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集 - 第 45 页/共 203 页

惟简肃公在真宗时,以材能为名臣;仁宗母后时,以刚毅正直为贤辅。其决大事,定大议,嘉谋谠论,著在国史,而遗风余烈,至今称于士大夫。公,绛州正平人也。自少以文行推于乡里,既举进士,献其文百轴于有司,由是名动京师。其平生所为文至八百余篇,何其盛哉!可谓兼于两得也。公之事业显矣,其于文章,气质纯深而劲正,盖发于其志,故如其为人。   公有子直孺,早卒。无后,以其弟之子仲孺公期为后。公之文既多,而往往流散于人间,公期能力收拾。盖自公薨后三十年,始克类次而集之为四十卷,公期可谓能世其家者。呜呼!公为有后矣。熙宁四年五月日序。  ?   ●卷四十四·居士集卷四十四 ◎序九首〈传一首附〉   【郑荀改名序】   三代之衰,学废而道不明,然后诸子出。自老子厌周之乱,用其小见,以为圣人之术止于此,始非仁义而诋圣智。诸子因之,益得肆其异说,至于战国,荡而不反。然后山渊、齐秦、坚白异同之论兴,圣人之学几乎其息。最后荀卿子独用《诗》、《书》之言,贬异扶正,著书以非诸子,尤以劝学为急。荀卿,楚人。尝以学干诸侯,不用,退老兰陵,楚人尊之。及战国平,三代《诗》、《书》未尽出,汉诸大儒贾生、司马迁之徒莫不尽用荀卿子,盖其为说最近于圣人而然也。   荥阳郑昊,少为诗赋。举进士已中第,遂弃之曰:“此不足学也。”始从先生长者学问,慨然有好古不及之意。郑君年尚少,而性淳明,辅以强力之志,得其是者而师焉,无不至也。将更其名,数以请,予使之自择,遂改曰荀。于是又见其志之果也。夫荀卿者,未尝亲见圣人,徒读其书而得之。然自子思、孟子已下,意皆轻之。使其与游、夏并进于孔子之门,吾不知其先后也。世之学者,苟如荀卿,可谓学矣,而又进焉,则孰能御哉!余既嘉君善自择而慕焉,因为之字曰叔希,且以勖其成焉。   【章望之字序〈庆历三年〉】   校书郎章君,尝以其名望之来请字,曰:“愿有所教,使得以勉焉而自勖者。”予为之字曰表民,而告之曰:古之君子所以异乎众人者,言出而为民信,事行而为世法,其动作容貌皆可以表于民也。故纟延冕弁以为首容,佩玉环以为行容,衣裳黼黻以为身容。手有手容,足有足容,揖让登降,献酬俯仰,莫不有容,又见其宽柔温厚、刚严果毅之色,以为仁义之容。服其服,载其车,立乎朝廷而正君臣,出入宗庙而临大事,俨然人皆望而畏之,曰此吾民之所尊也。非民之知尊君子,而君子者能自修而尊者也。然而行不充于内,德不备于人,虽盛其服,文其容,民不尊也。   名山大川,一方之望也,山川之岳渎,天下之望也。故君子之贤于一乡者,一乡之望也;贤于一国者,一国之望也;名烈著于天下者,天下之望也;功德被于后世者,后世之望也。孝慈友悌达于一乡,古所谓乡先生者,一乡之望也。春秋之贤大夫,若随之季良、郑之子产者,一国之望也。位于中而奸臣贼子不敢窃发于外如汉之大将军;出入将相,朝廷以为轻重,天下系其安危,如唐之裴丞相者,天下之望也。其人已殁,其事已久,闻其名,想其人,若不可及者,夔、龙、稷、契是也。其功可以及百世,其道可以师百王,虽有贤圣莫敢过之者,周、孔是也。此万世之望,而皆所以为民之表也。   传曰:“其在贤者,识其大者远者。”章君儒其衣冠,气刚色仁,好学而有志。其然修乎其外,而辉然充乎其内,以发乎文辞,则又辩博放肆而无涯。是数者皆可以自择而勉焉者也,是固能识夫远大者矣。虽予何以勖焉,第因其志,广其说,以塞请。庆历三年六月日序。   【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景四年〉】   五代之初,天下分为十三四。及建隆之际,或灭或微,其在者犹七国,而蜀与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举李氏。而蜀亦恃险为阻,秦陇、山南皆被侵夺,而荆人缩手归、峡,不敢西窥以争故地。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过万人,举两国如一郡县吏,何其伟欤!当此时,文初之祖从诸将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时语名将者,称田氏。田氏功书史官,禄世于家,至今而不绝。及天下已定,将率无所用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进,故文初将家子,反衣白衣从乡进士举于有司。彼此一时,亦各遭其势而然也。   文初辞业通敏,为人敦洁可喜,岁之仲春,自荆南西拜其亲于万州,维舟夷陵。予与之登高以远望,遂游东山,窥绿萝溪,坐磐石,文初爱之,数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为名;或曰巴峡之险,至此地始平夷。盖今文初所见,尚未为山川之胜者。由此而上,溯江湍,入三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当王师伐蜀时,兵出两道,一自凤州以入,一自归州以取忠、万以西。今之所经,皆王师向所用武处,览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赋矣。   【送曾巩秀才序〈庆历二年〉】   广文曾生来自南丰,入太学,与其诸生群进于有司。有司敛群材,操尺度,概以一法,考其不中者而弃之。虽有魁垒拔出之材,其一累黍不中尺度,则弃不敢取。幸而得良有司,不过反同众人叹嗟爱惜,若取舍非己事者,诿曰:有司有法,奈不中何!有司固不自任其责,而天下之人亦不以责有司,皆曰:其不中,法也。不幸有司尺度一失手,则往往失多而得少。呜呼!有司所操,果良法邪?何其久而不思革也。   况若曾生之业,其大者固已魁垒,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而有司弃之,可怪也。然曾生不非同进,不罪有司,告予以归,思广其学而坚其守。予初骇其文,又壮其志。夫农不咎岁而播是勤,其水旱则已,使一有获,则岂不多邪?   曾生橐其文数十万言来京师,京师之人无求曾生者,然曾生亦不以干也。予岂敢求生,而生辱以顾予。是京师之人既不求之,而有司又失之,而独余得也。于其行也,遂见于文,使知生者可以吊有司,而贺余之独得也。   【送张唐民归青州序〈庆历二年〉】   予读《周礼》至于教民兴学、选贤命士之法,未尝不辍而叹息,以谓三代之际,士岂能素贤哉!当其王道备而习俗成,仁义礼乐达于学,孝慈友悌达于家,居有教养之渐,进有爵禄之劝,苟一不勉,则又有屏黜不齿戮辱之羞。然则士生其间,其势不得不至于为善也,岂必生知之贤。及后世道缺学废,苟伪之俗成,而忘其教养之具,至于爵禄黜辱之法,又失其方而不足以劝惧。然则士生其间能自为善卓然而不惑者,非其生知之性、天所赋予,其孰能至哉?则凡所谓贤者,其可贵于三代之士远矣。故善人尤少。幸而有,则往往饥寒困踣之不暇,其幸者,或艰而后通。   夫贤者岂必困且艰欤?盖高世则难合,违俗则多穷,亦其势然也。呜呼!人事修,则天下之人皆可使为善士,废则虽天所赋予,其贤亦困于时。夫天非不好善,其不胜于人力者,其势之然欤?此所谓天人之理,在于《周易》否泰消长之卦。能通其说,则自古贤圣穷达而祸福,皆可知而不足怪。   秀才张生居青州,其母贤而知书,三子丧其二,独生最贤,行义闻于乡,而好学力为古文,是谓卓然而不惑者也。今年举进士,黜于有司,母老,而贫无以养,可谓困且艰矣。嗟乎!予力既不能周于生。而生尤好《易》,常以讲于予,若归而卒其业,则天命之理,人事之势,穷达祸福,可以不动于其心。虽然,若生者岂必穷也哉?安知其不艰而后通也哉?庆历二年三月十九日序。   【送杨序〈庆历七年〉】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夫疾,生乎忧者也。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心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堙郁,写其忧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矣。是不可以不学也。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送秘书丞宋君归太学序〈皇元年〉】   陋巷之士甘藜藿而修仁义,毁誉不干其守,饥寒不累其心,此众人以为难,而君子以为易。生于高门,世袭轩冕,而躬布衣韦带之行,其骄荣佚欲之乐,生长于其间而不溺其习,日见于其外而不动乎其中,此虽君子,犹或难之。学行足以立身而进不止,材能足以高人而志愈下,此虽圣人,亦以为难也。《书》曰:不自满假。又曰:汝惟不矜不伐。以舜、禹之明,犹以是为相戒惧,况其下者哉!此诚可谓难也已。   广平宋君,宣献公之子。公以文章为当世宗师,显于朝廷,登于辅弼,清德著于一时,令名垂于后世。君少自立,不以门地骄于人。既长,学问好古为文章。天下贤士大夫皆称慕其为人,而君歉然常若不足于己者。守官太学,甘寂寞以自处,日与寒士往来,而从先生、国子讲论道德,以求其益。夫生而不溺其习,此盖出其天性。其见焉而不动于中者,由性之明,学之而后至也。学而不止,高而愈下。予自其幼见其长,行而不倦,久而愈笃,可知其将无所不至焉也。孟子所谓“孰能御之”者欤!   予陋巷之士也,遭时奋身,窃位于朝,守其贫贱之节,其临利害祸福之际,常恐其夺也。以予行君子之所易者犹若是,知君行圣贤之所难者为难能也。   岁之三月,来自京师,拜其舅氏。予得延之南斋,听其论议而慕其为人,虽与之终身久处而不厌也。留之数日而去。于其去也,不能忘言,遂为之序。庐陵欧阳修述。   【送徐无党南归序〈至和元年〉】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送王陶序】   六经皆载圣人之道,而《易》著圣人之用。吉凶得失、动静、进退,《易》之事也。其所以为之用者,刚与柔也。乾健坤顺,刚柔之大用也。至于八卦之变,六爻之错,刚与柔迭居其位,而吉、亨、利、无咎、凶、厉、悔吝之象生焉。盖刚为阳、为德、为君子,柔为阴、为险、为小人。自乾之初九为后,而上至于剥,其卦五,皆阴剥阳之卦也,小人之道长,君子静以退之时也。自坤之初六为复,而上至于,其卦五,皆刚决柔之卦也,小人之道消,君子动以进而用事之时也。夫刚之为德,君子之常用也,庇民利物,功莫大焉。其为卦,过泰之三而四为大壮,五为。壮者,壮也;者,决也。四阳虽盛而犹有二阴,然阳众而阴寡,则可用壮以攻之,故其卦为壮。五阳而一阴,阴不足为,直可决之而已,故其卦为。然则君子之用其刚也。审其力,视其时,知阴险小人之必可去,然后以壮而决之。夫勇者可犯也,强者可诎也,圣人于壮、决之用,必有戒焉。故大壮之彖辞曰:“大壮利贞。”其象辞曰:“君子非礼弗履。”之彖辞曰:“健而说,决而和。”其象辞曰:“居德则忌。”以明夫刚之不可独任也。故复始而亨,临浸而长,泰交而大壮,以众攻其寡,乘其衰而决之。夫君子之用其刚也,有渐而不失其时,又不独任,必以正、以礼、以说、以和而济之,则功可成,此君子动以进而用事之方也。   太原王陶,字乐道,好刚之士也。常嫉世阴险而小人多,居京师,不妄与人游。力学好古,以自信自守。今其初仕,于《易》得君子动以进之象,故予为刚说以赠之。大壮之初九曰:“壮于趾,征凶。”之初九亦曰:“壮于趾,往不胜为咎。”以此见圣人之戒用刚也,不独于其彖、象,而又常深戒于其初。呜呼!世之君子少而小人多。君之力学好刚以蓄其志,未始施之于事也,今其往,尤宜慎乎其初!   【六一居士传】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皆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矣,而讫无称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贫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   ●卷四十五·居士集卷四十五 ◎上书一首   【通进司上书〈康定元年〉】   十二月二十四日,宣德郎、守太子中允、充馆阁校勘臣欧阳修谨昧死再拜上书于皇帝阙下。臣伏见国家自元昊叛逆关西用兵以来,为国言事者众矣。臣初窃为三策,以料贼情。然臣迂儒,不识兵之大计,始犹迟疑,未敢自信。今兵兴既久,贼形已露,如臣素料,颇不甚远。故窃自谓有可以助万一而尘听览者,谨条以闻。惟陛下仁圣,宽其狂妄之诛,幸甚!   夫关西弛备而民不见兵者,二三十年矣。使贼萌乱之初,藏形隐计,卒然而来。当是时,吾之边屯寡弱,城堡未完,民习久安而易惊,将非素选而败怯。使其羊驱豕突,可以奋然而深入。然国威未挫,民力未疲,彼得城而居,不能久守,掳掠而去,可邀击其归。此下策也,故贼知而不为之。戎狄侵边,自古为患。其攻城掠野,败则走而胜则来,盖其常事。此中策也,故贼兼而用之。若夫假僭名号,以威其众,先击吾之易取者一二以悦其心,然后训养精锐为长久之谋。故其来也,虽胜而不前,不败而自退,所以诱吾兵而劳之也。或击吾东,或击吾西,乍出乍入,所以使吾兵分备多而不得减息也。吾欲速攻,贼方新锐;坐而待战,彼则不来。如此相持,不三四岁,吾兵已老,民力已疲,不幸又遇水旱之灾,调敛不胜而盗贼群起,彼方奋其全锐击吾困弊,可也。使吾不堪其困,忿而出攻,决于一战,彼以逸而待吾劳,亦可也。幸吾苦兵,计未知出,遂求通聘,以邀岁时之赂,度吾困急,不得不从,亦可也。是吾力一困,则贼谋无施而不可。此兵法所谓不战而疲人兵者,上策也,而贼今方用之。今三十万之兵食于西者二岁矣,又有十四五万之乡兵不耕而自食其民,自古未有四五十万之兵连年仰食而国力不困者也。臣闻元昊之为贼,威能畏其下,恩能死其人。自初僭叛,书已上。逾年而不出,一出则锋不可当,执劫蕃官,获吾将帅,多礼而不杀。此其凶谋所畜,皆非仓卒者也。奈何彼能以上策而疲吾,吾不自知其已困;彼为久计以挠我,我无长策而制之哉!   夫训兵养士,伺隙乘便,用间出奇,此将帅之职也,所谓阃外之事而君不御者,可也。至于外料贼谋之心,内察国家之势,知彼知此,因谋制敌,此朝廷之大计也,所谓庙算而胜者也,不可以不思。今贼谋可知,以久而疲我耳;吾势可察,西人已困也。诚能丰财积粟,以纾西人而完国壮兵,则贼谋沮而庙算得矣。   夫兵,攻守而已,然皆以财用为强弱也。守非财用而不久,此不待言,请试言攻。昔秦席六世之强,资以事胡,卒困天下而不得志。汉因文、景之富力,三举而才得河南。隋唐突厥、吐蕃常与中国相胜败,击而胜之有矣,未有举而灭者。秦、汉尤强者,其所攻,今元昊之地是也。况自刘平陷没,贼锋炽锐,未尝挫衄。攻守之计,非臣所知。天威所加,虽终期于扫尽,然临边之将尚未闻得贼衅隙,挫其凶锋。是攻守皆未有休息之期,而财用不为长久之计,臣未见其可也。四五十万之人坐而仰食,然关西之地物不加多,关东所有莫能运致,掊克细碎既以无益而罢之矣。至于鬻官入粟,下无应者;改法权货,而商旅不行。是四五十万之人,惟取足于西人而已,西人何为而不困!困而不起为盗者,须水旱尔。外为贼谋之所疲,内遭水旱而多故,天下之患,可胜道哉!夫关西之物不能加多,则必通其漕运而致之。漕运已通,而关东之物不充,则无得而西矣。故臣以谓通漕运、尽地利、权商贾,三术并施,则财用足而西人纾,国力完而兵可久,以守以攻,惟上所使。   夫小琐目前之利,既不足为长久之谋,非旦夕而可效。故为长久而计者,初若迂愚而可笑,在必而行之,则其利博矣。故臣区区不敢避迂愚之责,请上便宜三事,惟陛下裁择。   其一曰通漕运。臣闻今为西计者,皆患漕运之不通,臣以谓但未求之耳。今京师在汴,漕运不西,而人之习见者遂以为不能西。不知秦、汉、隋、唐其都在雍,则天下之物皆可致之西也。山川地形非有变易于古,其路皆在,昔人可行,今人胡为而不可?汉初,岁漕山东粟数十万石,是时运路未修,其漕尚少。其后武帝益修渭渠,至漕百余万石。隋文帝时,沿水为仓,转相运置,而关东、汾、晋之粟皆至渭南,运物最多,其遗仓之迹往往皆在。然皆尚有三门之险。自唐裴耀卿又寻隋迹,于三门东、西置仓,开山十八里,为陆运以避其险,卒溯河而入渭,当时岁运不减二三百万石。其后刘晏遵耀卿之路,悉漕江淮之米以实关西。后世言能经财利而善漕运者,耀卿与晏为首。今江淮之米岁入于汴者六百万石,诚能分给关西,得一二百万石足矣。今兵之食汴漕者出戍甚众,有司不惜百万之粟分而及之,其患者,三门阻其中尔。今宜浚治汴渠,使岁运不阻,然后按求耀卿之迹,不惮十许里陆运之劳,则河漕通而物可致,且纾关西之困。使古无法,今有可为尚当为之,况昔人行之而未远,今人行之而岂难哉?耀卿与晏初理漕时,其得尚少,至其末年,所入十倍,是可久行之法明矣。此水运之利也。臣闻汉高祖之入秦,不由东关而道南阳,过郦、析而入武关。曹操等起兵诛董卓,亦欲自南阳道丹、析而入长安。是时张济又自长安出武关,奔南阳。则自古用兵往来之径也。臣尝至南阳,问其遗老,云自邓西北至永兴六七百里,今小商贾往往行之。初,汉高入关,其兵十万。夫能容十万兵之路,宜不甚狭而险也。但自雒阳为都,行者皆趋东关,其路久而遂废。今能按求而通之,则武昌、汉阳、郢、复、襄阳、梁、洋、金、商、均、房、光化沿汉之地十一二州之物,皆可漕而顿之南阳。自南阳为轻车,人辇而递之,募置递兵为十五六铺,则十余州之物日日入关而不绝。沿汉之地山多美木,近汉之民仰足而有余,以造舟车,甚不难也。前日陛下深恤有司之勤,内赐禁钱数十万以供西用,而道路艰远,辇运逾年,不能毕至。至于军装输送,多苦秋霖,边州已寒,冬服尚滞于路。其艰如此。夫使州县纲吏远输京师,转冒艰滞然后得西,岂若较南阳之旁郡,度其道里入于武关与至京师远近等者,与其尤近者,皆使直输于关西。京师之用有不足,则以禁帑出赐有司者代而充用。其迂曲简直,利害较然矣。此陆运之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