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太监西洋记 - 第 55 页/共 64 页
二位元帅到了明日早上,东方才白,曙色朦胧,天师已自来到了中军帐上,二位元帅说道:“好早也!凶吉何如?”天师出口就说道:“凶多吉少。”二位立时吃了一惊,连忙的问道:“怎见得凶多吉少?”天师道:“牒文竟照惊门上落下来,未及落地之时,复往死门上撞将去。幸喜得还是景门挡住,看还有可救。死而后救,这却不是凶多吉少么?”王爷道:“来了这些年数,征了这些国数,以学生愚见,不如回去罢。”三宝老爷说道:“非我不肯回去,怎奈传玺不曾得来。原日白象驮玺陷入西番,正在这个西洋地面。”天师道:“这如今事在两难,不如去问国师一声。”老爷道:“咱两个正要去问他。”见了国师,又把前程的事,细说一遍,都说道要国师做个主张,国师道:“阿弥陀佛!三军之命,悬天一帅,行止都在元帅身上。贫僧怎么有个主张?”三宝老爷道:“非咱不肯前进。只是天师牒上凶多吉少,因此上就没有了主张。”国师道:“若有甚么凶吉事,这个一则天师,一则贫僧,还须一定要逢凶化吉,转祸成祥。”二位元帅大喜,说道:“若能够逢凶化吉,转祸成祥,凭他甚么阴司鬼国,也走他一遭。”云谷站在一边说道:“前唐状元倒不是走到鬼国里面去了?前面是个鬼国也未可知。”后来果真的走到阴司鬼国,这几句话岂不是人心之灵,偶合如此!
二位元帅得了天师之数,本是一忧;得了国师之言,又成一喜,放心大胆,一任前去。又去了两个多月,先前朝头有日色,晚头有星辰,虽没有了红纱灯,也还有些方向可考。到了这两个月之后,阴云惨惨,野雾漫漫,就像中朝冬月间的雾露天气,只听见个声气。这个时候,不由你不行。掌定了舵,前面还是直西,若左了些,便不知道是哪里;右了些,也不知道是哪里。再加个转过身,越发不知去向,哪敢转过身来?
兢兢业业,又走了一个多月。只见前哨船撞着在个黄草陡崖下。蓝旗官报到中军帐,元帅道:“既有陡崖,一定是个国土。且住下船,再作区处。”即时传令,大小宝船一齐收住。这时候,正是:云暗不知天早晚,雪深难辨路高低。一会儿乌云陡暗,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掌,想是夜得来了。过了一夜之时,又有些朦朦的亮,想是天明了。二位元帅坐在中军帐上,传令夜不收上岸去打探。夜不收不敢去。老爷道:“着王明去。”王明道:“天涯海角都是人走的,怕它甚么雾露朦胧!”一手拿着隐身草,一手一口戒手刀,曳开步来就走。走到十数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走,又走到十数多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又走,走到十数多里路上,天愈加亮净了。虽则有些烟雨霏霏,也只当得个深秋的景象,不是头前那样黑葳葳的意思。王明道:“这莫非又是我王明造化来!弃暗投明,天公有意。”
毕竟不知造化还是何如,天意还是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87回 宝船撞进酆都国 王明遇着前生妻
诗曰:
门庭兰玉照乡间,自昔虽贫乐有余。
岂独佳人在中馈,却因麟趾识关睢。
云车忽已归仙府,乔木依然拥旧庐。
忽把还乡千斛泪,一时洒向老莱裾。
却说王明行了三五里路,前面是一座城郭,郭外都是民居,又尽稠密。王明恨不得讨了信,回复元帅,算他的功。趱行几步,走进了城,又只见城里面的人,都生得有些古怪:“也有牛头的,也有马面的,也有蛇嘴的,也鹰鼻的,也有青脸的,也有朱脸的,也有獠牙的,也有露齿的。王明看见这些古怪形状,心下就有些害怕哩。大凡人的手脚,都管于一心,心上有些害惶,手就有些酸,脚就有些软。王明心上害怕,不知不觉,就像脚底下绊着甚么,跌一毂碌,连忙的爬将起来,把一身的衣服都跌污了。
王明跌污了这一身衣服,生怕起人之疑,找到城河里面去洗这个污衣服。就是天缘凑巧,惹出许多的事来。怎么天缘凑巧,却又惹出许多的事来?王明在这边河里洗衣服,可可的对面河边,也有一个妇人在那里洗衣服。王明看着那个妇人,那个妇人也看着王明。王明心里有些认得那个妇人,那个妇人心里也有些认得王明。你看我一会,我看你一会。王明心里想道:“这妇人好像我亡故的妻室。”那妇人心里想道:“这汉子好像我生前的丈夫。”两下里都有些碍口饰羞,那妇人走上岸去,又转过头来瞧瞧儿。王明忍不住个口,叫声道:“小娘子,你这等三回四转,莫非有些相认么?”那妇人就回言说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为何到此?”王明道:“我是大明国征西大元帅麾下一个下海的军士,姓王,名字叫做王明。为因机密军情,才然到此。”那妇人道:“你原来就王克新么?”那妇人又怕有天下同名同姓的,错认了不当稳便,又问道:“你既是下海的军士,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妻子么?”王明道:“实不相瞒,家中父亲早年亡故,母亲在堂,还有兄弟王德侍奉。有妻刘氏,十年前因病身亡。为因官身下海,并不曾继娶,并不曾生下子嗣。”王明这一席话,说得家下事针穿纸过的,那妇人却晓得是他的丈夫,心如刀割,两泪双流,带着眼泪说道:“你从上面浮桥上过来,我有话和你讲哩!”王明走过去,那妇人一把扯着王明,大哭一场,说道:“冤家!我就是你十年前因病身亡的刘氏妻室。”王明听见说道是他的刘氏妻室,越发荡了主意,好说不是,眼看见是,口说又是;好说是,十年前身死之人,怎么又在?半惊半爱,说道:“你既是我妻刘氏,你已经死了十数年,怎么还在?怎么又在这里相逢我哩?你一向还在何处躲着么?”刘氏说道:“街市上说话不便,不如到我家里去,我细细的告诉你一番。”
转一弯,抹一角,进了一个八字门楼三间横敞,青砖白缝,雅淡清幽。进了第二层,却是三间敞厅,左右两边厢房侧屋。刘氏就在厅上拜了王明,王明道:“你这是哪里?”刘氏道:“你不要忙,我从头告诉你。我自从那年十月十三日得病身故,勾死鬼把我解到阴曹,共有四十二名。灵曜殿上阎罗王不曾坐殿,先到判官面前,把簿书来登名对姓。”王明吃慌说道:“你说甚么阎罗王?说甚么判官?终不然你这里是阴司么?”刘氏道:“你不要慌,我再告诉你。那判官就叫做崔珏,他登了名,对了姓,解上阎罗王面前。一个个的唱名而过,止唱了四十一名。阎罗王道:‘原批上是四十二名,怎么今日过堂只是四十一名?’崔判官说道:‘内中有一个是错勾来的,小臣要带他出去,放他还魂。’阎罗王说道:‘此举甚善,免使冤魂又来缠扰,你快去放他还魂。’崔判官诺诺连声,带我下来。来到家里,我说道:‘你放我还魂去吧。’判官道:‘你本是四十二个一批上的人。我见你天姿国色,美丽非凡,我正少一个洞房妻室。我和你结个鸾凤之交罢了。’我说道:‘你方才在阎罗王面前说道放我还魂,怎么这如今强为秦晋?这是何道理?’崔判官说道:‘方才还魂的话,是在众人面前和你遮羞,你岂可就认做真话!’我又说道:‘你做官的人,这等言而无信。’崔判官说道:‘甚么有信无信,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若违拗之时,我又送你上去就是。’我再三推却,没奈何,只得和他做了夫妇。”
王明道:“你这里却不是个阴司?”刘氏道:“不是阴司,终不然还是阳世?”王明道:“既是阴司,可有个名字?”刘氏道:“我这里叫做酆都鬼国。”王明道:“可就是酆都山么?”刘氏道:“这叫做酆都鬼国。酆都山还在正西上,有千里之遥,人到了酆都山去,永世不得翻身。那是个极苦的世界,我这里还好些。”王明道:“你这里可有个甚么衙门么?”刘氏道:“你全然不知,鬼国就是十帝阎君是王,其余的都是分司。”王明道:“既是这等一个地方,怎么叫我还在这里坐着?我就此告辞了。”刘氏道:“你慌怎的?虽是阴司,也还有我在。”王明道:“你却又是崔判官的新人。”刘氏道:“呆子,甚么新人!你还是我生前的结发夫妻,我怎生舍得着你!”王明道:“事至于此,你舍不得我,也是难的。你是崔判官的妻,这是崔判官的宅子,崔判官肯容留我哩?”刘氏道:“不妨碍,判官此时正在阴间判事,直到下晚才来。我和你到这侧厅儿长叙一番。”
王明道:“阴司中可饮食么?”刘氏道:“一般饮食。你敢是肚饥么?”王明道:“从早上到今,跑了三五十里田地,是有些肚饥了。”刘氏说道:“我和你讲到悲切处,连茶也忘怀了。”叫声:“丫头们!”只叫上这一声,里面一跑就跑出两三个丫头们来。刘氏道:“我有个亲眷在这里,你们看茶,看酒饭来。”那丫头道:“可要些什么肴品吗?”刘氏道:“随意的也罢。”即时是茶,即时是酒肴,即时是饭,王明连饥带渴的任意一餐。自古道:“饭饱就有些弄箸。”王明说道:“当初我和你初相结纳之时,洞房花烛夜,何等的快活!到落后你身死,我下海,中间这一段的分离。谁想到如今,反在阴司里面得你一会。这一会之时,可能够学得你我当初相结纳之时么?”王明这几句话,就有个调戏刘氏之意。刘氏晓得他的意思,明白告诉他,说道:“丈夫,我和你今日之间虽然相会,你却是阳世,我却是阴司,纵有私情,怕污了你的尊体。况兼我已事崔判官,则此身属判官之身,怎么私自疏失?纵然崔判官不知,比阳世里你不知,还是何如?大抵为人在世,生前节义,死后也还忠良。昔日韩擒虎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以此观之,实有此事。”好个刘氏,做鬼也做个好鬼?王明反觉失了言,告辞要去。
刘氏道:“只你问我,我还不曾问你。你既是下海,怎么撞到阴司来?”王明道:“我自从下海以来,离了南京城里五六年了,征过西洋二三十国。我元帅还要前行,左前行,右前行,顺着风,信着船,不知不觉就跑到这里来。”刘氏道:“怎么又进到这个城里来?”王明道:“元帅差我上岸打探着是个甚么国土,哪晓得是个阴司!故就进到这个城里来了。”刘氏道:“你船上还有个元帅么?”王明道:“你还有所不知,我们来下西洋,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还有一个天师,还有一个国师。”刘氏道:“你在船上还是哪一行?”王明道:“我是个下海的军士,只算得雄兵百万里面的数。”刘氏道:“你可有些功么?”王明拿起个隐身草来,说道:“我全亏了这根草,得了好些功。”刘氏道:“既如此,你明日回朝之日,一定有个一官半职。我做妻子虽然死在阴司,也是瞑目的。”王明道:“我元帅专等我的回话,我就此告辞了。”刘氏道:“也罢,我崔判官也只在这早晚来也。”
道犹未了,崔判官已自到厅上,问说道:“侧厅儿是哪个在讲话哩?”王明慌了,悄悄地说道:“你出去,我且站在这里。”刘氏道:“他岂可不看见?”王叨道:“我有根隐身草,不妨碍。”刘氏道:“隐身草只瞒得人,怎瞒得神。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站着转不好,你不如同我出来,只我先行一步就是。”
好个刘氏,行止疾徐,曲中乎礼,行到厅上,说道:“侧厅儿是我在那里讲话。”判官道:“好一阵生人的气味!你和哪个讲话?”刘氏道:“是我一个哥哥在这里。”判官道:“他怎么认得到这里来?”刘氏道:“是我在河边洗衣服,撞遇他的,故此请他进来。”判官道:“他可曾过堂么?”刘氏道:“他还是阳世上的人,误入到这里的。”判官道:“他既是阳世之人,怎么误入到这里的?”刘氏道:“他随着征西大元帅,宝船千号,来下西洋,顺着风,就走到这个地方上来了。他又是元帅差遣着打探军情,却又误入到这城里来了。”判官道:“一个阳世人,误入到我阴司里面,奇哉!奇哉!他叫甚么名字?”刘氏道:“他叫做王明。”判官道:“呀!你姓刘,他姓王,怎么是你的哥哥?”刘氏连忙的转过口来,说道:“哥哥为因家道贫穷,出赘在王老实家里,做个女婿。王老实是名军,吃担米。王老实没儿子,哥哥就顶他的名吃他的米。这如今就当得是他的差,故此姓王。”判官道:“既如此,快请他出来,我和他相见。”刘氏道:“哥哥是个穷军,敢长揖于贵官长者之前?”判官嘎嘎的大笑三声,说道:“夫人差矣!他既是你的哥哥,就是我的大舅。天子门下有贫亲,请他相见,有何不可?快请出来。”
刘氏请出王明来,行了礼,叙了话。判官道:“人人都说千载奇逢。大舅,你是个阳世,我们是个阴司,今日之间,却是个万载奇逢。”王明道:“不知进退,万望长者恕却唐突之罪!”判官道:“说哪里话!请问大舅,你是大明国人,随着甚么征西大元帅来下西洋?”王明道:“有两个元帅,一个是三宝太监,叫做郑某;一个兵部尚书,叫做王某。”判官道:“还有哪个?”王明道:“还有一个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号为天师;一个金碧峰长老,号为国师。”判官点一点头,说道:“金碧峰就在这里。这等还好。”王明道:“大人曾相认金碧峰来?”判官道:“虽不相认,我晓得他。共有多少船来?”王明道:“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判官道:“甚么贵干?”王明道:“下西洋抚夷取宝。”判官道:“可曾取得有宝么?”王明道:“取的宝不是以下之宝,是我中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并不曾取得。”判官道:“怎么走到我这里来了?”王明道:“只因不曾取得有宝,务死的向前。故此就来到这里。”
判官道:“来头差矣!你前日可曾到天堂极乐国么?”王明道:“已经到来。”判官道:“天堂国是西海尽头处。我这里叫酆都鬼国,是西天尽头处。你走到这个尽头路上来,怎么转侧?况兼阴司里面有许多魍魉之鬼,纷纷的告状说道,是甚么抚夷取宝的人,枉杀了他。原来就是大舅。你这船上还好,喜得见了你,你又和我至亲。”王明看见判官口里说话不干净,相问说道:“这些魍魉之鬼,要怎么哩?”判官道:“枉杀了他,他们要一命填一命,你们就不得还乡。”
王明听见“不得还乡”四个字,肚里就是刀割,安身不住,告辞要去。判官道:“尊舅,你好不近人情,千难万难,难得到这里,怎么就说个‘去’字?今日天晚,我已自吩咐你的令姐,安排些薄酌,权当作接风,草榻了这一宵。明日该我巡司,带你到各司狱里面去看一看,也不枉到我这里一遭。”王明道:“少不得有一遭到大人这里。”判官道:“那时节就不得回去告诉世上人一番。”道犹未了,酒肴齐到。虽然崔判官敬着王明,其实王明的心里吞不下这个香醪美酝,当不过这个贤主情浓,强支吾了一夜。
到了明日,判官道:“尊舅,你来,我和你同进了城里面去走一走儿。”崔判官前走,王明后随。走到了城门口,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一边走出一个鬼来:左一边是个青脸獠牙鬼,右一边是个五花琉璃鬼。看见王明,喝声道:“唗!你是个生人,走到哪里去?”崔判官回转头来,说道:“胡说!他是我一个大舅子,你怎敢阻挡于他?”鬼说道:“既是令舅,只管请去罢。”
王明跟定了崔判官,走了一会,只见左壁厢有一座高台,四周围都是石头叠起的,约有十丈之高。左右两边两路脚擦步儿,左边的是上路,右边的是下路。台下有无数的人,上去的上,下来的下。上去的也都有些忧心忡忡,下来的着实是两泪汪汪。王明低低的问说道:“姐夫,那座台是个甚么台?为甚么有许多的人在那里啼哭?”判官道:“大舅,你有所不知,大凡人死之时,头一日,都在当方土地庙里类齐。第二日,解到东岳庙里,见了天齐仁大帝,挂了号。第三日,才到我这酆都鬼国。到了这里之时,他心还不死。阎君原有个号令,都许他上到这个台上,遥望家乡。各人大哭一场,却才死心塌地。以此这个台,叫做望乡台。”
右壁厢也有一座高台,也是石头叠起的,也有十丈之高,却只是左一边有一路脚擦步儿,却不见个人在上面走。王明问道:“姐夫,右边那座台是个甚么台?为甚么没有个人走哩?”判官道:“大舅,你听我说。为人在世,只有善恶两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为善的,见了阎君之后,着赏善分司备办彩旗鼓乐,送上天堂,却才这个台上上去。以此这个台叫做上天台。”王明道:“怎么只一条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此只一条路。”王明道:“怎么人走的稀少?”判官道:“为人在世,能有几个上天的?”王明道:“上天台是个美事,怎么又做在右边?”判官道:“左入右出,依次序而行,原无所分别。”
走了一会,只望见左右两座高山,一边山上烟飞火爆,烈焰腾空。王明问道:“姐夫,那座山怎么这等火发?”判官道:“叫做火焰山。为人在世,肚肠冷不念人苦,手冷不还人钱,冷痒风发,不带长性;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火焰山上来烧,烧得他筋酥骨碎,拨尽寒炉一夜灰。”那一边山上刀枪剑戟,布列森森。王明问道:“那座山怎么有许多凶器?”判官道:“那叫做枪刀山。为人在世,两面三刀,背前面后,暗箭伤人,暗刀杀人,口蜜腹剑,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枪刀山上来,乱刀乱枪,乱砍做一团肉泥,问君认得刀枪否?”
再走一会,王明原是出门之时吃了两钟早酒,走到这里,口里有些作渴,只见前面一个老妈妈儿坐在芦席篷里,热汤汤的施茶。王明道:“姐夫,我去吃钟茶来。”判官笑笑儿,说道:“我这里茶可是好吃的?”王明道:“怎么不是好吃的?不过只是要钱罢了。”判官道:“只是要钱,说他做甚么?这个老妈妈原旧姓贪,在阳间七世为娼,死了之时,阎君不许投托人身。他却摸在这里,搭个篷儿,舍着茶儿。哪里真个是茶?大凡吃他的一口下肚,即时心迷窍塞,也就不晓得我自家姓甚么,名甚么,家乡住处是甚么。”王明道:“这茶叫做甚么名字?”判官道:“不叫做茶,叫做迷魂汤。要晓得娼家的事,贪心不足,做鬼也要迷人。”
再走了一会,只见前面一条血水河,横撇而过,上面架着一根独木桥,围圆不出一尺之外,圆又圆、滑又滑。王明走到桥边,只见桥上也有走的,幢幡宝盖,后拥前呼。桥下也有淹着血水里的;淹着的,身边又有一等金龙银蝎子,铁狗铜蛇,攒着那个人,咬的咬、伤的伤。王明问道:“姐夫,这叫做甚么桥,这等凶险?却又有走得的,却又有走不得的。”判官道:“这叫做奈何桥。做鬼的都要走一遭。若是为人在世,心术光明,举动正大,平生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与天知。这等正人君子,死在阴司之中,阎君都是钦敬的,不敢怠慢,即时吩咐金童玉女,长幡宝盖,导引于前,拥护于后,来过此桥,如履平地。你方才看见走的,就是这一等好人。若是为人在世心术暗昧,举动诡谲,伤坏人伦,背逆天理,这等阴邪小人,死在阴司之中,阎君叱之来渡此桥,即时跌在桥下血水河里,却就有那一班金银蝎子,铁狗铜蛇,都来攒着咬害于他。你方才看见淹着的,就是这一等歹人。”王明说道:“果真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走一会,走到一条孤埂上,四望寂寥,阴风刮面,冷雨淋头,好凄惶人也!王明问道:“姐夫,这条埂叫做甚么名字?”判官道:“这叫做凄惶埂。凡在阴司之间,走过这条埂上,两泪双重偏惨切,伤心一片倍凄惶,故此叫做凄惶埂。”那埂约有三五里之长,埂上的人,来也有,去的也有。只见一群三五个,东歪西倒,手风脚斜,一个口里叫说道:“三枚。”一个口里叫说道:“两谎。”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个衣衫褴褛,脸青口黄,一个一手攒着一个大拳头,两手攒着一双拳头。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穷鬼。”又一群五七个,眉不展,眼不开,头往东,脚又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后,死又不死,活又不活,崚崚峥峥。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五七个,一个一头拳,撞到东,一个一头拳,撞到西,一个逢着人,打个失惊,喝声道:“唗!”一个逢着人,也不管认得认不得,招下手,叫声:“来!”一个支支舞舞,一个吆吆喝喝。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冒失鬼。”又一群七八十来个,都生得嘴唇短,牙齿长,里多外少,扯拽不来,包裹不过。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呲牙鬼。”又一群八九十数个,仰叉着睡在地上,手又撑,脚又蹬,眼又眨,口又赓。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这都是些挣命鬼。”又有一群十二三个,一个个儿有帽儿,没有网儿,有衫儿,没裙儿,有鞋儿,没袜儿,有上梢来,没下梢;一个手里一根拐棒,一个手里一个椰杓。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讨饭鬼。”又有一群十二三个,一个肩上据着一根屋梁,一个手里一条绵索。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二三十个,内中有一等拿着黄边线儿,照着地上只是一洒;有一等拿着个钱,左看右看,收着又看,看着又收,闹闹吵吵,成群结党而来。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那撒着钱的,是个舍财鬼儿;那看着钱的,是个吝财鬼儿。凄惶埂虽然是长,走的鬼多,样数又多,王明见一样问一样,判官问一样答应一样,不觉的走过了这条埂。
王明抬头一看,前面又是一个总门,门楼上匾额题着“灵曜之府”四个大字。进了总门,却是一带的殿宇峥嵘,朱门高敞,俨然是个王者所居气象。走近前去,一连十层宫殿,一字儿摆着。一层宫殿上一面匾额,一面匾额上一行大字。从右数过左去:第一,秦广王之殿;第二,楚江王之殿;第三,宋帝王之殿;第四,五官王之殿;第五,阎罗王之殿;第六,变成王之殿;第七,泰山王之殿;第八,平等王之殿;第九,都市王之殿;第十,转轮王之殿。王明道:“这些殿宇,都是些怎么府里?”判官道:“轻些讲来。这正是我们十帝阎君之殿。”王明道:“两廊下都是些甚么衙门?”判官道:“左一边是赏善行台,右边是罚恶行台。”
王明道:“可看得看儿?”判官道:“我和你同去看看。”判官前走,王明随后。先到左一边赏善行台。进了行台的总门里面,只见琼楼玉殿,碧瓦参差。牵手一路,又是八所宫殿,每所宫殿门首,都是朱牌金字。第一所宫殿,朱牌上写着:“笃孝之府”四个大字。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左右两边彩幢绛节,羽葆花旌,天花飞舞,瑞气缤纷,异香馥郁,仙乐铿锵,那里说个甚么神仙洞府也?判官到了府堂上,请出几位来相见。出来的都是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左有仙童,右有玉女。分宾主坐下,叙话献茶,一一如礼。判官道:“内弟王明是大明国征西军士,因为宝船走错了路,误入阴司,斗胆进来相探。”那几位说道:“我们同是大明国,但有幽冥之隔耳。”王明道:“在下肉眼不识列位老先生。”判官道:“列位都是事父母能竭其力,笃孝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刘,尊讳殷,孝养祖母,天雨粟五十钟,官至太保 ;这一位姓严,尊讳震,割股疗父,天赐舜孝草,涂所割处,即时血止痛除;这一位姓高,尊讳上达,未冠时割股愈母疾,官至右佥都御史;这一位姓顾,尊讳仲礼,事母至孝,母卒,庐墓三年,得朝廷旌表,赐金十斤;这一位姓王,尊讳延,事继母至孝,官至尚书左丞相 ;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孝子,都在这个‘笃孝之府。’王明诺诺连声。判官领着他告辞而出,王明道:“列位既都是孝子,怎么不轮回出世?”判官道:“这些赏善行台里面的人,都得天地之正气,无了无休,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则安享阴府受天福。”王明道:“平生不信叔孙礼,今日方知孝子尊。”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弟之府”。
毕竟不知这个“悌弟之府”是些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88回 崔判官引导王明 王克新遍游地府
诗曰:
城阙宫车转,山林隧路归。
苍梧寒未远,姑射露先唏。
玉脂蛟龙蛰,金寒雁鹜飞。
老臣它日泪,湖海想遗衣。
却说到了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弟之府”。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依前的仙乐,依前的天花。看见几位依前的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依前的左仙童、右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列位你可相认么?”王明道:“其实失认。”判官道:“这列位都是善事兄长,能尽弟道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姜,尊讳肱,令弟尊讳季江,适野遇盗,兄弟争死。贼说道:‘贤哉二兄弟,不敢犯。’这一位姓郑,尊讳均,令兄为吏受贿,公佣工得钱帛归,讽其兄,兄感悟,率有清名,官至大夫;这一位姓卢,尊讳操,事继母尤谨,继母生三弟,出就学,公为执鞭赶驴,继母卒,友爱三弟越加厚,后享年九十九,二子俱仕至尚书;这二位姓周,尊讳司,极能尊敬长上,待前辈如父母,待同辈如兄弟,一日过江遇风浪,舟独全,土地菩萨说道:‘船上有个周不同,才保无事。’司字少一直,不成同字,故此叫做周不同,后官至司理少卿;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尽弟道的,都在这个‘悌弟之府’。”王明道:“孝弟为仁本,应知百福全。”
第三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忠节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上进去,依前的仪从、仙乐、天花,看见几位依前的冠裳、朱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几位你可相识么?”王明道:“未及相识。”判官道:“这列位都是为国忘家忠臣烈士,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余,尊讳阙。”王明道:“姐夫,快不要讲这几位老爷,我认得好些。”判官道:“你认得哪几位?”王明道:“这边是方正学老爷,这边的周修撰老爷,这边是陈清献老爷。共一班二十三位老爷,我都是认得的。”判官道:“亲不亲,故乡人。你去探访他们一番,有何不可?”王明道:“我是个俗子武夫,怎么好混扰他们?我和你出去罢。”判官领着王明就走。王明道:“原来这几位老爷,都在这个阴司安享哩!正是:
雪霜万里孤臣老,河岳千年正气收。”
第四所宫殿,朱牌上写着“信实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几位你相识么?”王明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以实为实守信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朱,尊讳晖,全朋友之信,周朋友妻子之急,官至尚书左仆射;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远,不爽鸡黍之约;这一位姓邓,尊讳叔通,聘夏氏女为婚,女以疾哑,或劝其更择婚,公谓业已聘定,弃之如信何!诸公子多登第;其余都是言而有信,笃实君子,都在这个‘信实之府’。”王明道:“须知一诺千金重,长舌何如苦食言。”
第五所宫殿,朱牌上写着:“谨礼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这几位相识么?”王明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谦卑、逊顺、守礼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鲁恭士,尊讳池,行年七十,不敢不恭,尝说是:‘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学恭,以除其刑。’鲁君岁赐钱万贯;这一位姓王,尊讳震,年六十四寿终,阎君嘉其廉厚有德,增寿一纪,寿至七十六;这一位姓狄,尊讳青,坐客酗酒大骂,至取杯掷其面,公唯唯谢罪,执礼愈恭,官至枢密使;其余列位,都是恭而有礼的,都在这个‘谨礼之府’。”王明道:“三千三百无非礼,小大由之总在和。”
第六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尚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这几位你可相认么?”王明道:“不曾相认。”判官道:“这都是义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吴,尊讳达之,嫂死卖身营葬,从弟敬伯夫妇白鬻于人,反为卖田十亩赎之归,齐高帝闻其仗义,赐田二百亩;这一位姓杨,尊讳起汶,乡人有孤子,被人强占房屋,公义形于色,卖己田赎之,子孙代代贵显。”道犹未了,王明道:“这个中间,我也认得几位。”判官道:“你又认得哪几位?”王明道:“左边那一位,是莱州徐老爷,尊讳承珪,自小儿丧了父母,兄弟三人共一爨,并族人三十口甘藜藿,过了四十年。洪武爷名其乡曰‘义感’。”判官道:“你还认得哪一位?”王明道:“右一边那一位,是北海吴老爷,尊讳奎,尝出己资,置义田千亩,以赡亲戚朋友之贫乏者。洪武爷赏他冠,寿年百岁有奇。”判官道:“舅子也是通得儒,认得几位好人哩!舅子,你还不认得这后一位的!是江州陈义门,九世同居,家徒七百余口,南唐立为义门。”王明道:“前朝的事,就有所不知。若是本朝人物,声名赫赫昭天地,气节凌凌泣鬼神。我们虽是个小人儿,未尝不认得。”
第七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清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尊舅,这几位你可认得么?”王明道:“姐夫,不敢欺说,我今番就认得好几位哩!”判官道:“你认得哪几位?”王明道:“我也略节说说儿你听着。有一位是周进士,尊讳丹,门无私谒,吏胥不得为奸,由县丞擢考功主事;有一位是张学士,尊讳以宁,平日清白,奉使安南,卒于途,止幞被而已,有诗云:‘覆身唯有黔娄被,垂橐浑无陆贾金。’那一位是古尚书,尊讳朴,平生不事产业,案头惟自警编一帙书,卒之日,无一钱尺帛遗子孙 ;那一位陈按院,尊讳仲述,平生称为清白御史,死无以为殓。我认的这几位老爷,你说可是么?”判官道:“这个说得是,今番还有一府,你再认得几位就是好的。”王明道:“且看是。”
到了第八所宫殿,朱牌上写着“纯耻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你今番再来认一认儿。再认得几位老爷,就算你也是个识者。”王明道:“姐夫,我做舅子的真是个识者。”判官道:“口说无凭,你说来我听着。”王明道:“上面一位不是凌御史老爷?尊讳汉,鞠狱平怨,曾有德及于人,其人谢以黄金一锭,凌爷说道:‘快拿过去,不要羞了我的眼睛。’又一位不是王参政老爷?尊讳纯,尝持节抚谕麓川宣慰司,司官赠以金,王爷道:‘你爱我耶?还是羞我耶?’司官说道:‘愿以报德。’王爷道:‘我本无德,而汝馈我以金,是重我之耻也!’坚执不受。又一位不是钱知县老爷,尊讳本忠,清操苦节,有窗友以事相干,且云可得百金。钱爷拒之门外,绝不与见。夫人问其故,钱爷道:‘嗜利之徒,耻与为友。’”王明认了这几次,又叫声“姐夫”,说道:“我认下这几位老爷,可是真么?”判官道:“逼真是了。只是还有许多,你认不全哩!”王明道:“有相见的,有不相见的,怎么认得全?”判官道:“就在面前那一个,是简学士,耻华服之污体,终身布衣;奉观察耻车徒之污足,徒步而行;范枢密使耻华堂之污居,荜门桑户;赵清献耻仆从之污官,一琴一鹤。”道犹未了,王明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前朝的老爷,我怎么会认得?”判官道:“认不得古人,你也算不得个尚友古人。”王明道:“姐夫,你岂不闻: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不见今明月?”
判官道:“走尽了这些仙府,我和你还转到罚恶行台去瞧瞧来。”王明道:“罚恶行台里面,还是怎么样儿?”判官道:“也是八个分司,按不孝、不弟、不忠、不信、无礼、无义、无廉、无耻。都是一等恶人,都在那里受着禁持,故此叫做罚恶行台。”王明道:“既是恶人,不要去看他罢。自古道:‘见不善如探汤。’瞧他做甚么!”判官道:“我和你转到后面十八重地狱门前去,瞧一瞧可如?”王明道:“女人死了,都在哪里?”判官道:“另有一个所在,叫做女司。一边是善,一边是恶。一边赏善,一边罚恶。”王明道:“可看得么?”判官道:“男女有别,等闲不敢叫开他的门,恐怕阎君晓得,坐罪不小。”王明道:“既是看不得,不如到地狱里走一遭儿罢。”判官领头,王明随后。行了有三五里之远,只见另是一般光景,日光惨淡,冷风飕飕,周围一带都是石头墙,约有数仞之高。前面一所门,门都是生铁汁灌着的。门上一面黑匾,匾上一行大白字,写着“普掠之门”四个大字。判官走到门上叫声:“开门哩!”道犹未了,两边走出两个小鬼来,都是牛头夜叉,形容古怪,眼鼻崚嶒,口里连声喝道,突突开了门,打一惊,说道:“今日造化低,撞着这等一个柴头鬼?原来王明生得瘦削,夜叉只说道是捉得来的有罪之鬼,送下地狱来,还嫌他瘦削儿,故此说道:“造化低,撞着这等一个柴头鬼”。判官晓得他的意思,喝声道:“胡说!这是我一个大舅,特来耍子的,那个说甚么?”这正叫做是不怕你官,只怕你管。判官开了口,哪个夜叉再敢胡涂?判官一竟走进去,王明也跟定着他走进去。
一进门,就是第一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风雨之狱”四个字。王明走进小门儿里面去张一张,只见里面立着一根铜柱,把个有罪的汉子捆在铜柱上,外面架起一道大铜环,围着铜柱环上,却是短小尖刀。小鬼到铜环上打一鞭,风就呼呼的应声而响,风响得大,环转得快。环原是挨着人身上转的,环上安得是刀,却不环在转、刀在刺,转得快,刺得狠?一会儿环底头一声雷响,把个汉子打成齑粉,血流满地。打死了之后,小鬼却又到环上打一鞭。这一鞭是个退法鞭,响了一声,雷收风静,地上慢慢的旋起一个旋窝儿风来,左旋右旋,旋来旋去,把那些残骸剩骨复手又是原身,依旧一个汉子。王明道:“这雷是甚么雷?”判官道:“叫做黑天雷。”王明道:“这风是甚么风?”判官道:“这叫做冤孽风。”王明道:“这都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阳世上十恶不赦的。”王明道:“只过这个风雷之狱么?”判官道:“你原来不晓得一些儿:但凡人死之后,见了十帝阎君,审问明白,果是善良,彩旗鼓乐,送进赏善行台,按孝、弟、忠、信八个分班别类,该到哪一府的,到哪一府去受用。审问的果是造恶,发下十八重地狱,一重到一重,到一重受一重苦。受了这些苦,却才发到罚恶行台里面,也是分班分类,该到哪一司的,到哪一司去伺候;伺候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豕,生在世上,把人剥皮,把人炒骨,吃人秽污,受人打骂。”王明道:“到几时才是了日?”判官道:“恶有大小,罪有轻重。累世也有数目。若是十恶不赦的,历百千万劫,无了无休。”
到第二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金刚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进小门儿里面去看一看,只见地上一扇粗石磨盘,约有八尺方圆。四面八方,八方上坐着八个大鬼,一个鬼双手拿着一把铁锤。四面上站着四个大鬼,一手又抓过一个汉子来,一脚一踢,踢到磨盘上。八个鬼齐齐的八锤,把个汉子打做了柿饺的样子。甲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打做一个饼。乙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丙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丁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打到临了之时,另是一对小鬼来,说道:“只是做饼,倒便饶了他。”拿一个饼放在烟头上熏了熏,原来还是原来,依旧又是个汉子。王明看见,心胆都寒,说道:“姐夫,你看里面那个打,好怕人也!”判官道:“你岂不闻:人情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却是炉。”
到第三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火车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小门儿里去瞧一瞧,只见一轮车装着几个汉子。小鬼们嘴里哨一声响,那轮车飞拥而去。小鬼们呼一口气,那车下的火喷将出来,车走得快,火烧得大,一会儿把个汉子烧得乌焦巴弓,做一块灰烬之末。成了灰,却又取过来洒上几点水,原来不是原来,依旧是个汉子。车转不了,汉子烧不了。王明道:“那轮车好狠火也!”判官道:“这叫是:不做无量罪不重,火不烧时人不知。”王明道:“每人又还原,这怎么说?”判官道:“冤孽相缠,百千万劫。”
到第四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溟冷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近前瞧一瞧儿,只见小门儿里一口清水圆池,一班小鬼站在两边,喝声道:“唗!”一手一个汉子,丢到圆池里面,就是一个大鲇鱼,一张大阔口,一口一毂碌吞将下去。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唗!”又是一手一个汉子丢下去,又是一个鲇鱼吞将下去。丢十个,才满一回。一回之后,满地里都是些鲇鱼,悠扬跳跃,如醉饱之状。上面小鬼却又喝声道:“唗!还我原人来。”一声喝不至紧,就不见了这些鲇鱼,另是一班金丝鲤鱼,一尾鱼衔着一个人,照池沿上一掼掼将上来,依旧又是那些汉子。王明道:“姐夫,那池里鱼都是教成的?”判官道:“鱼因贪饵才吞钩,造孽多般总是愚。”
又到第五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油龙之狱”。王明近前去瞧一瞧儿,只见小门儿里面摆列着无数的将军柱,柱头上都倒挂着一条龙。柱底下都绑着是大个的汉子,汉子身上赤条条的没有寸丝,小鬼们把柱头上一献,龙口里就彪出泖滚的香油,一直照着汉子满头扑面浇下来,皮是绽的,肉是酥的,那些汉子止剩得一把光骨头柴头儿的样子。到了光骨头的田地,那些小鬼们走近前,一把骨头上浇上一瓢滚水,原来又是原来,照旧还是一个汉子。王明道:“姐夫,龙口里敢是香油么?”判官道:“是泖滚的香油。”王明道:“姐夫,好狠也!”判官道:“从来作恶天昭报,事到头来不自由。”
又到第六重地狱,匾额上写着“虿盆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瞧一瞧儿,只见小门儿里面一个深土坑,坑里面都是些毒蛇、恶蝎、黄蜂、黑虿。一干小鬼一手抓过一个汉子来,照坑里一掷,坑里那些蛇、蝎、蜂、虿嗡一声响,群聚而来,嘬其血,串其皮,食其肉,了无人形。一手又抓过一个来,又是一掷,又是这等各样毒物串皮食肉。抓过许多,掷着许多。直到末后之时,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上来!”手里拿着一管小笛儿,吹上一声响,果真的又是那些汉子走将上来。只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王明道:“那坑里怎么有这些恶物哩?”判官道:“天造地设的一般,不怕你走到哪里去。”王明道:“好磨折人也!”判官道:“说得这个话!恶人自有恶人磨,撞着冤家没奈何。”
又到第七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杵臼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他看儿,只见小门儿里面当堂安上一个大杵臼,约有数丈之宽。四围站着四个小鬼,一个手里拿着一副大碓杵。掀下一个汉子来,只听见一齐杵响,须臾之间,打成一块蒜泥的样子。把个蒜泥捏成一个团儿,逐个儿放在左边还魂架上。到了末后之时,架子一声响,原来还是原来,照旧是个汉子。王明道:“姐夫,好狠杵臼哩!”判官道:“今日方知孙杵臼,从来不信有程婴。”
又到第八重地狱,匾额上写着“刀锯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一看,只见小门儿里面两片板夹着一个人,或是男子汉,或是女人家。却有一班小鬼,两个鬼拽着一张锯,从头上锯到脚跟下止。皮开肉绽,也有两半的,也有三挂的,也有四截的,也有碎吡的。锯到着后之时,又是一个小鬼做好做歹,一个个的拿起来,用笤帚在浑身上扫一过,一个还是一个,男子是男子,女人是女人。只是那些刀痕血迹,到底有些。王明道:“姐夫,这个锯解的又惨些!”判官道:“生前造恶无凭据,死后遭刑分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