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 第 176 页/共 354 页

转弯抹角来得快,员外门到面前呈。   这叫人穷嘴不穷,一条大喉咙,离多远就叫:“员外老爷,我们来巴结你呱!”员外耳朵反装,只说来扒抢他格,“安童,你到不丑,带一班人来,可是做麻雀子会格!”安童说:“不是得,总是来问你借钱格。”票子交把员外一看,上头写格二分利。员外说:“安童,二分利太少,我家要放三分,叫他们家去,拿条子改下子。况且,我家库里格钱要盘盘,串头可足?米麦也要过过斗斛,叫他们暂歇三天再来。”安童走到门口,说:“众位贫人哥哥,员外说,你们条子上写二分钱,嫌少。他要放三分,家去重写下子。还有我家钱要盘盘串头可足,米麦也要过过斗斛,歇三天再来。”一众贫人说:“好格,三分就三分,三天就三天,干多天总过了,哪在乎三天。” 一众贫人回家转,员外高厅说分明。   员外说:“安童,我家格粮,崩干必脆,把穷人吃作啦得,替我挑点水涨涨斗斛。”安童又懒,说:“员外,哪要挑水,这堂天作变,只要拿屋上歇拉几缕瓦, 东北风毛雨对里飘,米麦粒粒总伸腰。 包你员外涨斗斛,不要挑水肚里浇。”   员外说:“安童,替我拿棉花晒晒夜场。”“日里不晒,夜里哪有太阳?”“我不是嫌潮,而是嫌干哎!” 晒晒潮来露露松,又好摇来又好碰。   “安童,我家总是格大钱,把穷人用作啦得,替我带点散碎银子,到街上换点鸡眼皮子小钱家来。另外,你们到苏铜匠老板家,请他帮我钉把秤,箍张斗。”安童说:“员外,我家底高秤、底高斗总有。秤无论十六两、廿四两、卅二两双钩秤,公议斗、火印斗、市斗家里总有。”“不,你叫苏师傅帮我钉把水银秤,箍张哔嘣斗,他就懂过。” 安童听见这一声,哪敢耽搁片时辰。 散碎银子带几两,铜匠店到面前呈。   “苏师傅可来家?”“哪个?”“安童哥。”“底高事?”“我家员外请你替他箍张哔嘣斗,钉把水银秤。”众位,底高叫哔嘣斗?就是斗底用软木头做格,朝上一凸,一斗只有九升半,朝下一凹,斗零半升。 小小斗儿九寸高,又量凸来又量凹。 员外做事伤天理,就怕心高命不高。   众位,底高叫水银秤?秤杆子舞通了,肚里灌水银。秤杆子戳破天,一斤只有十三两三钱,秤杆子着地拖,一斤十八两只有多。 苏铜匠老板笑盈盈,晓得员外丧良心。 大斗进来小斗出,做了奸刁坏良心。 伙计老板忙一忙,两桩物件总停当。 又换小钱回家转,自己门到面前呈。 员外一见哈哈笑,两桩物件总称心。   员外叫:“安童,帮我拿串子散开来,把小钱对上掺,一头二十三,当中夹广板,当中大,两头尖,名字叫做倒四六钱,七百个铜钱算一千。” 看看不觉三天整,一众贫人又来临。   三天之后,一众贫人拿条子总改写好了,来到员外家。员外说:“安童,问问他们要借底高?要钱,到库房里去掮,要米麦到廒房里去量。”有个贫人说:“员外,我想问你借点钱用用。”拿起来一望,“呀,你家这钱上有些小钱,难用哎!员外说:“你格贫人,怪不到你要穷,前世用钱用折得福够,我家这些钱,哪一个上头没得皇皇国号来上?人家说廿七、廿八,铜钱对搭,三十夜到晚,铜钱只要有眼,有眼无边,还好打酒包烟哩。”穷人吃得个钝头,想想也不错,我们穷人只愁没得钱,还愁钱用不掉来。拿钱一数一串只有七百个,“员外,你家这七百个钱底高意思?”“哦,我家是现扣三分。”有个贫人说:“员外,明年轮到我收到格小会,要是来还,怎样还法?” “今年借我七百个钱,现扣三分算一千。 倘若明年还我个钱,一千三百个老黄边。”   穷人一听,“啊唷喂!听听三分钱,算算再加一分八厘钱也不止呀!拿票子带家去,不借。”也有人说:“这两天哪里借到钱?三六九,且图现到手,他想我个利钱,我就想他个本钱。”有个贫人说:“员外,我家就是釜冠得了锅子上,问你借点米麦家去度度个命。”“安童,带他到房里去量。”穷人拿手对米肚里一抄,一手皮糠,手一捏,一个团,“哎呀!员外,你家这些粮饭潮了?”“哦,不要提: 时不通来运不通,天天起个进门风。 东北风毛雨对家飘,米麦粒粒都伸腰。”   有个贫人说:“管他,人穷,家里哪没太阳?”安童量斗,他不懂拿斗底朝下。员外说:“不对。”他跑去拿斗底朝上一凸,“哎,他们是借格,我家是放格,斗要量满点”!一众贫人一听,阿弥陀佛,竟是大财有大量,安童毕竟是啃碗边个! 嘴里说得甜如蜜,不晓心里辣似姜。   有个贫人说:“员外,我问你借点棉花家去,翻翻棉车头,省得朝纱夜布。”拿来棉花朝手里一抓,潮济济,棉籽朝嘴里一咬,一个扁螂,“员外,你家棉花潮了!”“不是潮,陈棉花不应齿呀!”穷人说:“潮就潮点,家去好晒格。” 量个量来称个称,廒房门口像舞龙灯。 人来人往多热闹,肩挑车推转家门。   穷人到家,也到东家借把秤,西家借个斗,棉花一称,一斤只有十三两三钱,米麦一量,一石只有九斗五升。妻子说:“相公,乡下人常吃苦,常挑九斗五。”一众贫人总来家咒骂,说:“苍天菩萨, 你来上方有眼睛,可晓李正风家丧良心。 他家大斗进来小斗出,做了奸刁坏良心。 李员外家坏心肠,米麦肚里弄水涨。 银子里头掺烂铅,串上小钱赛鸡眼。 水银秤称十三两,棉花还要晒夜场。 他家有穿并有吃,罚他有钱没子孙。” 一众贫人来咒骂,怨气冲到九霄云。 玉主端坐灵霄殿,心惊肉跳不安宁。   吩咐左右慧望星拨开云头望望下方世界: 哪里旱荒不下雨?可是水荒少收成。 可是活佛要出世?可是草寇夺乾坤。   慧望星一望,原来是李正风家,米拌糠麦着水,大斗进小斗出,斗秤不公平,一众借债个穷人来家咒骂,所以怨气冲天。玉主一听,龙心大怒。玉主吩咐左右星君,将他个子息簿子掇过来,名下五男二女, 一笔勾消干干净,罚他有钱没子孙。 光阴似箭容易过,日月如梭晓夜行。 看看不觉三年整,本利收不到半毫分。   一天员外端坐高厅说:“安童,我家干多钱,干多粮,借出去怎样,本不见,利无踪?”安童说:“员外,钱难要哩!那些人家釜冠得在锅子上,不要说问他要钱,最好带两个把他才好哩。”员外说:“怪不到!你们心太软,等我去,看到哪家敢说不把!”安童一听,不好,今朝员外要亲自去收租讨账,如可他要到,我们就要挨受责。促狭安童说:“今朝把他带到三家村王三元家,他家又穷,妻子又会说,要不到钱他就深信格。”员外吩咐安童,备起银鬃白马一匹,自己下厨房用点心,下绣房换衣襟。 下厨房,用点心,海咸河淡, 下绣房,来脱换,乃服衣裳。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鹦哥绿海青。 腰里束根銮丝带,粉底乌靴簇簇新。   走到门口一望,马扣了旗杆上,“安童,我家马养了不丑,叫乘肥马、衣轻裘了。” 员外骑马出府门,两个安童紧随身。 上路一去二三里,走过烟村四五家。 看到亭台六七座,哪管八九十枝花。   “安童,出来干远,总不曾有人家问我家借钱?”“有格。”“怎不去要格?”“员外哎!要钱,走远处对家要,肚子越饿,离家就越近。”“格到也是得。先到哪家去?”“三家村王三元家。”员外说:“三家村,《论语》上说‘三家者以雍彻’,格地方有酒店,我们肚子饿了,好去弄点老酒。”“不是那个三家村。王三元家该一间卷头棚,风起要倒,东山头一个撑,西山头一个撑,门口一个撑,屋背后一个撑。本来四家撑,门口一个撑,走进踱出不便当,拔啦得,能个叫三家撑。”“啊哟,过种人家,几时问他要到钱?”“哎,员外,当初我问过你,放债可要拣拣人家。你说,只要帽子里有个人,不怕哪个少钱。” 员外一听笑盈盈,范进中举空回程。 谈谈说说来得快,三家村到面前呈。   王三元家门口一条河,上面只有一个竹夹桥,员外下马离鞍。安童拿马对小树上一扣,员外脚对桥上一踏,桥就“叽呱”,桥来杠直歪,员外吓得直抖。安童说:“慢,我来搀你。” 员外来到竹夹桥,未曾上桥桥就摇。 不是安童搀了好,险险乎湿落大皮袄。   员外对场上一站,“安童,今朝来得不巧,人不来家。”安童一望,“不,人来家哩!有人来家正关门,门闩过,没人来家反关门,门锁过。”员外说:“怪不到这些人家要穷!人家说:要得富,五更三点离床铺。烧好早饭锅里焐,带织三丈好小布。要得穷,天天困到日头红。太阳到了东南角,还不曾起来好烧粥。”员外和安童来杠说,王三元家妻子听见格,“相公,外头有人说话,像赛安童格喉咙,不光安童,恐怕还有员外哩,往常安童来,同他说说好话,过天、歇天、耽搁天,今朝员外来,要说过明白,你不要蹲家,我来回他,我们女流之辈穿长腰裙格天生说话不算数。”“贤妻,我躲哪里?”“躲锅洞里。”“没得灶只有个缸锅,西瓜灶,滚龙床,钻了头,露了腰,攻不下去。躲哪里?”“躲床底下。”没得床,打个地铺,攻了草肚里像舞小狮子格,舞草狮子格!王三元没法,拿壁障扒扒松,对东北上一攻。 溜到东北角落头,遇到一个竹墩头。 一绊一个大跟斗,磕坏额角头。 碰坏脚趾头,鲜血淌,紫血流。 吓得吼总不敢吼,少债少到这种祸场头。   安童拿门一拱,员外说:“贫婆,大天八亮,你还来家上火摇棉?”“员外老爷,不要提, 时不通来运不通,天天总起对门风。 大门关了紧同同,恐怕吹坏官官嫩毛孔,没得钱吃药请郎中。”   王三元妻子连忙端张三只脚大凳对芦菲上一戤,“员外,请坐!”员外往常来家坐太师椅坐惯了过,八马拉脚对上一坍,一个鹞子翻身,倒跌过来格。安童说:“贫婆, 说你不该真不该,我领员外上门来。 问你要钱钱不把,员外掼了跌过来。”   员外爬起来一望,“啊呀,你错怪他了,这是冒失鬼木匠,打个三只脚凳,凳子不平啊!”贫婆说:“员外,木匠是打四个脚,只怪我丈夫,忙到锅上,不曾忙到锅下,昨天锅里不得透,扳了一只脚,才把锅里烧透了个。今朝来,有三只脚,明朝来剩两只脚……再歇拉两天,连板凳面子总没得格。”“贫婆,你家就干穷?”“员外,人家穷穷个字,我家还穷十个字哩。”“哪十个字?” “一字穷了真可怜,二八青春枉少年。 三餐茶饭吃不饱,四季衣服不连牵。 五更三天困不着,六亲无靠苦黄连。 七七四十九天少你债,八字穷了颠倒颠。 久已心上还把你,实在家中少铜钱。”   员外说:“贫婆,穷虽穷,十个字说得不丑。不过我不是来听你说穷字格,你到底几时把钱?”贫婆说:“员外,我不是不把,实在家里穷了没得。 时不通来运不通,塍了黄豆水里攻。 栽了稻遇狂风,种了粟子遇蝗虫。 田里庄稼收不到,哪里有钱还亏空。”   员外:“人家总收到,就你家收不到,你哪住山顶上,还是住锅底塘里?” “员外,你家良田总成匡,我种你家岸头岸脚田圈郎。 一个雷阵天下响,大熟年成隔壁荒。”   员外说:“这个贫婆嘴会说格,不过,今朝要与我说之明白, 有本钱要把本钱,没得本钱把利钱。 倘若没得钱把我,当官告罚退租田。” 贫婆听见泪涟涟,同你商议到来年。 过了今年有明年,过了荒年有熟年。 等到熟年有铜钱,本本利利还你钱。   贫婆来杠叫“员外,员外”,小孩子困了稻草铺上倒听见了格,“哥哥,才见妈妈说有棉鞋哩!”“棉鞋哩,毛笼子总没穿,还棉鞋来,是绵歪,我昨天拾家来相个。”“不,员外老爷来了。”这遭,小孩子总走草窝里爬出来,左边站个,右边立个,前边撑个。“喂,贫婆,你家小孩子不少哇,是不容易忙,人家说,大人个头个肚,总是吃饭格榔头。”“格原呢,这些冤家,肚子吃得像炮仗,眼睛关了灶上,冒失鬼不识得粽子,总是饭榔头啊!”员外:“你家有几位令郎,几位令嫒呀?”“贫婆,我家个总没得!”贫婆说:“冤家, 你们怎不早点死来早点生,到大户人家去脱生。 花红李子能不结,苦水毛桃满树生。”   员外说:“贫婆不要骂,大人骂如刀切菜哩,你家嫌多,把一个我家,或是承继或是爱继。”贫婆说:“好格,大冤家,你到员外老爷家去。”“亲娘,我不去。 宁可摇棉织布手里翻,不要卖男卖女过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