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匹 - 第 4 页/共 8 页
陆客人被这一哄,信为实然,反跟着他转弯抹角,走了二里多路,却见一口枯井,约有三丈余深,下面且甚空阔。王八先望里一张,故意大惊小怪道:“这泥坎里不知怎生跌个人在下边,我同你做好事,救了他起来。”陆客人只道果然有人跌在井里,连忙也走上前一步,鞠着身子,睁眼张望,早被王八从背后尽力一推,那陆客人一个翻身,跌了井中去了。随地大呼小叫,因荒僻之地,没人往来,四下又无村庄,那里有人听见!王八向着陆客人笑道:“如今好出恭了么?可安心等一会儿,我就叫你伙计来领你回去。”
说罢,转身就走,把个陆客人气得太阳里火星都爆了出来,着实哭喊,王八竟不睬他。正是:
谁道愚夫智独超,锱铢着眼祸心包。
驱他陷阱还相谑,不怕扬雄会解嘲。
王八急急奔到船头,向杨客人假意慌慌张张的说道:“方才陆相公同去出恭,我在前面走,他后边踹错了一脚,跌在一个枯井里去,再也爬不起来,如何是好?”杨客人大惊道:“怎么恁不小心,竟踹了下去!我同你拿根绳子去挂他起来。”王八道:“人在下面,上面最要用力。我身子懦弱,恐怕济不得事。”杨客人道:“这也说的是。你倒在此守了船,我同你伙计去来。”戚仲礼已是会意,如飞上岸,问明了去处,随他就走。那杨客人虽然船里有许多东西,因伙计跌在井中,不得不去救他,况且扯了一个船家同走,谅来没事。
二人上到井边,杨客人一看,果见这姓陆的伙计,正在里头哀哀的哭着。杨客人道:“我来救你了。只是你好端端的走路,怎生就踹了下去?”陆客人惊问过:“你怎丢了船走来?那王八是个歹人,把我推在井里,要想谋我东西哩!”杨客人听这一句,吓得呆了,连话也应不出来。戚忡礼便假意怒道:“我这伙计如此放肆!必然见二位相公有物,起了不良之心。杨相公须速速赶去获住了他,不要反吃他撑了船去,我在此救陆相公起来,随后就来相助。”
此时杨客人已吓得没了主意,被这一哄,果然转身飞的赶到船边。只见古岸依然,碧流宛在,那里见个船的影儿!杨客人大跳大喊道:“坏了!坏了!果然遇了歹人,把这一船货物,都撑去了。如今怎么好!”忽然想道:“也不妨事。这戚仲礼现在,他是伙计,虽不同谋,自然晓得去路。只消拿他到官,便有着落。”又转身赶到井边,只见陆客人依然在井中叫号,那戚仲礼己走的影也没了。杨客人呼天不应,抢地无门,只得也放声大哭。陆客人慌问缘由,却知船已撑去,急得眼泪直流。杨客人慢慢的弄了陆客人起来,才去报官捕缉。可怜两人行李全无,分文莫剩,遂至流落无归。
王八与戚仲礼约在一个去处下了船,一同回家。那戚仲礼心肠极贪,念头最大,路上暗想:“这许多货物,若与我一个人变卖,也尽够发迹。但是分这一半,就觉不见好了。莫若一发谋死了他,那满载的东西,便稳稳的是我独享,岂不有趣!”
心里算计定了,到广河里,王八偶然小解,被戚仲礼背后一脚,踢入水中,在波涛里现报去了。戚仲礼反不回家,在路上做了些衣服,装做客人模样,另外雇了两个水手,叫他撑船。直到雷州府,竞投了牙行,把这些货物,起在行内发卖。不多几月,尽数卖完,收清了帐,便起身回去。到了家中,买田置产,竟成富家。又趁这几年好运,盘利万金。谁知不上数年,大限已尽,天谴难逃,竟患了个屙白的症候,满身发胀,孔窍闭塞。一日忽然大泻,却放下几担清水,皮肤消索,肢骨如柴。陡见王八走入房来,戚仲礼口中大叫道:“我当初不合见财起意,把你推在水中,今日既来索命,谅不能逃。只得随你去罢!”
恰好说完,气已断了。见者无不称异,方知他先前有此一番亏心之事。有阕《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
我则道昧心人终运亨,又谁知淹死鬼来催命。也应思钱财难强求,须信是饮啄皆前定。呀,不管赚杀井中人,只要驱却眼前钉。尽教人意多深险,那知天心常不平。偏生恃有恁惯使强儿性,难凭,谁道是强中更有人。
是时戚仲礼儿子戚宗孝才交十岁,人事不知,父亲死后,一应外边负欠之物,都被人赖去。不上三年,就是一场天火,把家中什物,烧得丝寸无存。田地年年荒旱,赔粮亏课,无所不至。兼之戚宗孝从幼好赌,到二十岁就十分萧索,虽然勉强娶了老婆,那老婆周氏,又不善于作家。再过几年,看看弄到立锥无地,把肥些的田亩尽售与人,只留百多亩荒瘠的,没人要他,自己年年耕种。平日借银惜米,做了工本,及至秋成,竟无颗粒。
一连如此数年,便觉债负山积,官粮拖欠,敲朴捶楚,身无完肤。自分立脚不牢,求生不得,千思万想,没法支撑,夫妇两人,只得俱要寻死。也是命不该绝,恰好干白虹将刘大相宦橐周济了他,戚宗孝将这银子还清官债,完纳官银,剩来做些经纪,就得安饱过日。乡里人家见戚宗孝忽然骤富,虽个个疑心,但查不出他根脚。
一日,戚宗孝到城中闲走,带了银包,思量买些东西回家。却见个人手中拿一座鼎炉,一条汗巾,插着个草标儿,沿街求售。戚宗孝看见,认是穷户人家将出来变卖的,价钱一定相巧,便叫住了待要买他。那人见戚宗孝叫唤,连忙上前说道:“老爹要买么?小的其实没银子用,情愿贱些儿卖与你罢!”戚宗孝道:“这两件东西,你要多少银子?”那人道:“这座鼎炉乃宫中之物,是宋朝遗下来的,内外鎏金,四围嵌宝,实是一件重器。当初原系五十两银子买的,如今但凭老爹吩咐!”
戚宗孝道:“自下生意艰难,须论不得向日的价了。”那人道:“我因欠了些官粮,故此急欲变卖,只要银子真纹,少些儿也说不得。”戚宗孝道:“我都是瓜纹在此,正好与你完官。”那人道:“相求一看如何?”戚宗孝道:“这个使得。”便向腰头挖出银包,在人家柜上解开,拈一锭与他看样。
那人接到手,仔细一看,突然大惊道:“你这银子从那里来的?”戚宗孝道:“是生意中用下来的,好不好,何妨明说,怎么如此大惊小怪!”那人道:“谁人用与你的?这银子共有多少?”戚宗孝道:“银子朝来暮去,那里记得。你问他怎的?”
那人把他衬银包的纸儿也取起来一看,更觉骇然。戚宗孝发极道:“卖与不卖也由得你,如何这等盘问!难道这银子偷你的不成?”那人道:“却有缘故。你尊府住在何处?”戚宗孝见他如此纠缠,又好笑,又好恼,道:“青天白日,撞你这种人,絮絮叨叨是甚么意思?”连忙把银包卷了,放在腰头,转身就走。那人着乖,反不跟他,故意走了那一头去,偷眼瞧戚宗孝走远了一二十家门面,才缩转身来,悄悄尾定了他。戚宗孝却不防他跟着,走了回家,那人远远看他进去,便吩咐邻里好生看守,忙去报官不题。诗云:
疑信关头勘假真,当场相识岂无因。
早知奇货逢人卖,悔杀将金赚与人。
戚宗孝见这人盘问得蹊跷,到了家中,心里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缘故。停了一会,忽见方才那人,同着五六个青衣捕快,凶凶狠狠走进门来。看见戚宗孝,不由分说,从怀里取出短棍,拦腰几下,打得蹲倒在地,口里骂道:“你这贼囚,做了大伙强盗,却藏匿在这里,累我们三日一比,吃过多少痛苦!今日天眼恢恢,原被我们获着了。”
戚宗孝不知那里帐,只大哭道:“我良善百姓,犯什么法。却来拿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完,早被方才那人也举起棍儿,兜肩几棍,戚宗孝昏晕于地,众人赶到里头,尽情搜卷一番,方才取大葡萄链子,把戚宋孝锁着,乱拖乱打,拿进城中去了。妻子周氏号天叫地,哭个不止,却没头没脑,又不知是甚么事情,引得过路的人,都蜂拢来看,也都猜解不出。
原来卖炉的那人,却是刘天相的家仆,叫做屈四。只因家主遭此一场劫杀,缉获了年余,没些影响,众家人也分头挨捕,或扮客商,或装僧道,或做买卖,沿街窃访,遍地追求。不期冤愆凑值,恰好遇见了戚宗孝,要买他手中之物。那屈四乖巧,就骗他银子出来看样,偏偏这锭银子心里,有个“安”字,屈四却认得这锭银儿是新县解上来的中伙银子,刘天相扣他做俸薪的。又见他衬银包的纸儿,有几行细字,也取来一看,恰又是广肇道驳下来的详文,现有刘天相的关防在上,当初偶然将他封了银子,也是合当败露,戚宗孝把来衬着银包。
屈四等众人,正因寻缉了年余,没有形迹,忽地看见戚宗孝这锭银子,陡然着惊。且又见了纸上的关防字迹,认得明确,只道那戚宗孝定是当日这伙大盗无疑。况戚宗孝又含含糊糊,不说这银子是甚么来路,一发信为真实,但系大盗,恐有防备,一个人不敢拿他,只得暗暗跟到其家,吩咐邻里看守,如飞到府里报了捕役,一同来捉,昏天黑地,锁了出门。
这些远近邻里,闻知戚宗孝盗情事发,被捕快拿去,都走来看。只见家里搜得精光,婆子周氏坐在牀上,眼都哭肿。众邻里问他来历,周氏总推不知。邻里笑道:“我说向来你家穷得异常,旧年忽然有这些银子撒漫,定是得着异路财帛,如今果然破败了。”众人都一笑而去。
却说屈四同捕役拿了戚宗孝,解到府前,私衙内才是二梆,便带去西廊下锁着,把他家中搜来的赃物,逐一检看,只见一个皮匣里,尚剩百余两银子,尽是宦囊中物,方才那银包也在其内。众人见了真脏,一发没有疑惑。末几,知府升堂,捕快忙把人解进。正是:
银在人何在,赃真盗未真。
当初蒙侠士,今日陷平人。
太守坐了堂,众捕役同屈四上去禀道:“旧年打劫刘通判这案,大盗已获着一名,解在台下,求老爷细鞫。”太守道:“可有赃证么?”屈四道:“真赃现在。”便将方才遇见戚宗孝认出安字原银,及纸间印信的话,备细禀明,把银子送上案头,与太守查验。太守逐一看明,便拘齐地方邻里,然后唤戚宗孝上去,问道:“旧年行劫刘通判是你么?”
戚宗孝跪上案前哭禀道:“青天爷爷在上,小的其实是村庄小民,现在南雄城外,种田过活,并不曾做犯法事情。老爷高悬明镜,怎敢半句虚言,求老爷笔下超生,洪恩万代。”太守怒道:“真赃现获,何得尚尔抵赖!只问你当日劫得多少银子,同伙共有几人?执何器械?杀死刘通判是何人动手?怎样分脏?如今伙盗现在何处?可一一招来,免得受刑。”戚宗孝道:“小人实实没有为盗,招出甚么来!”太守道:“叫地邻上来。”
地邻跪上丹墀,太守问道:“你既是地邻,可知戚宗孝平日做甚么勾当?与那样人往来?劫的赃物在家,你们可知情么?须实实说上来,若替他讳饰,就动刑了。”地邻禀道:“小人们虽是地邻,他做歹事如何肯与小人们晓得?他向来原种些田,只因连年荒歉,官粮私债,日不离门。旧年本城失事之后,戚宗孝忽然骤富,小的们也疑心他做了歹事,只因拿不着把柄,未知真假,不敢首他。不想今日才得败露,这些都是真情,望老爷详察。”
太守听得明白,又叫戚宗孝上去问道:“去岁失事之日,那些邻里见你骤富,这等看起来,明明是你打劫的,赃真证确,还敢强辩么?”戚宗孝道:“小的若打劫了刘通判,分有赃银,便该灭起踪迹,如何肯把原银出来使用,并将纸上印信露别人的眼目,只求老爷详情,便知真假了。”太守喝道:“你既不曾行劫,这银子那里来的?”戚宗孝道:“小的实有隐情,今老爷下问,怎敢不说。当初小的其实贫穷,求生不得,实欲寻死。方将自尽,忽有一人打门而入,救活小的夫妇两命,丢下这包东西,与小的活命。小的不知来历,误受了他,并不是打劫来的。若有半句虚言,甘愿万死。”太守道:“这个人可认得他么?”戚宗孝道:“当日是黑地里把与小的,不通名姓,悄悄去了,那里认得?”
太守拍案骂道:“好胡说!这人既不识面,怎肯与你许多赃银?既与了你,怎又魅然遁去?显系同伙,还敢巧辩,不动刑罚,如何肯招?皂隶与我夹起来!”皂隶叱喝一声,拿下阶前,褪去鞋袜,套上夹棍,着力一收,可怜戚宗孝从未受刑,痛昏在地。再忍不过,只得屈供道:“小的果系行劫刘通判的,总是一死,求老爷免了夹罢!”
太守便叫松了,问道:“当日打死刘通判,是你动手的么?”戚宗孝道:“是小人动手的。”太守道:“你同伙有多少人?如今逃在何处?”戚宗孝道:“同伙有五个人,原是路上约会的,不知住处,也不晓得名姓。”太守道:“既与你同伙,岂不知他姓名去处?再夹起来!”
戚宗孝乱哭乱喊,只得随口扭了几个姓名,并四散去向。太守当堂差了捕快,出境缉获。又问戚宗孝道:“当日既是你为首,分得多少赃物?”戚宗孝道:“小的因是为首,独分了二百两。”太守道:“打死刘通判是什么器械?”戚宗孝本不曾做盗,不知说甚么好,只得胡乱答道:“是棍子。”
太守便要再夹,戚宗孝没法,只得又说是枪。倒是捕快把铁杆子往地下一丢,道:“凶械现在,还想胡赖么?”可怜戚宗孝只得认是铁杆子打死的。当下太守将戚宗孝拟了强盗,已行得财伤人之律,问成斩罪。画了花押,吩咐收监。只因这一案,有分教:
侠士拚生,村夫奋义。
不知戚宗孝后来可能昭雪?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桃花马陌上骋佳人 玉洞轩垆头醉才子
词曰:
过眼骅骝看不足。香尘起,美人如玉。俨若飞仙,浑如天女,但见片云垂绿。司马高堂刚一宿,回马处,但存华屋。哭杀东牀,空思南国,何日旧盟仍续。
右调《明月棹孤舟》
话说南雄太守因戚宗孝胡乱供了同盗姓名,并四散去向,随即差捕缉提。那知戚宗孝本非真盗,只因夹得慌了,招不出同伙,便随口扭捏了几个名字,太守认以为实,勒限要人。那些捕役搜风捉影,那里寻处?只得回道:“没有。”太守又调戚宗孝复审,几番夹打,终招不出。太守又疑捕役懈惰,或系买放,也拖带他吃了许多敲扑。
戚宗孝妻子周氏,闻丈夫问成死罪在监,不胜号恸。家里东西,已被捕役搜尽,仍是衣食不周,思量要买些食物,到监里看看丈夫之面,争奈手无分毫,只得将些家伙变卖,弄得千文,就买了些鱼肉之物,把来煮好,又买一瓶酒,煮些饭,把个筐儿盛了,剩几百钱带在身边,做监门使费,提着筐子,走到监来。狱卒问道:“你这妇人看那一个?”周氏道:“看我丈夫戚宗孝的。”狱卒道:“这是盗犯,岂容你进去!”周氏道:“不过送一餐饭,如飞就出来的。”便取出铜钱,递与他道:“不多几文钱,送与长官买壶茶吃,千乞做个方便,容我进去,感谢不尽。”
狱卒接了道:“这几百钱,成甚么规矩!只要十两银子就放你进去。”周氏道:“可怜家里已被捕班大叔搜尽,寸草不留,这几百钱是卖家伙的,其实拿不出手,只是再没处生发了,求各位长官做个情罢!”狱卒笑道:“这样个老妇人,还亏你说个情字。”又有两个做好事的说道:“不要打趣他,容他进去一会罢。”便把筐子内食物查看明了,恐怕有药,叫周氏逐件把来尝过,方才引他进去,众狱卒紧紧守着。
戚宗孝一见妻子,放声大哭,周氏也哀号不上。戚宗孝道:“当初那义士本是好心救我,不想今日反害我性命。总是我命里已是该死,只因偷活了一年,违拗天命,便不得善终。如今我的性命总只在早晚了,你也不用想念我,可另寻个门路去罢。”周氏哭道:“再不想当初那人竟是个大盗,可惜不曾问他名姓,没处追寻,反替他当此杀身之祸。”
戚宗孝道:“也不要怨他,那人岂是有心害我?总是我与你两人没福享受,自家败露出来,到此地位。”周氏道:“你且安心坐一两月,只等巡按到来,我便拼命进张纸儿,恳他审豁。或者天可怜夫妇二人,还有个出头日子,也未可知。今日携得些酒饭在此,你且吃一口儿。”戚宗孝道:“我心里哀切,那里吃得下去。”周氏道:“这点东西,我费许多心机买来,如何不吃?”戚宗孝道:“也罢,我就吃这一餐,便算活祭了我,料今生不能和你生聚了。”
说罢,大家哭个柔肠寸断。众狱卒等得焦躁,忙忙催他吃完酒饭,叫周氏出监。周氏还想再讲讲儿,早被众狱卒不管他哭死哭活,生生的扯了出去。周氏再三求告,那里睬他,只得含泪而归。
话分两头。且说干白虹同陈与权在京,真是富贵齐来。风光美满,逍遥跌荡,快饮豪呼。不觉过了残冬,已是新年。干白虹一发开怀乐意,不分昼夜,时时倾倒,刻刻沉酣。到了初五这一日,却是春朝,陈与权到房师处庆贺去了,干白虹独自个在下处吃些酒儿。因是闷酒,觉得没兴,便欲邀侯叔子来同饮。恰恰又往亲戚人家拜年,干白虹没瞅没睬,只得叫何寿守了下处,自己往郊外玩玩景儿。却喜春气温和,风光明媚,陌上游人,穿红着绿,往来如市。但见:
东风荡漾,春色鲜妍。翠馆朱楼,处处弹筝院落;红牙碧管,家家试舞筵前。茶垆畔,锦簇银灯;酒社中,花迎珠履。少客打球沉醉,豪儿狎妓风流。小妇钗头,遍贴宜春之燕。上林枝畔,何须剪彩为花。楼头遍倚红妆,陇上尽飞白玉。正是翠袖红裙歌罢后,玉楼金谷宴开时。
干白虹见了这般春景,喜不自胜,乃大笑道:“我来此二十多月,只终日为这些世情俗累,纠缠不了,那知外面景致,却如此风华!若当此新春,尚在寓所闷坐,可不被春光笑人!”正游玩时,只见远远烟尘卷地,欢呼震天,家家红袖倚楼看,阵阵香云从地起,若男若女,若老若少,准万人丛丛裹着,不知看些甚么。干白虹见如此热闹,连忙也趋上去。
走不多数步,只听人说有两个美人,在那里走马试技,好看得紧。干白虹大以为奇,也想要上去看看,争奈人千人万,挤得异常,干白虹汗都拥了一身,那里走得一步!偶抬头见有个酒社,十分轩敞,当前五间大楼,朱栏碧楹,窗牖玲珑,异彩围环,鳌灯高耸。门首一个匾额,题曰:“玉洞轩”。干白虹看这酒社,甚是可坐,况且。走马的美人,打从楼下往来,一发好看,便尽力挤上数步,竟入酒楼。
店家见干白虹人物伟俊,气概轩昂,定然是位上客,连忙搬上极丰美的肴馔,摆在正中。干白虹道:“把桌子再移前些,靠近这窗口才好。”店家道:“爷们要看走马哩,待我把左右的小窗,一发开了,等这走马的女人这头来,那头去,远远都看得见,可好么?”干白虹大喜道:“你这人果然有窍。”才坐定了,便把酒连连斟饮。不多时,那走马的两个美女,整束停当,跨上鞍桥,如飞云掣雾,远远而来。只见:
绣带飘扬,云鬟散乱,玉容娇艳,浑如西子飞来;金躞凌空,彷佛云娥下坠。红尘从地起,天骤群空;紫雾绕蹄生,康在价重。梅花乱落,琼英与粉汗争飞;柳带斜飘,金茧与蛾眉相映。青楼掩歌扇,玉面蒙尘;紫陌踏残花,金鞯耀彩。珊鞭到处,香生曳路春风;翠袖飘来,色溅上林花露。共指巫娥云外至,鬓鵱瑶钗;争看青女月中来,臂松金钏。人人喝采,何须赠锦缠头;处处欢欣,不必赐金买笑。只愁天马行空去,断送玉容人上天。
干白虹看了,好生惊羡道:“世间女子,却有恁般绝技!不但天生美貌,抑且骨格灵奇,虽沙场老将,亦不能有此轻身驰骤,技至此,可谓神矣。我今日何幸,乃得一见!”那两个美人走了四五回,马也倦了,便去歇息。干白虹也入座来,仍旧饮酒,心里想道:“今日幸是出来走走,却有此奇观,若苦苦的在下处吃这些闷酒,如何得醉!”
正觉快畅,偶然回头,见旁边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人,年纪只好二十来岁,青年俊雅,白面青衫,案上摆着一壶酒,两碟莱。那生手托着腮,象有心事一般,栖栖惶惶的坐着,也不饮酒。干白虹惊讶道:“外边美人走马,如此热闹,随你泥人木汉,也要动心。这样一个少年,怎不散散心儿,却这等闷坐?”
心里耐不得起来,使问道:“郎君为何心事不佳,却对此好景儿纳闷?”那生听见干白虹问他,也不回答,竟扑籁籁掉下泪来。干白虹一发疑心,因立起身,走到那生身边,又婉婉问道:“郎君怎因小弟相问,反至悲伤?有事不妨明言,小弟若可替兄分解,自当为力。”
那生因干白虹问得殷懃,便走出位来深深一揖道:“承台翁下问,小弟实有说不出的苦衷,难以相告,故尔不答,非敢慢尊客也。”干白虹道:“郎君愀然独坐,弟又无客相陪,请过来谈谈何如?”那生道:“再不敢当盛意,请台翁自便。”干白虹道:“朋友声气相通,何必见拒。”便携了他手,同到自己座间,对面坐下,便满满斟一杯酒,递过来道:“郎君须开怀畅饮,以洗愁肠,慎勿戚戚!”
那生忙立起身接着,也就回敬了一杯。虽旨酒当前,佳肴在案,只双眉如结,并不沾唇。干白虹道:“郎君果有何事,难道终须隐忍?想小弟不足与言,因而吝教了。”那人深深一拱道:“台翁何出此言?非个弟敢于得罪,实实有桩心事,难以告之亲友。就告之亲友,亦万万不能补救,故不若不言之为便。”干白虹道:“郎君所言,皆论世人之常态耳。若丈夫真心为人,天下那有不可为之事,怎说不能补救?郎君请试言之,看我干白虹还是补救得来,补救不来,便见我为朋友的肝胆了。”
那生知他是个豪杰,便说道:“弟与台翁,素昧平生,既蒙垂爱,自当倾心相付。然秘而不言者,一则琐事不敢渎听,二则私情难以告人。今既谆谆辱问,自不敢不说,幸台翁听之。小弟姓曾名鼎,字九功,北直大同人氏。先君系是孝廉,做过溧阳县令,单生小弟一人,年甫十三,先母遽尔见背。彼时便有个庠士,叫做陆卓人,他父亲是洪武年间进士,因殉建文之难,永乐定鼎燕京,即膺恤典,荫陆卓人为恩贡,选授户部仓官。他与先君交好,胜如昆弟,所生一女,才十一,便欲与小弟联姻。先君念系至交,甚为相得,便行聘定。谁知不上三年,先君又殁,伶丁孤苦,亲属凋零。又因先君素性耿介,宦橐萧然,所有薄蓄,仅完丧葬,而住居什物,日渐消沉。彼时承内父美意,即欲收拾小弟到家读书。小弟因想男儿志气,必要自己挣立,若碌碌依人,虽至富贵,终必为人窃笑。因再三辞他,且到进学之后,方议完婚。
内父知小弟志向如此,也便不来相强。小弟到十九岁,先父服满,才应童子试。幸属文宗见知,就拔了第一名进学。是时内父方欲议及毕姻之事,忽然竟奉上命,差往陕西,护解边关军饷。不惟钱粮重务,抑且庚呼紧急,儿女细务,只得暂置一边,忙将银子上了车儿,讨二十名官兵护送。未到半途,一日忽见前面三檐黄盖,一对银瓜,两条开棍,远远喝道而来。后边一顶绿绸官轿,坐一人,气度颙望丰神安雅。内父见他气概,定是一位显宦,便叫歇下车子,自己与众官兵都带着马,站在旁边,让路与他过去。那官府在轿内看得仔细,便问道:『你们是解钱粮的么?』众兵道:『是奉户部差到陕西解兵饷的。』那官府道:『既是京里下来,解官是那一个?』内父连忙应道:『是户部仓官陆卓人。』那官府道:『可是陆某之子么?』内父说:『正是。』那官府道:『这等说起来,是我年侄了。』
内父就问轿内是那一位老爷,那官府便道:『老夫是兵部侍郎张西庵。』内父想一想,果然有个张西庵与父亲同年,是个忠正之士,自永乐登极,便不肯出来做官,久已在家享福的了。内父慌忙下马,口称年伯,深深行礼。那张西庵也就出轿扶住道:『老夫久不在京,朝中这些僚友,都已疏远,正欲问问消息,请到舍下去坐。』内父因部限紧切,不敢耽搁,再三力辞。张西庵道:『舍下去此不远,聊奉一茶,以表年谊。且陕西抚台两次致书通候老夫,今老夫正欲修启一封,烦年侄附去。』内父因是年伯,不敢违拗,只得叫众官兵趱着车子,一同跟张侍郎走去。约有四五里地,方才到了,果见门墙高峻,宅第连云,门首的对联道:
司马名高户拥貔貅百万;平原客重门迎珠履三千。
到了门首,张西庵先出轿来,拱内父入去,内父忙跨下马,同入厅中,从新施礼就坐。使者捧上茶来,张西庵道:『老夫一向散处林臯,满腔事业,尽付东流。今僚属知交,或迁或罢,落落无多,每一言及,不胜可叹。年侄久在京师,诸公近况,必然熟悉,幸为老夫告之。』内父约略答了几句,便起身辞别道:『老年伯若有台翰,幸即挥付,以便登程。』张西庵道:『年侄姑请宽坐,老夫尚有要言相托。』才坐下,便治酒出来,珍羞罗列,樽罍交陈,张西庵逊内父入席,内父再三告辞道:『小侄单身客路,正愧无物相敬,何敢遽当老年伯渥款!且部限甚促,万万不敢羁留,且俟回京之日,便道再来候教。』张西庵道:『上限虽严,也不在这半日。况前途山坡险峻,此时已不可行,莫若在此过了一宵,明早老夫遣众家人护送过岭。况今晚尚欲写书与抚台,至年侄途中劳苦,书中自然先容,就迟一两日,也不妨事。』内父见如此说,只得勉强入座。张西庵便吩咐把饷银抬进内厅,拨四个管家陪着众官兵在东厢房用饭,直饮至深夜时分,方才酒散,张西庵令内父安置,方才进去。
到得五更时分,又治饭与众人吃了,张西庵写出两封书启,一封送与抚台;一封送与提督。内父满心欢喜,再三谢别。张西庵果唤十余个家人送过了岭,方才回去。内父催众人又走了五十多里,方才歇息。内父下马闲看,只见车内的银鞘有些不同,心上疑惑,令众兵抬下车来,见封皮宛然,但觉朱批略异。忙叫打开一鞘,并非元主饷粮,却都变了石块。内父惊得魂飞魄散,慌忙都开看时,那里见一毫银子!内父哭死方苏,众兵无不骇异。”
干白虹也惊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曾九功道:“说来真个奇怪。当时内父所遇到的那个官儿,却并不是兵部侍郎张西庵,竟是一伙大盗。原来这银子上鞘时节,他先在京中看得仔细,及至差了内父,他便查明跟脚。又知张西庵久不在京,与内父定未谋面。内父未出京之时,他预先赶到这所在,赁了房子,做成假鞘,中间藏了砖石,依旧用封皮封好。又着人在百里之外打听内父到来,他乘车轩盖,故意遇着,一片胡谈,将内父诱归己室,连忙设席相留,把官兵哄开,悄然换入假鞘。又恐天明起身,就看破了,却令伙党乘黑,早护送过岭。内父不知是计,走了大半日才看出来,方知昨夜堕了贼计。星飞赶到旧处,单单止剩空房,拆看两封书札,皆是素纸。内父计无所出,几番要死,众官兵再三不容,只得报知当地官府缉拿,自回京中伏罪。朝廷以为堕误军机,敕下法司严刑勘问,连张西庵都拿了来,与内父识认,却并不是这面貌。可怜内父奉旨追赔,终日严比,不堪痛苦,死于狱中,田产奴仆尽皆籍没,不想小姐也入宫为婢。”说到这句,便放声大哭。
干白虹道:“原来令岳为这一场冤屈,尊阃遂致生离,怪道吾兄这般忧戚。如今尊阃现在何处?曾九功道:“人口入官,系奉王法,弟有何怨?不想押解到京,京中有个土豪,叫做暴无忌,现充刑部书办。他一见陆小姐容颜美丽,便挽个心腹,冒称陆氏宗亲,在当官纳了身价,将小姐领去为妾。那小姐虽入虎穴,宁死不从;小弟因夫妇之情,不能自己。几次在暴无忌面前长跪哀求,愿还身价,赎归完聚,暴无忌反加呵叱,坚执不许。小弟哭拜再三,那暴无忌便说:『若有一千两银子,便与你赎去,若少一厘,休要妄想。』他料我是个寒儒,必然没有千金之物,即小弟意中,亦自揣不能见面了,故展转思之,愈加悲惨。当初内父招我过门,自不合妄矜志向,失此良缘,今日悔之何及!”
干白虹道:“郎君爱念前盟,如此真切,足见情种。今日幸遇小弟,便系有缘,郎君但请开杯一醉,其尊阃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包管完聚便了。”曾九功听说,连忙揖谢道:“台翁果能为图维,苟有完成之日,当为犬马以报深恩。”干白虹道:“郎君何出此言?小弟既然相许,断不失信。”便将巨觥斟过酒来,曾九功双手接着道:“贱量本不能钦,承台翁过爱,自当勉受。”果然放下愁怀,说说笑笑,直饮至日落西山。曾九功被干白虹力劝,多饮了几杯,不觉醉倒。干白虹见天色已晚,曾九功又不能醒,欲要送他回去,又未问他寓所,反只得扶了他到自己的下处来睡了。只因这一遇,有分教:
君子知恩报恩,小人取祸得祸。
未知干白虹果否与他谋为此事?那陆小姐毕竟弄得出来弄不出来?可能与曾九功完聚?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恶衙蠹坑人穷秀才望门堕泪 贤闺女矢节侠丈夫飞垣救人
词曰:
坑汝千金,偿他一剑,须知天眼当头。尽炎威如炙,此际都休。莫笑寒灰无用,须知有、烈火焚丘。空财色,未能消受,先丧吴钩。知不。邪难胜正,信强须逊弱,刚不如柔。叹红颜薄命,金屋深囚。堪羡冰心靡改,凭驱迫、誓死河洲。幸喜有,昆仑飞技,拍合鸾俦。
右调《凤凰台上忆吹箫》
干白虹见曾九功烂醉如泥,又不知他寓于何处,只得扶他到自家下处来,睡在牀上,把被盖好。曾九功已人事不省,酣酣睡去。陈与权见干白虹出去了一日,却搀了个醉汉回家,那醉汉又不识面,心里疑惑,便问他是何人?干白虹实告以所言之故,便道:“我前日带来万金,尚剩有二三千银子,替他成全了夫妇,也是好事。”一宵晚景休题。次日干白虹黑早起来,就兑起一千银子,把来封好。陈与权看见干白虹又周济人,心里着实有些偏妒,因是干白虹自己的银子,又不好阻他,只闷闷的走开去了。
却说曾九功看见天明,一觉醒来,却不是自己下处,干白虹早已立在面前,如飞扒起身来,鞠躬敬谢道:“昨日醉饱恩德,过于狂放,又蒙提挈,感不可言。”干白虹道:“小弟昨日劝兄开怀,不想果然大醉。又不知尊寓远近,所以扶归一宿,”梳洗过了,干白虹便教他相见了陈与权。少顷,治出酒来,三人同饮,惟曾九功宿醒未解,且事在心头,再吃不下。干白虹笑道:“曾兄总是为着令阃之事,再不开怀。今早小弟已兑下千金在此,且尽欢一酌,便去干此正事。”便叫何寿捧出银子,与曾相公观看。
曾九功见了,吃惊道:“只道台翁为小弟之事申一臂之力,借重在暴无忌面前鼎力挽回,便是万分恩德,怎肯当台翁千金之付!小弟一介寒儒,如此多金,日后怎能清楚?”干白虹大笑道:“此些些之赠,曾兄疑小弟是图利么?小弟若欲见还,今日便不肯轻轻相托了。”曾九功感泣道:“台翁如此仁恩,真令人粉骨难报。他日苟有寸进,决不相忘。小弟虽不揣寒鲰,愿与台翁结为兄弟,未知肯相容否?”干白虹道:“既蒙不弃,甚合予怀,但叨痴长,不敢僭先,如何是好?”便叫何寿铺下红毡,两人对天下拜。
干白虹也欲邀陈与权一同结盟,陈与权再也不肯,干白虹便不强他。曾九功道:“今日既蒙干哥哥慨授千金,全我夫妇,事不可迟,小弟只得领去。”干白虹道:“吾弟到彼处,恐尚有许多耽阁。且用了饭着,”曾九功道:“贱内身陷虎口,小弟就如万箭攒心,巴不得此时便能见面。今既有银往赎,何忍再迟片刻。”干白虹道:“吾弟夫妇之情,如此真挚。”便又取出三十两银子道:“我今早所兑,俱系真纹,银色谅没有憎嫌。但暴无忌这厮万一用大法马兑了,还要勒掯你补秤。你把这封银子带在身边,以防添用。”曾九功接了道:“哥哥如此周全,真是天高地厚。”干白虹便把一千两头,用个大皮匣盛了,叫何寿背着,一同跟去。曾九功忙忙出门,欢天喜地,竟往暴无忌家而去。正是:
愁中夫妇难中人,辜负情真与义真。
不使楼头遇知己,春风还笑阮生贫。
曾九功到了暴无忌家,却叫何寿远远借人家门首坐着,自己先去看个风色。恰好暴无忌正在家中,一见曾九功走来,便笑道:“你这个朋友,终日痴痴地来此纠缠,却甚么相干?直待有了一千银子,竟与你领去;若没有时,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中用!”曾九功道:“男子汉还有出头日子,岂值得死在你家!况千金也是小事,倘然我在朋友处借了来,就要还我人的呢!”暴无忌大笑道:“怪道说是书呆,这样一个寒儒,却说千金事小,在朋友处可以借得。那个朋友除非也象你这样呆人,就肯借与你了。”众家人道:“想是这官人忆着老婆,心也想痴了。”
曾九功听见,气得肚子几乎胀破,便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要我有了银子,你倒变起卦来。”暴无忌道:“你果然有一千银子,我自然不悔。若是没有这许多,不如莫说这大话罢!”曾九功道:“如今也不与你分辩,我取了银子来,少你一厘,便不是人。你若多要我的,也不为好汉。”暴无忌道:“谁希罕多要你的。”众家人道:“空口说白话,有何用处?你且有了银子,再来算计。”曾九功向暴无忌道:“你在厅上等一会儿,我顷刻就来。”说罢,飞的出门去了。暴无忌道:“想是这酸子说了大话,觉得没脸,借这因头逃走去了。”家人道:“想必他被人哄了,走到这里做梦。”
说未了,果见曾九功掇了一个皮匣,兴兴头头走入门来,跨进厅中,就把那皮匣放在中间桌上,在腰里取钥匙打开,果然都是雪白松纹,便叫取天平来兑去。暴无忌与众家人看见,舌头都伸了出来。起初不过把这话来难他,料此穷儒断然没有这些银子,不想轻轻便便早弄了来,连暴无忌倒没了主意,只得叫家人取出天平,弹兑银子,只因银色真纹,果然没得开口,单单天平差了二十两。曾九功道:“有言在前,少你分毫也不为好汉。”便在怀里取出那三十两头,又凭他称了二十两去。暴无忌把银子一总包好,叫家人拿了进去。曾九功道:“今日件件依你,可有甚么讲?如今快些将陆小姐交还我去。”暴无忌道:“你请少坐,待我就去打发他出来。”说罢,竟往里头踱进去了。正是:
带未结同心,空输买笑金。
只愁莺语咽,无处听佳音。
暴无忌进去了半日,只不出来。曾九功频频催促,家人道:“小姐在那里梳妆,尚有一会哩。”曾九功只得耐心又等,直到午后,只不见动静,心里好不焦躁,便又催家人进去。家人道:“我家相公事忙得紧,那得工夫打发,你且去去再来。”曾九功发急道:“不过送了出来就是,费他甚么工夫!烦你进去说声,不要收了银子倒来哄骗我。”家人道:“你且不要性急,少不得打发你去。”都一个一个的走开去了。
曾九功急得没法,坐一回,走一回,象煎盘上的蚂蚁一般,好不难过。渐渐天已傍晚,并不见一些信息。心里按拣不住,便自走到屏门后,高声叫唤,几乎喉都喊破了,那里有人应他!只得又走出来,寻着家人,叫他进去传话。那些家人也有个应他的,也有个笑他的,总不在心上。看看天已垂暮,一发没了影响,曾九功惊慌不定,暴躁如雷,只狂呼痛哭。
闹了一会,只见暴无忌挺着肚子,笑嘻嘻的踱将出来,看见曾九功跳个不了,反慢佯佯的问道:“吾兄有何尊干,却到舍下如此发狂?”曾九功听了大惊道:“我在此等了一日,怎还不交我陆小姐,倒来问我何干?”暴无忌笑道:“这陆小姐吾兄几时交与我的?”曾九功听这一句,就如把桶冷水在顶门里一浇,只大嚷道:“收我一千银子,天平不足,还补上二十两,因是赎陆小姐的,你敢图赖么?”暴无忌道:“谁人收你银子?什么人见证?可曾有收票与你么?”曾九功道:“银子是你亲手兑的,当面交割,有甚么收票?至于见证,自有天地神明,昭昭洞鉴,你想坑赖得去么?”
暴无忌道:“你且请了天地神明来与我对证,才交还你陆小姐。”曾九功道:“京城地面,岂容劫抢财物!你若不还我人,少不得到上司告你。”暴无忌道:“我在那里劫抢你的?既如此,且等你告了来,便还你人。只怕就到当官,那官府料你这穷汉,自然没有这一千银子。”曾九功道:“我银子是借来的,其人现在,不会质证么?”暴无忌道:“你借与不借,也不关我鸡巴的事。你老婆自被官府卖了,反在此撒赖,还不走你娘的路!”
曾九功大怒道:”你坑我妻子,哄我财物,倒还这等无状!你恃着衙门威势,就不怕王法了?”暴无忌道:“你家丈人犯了法,那陆小姐是我当官买的,那见得还是你妻子?”曾九功道:“人口没官,也不容你衙蠹私买。况又白骗我银子,不是个知法犯法么?”暴无忌道:“我在部里十余年,上下衙门都是我相熟,凭你到那里伸冤,少不得死在我手里。”曾九功道:“你纵线索通神,少不得贯满天殛,不知我死在你手里?还不知你死在我手里哩?”暴无忌怒道:“这厮在我眼前敢这样放刁,叫小厮们与我扯他出去!”
众家仆听见家主吩咐,一个个磨牙擦掌,走将拢来,揪衣的揪衣,扯手的扯手。曾九功正待发恼,早被众家仆拖拖拽拽,身不由主,已扯到大门之外。曾九功欲待再走入去,又被众家仆兜颈一叉,跌了一个大跟斗,才扒起来,就是夹嘴两掌。曾九功见不是势头,只仰天大哭。有阕《锦缠道》曲云:
最伤心,叹池鱼生分瑟琴。儿女枉情深,自从海棠开想到如今,只因为被奇灾,因此把良缘陆沉。恨豺狼,赚蛾眉,黑陷难禁,何处望佳音?恼杀了愁潘病沈,望苍苍,空泪零。休说是同衾共枕,买相思早已葬千金。
曾九功此时进又不得,退又不甘,因想千金之物,白白被他赚去,买不得陆小姐见面,枉负了干白虹一片恩情,展转思量,愈加恼恨。欲待寻死,又想恩仇不白,枉为男子,况陆小姐又终无出头之日。欲待再与干白虹商议,争奈银子已被骗去,干不得事来,又不好见他的面。想到此处,不觉泪如泉涌。看看天已昏黑,惭愧不前。忽又转一念道:“干哥哥好意成全我夫妇,此时自然悬望,若不去回复一声,岂不做了逝水浮萍,得恩忘返之辈?只得老着脸去赔罪的是。”因勉移步履,含着两眶眼泪,孤孤单单的望干白虹下处走来。
干白虹正望得眼穿,几次心里想道:“交银赎人,原没甚磨延,为何去了一日,不见回来?难道他领了妻子,竟不与我说声?又决无此理。”正欲叫何寿去问个音信,忽见曾九功垂头丧气,泪汪汪走入门来,一见了面就双膝跪下。干白虹大惊,连忙扶起,问是何故?曾九功哽咽答道:“小弟深负哥哥恩德,实无颜以见江东,愿受鞭责,稍释罪戾。”干白虹笑道:“有话且说,怎这等慌张失志,莫非那暴无忌又有些变卦么?”曾九功道:“小弟不幸遇此凶徒,人财两遭坑骗。”就将暴无忌收了银子,又把陆小姐图赖的话,尽情与干白虹说了。
干白虹大怒道:“清平世界,不信有如此豺狼!这银子的事虽小,只是坑人妻女,太觉情法难容。今若讦讼干连,他衙门积蠹,纵使问罪加刑,那里在心上!你这懦弱书生,谅不是他敌手,如何是好?”曾九功道:“小弟就拼这穷命,也说不得,定欲告他几状,或者官府廉明,断还我妻子,亦未可知。”干白虹道:“只恐徒为无益。”因想一想道:“你在暴无忌跟前,说这银子从何处来的?”曾九功道:“小弟说是朋友处借的。”干白虹道:“可曾提起我的姓名住处么?”曾九功道:“这倒没有提起。”干白虹道:“既如此,我便有个方法,包管你与陆小姐完聚。”
曾九功喜道:“哥哥有何方法,真个弄得陆小姐出来么?”干白虹道:“怎么弄不出来?只今晚你不可住在这里,可速速赁个健骡,连夜赶到张家湾,买个小舟候着。只说有一位公子,要进南国子监读书。我今晚将陆小姐权改男妆,明日黑早,定送张家湾下船,竟星夜潜奔江南。他们只道你必回大同府去,定然追赶,便不相值,你切不可误事。”曾九功道:“蒙恩兄如此用心,小弟岂敢自误。”干白虹道:“此刻须速速赶去。”便取出五十两银子,付与曾九功做盘费。
曾九功接了银于,泣拜而别,果然星夜赶到张家湾赁船去了。幸喜这夜陈与权因在同年人家吃戏酒,不曾回来。干白虹等到更深时分,向橐中取出千金,用布裹好,叫何寿拴在身边,并将一顶儒巾,一套衣服并鞋袜之类,也叫何寿藏着。又往邻寓人家借一匹好马,令何寿牵了,离暴家门首半里之地,悄然等候。自己短衣束带,身佩腰刀,轻身健体,步至暴无忌家。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