾孺人接口道:“别的失当之处,也不管他。我只不服:为何好好把个凤仙却列之于婢?既说芙容朝开暮落,其性不常,所以不能列于之友。至于凤仙,若浇灌得宜,不使结子,能开三月之久。俗语说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以凤仙而论,实有百日之红。向来有千层的,有并蒂的,各种颜色,无一不备。即如桃红一种,就有深浅三四等之分,其余可想而知。又有一种千层并蒂,能于叶上开花,名叫飞来凤。近日又有千层顶头凤,其花大如酒杯,宛如月季。各样异种,不能枚举。栽种既易,又最长久。不独各色俱备。并有一株而开五色者。花之娇艳,无过于此。妹子每年总以佳种栽培数百盆,以木凡由高至下层层罗列,顿觉秋光明艳,赛过春花。但如此佳品,求其列之于友不可得,能不替他叫屈?又如玉簪,春来诸葩已尽,秋英未及蓓蕾,玉簪也能秀开,清芬异常,非但花容典雅清洁,又其碧叶明润,花叶俱爱,复能耐久,宜列于友流,而并在三十六种之外,是不可教他抱屈么?”淑人道:“春娘言诚然。凤仙果有别的高品,娇艳不让于玫瑰、紫薇之类。但每近于闺阁之傍,为其染了指甲,最为小鬟们喜爱,多被摘来,是不能为忝高等。至若玉簪,妹妹之言很是。今闻妹妹之言,亦可置于三十六种之内。紫薇颜色顽钝,有欠典则,何妨拔换。但玉簪草花也,故每让于木荣,当初不能忝于诸种之内,是也。”孺人笑道:“越发姐姐文过了。兰花、水仙独非草花,而能置师列乎?”淑人道:“这两花高是高等,不以草花让他呢。”孺人道:“然则凤仙罂粟俱在三十六种之内,不嫌草花,何也?”众皆大笑。太君道:“总是雅趣之话,何必苛评吹觅如此?”说话之间,兰阳顾白娘子道:“太太如此高兴,白娘弹出一套宝瑟,以助今日之乐,正好呢。”白凌波应诺,遂将一张宝瑟抱在膝上,弹将起来。但听其音冷冷洒落,彩云欲停,惊鸿照影,长袖临风,个个有凌云欲仙之意。太君大悦称快。
丞相揣知太太喜闻丝竹之声,笑道:“今我听来,忽然想起来昔日司徒府中假做女冠打扮之事。我欲弹起一阕古琴,正是琴谱所谓』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况今三十年来,那有一个弹琴之暇?一样的把他搁在篱笆,倒就荒疏不成了。”太君道:“手涩调疏,不足为害。但弹一套曲,予听听罢。”丞相随令春娘解下壁上悬的几张古琴以来,更把他一个短桐来。春娘即起身,往琴匣拣一古琴进前。丞相把他慢慢按调了弦,竟将一曲弄起来。真是声清韵雅,山高水深,庭花弄影,梁燕尽飞。
太君不胜之喜,赞叹不已,道:“我闻丞相当初禁脔之选,实由金銮殿一声玉箫。今也丞相同兰阳合吹一曲,使我听听。”兰阳听此太太之言,低着头,红了脸,不敢言辞。英阳微笑不言。丞相大喜,又命取来柜内二仙内携来的玉箫来。半阳命小鬟走到玉香院,取来太液池中拾得来的玉箫。
小刻,二箫俱来。丞相、兰阳双双合吹“凤来仪”一曲。
其音直嘎云霄,清如裂帛,缓似暖玉,庭下之巢鹤一时飞舞,翩跹上下,宛似金銮直夜宫鹤飞来、月下飞舞之状。丞相莞尔含笑,兰阳带羞不言。太君听罢,不觉叹道:“两公主天缘,一因古琴,一因玉箫,可不是天缘有素,非是人力取及么?”一座无不称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