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注 - 第 4 页/共 26 页

皦然廉清,贪名者耳,非真廉也。   忮逆之勇,天下共疾之,无敢举足之地也。   此五者,皆以有为伤当者也,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无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犹以圆学方,以鱼慕鸟耳。虽希翼鸾凤,拟规日月,此愈近彼,愈远实,学弥得而性弥失。故齐物而偏尚之累去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于所知之内而至也。   浩然都任之也。   至人之心若镜,应而不藏,故旷然无盈虚之变也。   至理之来,自然无迹。   任其自明,故其光不弊也。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于安任之道未弘,故听朝而不怡也。将寄明齐一之理于大圣,故发自怪之问以起对也。   夫物之所安无陋也,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也。   夫重明登天,六合俱照,无有蓬艾而不光被也。   夫日月虽无私于照,犹有所不及,德则无不得也。而今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从己,于至道岂弘哉!故不释然神解耳。若乃物畅其性,各安其所安,无远迩幽深,付之自若,皆得其极,则彼无不当而我无不怡也。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   所同未必是,所异不独非,故彼我莫能相正,故无所用其知。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   若自知其所不知,即为有知。有知则不能任群才之自当。   「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都不知,乃旷然无不任矣。   以其不知,故未敢正言,试言之耳。   鱼游于水,水物所同,咸谓之知。然自鸟观之,则向所谓知者,复为不知矣。夫蛣蜣之知在于转丸,而笑蛣蜣者乃以苏合为贵。故所同之知,未可正据。   所谓不知者,直是不同耳,亦自一家之知。   己不知其正,故(一)试问女。   此略举三者,以明万物之异便。   此略举四者,以明美恶之无主。(二)   此略举四者,以明天下所好之不同也。不同者而非之,则无以知所同之必是。   夫利于彼者或害于此,而天下之彼我无穷,则是非之竟无常。故唯莫之辩而任其自是,然后荡然俱得。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未能妙其不知,故犹嫌至人当知之。斯悬之未解也。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无心而无不顺。   夫神全角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趸)〔虿〕(二)介于胸中也。   寄物而行,非我动也。   有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   昼夜而无死生也。   况利害于死生,愈不足以介意。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几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务自来而理自应耳,非从而事之也。   任而直前,无所避就。   求之不喜,直取不怒。   独至者也。   凡有称谓者,皆非吾所谓也,彼各自谓耳,故无彼有谓而有此无谓也。   凡非真性,皆尘垢也。   夫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冥然自合,非所言也。故言之者孟浪,而闻之者听荧。虽复黄帝,犹不能使万物无怀,而听荧至竟。故圣人付当于尘垢之外,而玄合乎视听之表,照之以天而不逆计,放之自尔而不推明也。今瞿鹊子方闻孟浪之言而便以为妙道之行,斯亦无异见卵而责司晨之功,见弹而求鸮炙之实也。夫(二)不能安时处顺而探变求化,当生而虑死,执是以辩非,皆逆计之徒也。   言之则孟浪也,故试妄言之。   若正听妄言,复为太早计也。故亦妄听之,何?   以死生为昼夜,旁日月之喻也;以万物为一体,挟宇宙之譬也。   以有所贱,故尊卑生焉,而滑涽纷乱,莫之能正,各自是于一方矣。故为吻然自合之道,莫若置之勿言,委之自尔也。涽然,无波际之谓也。   驰鹜于是非之境也。   纯者,不杂者也。夫举万岁而参其变,而众人谓之杂矣,故役役然劳形怵心而去彼就此。唯大圣无执,故芚然直往而与变化为一,一变化而常游于独者也。故虽参糅亿载,千殊万异,道行之而成,则古今一成也;物谓之而然,则万物一然也。无物不然,无时不成;斯可谓纯也。   无物不然。   蕴,积也。积是于万岁,则万岁一是也;积然于万物,则万物尽然也。故不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彼我胜负之所如也。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   死生一也,而独说生,欲与变化相背,故未知其非惑也。   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少而失其故居,名为弱丧。夫弱丧者,遂安于所在而不知(一)归于故乡也。焉知生之非夫弱丧,焉知死之非夫还归而恶之(二)哉!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一生之内,情变若此。当此之日,则不知彼,况夫死生之变,恶能相知哉!   蕲,求也。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此寤寐之事变也。事苟变,情亦异,则死生之愿不得同矣。故生时乐生,则死时乐死矣,死生虽异,其于各得所愿一也,则何系哉!   由此观之,当死之时,亦不知其死而自适其志也。   夫梦者乃复梦中占其梦,则无以异于寤者也。   当所遇,无不足也,何为方生而忧死哉!   夫大觉者,圣人也。大觉者乃知夫患虑在怀者皆未寤也。   夫愚者大梦而自以为寤,故窃窃然以所好为君上而所恶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见,可谓固陋矣。   未能忘言而神解,故非大觉也。   夫非常之谈,故非常人之所知,故谓之吊当卓诡,而不识其悬解。   言能蜕然无系而玄同死生者至希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若,而,皆汝也。   不知而后推,不见而后辩,辩之而不足以自信,以其与物对也。辩对终日黮暗,至竟莫能正之,故当付之自正耳。   同故是之,未足信也。   异故相非耳,亦不足据。   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信非,则亦无缘复有是之者也;今是其所同而非其所异,异同既具而是非无主。故夫是非者,生于好辩而休乎天均,付之两行而息乎自正也。   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则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   天倪者,自然之分也。   是非然否,彼我更对,故无辩。无辩,故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而已,不待彼以正之。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是非之辩为化声。夫化声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也。   和之以自然之分,任其无极之化,寻斯以往,则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穷也。   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义故弥贯是非。是非死生荡而为一,斯至理也。至理畅于无极,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罔两,景外之微阴也。   言天机自尔,坐起无待。无待而独得者,孰知其故,而责其所以哉?   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而)〔卒〕(一)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   若待蛇蚹蜩翼,则无特操之所由,未为难识也。今所以不识,正由不待斯类而独化故耳。   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二)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今罔两之因景,犹云俱生而非待也,则万物虽聚而共成乎天,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故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之所化也,则化与不化,然与不然,从人之与由己,莫不自尔,吾安识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则本末内外,畅然俱得,泯然无迹。若乃责此近因而忘其自尔,宗物于外,丧主于内,而爱尚生矣。虽欲推而齐之,然其所尚已存乎胸中,何夷之得有哉!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自快得意,悦豫而行。   方其梦为胡蝶而不知周,则与殊死不异也。然所在无不适志,则当生而系生者,必当死而恋死矣。由此观之,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误也。   自周而言,故称觉耳,未必非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