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匹 - 第 6 页/共 8 页
看官你道陈与权要独霸干家宅子,自然另买房屋,搬出丽容另居,原是正理。为何忽有个孙老爹走来,说是他家产业?依我看来,定是假冒的了。原来不然。那陈与权狼心狗肺,负义忘恩,虽然终身受干家之惠,就如享用自家孙子的,一笔也不在心上。今见干白虹配徒远境,自然不得回家,止剩茕茕母子,柔弱可欺,故任我为之,异无顾忌。贪了干家这所宅子宽大,便与乔氏私谋,要驱逐他出门,方遂并吞之念。这乔氏机谋深巧,便教唆丈夫做这鬼局,推了出门,便不管他闲事。
这孙老爹号叫做孙秀卿,是城中一个富户,与陈与权原非厚交,两家相识,却有一个缘故。那孙秀卿因是小姓出身,加添有了臭铜,就有这些光棍去起意他。一日家里围墙倒了,叫人重砌,只因房子少,人口多,觉住不下,反在这围墙之内,起了一所大楼,接连九间,费了三四百银子。才造得完,便被几个恶少,竟向保昌县进了一张状子,说民间房宅,只有连三连五,惟帝王宫殿方是九间之数,道是百姓僭了皇制,目无君上,竟告了叛逆。
知县也闻他是个好主顾儿,亲临踏勘,只说要解府解司,吓得这孙秀卿慌了手脚,各处央求分上,知县都不肯听。只因这知县姓陈,也是湖广人,与陈与权虽不同宗,也曾通谱,一向弟兄往来,最相亲厚。因此那孙秀卿只得寻陈与权讨情,把一千银子馈与县公,三百两送陈与权酬谢。那知县千不依,万不允,恰恰倒听了陈与权的情面,竟消释了。这孙秀卿完成讼事,就把楼子拆去了两间,众人便没处生衅,才清净了。陈与权有这一面往来,故此相熟。
一日,偶然城里有个朋友人家请陈与权吃酒,这孙秀卿也在座间,因听陈与权要寻房子与亲戚暂寓。从来有钱的,巴不得要奉承贵客,这孙秀卿连忙就说自己有一所空房,与仁寿村相近,愿借与他,并不要租价。陈与权不胜之喜,回家与乔氏说了,就哄金丽容到来,假托堪舆之言,说这房子划断两家,各有许多不好之处。丽容信为实然,果搬了出来,不想才住两月,便有人来催赶出房,惹得满腔疑惑。虽显然陈与权做的圈套,心里犹恐不真,必要自去问个明白。次日绝早起来,梳洗停当,叫了一乘轿子,带着两个丫头,出门而去。正是:
蜃楼海市本无因,错认亭台面面新。
直待随风都灭没,乱山深处海云昏。
丽容直至内厅,一个陈与权正走出来,劈头撞见,欲侍转身,脚已缩不进去。一个脸儿白了红,红了白,觉得甚没意思。丽容道:“陈爷今日在家里么?”陈与权道:“正是。请到里边去坐。”丽容知他要卸身出去,便道:“不消了。我此来有句话儿,昨日叫老仆过来,问得不明,故今日自家到宅。此处房子,虽然已属陈爷,然尚是我家之物,前半既已划出,只留后半自居,亦不为过,陈爷必欲归并,故另寻这一所与我迁去,这也罢了。不想往得两月,便有个姓孙的从城里来催我出房,这是何说?若果系陈爷所买,他人安得冒认?倘是孙姓之产,陈爷便不该把来哄我,因此特特过来相问,不知这宅子果是买的不是?”
陈与权道:“我家屡次蒙受照拂,何敢相欺!但这房子实实有个隐情。我虽然做个举人,并无一些恒产,萧条之况,大嫂固所深知。为因此地风水不吉,故又寻这孙氏一所房屋,争奈手中空乏,这千金之价,一时措处不来。因孙家与我相厚,每事可以通融,原打算我自己搬去,慢慢还他屋价,争奈此地已成了个乡绅门径,不好搬得,故此反屈大嫂迁移,实是不安得紧。那房价之事,目下虽拿不出,日后我自然还他。若大嫂可以凑得出来,倒先与我兑了去,我苟有所入,即当补上,断然不少。”
丽容道:“说那里话。我自家有屋不住,反去买人家的。既然你未曾交价,尚是别人房子,怎好住他?只是原还我后边这几进,仍旧搬回来罢了。”那乔氏也正走出来,就接口道:“里边我已做了房户,如何好端端又去动他!你手中不比我家穷蹙,就买了孙家这所宅子,日后少不得照价补还,难道就不妥了?”丽容道:“现今受了脱骗,还来哄人。此间现是我家祖产,如何白占我的,只是出还我后段便了。”陈与权听了,反发话道:“干兄与我怎样相交?今日却说这『白占』两字。我偏不出还,差了甚么?”丽容怒道:“你受我家何等大恩?反这等出言无状!当初在南雄岭上的时节,有这般享用?有这般安居?有这般荣贵么?我家丈夫屡次为你几死,今日如此报答,天理良心何在?“
陈与权见揪出他的根底,老羞成怒,暴跳如雷说道:“我读书发达,是本分中来,穷途落泊,亦士人之常,何必耻笑!你家丈夫犯法遭刑,与我甚么相干?也把来埋怨!”丽容道:“你这举人道是文章之力,不记得我家丈夫风霜劳顿,回来取这万金的日子么?我丈夫打死刘天相,实因为你报仇。你不见戚宗孝是个匹夫,一端小惠,尚且仗义殉身,你衣冠中人,反如此恩将仇报,可不羞死!”
陈与权道:“当初万金之费,你丈夫还扶持了一个姓曾的,如今也寻他讨些好处么?就是刘天相,谁叫他打死,弄出这般祸来!”丽容道:“刘天相不是你仇家,我大夫怎么杀他?总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也不与你多说。眼见房子已被你占去,谅不肯还,我也拼得弃下了。如今只把前日那些田房产业,交还了我,讨得下,讨不下,我自去料理,今后再不上你门了。”陈与权道:“这那里说起。田地是我家田地,房产是我家房产,你那里交与我的,反来图赖!”
丽容听这说话,大吃一惊,因发急道:“前日当头对面交付你的,你说讨了租利,照数还我,怎倒不认起来?”乔氏便道:“你家的田产如何在我手里?就是寄付,难道不问我家讨个凭据?如今拿得出凭据来,就还你便了,你不要做了梦,在这里赖人!”丽容道:“当初一家住着,且是有恩于你,非比路人,如何勒你执照!也不匡你今日负心。”陈与权道:“我家田产虽有,那田地现今都是陈姓完粮,房产租契亦俱写到陈处,那里有个干字在上头,却来认帐!”丽容怒道:“你家这些田产,都是南岭上带过来的么?若不还我,怎肯与你干休!”
陈与权道:“世上空手成家的都从那里带来?就是南雄岭遇了风雪,也不是出丑的事,还强如你家丈夫,在南雄府做强盗劫杀哩!”丽容道:“我丈夫不在雪中救你,今这性命何来?当初刘天相负心,你原恨之切骨,今日你来负我,将心比心,亏你过得去么?我的田产,授受有凭,待我取了文契来与你对口。”陈与权道:“干家的文契怎么要得陈家的田产,说这般屁话!”乔氏道:“这样不明事的娘女们,相公何苦与他斗口,逐他出去便了。”丽容大怒道:“这不贤贱妇,你身体还是我丈大把银子娶来的,也这等放肆!”两下大家不逊,几乎一场厮打,反亏几个丫头劝了出来。丽容含忿而归。正是:
或解还珠,或能结草。
人而负恩,不如禽鸟。
陈与权夫妇二人得了干家产业,正觉支吾不去,反幸今日一场变面,弄得恩断义绝,他自然不来上门,就好安稳享用。见丽容出门,两人笑个不了。乔氏道:“倘然他回去取了文契到此,你如何抵对他?”陈与权道:“总然他请了皇帝来,我只是一个不认。那怕他跳上了天去,我只是一个不睬。”乔氏道:“万一他做出癞皮身分,日日在此吵闹,却怎么处?”陈与权想一想道:“我有个驱他的妙法,包管他抱首惊窜,走之不迭,还可连他家里所蓄的都弄来受用哩!……”乔氏听着,喜得眼睛都没了缝。这边的计策已安排停当,只等丽容到来,就要兜他一网,且按下不题。
却说金丽容到了家中,思想田产都被他坑匿,反受了一肚皮恶气,忿恨不已。欲待告他,那陈与权有财有势,自己力蹙势孤,就象麻雀与苍鹰相斗,终久弄他不倒,反被他笑,只得隐忍住了。不隔一月,那孙秀卿果然又来催促,一见丽容,便问道:“前日这番说话,可曾问明了么?”丽容道:“说也可恼,原来真是陈与权这亡八,昧心吞上我的产业。”便把他夫妻两人的情状,一一说与孙秀卿得知,孙秀卿也大骇道:“真个有这等事么?原来那陈举人竟是个兽心人面,这乔氏也算得长舌后身。世间忘恩负义的也多,从不见这恩将仇报的丧心男女,岂非衣冠中之枭獍!这等说起来,我也误认得了地。如今还好,若再与他亲近,也险些做你家的样子了。亏得这所房子到了他的手中,还不曾被他占去,如今幸还在我手里,若奶奶要时,也不论价钱,听凭兑些银子,买来住罢。”
丽容想道:“自家宅子这禽兽谅不肯吐还,若要寻屋,此间已费过一番收拾,再没个另买了房子,又去搬移之理。便道:“我家人口少,本不消住这许多。无奈已搬在里头,一动不如一静,就买了也罢。只不知孙老爹当初原价多少?如今得几何才肯成就?”
原来孙秀卿这所房子也是父亲遗下来的,落在乡间,与城市窵远,自己又不便住他。若将他生利来租赁的,又嫌他忒大,故此空搁了数年,欲要卖掉他,一时又不得主顾。听见丽容问价,满心欢喜。便说道:“我家原契是千金之外,如今情愿八百两就兑与人。若你家要我的,再少些也罢了。”丽容道:“我没有许多银子,如今只有三百两,除非立一张典契,暂时典来住住,满了年月,或是赎去,或是加贴,可使得么?”孙秀卿道:“既奶奶尊意,典也使得。只是三百金太少,必得五六之数,或者勉强到年满后加用。若再少时,我怎肯将千金房产,轻轻变售?”丽容道:“五百金原不为多,只是我如今手头没有,比不得夫主在家时,银子容易。”大家讲来讲去,直议到四百五十两,听了二十两作修理之费,方才成了。就择了一个吉日,约孙秀卿出来立议。
孙秀卿这日别了进城,到得临期,丽容备起两席酒,请了当日与父亲相好的两位朋友居间,孙秀卿绝早出城,到丽容家来,写了文契,即交银子。原来当初金守溪果然殷富,把家私传到女儿手中,被干白虹如此挥洒,又被陈与权如此坑赖,今日买这房子,立地取出四五百金,毫不窘涩。且兑出来的银子,真正雪白松纹,孙秀卿并无言语,吃了酒,欣然而去。丽容又把些中物,谢了居间,各各称谢而散。有诗云:
名园花柳景初和,风雨抛人此处多。
只道一枝容燕雀,偏生双沼起鼋鼋。
情当好处良非善,事到真时始是讹。
空向春风洒红泪,不堪回首问谁何?
那知金丽容买了房子,早已吹到陈与权耳中,便与乔氏说道:“这干家己为我费过几万银子,今田地房产,又被我通占了来,只道他家事已差不多损了,不想又将四五百金,买这一所房屋,却还如此容易,不知手中尚有多少积蓄哩!”乔氏道:“他三四个人口栖身,还买这许多房子,家中所蓄,毕竟还多。况旧时这样一个富家,不要说父母家财,就是他私房,也少不得还有一万五千银子,那得一时就穷!”陈与权道:“便是如今世界,寡妇孤儿,还该诈穷。若非实实有物,怎肯买这些住宅,招摇人的耳目?”
乔氏道:“再不道干家这样资财广厚,好不有趣!你怎么能勾想个策儿,一发谋了他的并与我家,岂不豪富。”陈与权道:“我也久已起了这个念了,只没处下手他,却怎么好?除非叫些家人,黑夜里赶到他家,昏天黑地,一阵搬了回来,可使得么?”乔氏笑道:“若这般做法,你也学干白虹的强盗样子了。干白虹还亏有个戚宗孝与他替死,你的替死鬼在那里?也要去抢劫。”陈与权道:“若不去取他的,再有甚么方法?难道倒教他送上门来不成!不然叫个精细小厮,悄悄在他屋旁边狗洞里钻将进去,轻脚轻手,偷了出来。再叫两个人在外头接递,可不好么?”
乔氏一发大笑道:“贼盗、畜生都是你做尽了!万一被人捉住,跟到家来,你还认是窝主?认是贼头?”陈与权道:“要了钱财,也顾不得许多品行。除了这两策,你倒有甚妙着儿,寻一个来,大家商议去做。”那乔氏想了想,忽大喜道:“一些不难。我如今就把你向日说的,使他抱头惊窜,走之不迭,把家里所蓄的东西,尽情与我搬来。叫他没处伸冤,无门控诉,若吞声忍气便罢,但硬一硬,连性命都结果他哩。”
陈与权听说,喜得耳痒难当,忙问道:“此计真是神妙,只不知怎样个做法。”乔氏附在陈与权的耳根边说道:“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怕他不上我的钩么!”陈与权拍手狂笑道:“果然你的智谋胜我数倍,又干净,又停当,岂不快哉!”这边夫妇两个暗里阴谋,要倾他家产,丽容那里知道?他挣这一所房屋,思量等丈夫回来好看,并望儿子成人,争些体面,不想倒为他动了陈与权的恶欲,若下一段祸根,连家私囊蓄,都送在别人口里,岂不可怜!诗云:
春风拮据燕巢新,掠水衔泥倍苦辛。
正欲抱雏还息影,忽摧风雨堕香尘。
丽容一日正在房中查检孩儿书课,却见个大丫头捧着个盒子,笑嘻嘻走进房来。丽容认得是陈家婢女,当初乔氏随嫁的,便问道:“你来何干?”那丫头道:“奶奶差我来送些小物件与干奶奶哩。”一头说,一头把那盒子放在台上,掀开了盖,却是两匹莲色温绸,一个珈(王南)梳匣,两瓶苏州露油,一匣搽面珠粉。丽容道:“你家主人、主母前日把我这等怠慢,已是断绝往来,如何忽地把这东西送我?”丫头道:“因是前日冲撞了,今日过来请罪,我家奶奶就到哩。”
说未了,两个丫头慌奔进来,报说陈奶奶已在厅上。丽容只做不听见,也不接他。隔了一会,乔氏自走进来,未到房门首,先陪着笑脸,叫道:“干奶奶,我夫妻二人一时气激多多得罪了,你千万休怪。”就深深四福。丽容只得也还了礼,乔氏又道:“我家丈夫虽读这几句书,一些事体也不知,向来受你家怎样大恩,不曾补报,岂可反成嫌隙。干奶奶回来之后,我便十分责备他,一连数剥了几场,也觉有些懊悔,故着我来陪个薄面,万万不可见怪。”丽容道:“他前日何等气状,叫我怎么耐得?”乔氏道:“相骂无好言。况且我这丈夫,性又粗卤,更兼干奶奶又说了几句彻底话儿,故一时直跳起来。落后想一想,也甚是过意不去。”
丽容道:“过意不过意,我也不图他见好,只是这些田产,断断要还我的。”乔氏道:“我正为此而来。因想恩人之物,何敢图赖?自与干奶奶淘气之后,觉得自家不是,便把这些帐目,在这两个月内都括了拢来,今夜特备一尊水酒,请干奶奶到家,一则谢前番之罪,二则当面算明了帐。”丽容道:“我在你家受了这场大辱,如何再上你门?今既良心发现,还我东西,只要开明了帐,我叫家人来取便了。”乔氏道:“帐目牵前搭后,银色高低不一,货物贵贱不齐,如何写得明白?况且前日得罪,若不请去消释,我夫妇面目藏在何地?倘被人说是忘恩负义,可不坏了我丈夫的声名?必要屈过去的。”丽容道:”宁可帐目少了些也罢,只是不到你家里来。”
乔氏堆着笑脸,双手抱住他道:“我的好奶奶,你真个见怪我了。我如此陪礼,也不看我薄面!不信这条路,两家竟绝足了不成?干奶奶若不过去,我只得要跪在这里了。”丽容恐怕毕竟与他执拗,反要弄得不见好,这帐目便有变故,况意思又如此殷懃,不好固却,只得转口道:“既如此,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乔氏道:“不好。我去了,你定然不来。我现带两乘轿子在此,定耍与你同去。”竟搀了手要走。
丽容没奈何,连衣裳都换不及,只得带着儿子干浚郊,唤两个丫头跟了,一同上轿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易受明欺,难防暗算,
去时有路,来即无家。
不知乔氏之言是好意是恶意?果否还他田产?丽容此去,毕竟做些甚么局面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认假成真舅舅甥甥弄成活鬼 道真还假擒擒纵纵算就深机
词曰:
可怪狂且,诱他母子,赚入私居。恨奸恶贪婪,利伊资橐;阴柔秘妙,计在锱铢。甥舅俄称,恩仇己昧,那怕他人不畏予。料应这、疑团未破,闷杀痴愚。何须撒网惊鱼,不使机关一着虚。笑活鬼迷人,私相惊溃;巧妻佯纵,自号贤姝。有路逃生,无家托足,痛杀家园不我余。还应有、受恩深处,仅免沟渠。
右调《沁园春》
丽容来到陈家,乔氏携手而入,走进后厅,陈与权正在那里坐等。一见丽容走进,慌忙立起身,鞠躬施礼,口里喃喃的告罪。乔氏携丽容坐下,陈与权也就坐在旁边,着实陪礼道:“前日我心上有件不得意的事,适值大嫂与我炒闹,一时出语唐突,心里至今不安。常清夜扪心,深负干兄这些恩惠,枉做个须眉男子,甚是汗颜。故特屈大嫂过舍,一樽相敬,少谢前愆。大嫂须念往日情谊,不要记在心头罢。”丽容道:“你纵有别事在心,论理也不应把我尽情燥脾,置人于无地。”
陈与权道:“天在顶上,那个说是该的呢!只因愚性粗直,不知不觉在口里落了出来,过后想一想,好不懊悔。”丽容道:“既是说话因性子直,说了出来,你坑赖我没有田产寄你,难道也是性子直么?”陈与权过:“前日因心上着恼,我故意说的话,怎便认起真来!我若敢于坑赖,今日便不请你来明算还了。”丽容道:“既如此,可就算一算,天已将晚,家内无人,要早些回去。”陈与权道:“帐还没有写清,且慢慢用了便酒,我去誊来。”丽容道:“酒到不消吃,只求就算了好。”乔氏道:“你又来做客,写帐还有好一会,难道空坐着等么?”丽容道:“怎这两日不写停当了?”陈与权道:“东西日日有得讨来,如何结得定数目!”乔氏道:“好个暴躁奶奶,我家丈夫明日要上京,也不如此性急,你回去有得多路,却这等着忙?”便搀住手,要他进去。丽容被强不过,便道:“既是这等,只领你个情罢。”就同乔氏起身,陈与权自往外头去了。
乔氏同丽容入内,大排华宴,珍羞罗列,果盒纷陈,十分丰盛。丽容问道:“今日你家的酒,为何如此齐整?”乔氏道:“一则为干奶奶在此,二则我家丈夫上京,算是饯行的酒。”丽容也不在话下,就同儿子坐着。乔氏殷懃斟劝,吃了几怀,干浚郊便要回去。丽容道:“儿子,你耐心吃些东西,停会儿就领你家去。”便叫丫头去看陈爷,可曾写完帐了。乔氏道:“丫头不知事,我自去看来。”便抽身而出。
干浚郊见乔氏去了,便说道:“我酒也不饮,东西也不吃,前日他家把我母子们怎生怠慢,今日岂是真心为好?我只好要回去。”丽容骂道:“小孩子家,不知世事!我在此岂是贪他的饮食?这许多田产,难道不料理了回去?”干浚郊便不敢开口,乔氏也走来了,对丽容道:“还有一会哩,你且再用些酒肴。”
丽容又坐了一会,看看天晚,干浚郊又只管催母亲回家,丽容只得又叫乔氏去看。乔氏方欲起身,陈与权手拿一本帐簿,一个算盘,正走进来,说道:“干奶奶可曾用饭了?”乔氏道:“酒还未吃怎就用饭?”丽容道:“天晚了,情已领过,酒饭都不消用。”便立起身,要候他结帐。陈与权道:“大嫂来得久了,不曾用些点心,若算起帐来,还有一会,可不饥么?”便叫丫头快取饭来。丫头连忙送上汤饭,丽容勉强吃半碗儿,干浚郊只一粒也不肯沾口。
丽容刚吃完饭,只见一个小厮走到门口说道:“广州胡爷在厅上,要请爷相会哩。”陈与权道:“干奶奶在此,我要算帐,不得工夫,回了他罢。”小厮道:“他晓得爷明日动身,要约来同舟,大家省些路费,定要会的。”陈与权道:“这怎么处!你叫他坐着,我就出来。”小厮唯诺而走。陈与权向丽容说道:“这胡爷与我是同年举人,也上京去会试,约我同走,只得要出去见他,大嫂宽坐一会,我顷刻就进来的。”说毕,竞走去了。
正是:
百丈渔竿百尺矶,碧萝盘石坐垂丝。
须知香饵投来久,正是金鳞欲上时。
丽容见天已黑夜,好不焦躁。加添干浚郊又连连催去,丽容叫他先回,又决不肯。仍坐了好一会,只不进来。又促乔氏出去看他,乔氏去了半晌,走来说道:“这胡爷几年不会了,今晚要留他便酌哩。”丽容道:“这怎么好,如今我只得回去,到明日再来罢。”乔氏道:“你今晚只好住在这里,这胡爷与我大夫明日黑早就要起身,你那里再来得及?”丽容道:“怎么去得恁快?”乔氏道:“因他在此相约,附他的舟,怎好迟慢!”丽容道:“我家里无人,怎么住得在外!”乔氏道:“难道你再不出门?只须叫丫头回去,吩咐一声罢了。若必要回去,我也强不得你,不要我丈夫去后,倒来懊悔。”
丽容见如此说,恐怕错过了,只得叫个丫头回去,叮瞩他同众丫头都睡在房中,再吩咐苍头,好生看管门户。那丫头应着去了,干浚郊只管埋怨道:“自己有家里不住,却住在这里,那钱财什么宝贝,怕明日就没了么?”丽容心里气闷,反把他打了一下,道:“畜生,你晓得甚么。好端端的田产不要,日后将甚过活?娘做的事,也要你埋怨起来!”
干浚郊哭了几声,便不插嘴,直等到二更天气,陈与权方才进来,口里说道:“为这些俗事,倒牵缠了这半夜,累大嫂在此等候,着实有罪了。”便摊开帐簿,排下算盘,请丽容当面看了,逐宗逐项,结算明白。好个陈与权,一毫也不苟且。丽容满心欢喜,算定了帐,便将花布货物,凭丽容估了价钱,陈与权并不争论,然后又将银子来兑,成色高低也凭他折算。刚才兑完,已是四鼓,乔氏忙催丽容去睡。丽容把银子包好,叫丫头拿着,乔氏引他到了卧房,说一声“快安置罢”,便自去了。
丽容见这房内有一副牀帐,旁边一张小榻,榻上也有铺盖,丽容与干浚郊上了牀,叫丫头就在榻上睡。睡不多时,已是天明。丽容一觉醒来,见窗上微微有光,里头人声嘈杂,象个出门的光景。丽容便欲起身,好早些回去。才坐起来,隐隐见地下睡着一人,因隔帐子,看不清楚,只认是丫头在榻上跌了下来。及看看榻上,那丫头还齁齁的睡着。
丽容着疑,一头叫醒儿子,一头穿衣,才提起衣服,早是一阵血臭,连忙看时,可煞作怪,那衣上原来都有血迹,尚是湿的。丽容大惊,忙唤丫头起来,自把血污衣服脱下了一层披在身上,走下牀来。近前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满身满面都是鲜血,僵僵的躺着在地,身边一把尖刀,刀上血迹淋漓。丽容吓得三魂己失,七魄难收,乃大哭道:“罢了!我中他的计也!”
丫头与干浚郊起身看见,都吓得面如土色。干浚郊只抱定了母亲哭道:“昨夜我叫娘回去,娘偏生不肯,如今怎么好?”丽容无言回答。只见有个小丫头走进房来,满房一看,就大喊道:“坏了!坏了!奶奶杀个人在这里!”飞的跑了进去。
不多时,陈与权并乔氏吃惊的都赶出来,把死人一认,乔氏也不说话,先哭个乱横。陈与权乱跳道:“这是我外甥,家中叫他来看我,才到这里两日,为甚么好端端把他杀死?”因指定丽容骂道:“你这贱妇,我家怎生待你,你却记念前恨,把我外甥杀死,如今怎么干休!叫小厮把大门锁了,不可放他逃走,跟我进城去报官!”说完,怒狠狠走出去了。
丽容哭道:“我待你家恩也不薄,就不还我田产罢了,怎反杀了人诈我?我就死了也罢,这小官人是干家骨血,你只放了他回去,我在此但凭你家发付。”干浚郊扯定母亲哭道:“娘怎说这话!孩儿年纪虽小,怎肯贪命!情愿死也死在一处。”乔氏道:“这小官人少不得要他做凶身抵罪的。轻轻说个放去!”丽容道:“一人只抵得一命,我三个在此,难道一个也放不得?”乔氏道:“人命重情,不是我做得主,总都是在官人犯,只凭官断罢了。”
三人听说,都哭在一堆。有阕《醉归花月渡》曲云:
(醉扶归)这的甥甥舅舅都胡帐,是夫夫妇妇自商量。怕假假真真费推详,(可知道)擒擒纵纵原虚谎。(四时花)堪伤,恩星为难那可防。娘儿满门胥受殃,(月儿高)祸起在萧墙。变生于帏帐,阁起恩情面,现出冤家相。(渡江云)那知不是元良,敌斧枪,倒是活鬼催人特地忙。
丽容惊慌不定,只得向乔氏哀告过:“我家丈大在陈爷面上,可谓有恩,奶奶须念他配驿远方,今日生死未卜。我娘儿两人,奄奄弱息,乞放条生路,也是阴德。”乔氏道:“昔日恩情,我非不垂念。只是今日此事,又系人命关天,如何通得情面?”丽容道:“难道这个人真是我杀的?我如今田产花利,都将来送与你家,只求救了我娘儿性命,便感戴不浅。”乔氏沉吟道:“论来你家恩德,应该救你才是。只是我丈夫已经入城报官,顷刻便有公差来捉,倘然放了你去,官府要人,如何是好?”丽容道:“报官不报官,总是爷自能调护。只求奶奶于陈爷面前,说些好话,怎生消释了。我儿子苟有好日,自然报答你的大恩。”
乔氏想了一会,忽说道:“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以德报德,原该相救。我今日拼这性命,与你抵罪,只索放你去罢。”丽容母子与丫头三人听见,都喜出望外,丽容道:“若蒙奶奶见救,感不可言,但恐陈爷回来,见我不在,累奶奶淘气,怎么好?”乔氏道:“我既一心救你,何暇自虑祸患!只是前门有许多小厮把守,我竟送你后门出去。”四个人一同往后门而来。才开后门,众丫头一齐拦住道:“奶奶不可轻放。爷回来把甚么人还他?这个断使不得。”乔氏喝道:“有我在此,不关你事。”竟送丽容出了门,看他去远,方才转身进内。
看官,你道那杀死的真是何人?陈与权既有心要害他,乔氏却又何故放了他去了?还果是乔氏的好意,还是别有深机么?原来陈与权恶到十分,乔氏也狠到绝顶,怎肯轻轻放他!只因见丽容买了房子,谅来手中定富,耍一罟吞他的下肚,故骗他来家。原不是当真与他算帐,故帐目反不苟且,花布银色,并不计论。因料定原是瓮中之物,落得使他安心。也不是广州有甚胡举人来拜他,不过磨延到夜深,要留他过宿的意思。就是房中僵卧的那人,并不是外甥,也不是杀死的,竟是家中小厮,叫他躺在地下,咬定牙关,动也不许动。把些鸡血,溅了一身一面,又把丽容衣服也洒污了,还将把刀儿涂上些血,丢在身边。许那小厮做成圈套,讨一个老婆与他,故此这小厮听着教训,直僵僵躺着,就象死的一般。
丽容女人家,那里晓得这个缘故?只道果然是杀的,非常惊骇,要求乔氏发放,那知陈与权也不曾进城去报官,却躲在外头吃酒。况且乔氏与陈与权意中,不过图他房屋资蓄,原不必要他性命,故令乔氏假做好人,放他走脱。那小厮只等丽容去后,就扒了起来。那丽容家中什物,已命众奴仆搬得精光。可怜丽容资财私帑并首饰细软,不下万金。尽填了陈与权的欲壑。只一所房屋,还叫家人守着,没得剩还他哩。
丽容只道为这番惊吓,所托的田产,虽然已失,家中什物也还可保。正同着孩儿与丫头三个人,急忙忙望着家里走去,才到半路,只见远远两个丫头哭将来,丽容一看,恰是家中使女。慌问:“何故?”丫头便说:“奶奶回来了么,家中已去不得了。”丽容惊问道:“怎去不得?”丫头道:“今早陈爷家二三十人赶来,说是奶奶杀死了人,把资财家伙都抢空了,只剩一所房子,还有许多人把守,停会就要封锁哩。”
丽容听了,捶胸跌脚,大哭倒地。幸亏丫头再三唤醒,丽容道:“罢了,我家万贯家财,竟弄得立身无地,如今往那里投奔好?”丫头都没主意,倒是干浚郊说道:“我家并无亲族,除非城里张家,是我舅祖,或可依栖几日,其余再无别处了。”丽容也道他:“说得有理。”同着三个丫头忙忙的走。走了一会,丽容忽想道:“不是这等说。若从这条大路进城,万一撞见了陈与权,不是当耍。我们只该向小路行走,打从别门进去,方可无事。就远了些,也说不得。”干浚郊与丫头齐声道:“好。”忙转了小路。五个人踉踉舱跄,望城而走,好不悲伤。有首古诗为证:
黑风魆地吹琼枝,名花乱落销残泥。
枝头有鸟栖不得,绕树仿徨铩羽垂。
疑团莫破空谅绝,生怕阴柔弄唇舌。
活鬼狰狞乘夜来,衣裳忽溅刀头血。
斯时真假不可知,但见阴风刮地吹。
不是冤家放戕害,只缘资产堪图之。
或擒或纵岂情好,欲使当场自颠倒。
稳料他人见识愚,尽施自己机关巧。
君不见,祁黄羊,以德怨,无所伤。
又不见,韩淮阴,一饭之惠酬千金。
古人器量类如此,恩人成仇愧禽豕。
只知富贵快吾情,那怕千秋污青史。
可怜金丽容闺门弱质,那惯驱驰,走到午后,尚不满数里之路,已觉精神倦惫,筋力难支。因是荒僻野路,又没个人家歇息,只是叫苦。干浚郊道:“此间尚在危地,须趱紧些进了城便好。娘若走不动时,可叫两个丫头扶着,勉强挣扎几步。”丽容没奈何,只得靠在丫头肩上。又走三四里。却见个小庵,里头有木鱼声,在那里诵经,丽容道:“此间有个庵院,可坐坐再走。”
大家进了庵门,都向蒲团上借坐。丽容也不歇息,只向韦驮面前,哀哀哭拜道:“我金丽容,父遗万贯家财,只因丈夫误救了负心贼子,累丈夫远配他乡,死生难保。那贼子功名婚配,每费万金,犹嫌未足,逞其狼心狗肺,把田房产业,一罟谋吞,终不遂欲,将我诱归虎穴,自己杀死一人,狠心图赖,假称甥舅,便欲鸣官黑陷。幸乔氏知恩,将我母子使婢三人,私为纵脱。虽身离虎口,而家居资橐,悉被鲸吞。今一身狼狈,回首无家,颠连孤苦,惨目伤心。今日投奔至此,意欲觅一依栖之地,伏祈佛力护持,使我一家人口,不致流落道途,得免丧身沟壑。更愿我丈夫无灾无难,早回故乡。倘有见面之日,定当重塑金身,创新殿宇,以报神明之德。”
正祷告未毕,忽有一个老道姑走将出来,见他哭得哀切,便问道:“奶奶们为着何事,却这等悲苦?”丽容不知好歹,不敢应他。丫头道:“我们走远了路,借这里坐坐儿,不敢惊动师父。”老道姑道:“从何处走来?如今还到那里去?”丫头道:“我们仁寿村来的,要往城里探亲哩。”老道姑道:“这等怎不叫两乘轿儿,或弄个小船进去?这样一位奶奶,那里走得许多路。”丽容道:“我穷户人家,没有钱钞,故此只得走了。”
老道姑道:“奶奶又来哄我。老身虽不识人,看来定是位大家内眷,怎说是穷户?难道我就要抄化奶奶的东西么?”丽容道:“不瞒你说,只因为件官司,逃奔来的。”老道姑道:“可怜女眷们怎受得这般辛苦!今早来了许多路,想必饥渴了,请进去吃些便茶再走。”丽容道:“借这里打搅,已是不当,再不消赐茶,师父请自便!”老道姑道:“小庵只有两三位女师父们,茶水尽便,为何这等见外?”
此时丽容果然饥渴,见这老道姑款留,便道:“既师父们见爱,且进去领一杯茶再走。”老道姑便在前引导,丽容母子与丫头一同随了进去。只因这一遇,有分教:
癨树园中堪避难,受恩深处可为家。
未知这老道姑乃是何人?丽容母子遇他毕竟是祸是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授居停一女报德 投山左万里寻亲
词曰:
空惊遽,一枝聊借祗林住,祗林住,相逢恰在,受恩深处。膝前孝子年还稚,寻亲欲向天涯去。天涯去,千辛万苦,更悭一遇。
右调《秦楼月》
却说这老道姑,引着丽容母子,走到佛殿旁边一间客堂内坐着,果然还有两个尼姑,也过来见了礼。那老道姑便去泡着三四壶好茶,每人斟了一盏,又跑进去取出两盘面饼,两盘炒米,与他点饥。丽容虽吃不惯这样东两,因腹中已枵,又不好却他意思,便吃了些。老道姑问道:“这几位,都是奶奶一家来的么?”丽容道:“正是。这就是我儿子,那三个是婢女。”老道姑道:“奶奶说为官司逃避,不知是甚么事情?乃挈家而走。”丽容道:“是被奸人诈陷的。”老道姑道:“既奸人诈陷,岂无相公们支撑,却累奶奶惊走?”丽容道:“我家丈夫远出,所以势不能支,要躲到亲戚家去。”老道姑道:“令亲是城内那一家?”丽容道:“是张莲峰的儿子张敬峰家。”老道姑道:“可就是开行的么?”丽容道:“正是。”
老道姑道:“这张家我最相熟,时常在他行内,向这些客商化灯油、化斋米的。但是那张敬峰做人甚觉刻吝,他奶奶又是个凶悍性儿。前日有个姑娘来家,饭也不留他吃顿,那姑娘要借住一两天,他夫妇毕竟不肯,生生的辞了出去。只不知奶奶与他是怎样的亲戚,若是骨肉还好,略疏远的,恐未必肯留?且用饱了点心,我送了奶奶进去何如?“
丽容听了,半晌不言,乃道:“多谢师父美情,极好的了。那张敬峰是母舅,虽然至戚,但从没有与他往来。倘面不相识,辞拒出门,却怎么处?”老道姑道:“可还有别家么?”丽容道:“我父亲原是外省搬来的,并没有第二家亲戚。”老道姑道:“论起来,这张家虽然疏阔,母舅还是至亲。或者不拒,亦未可知。”丽容道:“但姑娘尚且不留,甥女一发可以见外了。”老道姑道:“若奶奶迟疑,可说个姓名与我,待我先进去报声。若肯留,才请奶奶进去;万一见拒,免得被他回头出门,反不雅相。”丽容道:“若得如此,感谢不尽,只恐劳你不当。”老过姑道:“出家人,日日奔驰,何惜这几步。”丽容道:“他家若不见容,又向何方投奔?好苦!”说罢,竟流下泪来。
老道姑道:“奶奶不必心伤。他家不留,小庵也可暂住。快说个名姓,待我且进去走遭,再作道理。”丽容道:“你只说我是仁寿村金守溪的女儿,丈夫姓干,他自然认得。”老道姑道:“原来奶奶家姓干,住在仁寿村,可知这村中还个姓干的,叫做干白虹么?”
丽容听说,忽吃一惊道:“你那里认得他?这就是我的丈夫了。”那老道姑听说,也大惊道:“这等说起来,竟是恩人之妇了。”连忙要跪下去拜,丽容再三扶定,问道:“你是何人?曾受我家甚么好处,却如此感激?”老道姑道:“我姓周,是戚宗孝的妻子。当初我夫妇俱蒙活命之恩,今日得遇奶奶,方是我报恩之日了。”因把前情重复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