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注(元吴澄) - 第 5 页/共 8 页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不知其备于我,又出至一处而后知一事,故出弥远而知弥少,乌能不出户知天下哉?不覆说见天道者,未有不知目之万而知本之一也,故不复言。
是以圣人不行而至,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不待行出而已如偏至其处,故能悉知天下之事。不待窥见此物而后能名其理,故不窥牖而见天道也。不为而成言上二句之效,惟其不行而徧知万事,不窥而洞见一原,故不待有所作为而事事无不完成也。
右第三十九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为学者患寡而务博,故日日有所增益。为道者自有而反无,故日日有所减损。
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
为道者减损其有为之事,损之又损,及损之既尽而无复有可损,则至于无为也。彼有为者为一事不过一事,为十事不过十事而已,其未为之事何啻千万,不可胜穷,岂能事事而为之哉?惟无为者一事不为,故能事事无不为也。
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无事无所事即无为也,因言取天下者亦止是无为,盖德盛而自归之,必用智力而有作为之事,何足以取天下哉。
右第四十章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政和注曰:圣人之心虚而能受,静而能应,如镜对形,以彼妍丑,如谷应声,以彼巨细,何常之有?董思靖曰:圣人无我,其心不滞于物而物来顺应。王氏曰:凡思为应物而有。《书》云:自我民聪明。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矣。
民之善不善信不信,圣人不分其是非,皆以为善,以为信,不惟善者得善,信者得信,而不善者亦得善,不信者亦得信矣。得谓民得此善信而不失,盖不善不信亦化而为善信,是人人得此善信也。
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歙歙,缩意。王氏曰:心无所主也。浑,意无适莫也。诸本歙歙作惵惵或作怵怵,皆恐惧意,惟王弼作歙,以心无所主释之,与上下文意协。董思靖曰:浑、混同,盖融化其异,混合其同。皆孩之谓不生分别。苏氏曰:天下之善恶信伪各自是以相非,圣人则待之如一,彼方注其耳目以观圣人之予夺,而一以婴儿遇之,无所喜嫉,是以善信者不矜,恶伪者不愠,释然皆化而天下定矣。○歙音翕。惵达叶切。
右第四十一章
出生入死。
出则生,入则死。出谓自无而见于有,入谓自有而归于无。庄子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又曰:其出不欣,其入不讵。又曰:有乎出,有乎入。皆以出为生,入为死。
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
十者,总计上中下三等之人,大率分为十类。有三者,十类之中有三类也。凡不以忧思嗜欲损寿,不以风寒暑湿致疾,能远刑诛兵争压溺之祸者,生之徒也。其反是者,逸贵之人内伤,劳贱之人外伤,粗悍之人不终其正命,死之徒也。各于十类之中有其三焉。
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
之,适也,趋也。动,作为也。生生,求以生其生也。厚谓用心太重。或仙术以延生而失宜,医药以卫生而过剂,居处奉养谨节太过而骄脆,十类之中亦有三类如此,其意正歌趋生而其作为反以趋于死地者,为其求生之心太重而不顺乎自然也。
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避兕虎,入军不避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十类之中生之徒有其三,死之徒有其三,之生动之死地者亦有其三,则共为九矣。九之外有其一,太上真人也。摄犹摄政摄官之摄,谓不认生为己有,若暂焉管摄之,以虚静为里,柔弱为表,块然如木石之无知,侗然如婴儿之无欲,虽遇猛兽恶人,此不逃避而彼自驯狎不加害也。盖其查滓消融,神气澹漠,如风如影,莫可执捉,无可死之质,纵有伤害之者,何从而伤害之哉?
右第四十二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
生之者,萌动而生之于春,万物资始之元也。畜之者,止聚而收之于秋,保合大和之利也。形之者,因春生之物长之于夏,以盛大其形,品物流形之亨也。成之者,乘秋收之势藏之于冬,以成完其实,各正性命之贞也。万物生长收藏皆由乎道德,故万物之于道也,尊之如父,于德也,贵之如母。道德二而一者也,春生者方自一本而散,故曰道生之,然道即德也;秋收者将自万殊而欢,故曰德畜之,然德即道也。
道之尊,德之贵,莫之命而常自然。
人之尊贵必或命之,天子之尊,以上帝命之而后尊,诸侯之贵,天子命之而后贵,道尊德贵则非有命之者,而万物常自如此尊贵之也。
故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
上章言道生之德畜之,此但曰道而不言德,德亦道也。长育申言物形之也,成熟申言势成之也,养申言长育,覆申言成熟,覆谓反本复命也。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生,生之而形之也。为,畜之而成之也。不有,无生之之心。不恃,无为之之事。如无思无为之君长,虽长之而非有心有事于宰制也。此兼生长收藏四者,皆曰玄德而不言道,道亦德也。
右第四十三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始,道也。母,德也。有此天地之始,以为此万物之母也。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役身不殆。
人之生既得其母,而以此知母中之有子;既知中之有子#5,而又能守其母,母住而子不离矣。董思靖曰:人受气以生,气为母,神寓于气,故为子。守母则气专神安。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
此守母之法。《说文》:兑从八,声。今按:非声,当为从人从口,八象口上气出,故《易》卦名兑者,亦取口象。塞其兑谓杜口不言,使气不自口出。门者,气所出入之门谓鼻也。先塞兑而后可闭门,由不言而渐调息减息以至无息也,如此则气专于内,终身不因劳而政耗矣。凡人有事必须有言,每日开口而言,以成济其应接之事,则气耗而至于匮,终身不可救也。
见小日明,守柔日强。
小犹前章微字,所知见者微茫而不欲其明,则不过用其神以伤明,而日进于明矣。所执守者耎脆而不欲其强,则不暴使其气叹害强,而日进于强矣。见小者,育子也。守柔者,守母也。日或作曰,传写之误。
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此言育子之法,水镜能照物谓之光,光之体谓之明,用其照外之光回光照内,复返而归藏于其内,体之明也。夫神太用则竭,照见渊鱼者不祥,此用其光于外以遗身殃者,含光以混世则无殃矣。是谓能掩藏常光之用,以复归常明之体,故曰袭常。
右第四十四章上章言道德之在万物者,此章言道德之在人一身者。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
我者,泛言众人,非老子自谓。介然音义与《孟子》介然用之成路同,倏然之顷也。知字句绝。施犹《论语》无施劳,《孟子》施施从外来之施,矜夸张大也。圣门颜子有若无,实若虚,无施劳,老子之学盖亦若此,夸张最其所忌。此章言不知道之人惟务夸张,若使其人倏然之顷有所知,而欲行于大道,则必专以施为畏而不敢为。○介音戛。
大道甚夷,而民好径。
径者,小路,与大道相反。卑卑敛退者,大道也,其道甚平夷而易行。堂堂夸张者,小径也,而人多好行之。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资财有余,是谓盗夸,非道哉。
此言夸张之事。有廷内而弗酒弗扫者,唐风之俭啬,朝甚除治则宫室奢靡可知矣。田芜仓虚谓夺民时而不得耕褥,竭民力而无所蓄积。华佩服以为饰,丰酒肉以为养,私府库以为富,是犹为盗之人得物多而以夸张于外,夏癸商辛是也,岂知道者所肯为哉。
右第四十五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祭祀不辍。
植一木于平地之上,必有拔而偃仆之时;持一物于两手之中,必有脱而离去之日。善建者以不建为建,则永不拔;善抱者以不抱为抱,则永不脱。善于保国延祚者亦然,无心于留天命而天命自留,故子孙世世祭祀不辍,有如善建善抱者也。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
承上文而言,能使子孙祭祀不辍者,惟修德于身而已。修德于身,乃全吾常道之真也,身外皆长物,夫岂有所为而为哉。德修于身,则报应之效自有不期然而然者,而能保国延祚,如此非我欲之也。
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
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治人。家者,一身之外,九族之内。乡者,一家之外,乡遂之内。邦者,乡遂之外,邦畿之内。天下者,邦畿之外,四海之内。修之于家于乡于邦于天下者,自近及远,人人各修其德也。然岂人人而教之?我无为而民自化,无欲而民自朴尔。余者,身之绪余所及。长者,视一家又加长也。丰者,视一乡又加大也。普者,视一邦又周徧也。邦,诸本作国,按诸《诗》:序用之邦,国焉之下。孔颖达疏引《老子》云:修之邦,德乃丰。盖汉避高祖讳,改作国也,唐初聚书最盛,犹有未避讳以前旧本也。
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
德修于身,以及于天下,无一不修,然亦因彼之自然,吾无与焉。物各付物,不相系着,随其所在,观其所止,人人皆自得其分愿,此大道无为之治,心迹两忘,超然无累,如善建者无所建,善抱者无所抱也。邵子曰:以道观道,以性观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物观物,虽欲相伤,其可得乎?邵子所言,盖亦老子之意。
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上文五者并言,独举最后之一以总结于后。此者,天下也。以天下知天下,邦乡家身亦若是矣,岂不至简至易哉。
右第四十六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含怀至厚之德于内者,有如婴儿也。上篇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常
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苏氏曰:老子言道德以婴儿况之者,言其体未及其用也。
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
毒虫,蜂虿之属,以尾端肆毒曰螫。猛兽,虎豹之属,以爪足拏按曰据。攫鸟,鹰隼之属,以翼距击夺曰搏。董思靖曰;全天之人,物无害者。苏氏曰:无心之人,物无与敌,曷由伤之?
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啦不嘎,和之至也。
,赤子阴。号,啼也。嗌,咽也。嘎,声嘶也。形未完而气自专,情未感而气自应,由其精气纯一之极也。声久费而气不伤,由其和气调适之甚也。○子虽子何二切。嘎所讶切。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
人能知赤子冲气之和即常德也。知常德者,天真之明也。
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
祥,妖也,非天地正气曰妖。不能如赤子纯气之精,则恃形而助气,是以外养之幻身益其生,非气之正也;因情而动气,是以外感之欲心使其气,特人伪之强也。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恃形而助者,形之壮。因情而动者,情之壮。凡物壮必老,是不得常道者也,不得道者早终而不能久。常如赤子则不壮,恶乎老?既不老,恶乎已?
右第四十七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
此爱身存我也。以言耗气,不知道也。知道者不言,必先塞其言所从出之兑,而后能闭其气所从出之门。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此处世应物也。先自钝其锐,以不锐解人之纷结;先自暗其光,以不光同人之尘昏。在己在人之锐钝光暗两无分别,与世齐同,妙不可测,故曰玄同。
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我既玄同,则人不能亲疏利害贵贱我矣。恩虽如骨肉,而人与之相忘,不可得而亲也。邈然如涂人,而人不忍相远,不可得而疏也。外名位货财,而人莫能相益,不可得而利也。外死生祸福,而人莫能相损,不可得而害也。势虽如君长,而人与之相狎,不可得而贵也。眇然如匹夫,而人不敢相慢,不可得而贱也。凡此六者,人所不能,己独能之,故为天下之最可贵。
右第四十八章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正者,法制禁令正其不正。管商以正治国,帝王以修身齐家为本,不恃法制禁令以为正。奇者,权谋诡诈谲而不正。孙吴以奇用兵,帝王以吊民伐罪为心,不尚权谋诡诈以为奇。奇者仅可施于用兵,不可以治国;正者仅可施于治国,不可以取天下。无事者,三皇无为之治,如天不言而四时行,百物生,不期人之服从,而天下无不服从,故唯无事者可以取天下也。
吾何以知其然哉#6
设问辞以起下文之答,正可以治国,无事可以取天下者,何以知其如此哉?而下文答之也。
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答上文言正仅可以治国。忌讳谓畏避,防禁严密,本欲正民德也,然民一举手摇足#7,辄陷罪戾,有所畏避,不得安生乐业而趁于贫矣。利器,利便于民之器,如网罟未耜杵臼舟车之属,本欲利民用也,然利器民得自为,虽度量权衡之公,亦将不出于上,无所统一,则国家黯无精采而疑为昏矣。技巧,造作利器之工,末业众多,争能竞利,则有售奇伪之物者矣。法令者,民所畏惮,彰明易犯,民不聊生,则多为盗贼之归者矣。八句所言二事,法令彰所以多忌讳,技巧多所以多利器,盗贼之有由于民贫,奇物之起由国家之昏。明庶政使民知畏避,来百工使民足财用,所谓正也。正以正,盖期其国之治,然民贫于下而或为盗贼,政昏于上而售奇物,其效如此,是以之治国而犹不足也。
是以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又答上文无事可以取天下。无为好静无欲皆无事也,既无所事,何心致天下之向附,而民自然而化,自然而正,自然而富,自然而朴,其效如此,是以之取天下而有余也。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
承上两节总言之。闷闷,不快人意。淳淳,不浇漓。察察,精明。缺缺,不满足。极终之所至无事者之政,若闷闷无可喜,然自化自正自富自朴,其民乃淳淳然,正者之政#8,若察察有可观,然下贫上昏,物伪人乱,其民乃缺缺然。故借祸福为譬,人以为祸者,不知福倚于祸之旁,譬闷闷之政而有淳淳之民也。人以为福者,不知祸伏于福之中,譬察察之政而有缺缺之民也。祸不终于祸而终于福,福不终于福而终于祸,孰能知其终之所至何如哉?
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訞。民之迷,其日固已久矣。
就正之一字设问。复,反也。訞,不善也。以正治国,可谓善矣,而其民缺缺,则治国者将无所用于正邪?盖正与不正对,正一反则为不正之奇,正善而奇不善;善不善对,善一反则为不善之祆。惟无所谓正,无所谓善,而不至反为奇之祆也。能知此者,其惟圣人乎?常人迷昧不知此理,其日固已久矣,非自今日然也,故但知以正治国之为善,而不知无所谓正之为正也。以无正为正,则与无事取天下者何以异哉?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