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集 - 第 41 页/共 203 页
山川既佳,日月惟吉。惟永其安,其藏其密。
?
●卷三十八·居士集卷三十八
◎行状二首
【尚书户部侍郎赠兵部尚书蔡公行状〈宝元二年〉】
公讳齐,字子思。其先洛阳人,皇祖以下始著籍于胶东。公幼依外舅刘氏,能自力为学,初作诗已有动人语。今相国李公见之大惊,谓公之皇考曰:“儿有大志,宜善视之。”州举进士第一,以书荐其里人史防,而居其次。祥符八年,真宗皇帝采贾谊置器之说,试礼部所奏士,读至公赋,有安天下意,叹曰:“此宰相器也。”凡贡士当赠第者,考定,必召其高第数人并见,又参择其材质可者,然后赐第一。及公召见,衣冠伟然,进对有法,天子为无能过者,亟以第一赐之。
初拜将仕郎、将作监丞,通判兖州。太守王臻治政严急,喜以察尽为明。公务为裁损,济之以宽,狱讼为之不冤。逾年,通判潍州。民有告某氏刻伪税印为奸利者,已逾十年,踪迹连蔓,至数百人。公叹曰:“尽利于民,民无所逃,此所谓法出而奸生者邪?是为政者之过也。”为缓其狱,得减死者十余人,余皆释而不问。潍人皆曰:公德于我,使我自新为善人。由是风化大行。
天禧二年,还京师,当召试。时大臣有用事者,意不悦公。居数月,不得召。久而天子记其姓名,趣使召试,拜著作佐郎,直集贤院,阶再加为宣德郎,勋骑都尉,主判三司开拆司,赐绯衣银鱼,迁右正言,阶朝奉郎,勋上骑都尉。
今天子即位,迁右司谏。真宗新弃天下,天子谅阴不言。丁晋公用事专权,欲邀致公,许以知制诰,公拒不往,益坚。已而寇莱公、王文康公皆以不附己连黜。公归叹曰:“吾受先帝之知而至于此,岂宜为权臣所胁?得罪,非吾惧也。”既而晋公败,士尝为其用者皆恐惧,独公终无所屈。未几,同修起居注,又拜尚书礼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判流内铨,赐服金紫,改三司户部、度支二副使,转勋轻车都尉,借给事中,奉使契丹。天圣八年,拜起居舍人、知制诰、同知审官院、会灵宫判官,充翰林学士,加侍读学士,赐爵汝南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
太后修景德寺成,诏公为记。而宦者罗崇勋主营寺事,使人阴谓公曰:“善为记,当得参知政事。”公故迟之,颇久,使者数趣,终不以进。崇勋怒,谗之太后,迁礼部郎中,改龙图阁直学士,出为西京留守。是时鲁肃简公方参知政事,争之太后前,卒不能留。
以亲便,求改密州。遭岁旱,除其公田之租数千石,又请悉除京东民租,弛其盐禁,使民得贾海易食以救其饥。东人至今赖之,皆曰:“使吾人百万口活而不饥者,蔡公也。”徙南京留守,进爵侯,增邑户五百为一千,阶朝散大夫。
召还,拜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判吏部流内铨,迁给事中,勋护军,增邑五百为千五百户。庄献明肃皇太后崩,议尊杨太妃为太后,垂帘听政。议决,召百官贺。公曰:“天子明圣,奉太后十余年,今始躬亲万事,以慰天下之心,岂宜女后相继称制?且自古无有。”固止不追班。太妃卒不预政,止称太后于宫中。
复为龙图阁直学士、权三司使。京师有指荆王为飞语者,内侍省得三司小吏,鞫之,连及数百人。上闻之大怒,诏公穷治,迹其所来。无端,而上督责愈急,有司不知所为,京师为之恐动。公以谓缪妄之说起于小人,不足穷治,且无以慰安荆王危疑之心,奏疏论之,一夕三上。上大悟,乃可其奏,止笞数人而已,中外之情乃安。
拜枢密副使,进爵公,增邑户五百为二千。南海蛮酋虐其部人,部人款宜州自归者八百余人。议者以为叛蛮不可纳,宜还其部。公独以为蛮去残酷而归有德,且以求生,宜纳之荆湖,赐以闲田,使自营。今纵却之,必不复还其部,苟散入山谷,当为后患。争之不能得。其后数年,蛮果为乱,杀将吏十余人,宜、桂以西皆警,朝廷颇以为忧。
景元年,迁礼部侍郎,参知政事。二年,赐号推忠佐理功臣,进阶正奉大夫,勋柱国。郭皇后废,京师富人陈氏女有色,选入宫为后。公争之,以为不可,自辰至巳,辩论不已。上意稍悟,遂还其家。河决横垅,改而北流,议者以为当塞。公曰:“水性下,而河北地卑,顺其所趣以导之,可无澶、滑壅溃之患,而贝、博数州得在河南,于国家便,但理堤护魏州而已。”从之,澶、滑果无患。契丹祭天于幽州,以兵屯界上,界上惊骚。议者欲发大军以备边、公独料其必不动,后卒无事。
公在大位,临事不回,无所牵畏,而恭谨谦退,未尝自伐,天下推之为正人,绅之士倚以为朝廷重。三年,频表求解职,不许。明年,遂罢,以户部侍郎归班,改赐推诚保德功臣,勋上柱国。久之,出知颍州。宝元二年四月四日,以疾卒于官。公在颍州,闻西方用兵,恻然有忧国心,自以待罪外邦,不得尽其所怀,使其弟禀言西事甚详。公之卒,故吏朱き至颍,颍之吏民见き,泣于马前,指公尝所更历施为,曰:“此公之迹也。其为政有仁恩,所至如此。平生喜荐士,如杨偕、郭劝、刘随、庞籍、段少连,比比为当世名臣。
公为人神色明秀,须眉如画。精学博闻,宽大沉默,一言之出,终身可复。其莅官行己出处始终之大节,可考不诬如此。谨按赠兵部尚书,于令为三品。其法当谥,敢告有司。谨状。
【司封员外郎许公行状〈宝元二年〉】
君讳逖,字景山,世家歙州。少仕伪唐,为监察御史。李氏国除,以族北迁。献其文若干篇,得召试,为汲县尉冠氏主簿。凡主簿二岁,县民七百人诣京师,愿得君为令。迁秘书省校书郎、知县事,数上书论北迁事,是时赵普为相,四方奏疏不可其意者悉投二瓮中,瓮满辄出而焚之,未尝有所肯可,独称君为能,曰:“其言与我多合。
又二岁,徙江华令,未行,转运使樊知古荐其材,拜太仆寺丞,磨勘钱帛粮草,监永城和籴,知海陵监。三岁,用监最迁大理寺丞,赐绯衣银鱼,监泗州排岸司,迁赞善大夫,监永兴军榷货务,迁太常丞、知鼎州。州杂蛮,喜以攻劫为生,少年百余人私自署为名号,常伺夜出掠居人,居人恶之,莫敢指。君至而叹曰:“夫政,民之庇也。威不先去其恶,则惠亦不能及人。”君政既行,盗皆亡入他境,约君去乃还。迁国子博士,奉使两浙、江南,言茶盐利害,省州县之役,皆称旨。
出知兴元府,大修山河堰。堰水旧溉民田四万余顷,世传汉萧何所为。君行坏堰,顾其属曰:“ガ侯方佐汉取天下,乃暇为此以溉其农,古之圣贤,有以利人无不为也,今吾岂宜惮一时之劳,而废古人万世之利?”乃率工徒躬治木石,石坠,伤其左足,君益不懈。堰成,岁谷大丰,得嘉禾十二茎以献。
迁尚书主客员外郎、京西转运使,徙荆湖南路。荆湖南接溪洞诸蛮,岁出为州县患。君曰:“鸟兽可驯,况蛮亦人乎!”乃召其酋豪,谕以祸福,诸蛮皆以君言为可信。讫三岁,不以蛮事闻朝廷。君罢来朝,真宗面称其能。会有司言荆南久不治,真宗拜君度支员外郎、知府事。荆南钤辖北路兵马,于荆湖为大府,故常用重人,至君特选以材,用员外郎自君而始。
明年,选司封员外郎,赐金紫,徙知扬州。州居南方之会,世之仕宦于南,与其死而无归者,皆寓其家于扬州。故其子弟杂居民间,往往倚权贵,恃法得赎,出入里巷为不法,至或破亡其家。君捕其甚者笞之,曰:“此非吏法,乃吾代汝父史教也。”子弟羞愧自悔,稍就学问为善人,风俗大化。岁满,在道得疾,卒于高邮。
君少孤,事其母兄,以孝谨闻。常戒其妻事嫂如姑,而未尝敢先其兄食,衣虽弊,兄不易衣,不敢易。
初,违命侯遣其弟朝京师,君之故友全惟岳当从,以其家属托君。惟岳果留不返,君善抚其家,为嫁其女数人。李氏国亡,君载其家北归京师,以还惟岳。
历官四十年,不问家事。好学,尤喜孙、吴兵法。初在伪唐,数上书言事,得校书郎,遂迁御史。王师围金陵,李氏大将李雄拥兵数万留上江,阴持两端。李氏患之,以谓非君不能召雄。君走上江,以语动雄,雄即听命。已而李氏以蜡书止雄于溧水,君曰:“此非栅兵之地,留之必败。”乃戒雄曰:“兵来,慎无动,待我一夕,吾当入白,可与公兵俱入城。”君去,王师挑之,辄出战,果败死。君至,收其余卒千人而去。
君少慷慨,卒能自立于时。其孝谨闻于其族,其信义著于其友,其材能称于其官,是皆可书以传。谨状。
?
●卷三十九·居士集卷三十九
◎记十首〈附一首〉
【泗州先春亭记〈景三年〉】
景二年秋,清河张侯以殿中丞来守泗上,既至,问民之所素病而治其尤暴者。曰:“暴莫大于淮。”越明年春,作城之外堤,因其旧而广之,度为万有九千二百尺,用人之力八万五千。泗之民曰:“此吾利也,而大役焉。然人力出于州兵,而石出乎南山,作大役而民不知,是为政者之私我也。不出一力而享大利,不可。”相与出米一千三百石,以食役者。堤成,高三十三尺,土实石坚,捍暴备灾可久而不坏。既曰:“泗,四达之州也,宾客之至者有礼。”于是因前蒋侯堂之亭新之,为劳饯之所,曰思邵亭,且推其美于前人,而志邦人之思也。又曰:“泗,天下之水会也,岁漕必廪于此。”于是治常丰苍西门二夹室,一以视出纳,曰某亭;一以为舟者之寓舍,曰通漕亭。然后曰:“吾亦有所休乎”。乃筑州署之东城上为先春亭,以临淮水而望西山。
是岁秋,予贬夷陵,过泗上,于是知张侯之善为政也。昔周单子聘楚而过陈,见其道秽,而川泽不陂梁,客至不授馆,羁旅无所寓,遂知其必亡。盖城郭道路,旅舍寄寓,皆三代为政之法,而《周官》尤谨著之以为御备。今张侯之作也,先民之备灾,而及于宾客往来,然后思自休焉,故曰善为政也。
先时,岁大水,州岁溺,前司封员外郎张侯夏守是州,筑堤以御之,今所谓因其旧者是也。是役也,堤为大,故予记其大者详焉。
【夷陵县至喜堂记〈景三年〉】
峡州治夷陵,地滨大江,虽有椒。漆、纸以通商贾,而民俗俭陋,常自足,无所仰于四方。贩夫所售不过肃鱼腐鲍,民所嗜而已,富商大贾皆无为而至。地僻而贫,故夷陵为下县,而峡为小州。州居无郭郛,通衢不能容车马,市无百货之列,而鲍鱼之肆不可入,虽邦君之过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趋。而民之列处,灶、廪、、井无异位,一室之间上父子而下畜豕。其覆皆用茅竹,故岁常火灾,而俗信鬼神,其相传曰作瓦屋者不利。夷陵者,楚之西境,昔《春秋》书荆以狄之,而诗人亦曰蛮荆,岂其陋俗自古然欤?
景二年,尚书驾部员外郎朱公治是州,始树木,增城栅,甓南北之街,作市门市区。又教民为瓦屋,别灶廪,异人畜,以变其俗。既又命夷陵令刘光裔治其县,起敕书楼,饰厅事,新吏舍。三年夏,县功毕。
某有罪来是邦,朱公与某有旧,且哀其以罪而来,为至县舍,择其厅事之东以作斯堂,度为疏高明,而日居之以休其心。堂成,又与宾客偕至而落之。夫罪戾之人,宜弃恶地,处穷险,使其憔翠忧思,而知自悔咎。今乃赖朱公而得善地,以偷宴安,顽然使忘其有罪之忧,是皆异其所以来之意。
然夷陵之僻,陆走荆门、襄阳至京师,二十有八驿;水道大江、绝淮抵汴东水门,五千五百有九十里。故为吏者多不欲远来,而居者往往不得代,至岁满,或自罢去。然不知夷陵风俗朴野,少盗争,而令之日食有稻与鱼,又有橘、柚、茶、笋四时之味,江山美秀,而邑居缮完,无不可爱。是非惟有罪者之可以忘其忧,而凡为吏者,莫不始来而不乐,既至而后喜也。作《至喜堂记》,藏其壁。
夫令虽卑而有土与民,宜志其风俗变化之善恶,使后来者有考焉尔。
【峡州至喜亭记〈景四年〉】
蜀于五代为僭国,以险为虞,以富自足,舟车之迹不通乎中国者五十有九年。宋受天命,一海内,四方次第平,太祖改元之三年,始平蜀。然后蜀之丝织文之富,衣被于天下,而贡输商旅之往来者,陆辇秦、凤、水道岷江,不绝于万里之外。
岷江之来,合蜀众水,出三峡为荆江,倾折回直,捍怒斗激,束之为湍,触之为旅。顺流之舟顷刻数百里,不及顾视,一失毫厘与崖石遇,则糜溃漂没不见踪迹。故凡蜀之可以充内府、供京师而移用乎诸州者,皆陆出,而其羡余不急之物,乃下于江,若弃之然,其为险且不测如此。夷陵为州,当峡口,江出峡始温为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沥酒再拜相贺,以为更生。
尚书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于江津,以为舟者之停留也。且志夫天下之大险,至此而始平夷,以为行人之喜幸。夷陵固为下州,廪与俸皆薄,而僻且远,虽有善政,不足为名誉以资进取。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忧患而就乐易,《诗》所谓“恺悌君子”者矣。自公之来,岁数大丰,因民之余,然后有作,惠于往来,以馆以劳,动不违时,而人有赖,是皆宜书。故凡公之佐吏,因相与谋,而属笔于修焉。
【襄州谷城县夫子庙碑记〈宝元元年〉】
释奠、释菜、祭之略者也。古者士之见师,以菜为贽,故始入学者必释菜以礼其行师。其学官四时之祭,乃皆释奠。释奠有乐无尸;而释菜无乐,则其又略也,故其礼亡焉。而今释奠幸存,然亦无乐,又不遍举于四时,独春秋行事而已。《记》曰:“释奠必有合,有国故则否。”谓凡有国,各自祭其先圣先师,若唐虞之夔、伯夷,周之周公,鲁之孔子。其国之无焉者,则必合于邻国而祭之。然自孔子殁,后之学者莫不宗焉,故天下皆尊以为先圣,而后世无以易。学校废久矣,学者莫知所师,又取孔子门人之高弟曰颜回者而配焉,以为先师。隋、唐之际,天下州县皆立学,置学官、生员,而释奠之礼遂以著令。其后州县学废,而释奠之礼,吏以其著令,故得不废。学废矣,无所从祭,则皆庙而祭之。荀卿子曰:“仲尼,圣人之不得势者也。”然使其得势,则为尧、舜矣。不幸无时而殁,特以学者之故,享弟子春秋之礼。而后之人不推所谓释奠者,徒见官为立祠而州县莫不祭之,则以为夫子之尊由此为盛。甚者,乃谓生虽不得位,而殁有所享,以为夫子荣,谓有德之报,虽尧、舜莫若。何其谬论者欤!祭之礼,以迎尸、酌鬯为盛。释奠、荐馔,直奠而已,故曰祭之略者。其事有乐舞、授器之礼,今又废,则于其略者又不备焉。然古之所谓吉凶、乡射、宾燕之礼,民得而见焉者,今皆废失,而州县幸有社稷、释奠、风雨雷师之祭,民犹得以识先王之礼器焉。其牲酒器币之数,升降俯仰之节,吏又多不能习,至其临事,举多不中而色不庄,使民无所瞻仰。见者殆焉,因以为古礼不足复用,可胜叹哉!
大宋之兴,于今八十年,天下无事,方修礼乐,崇儒术,以文太平之功。以谓王爵未足以尊夫子,又加至圣之号以褒崇之,讲正其礼,下于州县。而吏或不能喻上之意,凡有司簿书之所不责者,谓之不急,非师古好学者莫肯尽心焉。谷城令狄君栗,为其邑未逾时,修文宣王庙易于县之左,大其正位,为学舍于其旁,藏九经书,率其邑之子弟兴于学。然后考制度,为俎豆、笾篚、尊爵、簋凡若干,以与其邑人行事。谷城县政久废,狄君居之,期月称治,又能载国典,修礼兴学,急其有司所不责者,讠思讠思然惟恐不及,可谓有志之士矣。
【御书阁记〈庆历二年〉】
醴陵县东二十里,有宫曰登真,其前有山,世传仙人王乔炼药于此。唐开元间,神仙道家之说兴,天子为书六大字,赐而揭焉。太宗皇帝时,诏求天下前世名山异迹,而尤好书法,闻登真有开元时所赐字,甚奇,乃取至京师阅焉,已而还之,又赐御书飞白字使藏焉。其后登真大火,独飞白书存。康定元年,道士彭知一探其私笈以市工材,悉复宫之旧,建楼若干尺以藏赐书。予之故人处士任君为予言其事,来乞文以志,凡十余请而不懈。予所领职方,悉掌天下图书,考图验之,醴陵老佛之居凡八十,而所谓登真者,其说皆然,乃为之记。
夫老与佛之学,皆行于世久矣,为其徒者常相訾病,若不相容于世。二家之说,皆见斥于吾儒,宜其合势并力以为拒守,而乃反自相攻,惟恐不能相弱者何哉?岂其死生性命所持之说相而然邪?故其代为兴衰,各系于时之好恶,虽善辩者不能合二说而一之。至其好大宫室,以矜世人,则其为事同焉。然而佛能箝人情而鼓以祸福,人之趣者常众而炽,老氏独好言清净远去、灵仙飞化之术,其事冥深,不可质究,则其为常以淡泊无为为务。故凡佛氏之动摇兴作,为力甚易。而道家非遭人主之好尚,不能独兴,其间能自力而不废者,岂不贤于其徒者哉!知一是已。庆历二年八月八日,庐陵欧阳修记。
【画舫斋记〈庆历二年〉】
予至滑之三月,即其署东偏之室,治为燕私之居,而名曰画舫斋。斋广一室,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其上以为明;其虚室之疏以达,则阑槛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Β,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爱者。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于履险蹈难,必曰涉川。盖舟之为物,所以济险难,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斋于署,以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岂不戾哉?矧予又尝以罪谪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转而以入于汉沔,计其水行几万余里,其羁穷不幸而卒遭风波之恐,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者数矣。当其恐时,顾视前后,凡舟之人非为商贾则必仕宦,因窍自叹,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赖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负列官于朝,以来是州,饱廪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时山川所历,舟楫之危,蛟龟之出没,波涛之汹,宜其寝惊而梦愕。而乃忘其险阻,犹以舟名其斋,岂真乐于舟居者邪!然予闻古之人,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苟非冒利于险,有罪而不得已,使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则舟之行岂不乐哉!顾予诚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姑以名予斋,奚曰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