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匹 - 第 3 页/共 8 页
未知干白虹杀了刘天相可能脱祸?那穷汉终是何人?可曾受干白虹的恩惠,享用刘天相囊中之物?毕竟不知做甚局面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救饥溺暗里赠多金 为朋友热心得奇祸
词曰:
热肠招怨,积恨生奸,人心只是有间关。恩仇难泯,争排挤,互摧残,何日相忘一笑看。世务休干,转眼处,有狂澜。须知防矢暗中难。求疵何处,偏报复,在儒冠。安得天家文网宽。
右调《声声令》
话说干白虹打死了刘天相,悻悻然攫了囊中之物,拴在怀中,走到先前坐的所在,仍俏悄儿从门边窃听。那夫妇二人还悲悲切切的哭着。那男人道:“我与你哭也没有用,到得天明,这些冤愆又来纠缠了。你既情愿同死,我也阻你不得,竟苦一条绳子两头缢着,做个悬梁夫妻便了。”妇人道:“非是我情愿轻生,这些逋负实在没法支持。今既到此地位,也不必说了,可快些上这条路罢。”两人便不言语。
干白虹听得仔细,便将手儿在门上敲了两下,里头那人却不知好意寻他,反认是催官粮、讨私债的,不敢答应。只悄悄向妇人道:“外边催命鬼到了,快快死休!”又听淅淅簌簌象个上吊的光景。干白虹恐救不及,慌忙把门一脚踏开,赶进里头,果见一男一妇,高挂梁间。干白虹便将桌子接了脚,轻轻的解放下来。幸喜吊不多时,才解开绳子,喉间早已气接。睁开眼看了一看,转大哭道:“我要做个清净鬼,那一位不干好事的反来救我?正不知是害我哩!”
干白虹见二人已活,忙向腰间解下银子,放在桌上道:“你们二人不消急迫,这包囊中现有白镪,可将来还清逋负,好好做个人家,切不可寻这短见,把性命来轻贱了。”那人耳朵里逼清听见,不知是真是假,忙要挣起身来问个明白,谁知干白虹是不自见德的人,反恐他们相认,日后定然感报,未免近于沽恩,便非丈夫胸次。才放下银子,即往外飞跑,也不进城,竟望家里走了。
那人没命的扒起身,忙向桌上一摸,果然有个斗大的包儿,却是硬的,便双手去拿,再也拿他不动,慌忙打开一看,果然是许多白物。那人喜从天降,便向婆子道:“原来皇天照顾,赐下绝大一包银子在此。”那妇人听得半疑半信,也扒起来一步一跌的挣到桌边,见了许多买命东西,喜得眼睛都没了缝,便道:“钱财便十两五两,也是难得到手的,方才那汉子不知何等样人?却把这许多银子留在这里,是甚缘故?”男人道:“便是。况这般世情,借贷也不肯,那人怎轻易把这几百两银子,慨然用济我们?”妇人道:“你须赶上去,寻见了他,问一个详细。若果救我两人性命,便是天大恩人,该询知他姓名居处,也好上门叩谢,日后慢慢里报他的恩。若居然将这钱财享用,不知感激,我与你两个便做了忘恩负义之徒,枉生于天地间了。”那男人道:“说得有理。”便叫婆子守着东西,自己跑出门去追寻。只道去尚不远,正不知干白虹早走好些路了。
那人不知东西南北,一气跑了十数里,过路的人尽多,认得那一个把银子周济他的?没头没脑,料想寻问不出,只得怏怏的走了回来。诗云:
小惠人人望报深,谁能夸伐总无心。
丈夫此日施恩去,肉眼应从何处寻?
且说干白虹救活一男一妇,又替陈与权报了夙恨,心里十分爽快,忙忙回到家中,走进书房,见了陈与权,大声称喜道:“今早我欲进城,虽不曾干得正务,却做了一件快心之事,特来报你知道。”陈与权忙问:“何事?”干白虹道:“足下颠连困厄,九死一生,不知何人所致?”陈与权道:“此是刘天相负心,提起便恨入切骨,虽死不忘。老丈为何忽然问及?”干白虹道:“小弟正因这事,已替足下泄了旧恨,故此喜之如狂。”便将遇见刘天相,被打一下,自己夺他铁杆,将众多衙役及刘天相一并打死,倾其宦囊,把来周恤了穷人的话,细述一遍。
陈与权额手叫快道:“苍天有眼,这负心人也有日在狭路相逢,受其恶报!多蒙老丈高义,为小弟泄此积愤,且以不义之物,加惠贫民,仗义施仁,一举两得,岂不快畅!但这番举动,近于强劫,官府必然搜捕,老丈需要谨慎,不可使人生疑。”干白虹道:“从来丈夫作事,杀人救人,何计利害!且祸福自有天命,非人可强,足下请勿挂怀。”到次日,干白虹带了银子,依旧进城去谒那乡绅,为陈与权图谋进学之事。
那乡绅姓段,号曰学夫,与宗师乡、会都是同年,因在陕两汉中府做过太守,在任上也略略要些,家中已尽够丰足。只因宗师又是汉中府宁羌州人,曾称过公祖,写过治生帖子的,故此与段家甚是相好。那宗师复姓欧阳,名健,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散为京畿道御史,特差了广东学院,为人甚是耿介,遴拔孤寒,振兴文教,绝不通一毫贿赂,只因与段学夫有两重年谊,未到任所,段学夫出境先迎。再三恳他照佛。欧阳健力辞不得,勉强许了一名。已是破例。
段学夫见宗师首肯,便托亲戚在外打合。恰恰干白虹凑巧,正来寻他,段学夫连忙出来相会,分宾主坐定,献过了茶,干白虹略略叙些寒温,便谈及此事。段学夫恐风声不谨,如飞携他进书房里坐下。干白虹道:“晚生此来,特有个舍亲姓陈,名可立,虽青年绩学,诚恐不获见知于文宗。因闻老先生与文宗有同谱之谊,特托晚生拜恳,欲求老先生力为汲引,如可见收,愿报以诵诗之数,未识肯玉成否?”段学夫道:“文宗与小弟不特年谊可嘉,且颇称莫逆,此事再无不妥。但三百之惠,似觉太轻。况文宗端介自持,非小弟为力,再无别路可托也,不要看轻易了。”
干白虹见他作难,知有请益之意,因说道:“舍亲既爱功名。自不得过惜小费。晚生现带有四百金,当尽以相奉何如?”段学夫道:“亲翁如此高雅,小弟也不敢计论,只图个相与便了。”当下盛席款留,写了合同议单,兑准银子,干白虹欢欢喜喜别了段学夫,便欲回家。
刚待出城,只见城门口挤着一堆人,不知看些什么?干白虹也挨进去,只见簇新挂出一张告示,朱笔淋漓,干白虹原识不多几个字儿,看来不甚明畅。只听得旁边的人念道:
南雄府正堂孙,为地方异变事。据保昌县呈称:据地方报单前事,某日五更时分,有广州府刘通判,奉院进表赴京,路由南雄府,遇盗截劫,杀死命官及衙役多人,劫去盘缠银两。事干大盗劫杀,理合申报,伏候转申等情到县,该本县随经勘验明确,合先具由呈报等因到府。据此,除一面通详各宪具题外,切照南雄禁地,岂容巨盗逞强杀伤官役,劫赃逃遁!已经差捕严缉,仍示谕军民人等,有能察获盗赃,当官出首,定行给赏。如有容留伙盗,及知情讳匿者,获日一并治罪。事关盗案重情,勿得以身试法。特示!
干白虹听众人念完,大吃一惊,不敢站立,慌忙转身就走。只因心里有些惶惧,却忘怀了袖中的议单,垂下手来,早已失落在地,竟被个人拾着去了,干白虹那里知道!直走到半路里,陡然转个念头,连忙伸手一摸,已不在袖中,吃了一吓,如飞缩转身,一路找寻,那里见个字影?只得仍奔到段学夫家,告知其事。段学夫大惊道:“你怎如此放心!这事关系文宗名节,非同小可。不知是何等样人拾去?万一其人不良,泄漏风声,连我也甚是不便。可惜今日这番,非但画虎不成,连是非还不知怎样哩?”
干白虹被他一场埋怨,顿口无言,只得别了出来,路上好不气闷。因想道:“我怎一时懈怠,把这件有关系的议单落在别人手里!这四百金事体还小,只是在费这些心机,却不曾替陈与权干得正经。倘弄出事来,我与段学夫咎固难辞,并文宗亦有干碍,还连累陈与权淘些寡气哩!”心里愈加焦躁,直至傍晚,才到了家中。
陈与权接着,问其事体若何,干白虹只不回答。陈与权着疑,再三盘问,干白虹是个直性的人,那里晓得藏头露尾,便将遗失议单的事,向陈与权直说。陈与权听了跌脚叹惜道:“老丈怎么把这样大事,一些也不谨慎,竞至遣落。倘被人兴起风波,这张纸儿岂不是个凭据么?”口里虽不敢十分埋怨,心中已是艴然。干白虹也并无抵答,只闷昏昏走进里头去了。
你道这幅议单是何人拾得?原来这人姓阴,名渎,乃是江北宣州卫人,曾中过乡榜,哥子叫做阴泽,也是个进士,现任浙江盐运司通判。当初欧阳健在京做御史时,那阴泽尚系京官,曾差山西主试。有个恩拔门生姓璩,名逊玉,同时做到礼部员外。是年抡点会场同考,阴泽向因兄弟春闱不售,知璩逊玉差了分房,好不得意,便将兄弟托其提拔。璩逊玉因恩师瞩付,岂敢有违,便与他个字眼儿。三场完卷,果然中了出来。谁知中是中了,未免风声不谨,早被欧阳健察知此事,把璩逊玉一本纠参,圣旨发下三法司勘问,将璩逊玉流徙,阴泽革职。阴渎也革去举人,永不许考试。阴家兄弟好不衔恨,终日思想报复。只因欧阳健刚直峻厉,寻不出他的破绽,无因下手。
过了两年,那阴泽神通广大,不知怎样谋为,却又补了个通判。只因积恨未消,一闻欧阳健转了学院,阴泽便大喜道:“从来宗师一官,谤声易起。苟有沾染,便是我报仇的把柄了。”即令阴渎带了些本钱,乘便到广东做客,瞧他破绽。那阴渎时刻留心,怎奈欧阳健冰清玉洁,伺察了半年,只无隙可乘。是时欧阳健将欲按临南雄府,阴渎也束了行装,预先赶到南雄住下。这日才到,便闻巨盗杀死职官的事,知府已有告示,挂在城门首,耳中颇觉骇闻,便步至城下,把人示看了一遍。
正想回寓,不料也是冤孽,恰恰干白虹心慌意乱,落下这张议单。阴渎一眼瞧见,不知是甚纸儿。连忙拾起看时,见是买秀才的关节,不觉大骇道:“我半年来费过多少心机,瞧不出一些弊窦,今日无意间倒拾这桩奇货,岂非欧阳健合当破败,故天差地遣,把这议单轻轻的落在我手里。”便象天书一般藏着,但不敢轻发,直候欧阳健考过南雄。那知陈与权果因段学夫之力,倒进了学。阴渎此时已有凭据,忙写起许多匿名谤揭,贴了满街,星夜妆拾铺陈,到浙江与哥子商议去了。正是:
祸自因公结,奸从积恨生。
如何挟乘矢,暗里使人惊。
却说段学夫虽得干白虹四百两银子,在年兄面前讨情,把陈与权弄入了学,却闻知外边贴了许多谤揭,十分大骇,已知前日议单,毕竟落在个奸人手中,生出这一番风波来了。慌忙叫家人四处寻看,或是涂黑,或是揭去,不上半日,已灭了踪迹。虽然如此,那议纸尚被人捏着,终久恐有后患,心着怀鬼胎。未几,这些事情渐渐传到欧阳健耳中。欧阳健大怒道:”我一生做官,从无苟且,不意反被段年兄在外招摇,把我声名败坏。”因致书责备,段学夫好生没趣。
阴渎赶到哥子任上,备细说知,阴泽十分得意,便写封密札,并这张议单,一总封好,叫兄弟将到京中,送与一个科里同年,嘱他纠劾。那同年得了实据,连夜就参一本。朝廷大怒,立差校尉提取欧阳健、段学夫并陈与权、干白虹一干官犯,解京严审。
欧阳健得了这信,好不怨杀,当面把段学夫着实发作了一场。段学夫也自知做差了事,不敢折辩。抚案因钦犯重情,便先将陈与权并干白虹拿来监候。陈与权平日得恩不知,如今犯出事来,便好意翻成恶意,却疑干白虹使心害他,早已恨如切齿。干白虹也不敢教他莫恨,只仰天长叹道:“我实心为人,不意反招嫌隙。我死固不足惜,只连累官长诖误,朋友离心,皆是我一念不谨,以致如此。”陈与权道:“从来事由心发,若果真心为人,如此关系事件,岂有忘怀遗失之理?既然弄出这般祸来害我,反不如莫做这样豪杰也罢。”干白虹没奈何,只得凭他数剥。
过了两日,校尉已到,那校尉姓夏,名礼,字杞征,河南永康县人,乃是大理寺正堂夏时之弟,奉命来到广东,立催人犯起解。抚按也因钦案事情,不敢耽搁,忙将官犯逐一交明,送了程礼,连夜就发三十名官兵,沿途护卫。夏杞征作别各官,立刻开船出境。有阕《黄莺儿》曲云:
烦恼已临头,热心肠,招怨尤。恰青衿早已披枷竏。文宗枉收,乡绅枉求,笑财是敌不过文昌宿。好担忧,未曾科举,先去上皇州。
晓行夜宿,不则一日已到了苏州。夏杞征便吩咐在枫关外泊了船,备起两席盛洒,到得晚间,请过欧阳健与段学夫一舟坐下,又叫人把干白虹、陈与权也去了刑具,请过船来。干、陈两人见说校尉相请,不知是甚缘故,且又除下锁竏,换上衣巾,心里愈加疑惑,只得随着使者,战兢兢走过船来。夏杞征连忙拱进舱里,逊他入坐。
干白虹与陈与权鞠躬至地道:“某等草莽贱夫,罪犯上案,方将待死之不暇,何敢当此荣遇!”夏杞征道:“欧阳先生与段老先生向有同朝之谊,干、陈二君,亦既属在斯文,因彼处耳之地,未曾尽个情儿,今晚特设一酌,为两位老先生与二兄解闷。但恐客次不恭,有慢贤者,还祈台谅!”
欧阳健与段学夫恭谢道:“弟辈天末罪臣,远劳大人台旌跋涉,正愧不能少伸芹献,怎敢反当大人厚款!”干白虹、陈与权也再三叩谢。夏杞征道:“今宵小酌,原不足以款待诸君,因有要言相订,故不揣简亵,特屈过我一商耳。”欧阳健忙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台教,可即赐闻之否?”夏杞征道:“且请开怀一觞,容当奉悉。”便邀四人入席,逊欧阳健与段学夫坐了客位,自己与干白虹、陈与权昭穆相陪。
夏杞征殷懃曲劝,酒过数巡,才走出位来,屏退从者,悄悄向欧阳健、段学夫与干、陈两人说道:“小弟有句机密话儿,特欲为诸君保命此事,诚恐临期不便交接,故先相订一言。今大理寺堂官夏时,乃是家兄,与二位先生实系同年。家兄因知欧阳先生素性耿介,必系仇人暗害,故令小弟预先相约。此案定属家兄审理,家兄忝在年谊,岂肯倒长奸人之智,使诸君受害不成?但庭鞠之下,此事再认不得。若一认时,便没法挽回了。”
欧阳健道:“弟辈若蒙令兄救援,感不可言。但此事已有形迹,且事涉钦案,难道不认,就能了结?”夏杞征道:“纵不了结,也做个疑案,便可设法相救了。”段学夫道:“说是这等说,只恐不认时,刑部与都察院就要动起刑来,却怎生区处?”夏杞征道:“欧阳先生与段老先生原系命官,初次取供,未曾奉旨,自不敢用刑。只干、陈二兄恐不能免。临期若能禁架,不但自己身家保全,并不坏了两位老先生的名节,未知二兄力量如何?”
干白虹连忙答道:“晚生到法司案下,情愿受刑,决不敢辜负恩德。但陈舍亲书生懦弱,万一受刑不过,一时供出真情,如何是好?”夏杞征道:“既如此,小弟与家兄商酌,另生个法儿干全罢了。只有一件,倘若部里要磨勘起来,陈兄文才可出敏妙么?”陈与权道:“晚生虽然寡陋,也还做得几篇。因恐未能稳进,所以更谋荐引,实非不知文也。”欧阳健也说道:“陈生文字原佳,就不借段兄之力,亦可首拔,若言磨勘,委系真才,全仗令兄照拂。”夏杞证道:“既如此,诸君且请放心,自然没有大害。”因复逊四人入席,列座呼卢,开怀畅饮。直到参横斗柄,月下松梢,方始酩酊而散。
次日清早便叫开船。到扬州起旱,雇下骡马,竟从陆路进京。将近京师,夏杞征便叫干白虹并陈与权依旧上了刑具,欧阳健与段学夫也换了青衣小帽,连夜解赴法司,点名过了,押入天牢。次日会同三司审讯。只因这一审,有分教:
险处破财,祸中得福。
未知夏杞征言语是假是假是真?次日三曹谳鞫,是凶是吉?毕竟欧阳健与段学夫,可能保得前程?干白虹暨陈与权果否免得罪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三司设计救危难豪杰遭刑 万金荐友入风云奸雄得路
词曰:友谊重金兰,艰危处不避摧残。千金浪掷如灰士,成均之迩,秋闱之便,毕竟相干。兴至酒怀宽,消磨尽世味炎寒。平生气谊雄谭里,十分破费,十分劳顿,他却心安。
右调《青杏儿》
夏杞征将四人提到京中,隔夜先与哥子说知详细,次日,夏时会同刑部、都察院,提齐欧阳健一干官犯,当堂审讯。先唤欧阳健上去,问道:“你在粤东做个督学,职掌一代文衡,便该提拔孤寒,肃清士习,为何擅听夤缘,概从请托,致被科臣参劾,尚有何说?”欧阳健道:“犯官自到岭南,实以冰櫱自矢,甄拨无非英俊,遴选悉系真儒,绝无贿赂可通,岂容滥竽而入。陈生委系真才,并非夤进,望各位大人面试优劣,真伪立辨,至于科垣纠劾,实据阴渎首呈。但阴渎昔为科场关节,曾被犯官参处,今怀挟私恨,捏造议单,曲意诬陷。幸各大人犀照高悬,冤情洞见,乞赐超豁。”
夏时便叫他下去,再唤段学夫上来,问道:“你也做过官儿,居乡便该谨恪,却怎不守法度,兜揽说情,招摇生事,这怎么说?”段学夫道:“犯官曾读诗书,岂有不爱名节,自蹈国宪?且放处数年,兢兢自守,虽未能洋及桑梓,幸不曾足厕公门,至于文宗试士,并无子弟与考,夤缘之事,犯官实坐不知。各位大人泰镜高悬,岂敢一词讳饰!只求电察,便见真情。”
刑部便拍案怒道:“贿通关节,现有合同私议,此系旁人告发。台谏纠参,证据昭然,何得尚尔巧辩!”便将那议单掷下案来,与段学夫识认。段学夫道:“此议并非犯官所写,委系阴渎与欧阳健夙恨未消,妄牵枝节,殃及池鱼。其私议一纸,实属仿笔捏造,希图借此报复。犯官今日宁可死于各位大人案下,决然不甘妄供,以丧廉耻。”都察院道:“情词闪烁,虚实未知。你且写几行字来,与本院对验笔迹。”值堂书役楮笔递下,段学夫不敢违命,只得写几行变体字儿。书役按送到案,都察院与刑部看了道:“这字迹在疑似之间,难分真伪。”
且唤阴渎上来问道:“奴才!这事明明是你怀挟私仇,从空诬陷,若不实招,取夹棍伺候。”那阴渎只一口咬定,随你严刑极讯,还铮铮硬质。
刑部道:“且退下去,唤干白虹来审。”干白虹跪到案前,刑部高声问道:“你这厮何等样人,辄敢替人夤谋关节。当初怎生往段乡绅家说合,怎生立议,可从直供来。”干白虹道:“陈可立虽与小的同居,小的在外做些经纪,他去考试,也不曾与小的说知,也并不知他有关节没有关节。若说到段乡绅家立议,实实没有此事。”刑部怒道:“还不实说,与我夹起来!”左右一声吆喝,把干白虹用起刑来。刑部又问道:“如今说也不说?”干白虹道:“其实冤枉,叫小的供些甚么出来!今日就夹死了,也不敢屈认。”
夏时道:“既招不出,且松了刑具,再唤陈可立上来。”可怜陈与权见法司威严之下,己吓得三魂失了两魂,只抖个不住,那里还讲得一句话来。早被都察院把公案一拍,厉声喝道:“你侥幸功名,夤缘进学,当日段乡绅家立议,你也在那里么?若不实说就动刑了。“
陈与权战抖抖的答道:“犯生闭户读书,守身如玉,虽然进学,实非夤缘。况段乡绅与犯生井未谋面,立议说情,从无此事。伏望各位老爷开恩矜豁,万代阴功。”夏时假意怒道:“不动刑罚,如何肯供,手下的,与我夹起来!”
左右一拥上前,把陈与权拿至阶下,才把夹棍套上,便杀猪也似的哭喊起来。夏时道:“住了,我想书生谅受不得官刑,若一体滥加,必然妄扳屈认,纵至成案,未为得情。况朝廷文网之严,不过要得真才,小弟明日就出一疏,将陈可立发到礼部磨勘。若果然文理精通,此案定属冤陷;倘文辞鄙劣,便是夤进无疑。不知二位寅翁以为可否?”都察院与刑部齐说道:“既寅翁台意,听凭施行。”当下仍将四人发去收监,候旨再审。诗云:■
学为身宝洵非讹,今日文章得力多。
早信方兄能愤事,当时休怨读书苛。
夏时一心要替同年斡旋此事,次日汇疏具题,言阴渎怀挟私怨,妄陷真儒,叩请敕部磨勘。朝廷果然敕下礼部,将陈可立磨勘文义。礼部奉旨,就调陈与权入去。幸喜陈与权幼时原用过功,原做过几年秀才,经过几番科岁,骨格已是磨炼成的,故到了礼部堂上,还不致十分窘涩。况且出个题目,可也凑巧,恰恰又是陈与权窗下曾做过的熟题,一发不假结撰,只提起笔来,一挥立就,便双手儿跪呈到案。礼部见他略不思索,便已称奇,及观其文,原系珠辉玉映,一发信是真才,乃极口赞道:“观子所作,深沉敏练,正如积玉夜光,自非躁进之辈,几乎为人诬陷。今暂归桎梏,本部即刻面君,自当超豁。”当下礼部退堂,仍将陈与权还狱。
陈与权到监中,先与欧阳健、段学夫及干白虹说知其事,三人暗暗欢喜。隔了数日,果然奉旨将四人兔罪释放。原参给谏降谪外僚。阴渎发边卫充军。此时欧阳健虽然复职,怎奈粤东已选了新任文宗,反只好在京候补。段学夫谢别了欧阳健,自回广东。干白虹只因连累了宗师,心里甚是不安,段学夫虽约他两人同行,干白虹却劝陈与权盘桓一两月,候宗师补了官,才可安心回去,陈与权也说有理。两人送了段学夫出京,正想要寻个下处安身,忽然背后有人叫道:“相公们出来了么?大娘叫我赶上京来照看相公,在此候好几日了。”干白虹回头一看,却认得是家人何寿。
原来金丽容因丈夫同陈与权被逮进京,连忙叫何寿带了些银子赶到京师,寻门路替他营救。何寿还道这事情磨延几多日子,偏不道就开豁了出来,与家主瞥然相遇。干白虹便道:“你来得正好。如今可曾下在那处?”何寿道:“在前门外寓着。相公在那里作寓?”干白虹道:“还没有定。你住的所在,可宽大么?”何寿道:“虽不算宽大,也还容得两三人。”干白虹道:“既住得下,我们也就到你那里寓几日罢!只不知房主是何等样人?”何寿道:“主家姓侯、号叔子,是个钻天光棍,最有才干的人。”
干白虹大喜,三人同到前门外,见房子也颇是幽雅,会过主翁,即同住下。干白虹问何寿道:“大娘可曾叫你带些银子来?”何寿道:“大娘正念相公必需费用,一总带有千金在此。”干白虹喜道:“也尽够了。”便将二百金叫陈与权写个名揭,送与欧阳健京中使费。自己同陈与权两个,终日呼卢浮白,坐月眠花,好不快活。
一日对陈与权说道:“我想天下义士,游庠序者,十常七八;入成均者,不满二、三。看起来毕竟监里比外省易中,你莫若也进了监,这科就在北雍乡试,来岁春闱,也省这数千里往来的劳顿。”陈与权道:“此说岂不甚便?但恨手中乏物,力不能为,如何是好?”干白虹笑道:“足下的事,即是小弟的事,何必更分尔我!囊中所有千金,愿为足下纳例并在监读书之费便了。”
陈与权听说,重新感激,顿非来时埋怨的面目了。有《梁州新郎曲》云:
(《梁州序》换头)怨时节忽改尊颜,感时节顿移炎面。笑人情变态,恩怨俄迁。总成均路巧,庠序群空,定属青钱选。功名方寸地,可回天。自古文章不擅权。(《贺新郎》)真豪杰,谁曾见。千金不惜成人善,天不负此佳念。
干白虹一心要替陈与权成其美事,就将三百两银子托个人到国子监,将陈可立名字,纳了援例监生,送入雍中肄业。次日谒见司成,送礼执贽诸般费用,都是干白虹替他料理,其余逐日供应及节礼贺寿等费,又应接不暇。一年之内,看看千金用尽,干白虹也并不吝惜。
一日房主人侯叔子忽请干白虹饮洒,干白虹道:“小弟在此打搅,未曾少有所敬,怎么反承你厚情了”侯叔子道:“小弟俗冗碌碌,再不曾少致殷懃。今日偶然得暇,特屈来叙叙情儿,谈些衷曲。”干白虹道:“这等待小弟相邀才是。”侯叔子道:“另日扰你不迟。”干白虹道:“既如此,明日小弟作东罢!”两人呵呵大笑。
不多时,捧出酒肴,虽不十分丰盛,却也精洁可餐。两人对坐谈心,一斟一酌,可谓气谊相投,酒逢知己。侯叔子向干白虹道:“弟有句闲话,一向不曾相问。那位陈兄,既是令亲。听他声口。却不是贵省人,未知何故?”干白虹道:“实不相瞒,乃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侯叔子笑道:“又来哄小弟了。”干白虹道:“我怎么哄你?”侯叔子道:“既是朋友,又系萍水相逢,却替他挥金援例,推甘任劳,尝思世上那有这等好亲戚?因而相问。今兄说系朋友,所以不信。”干白虹道:“朋友相恤,固系恒情,何足为异!”侯叔子道:“世路低昂,人情炎冷,朋友之道,相戕久矣。惟其相恤,所以为难。”干白虹道:“须不是小弟故为慷慨,因他原是富家子弟,只为表兄负心,以致流离漂泊,将欲死于风雪,小弟适然相救。”遂将陈与权前后始末,备说一遍。
侯叔子听完,直把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大加惊叹道:“天南地北。陌路相逢,而能疏财仗义,生死同心,真千古贤豪,能不叹为莫及!”干白虹道:“扶危持颠,是本分中应行的事。至钱财乃身外之物,有聚必有散,聚而不散,是为鄙夫。今日为知己而稍有所费,岂矫名长厚?实不欲以鄙夫自待耳。若惜此阿堵,而以鄙夫面目待入,此世途陋态,小弟何敢出此?”侯叔子道:“吾兄英豪旷达,盖世无俦。以视薄俗纷沦,沽名计利者,相去奚啻霄壤!陈兄苟有知识,自当感恩思报,方不负兄一片仁心,始终周至。”干白虹道:“施恩求报,小弟实无是心。彼若形迹未化,必效世俗之报恩,岂不把我做个小人看待了?”侯叔子道:“兄高怀大度,迥异凡情,小弟实乃见浅。”两人谈一回,饮一回,好不有兴。诗云:
对酒情何极,论交谊独深。
三生劳侠骨,一剑老雄心。
兴至谈偏壮,囊空思不禁。
千秋尊友谊,萍水报知音。
两人谈锋转剧,饮兴愈豪,不觉坛罄兰陵,盘空珍馔,直饮至西林月落,北斗参横,干白虹还不肯住手。侯叔子道:“干兄有此妙量,小弟虽无佳肴,幸多村酿,当与兄尽此一宵之乐,未知可否?”干白虹道:“若得如此固小弟所愿。”
两人放开豪量,畅饮如狂。原来侯叔子量亦甚洪,与干白虹不相上下,故甚是投机。干白虹道:“小弟在京已有一年,千金之资殆尽,欲待回去,但陈与权在监读书,难以相别。况他困厄已极,必得他中个举人,方不为乡党窃笑。”侯叔子道:“吾兄爱人之心,如此周至,但功名利钝,非人可必为之,奈何?”干白虹道:“便是小弟意中,欲替他觅个机缘,奈无熟径可托,不敢轻以告人。”侯叔子道:“吾兄既有此意,何不早与小弟商酌?倒有个绝妙的门路。”
干白虹喜道:“小弟那知吾兄却有机会,可惜不曾早来请教。只不知那路数可妥贴么?”侯叔子道:“怎不妥贴!当今有个司礼太监,最是专权,文武百僚,莫不受其弹压。此人贪财好利,得他为力,人便不敢计议。”干白虹道:“这等绝妙。但有多少东西,才肯成事?”侯叔子道:“我闻得有人出过手了,却要一万哩!”干白虹道:“怎么要这许多?”侯叔子道:“或者少些也肯,且看陈兄的缘法。”干白虹道:“但有一件,我银子尚在家里,回去取时,往返要四五个月,如何是好?”侯叔子道:“此事非现银不成,必要取来,才可做得地步,但是吾兄是费些跋涉。”干白虹道:“也说不得。总是如今场期尚远,一往一来,也可赶的及了。”侯叔子道:“几时起程?”干白虹道:“有此机会,事不宜迟,自然明日便走。”当夜高高兴兴,吃个酩酊。
次日向陈与权说知其事,陈与权就象登时一名举人上身,几乎乐杀,便道:“若蒙如此周全,感激不尽。但大费尊蓄,小弟如何克当?”干白虹道:“我与兄怎样交情,何惜这些些薄产!但替兄成得美事,我心里便觉快活。”陈与权道:“但日子局促,往返匆忙。途路未免辛苦。”干白虹道:“途路辛苦,弟所愿当。足下但须埋头课业,养精储锐,以待将来,不可负我一番属望。”陈与权满口应承,万分感谢。
干白虹连忙叫何寿打迭铺陈,一面向候叔子作别道:“小弟此去,断不失约,吾兄于内监处,千乞先容。小厮何寿,留在此伏侍陈兄。至监中诸费,小厮身边仅存数十金,万一尚有欠缺,仗吾兄那移一二,等小弟来时奉还。百凡仰借照拂,感激不浅。”侯叔子道:“吾兄台教,敢不尽心!但须早去早来,幸勿失此机会。”干白虹道:“此事何消嘱付,准期七月中到京,定然不敢迟误。”侯叔子又置酒与干白虹饯行,干白虹略饮数杯,便勿匆作别。陈与权同侯叔子都送到二十里外,方才转身。诗云:
人生莫漫说贤豪,交到钱财志便消。
谁似此君真侠义,万金挥洒等鸿毛。
侯叔子自干白虹别后,心下想道:“那干白虹与陈与权陌路相逢,救他一命,便已奇了,却又抚养读书,家私奴仆,享用奢华,兼之婚娶成家,夤缘进学,迨官司牵累,甘心受刑。以至援例肄业,悉出己资,略不骄吝。更欲扶持中举,一挥万金。且往返数千里之外,辛勤跋涉,水陆风霜,皆所不惜。总为朋友恩情,彻心尽瘁。世间有此豪杰,岂非千古奇人!但陈与权自家亲戚,得了他万分好处,尚且弃如陌路;干白虹面不相识,反从风雪中解衣相救,今日肥马轻裘,扬眉吐气,非干白虹恩深义重,安能有此?”心里展转追思,愈加敬服。后来何寿身边资斧告竭,侯叔子便应出几十金与他用度,亦不负干白虹一番相托,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干白虹自离了京师,一路心忙似箭,晓夜遄征,不辞劳倦,未及两月,赶到家中。金丽容接着问道:“恭喜官人已回。前日这番惊吓,如今没事了么?我家中日夜忧烦,特着何寿带些银子赶来,与你使用,不知见也不曾?”干白虹道:“多承你费心,亏得那银子够这一年使费。”便将礼部磨勘及法司审豁的话,说了一遍。金丽容道:“谢天地,还亏学院与大理寺有旧,总承我们都没事了。只是你倒吃了些亏,如今陈官人与何寿怎么不见?”干白虹道:“陈与权我已替他纳了监,在京里候乡试,留何寿伏侍他哩。”丽容道:“原来如此、怪道不早些回来,却到今日。”
陈与权妻子乔氏,知干白虹已归,忙来问丈夫消息。干白虹备细与他说知,乔氏知丈夫没事,便已安心。干白虹的儿子干旄,已长成八岁了,看见父亲回家,连忙作揖。干白虹搀住手道:“我儿小小年纪,便也晓得礼数。”金丽容道:“孩儿甚是聪秀,但这时候已该读书,因你不在家中,不便请师教诲,只得附在邻家书馆内,暂读些书。专等你回来,请个先生教他。”干白虹道:“即在邻舍,且等他读一两年。我还要进京,不得住在家里。”
就将为陈与权营干乡榜的事,与丽容说明。因道:“你快些收拾万金与我拿去,恐迟了就不济事。”丽容道:“你虽然恩义待人,也须有个分寸。那陈官人已受你许多好处,也尽彀了。怎轻易还把准万银子,替他谋望功名?我家虽有些薄蓄,日后儿子不要活命?若厚于外人,薄于子孙,虽然任侠,亦非正理。还请三思,不要一时高兴,日后懊悔。”
干白虹道:“儿孙各有福分,何必苦挣与他!但使向上,空手亦可成家。倘若不肖,虽积玉堆金,也容易荡废。朋友有通财之义,当此流离困厄,我不提拔,更有何人?况在京业已面许,岂可吝财帛而轻信义!丈夫作事,决无懊悔之理。”丽容道:“前番为着进学的事,险些弄出祸来。如今乡场大事,万一败露,不是当耍。”干白虹道:“祸福有命,成败在天,那里虑得多少!”丽容道:“你今日扶持了人,倘日后我家落泊,却有何人搭救?”干白虹道:“穷通得丧,自有大数,须照顾不得。可快些收拾,不要担搁我日子。”
丽容知劝不转,没奈何,只得倾箱倒橐,约莫凑出万金之物。干折虹道:“这才彀正数,余外难道没有些使用?须再得一二千方可。”丽容不得已,又取千余金,干白虹大喜。当下作别妻子,并向乔氏说了一声,连夜起身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文因资而得售,虎添翼以噬人。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谋客货计赚井中人 露官银屈遭盆下狱
词曰:
仁者恩周,欺罔互驱于后。井有人其从之否,任君厮诱。可使之往救,谓诳以理之所有。恻隐存心,嫂溺不妨援手。好意将多金相授,反成灾咎。想孽缘深厚,没福分把他消受。
右调《风中柳》
干白虹赶到京里,才是七月中旬,侯叔子大喜道:“吾兄践言信诺,盖世所无。内监处弟已相约,专候吾兄驾到,便可成议。”干白虹道:“多蒙费心。小弟恐兄悬望,故此星夜赶来。”正说话间,陈与权也回寓来,见干白虹已到,不胜之喜。侯叔子当夜备酒与干白虹接风,直到夜分始散。次日干白虹与侯叔子面谒内监,亲致殷懃,讲至楚军之数,方始成议。
光阴荏苒,不觉早是八月初旬,陈与权忙忙打点入场,三闱完卷,果然中了第四十五名举人,陈与权好不得意。干白虹连忙治酒,款待报人,打发报银去讫。陈与权谒见座师、房考,诸色送礼杯币,尽皆干白虹逐项备办,加意丰华,忙了数日,才拜拜同年,粗完世务。是时陈与权已是贵人,志得意满,分外骄奢。报到南雄府,却拖带妻子乔氏竟风光杀了。连忙在门首竖起四根顶大旗杆,改造门闾,焕新堂构,府县都送了旗匾,好不热闹。
话分两头。却说干白虹当初在南雄城外,把刘天相宦帑周济了穷人,那穷人姓戚,名宗孝,当初也是个乡村富户。父亲叫做戚仲礼,原有万金家产。那万金家产,也不是苦挣来的。那戚仲礼幼时,还没有发迹,常替人摇船,搭个伙计,叫做王八。那王八为人,最是奸猾,兼有机变,在河路上甚觉撇脱,故戚仲礼与他极合得来。
一日,有两个湖广客人,一个姓陆,一个姓杨,来叫他的船,装载广货回去。戚仲礼见是桩好生意,欣然愿往。讲定船钱,发下货物,戚仲礼买些鱼肉,烧了顺风纸儿,连忙开船。一路里见那些广货,足有数千金之外,好不眼热,与王八两个终日垂涎。那王八利令智昏,就起了个不良之心,悄然与戚仲礼商议,要谋他的受用。
一日,陆客人要上岸出恭,便叫戚仲礼泊了船,讨张粗纸上去。王八看这所在,甚是僻静,十分得意。见陆客人上了岸,连忙也要解手,随他去寻茅坑。陆客人道:“不消要坑厕上去,竟是这空地里倒好。”王八道:“空地里有日光照着,罪过得紧。宁可走远了几步,寻个有屋的所在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