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外篇 - 第 5 页/共 6 页
抱朴子曰:坚志者,功名之主也;不惰者,众善之师也。登山不以.艰险而止,则必臻乎峻岭矣;清苦不以穷否而怨,则必永其令问矣。
抱朴子曰:和鹊虽不长生,而针石不可谓非济命之器也;儒者虽多贫贱,而坟典不可谓非进德之具也。播种有不收者矣,而稼穑不可废;仁义有遇祸者矣,而行业不可惰。
抱朴子曰:重载不止,所以沉我舟也;昧进志退,所以危我身也。聚蝎攻本,虽权安然,必领之征也。
抱朴子曰:玄云为龙兴,非虺蜓所能招也;飙风为虎发,非狐貉之能致也。是以大人受命,则逸伦之士集;玉帛幽求,则丘园之俊起。
抱朴子曰: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是以执雌节者,无争雄之祸;多尚人者,有召怨之患。
抱朴子曰:淮阴隐勇於跨下,不损其龙跃而虎视也;应侯韬奇於溺箦,不妨其鸾翔而凤起也。或南面称孤,或宰总台鼎。故一抑一扬者,轻鸿所以凌虚也;乍屈乍伸者,良才所以俟时也。
抱朴子曰:焦螟之卑栖,不肯为衔鼠之唳天;玄蝉之洁饥,不愿为蜣螂之秽饱。是以御寇不纳郑阳之惠,曾参不美晋楚之宝。
抱朴子曰:微飙不能扬大海之波,毫芒不能动万钧之锺。是以漆园思惠,有捐斤之叹;伯氏哀期,有剿弦之愤。短唱不足以致弘丽之和,势利不足以移淡泊之心。
抱朴子曰:熊罴不校捷於狐狸,金鹗不竞击於小鹞。是以张耳掩壮於抱关,朱亥窜勇於鼓刀。
抱朴子曰:悬鱼惑以芳饵,槛虎死於笼狐。不可以钓缗致者,必虹螭也;不可以机阱诱者,必麟虞也。
抱朴子曰:夫云翔者,不知泥居之洿;处贵者,鲜恕群下之劳。然根朽者,寻木不能保其千里之茂也;民怨者,尧、舜不能恃其长世之庆也。抱朴子曰:凡木结根於灵山,而匠石为之寝斤斧;小鲜寓身於龙池,而渔父为之息网罟。蚊集鹰首,则鵦不敢啄;鼠住虎侧,则狸犬不敢议。
抱朴子曰:灵蔡默然,而吉凶昭晳於无形;春鼃长哗,而丑音见患於聒耳。故声希者响必巨,辞寡者信必箸。
抱朴子曰:箕踞之俗,恶盘旋之容;被发之域,憎章甫之饰。故忠正者见排於谗胜之世,雅人不容乎恶直之俗。
抱朴子曰:升水不能救八薮之燔爇,撮壤不能遏砥柱之沸腾,寸刃不能刊长洲之林,独是不能止朋党之非。
抱朴子曰:千羊不能扞独虎,万雀不能抵一鹰。庭燎攒举,不及羲和之末景;百鼓并伐,未若震霆之余声。是以庸夫盈朝,不能使彝伦攸叙;英俊孤任,足#3以令庶事根长。
抱朴子曰:非分之达,犹林卉之冬华也;守道之穷,犹竹柏之履霜也。故识否泰於独见者,虽劫以锋锐,犹不失正而改涂焉,安肯謟笑以偶俗乎;体方贞以居直者,虽诱以封国,犹不违情以趋时焉,安肯躐径以取容乎。
抱朴子曰:震雷輷 ,而不能致音乎聋聩之耳;重光丽天,而不能曲景於幽岫之中;凝冰惨栗,而不能凋款冻之华;朱飙铄石,而不能靡萧丘之木。故至德有所不能移也。
抱朴子曰:彍弩危机,严镞衔弦,至可忌也,而勇雉触之而不猜;暗政乱邦,恶直妬能,甚难测也,而贪人竞之而不避。故飞锋暴集而不觉,祸败奄及而不振。是以愚夫之所悦,乃达者之所悲也;凡才之所趋,乃大智之所去也。
抱朴子曰:风不辍则扇不用,日不入则烛不明,华不堕则实不结,岸不亏则谷不盈。九有乂#1安,则韩、白之功不着;长君继轨,则伊、霍之勋不成。故病困乃重良医,世乱而贵忠贞。
抱朴子曰:好荣故乐誉之欲多,畏辱则憎毁之情急。若夫通精元一,合契造化,混盈虚以同条,齐得失於一指者,爱恶未始有所击,穷通不足以滑和。
抱朴子曰:与夺不汨其神者,至粹者也;利害不染其和者,极醇者也。浩浩乎非瓢觯所校矣,茫茫乎非跬步所寻矣。声希所以为大音,和寡所以崇我贵。玄黄辽邈而不与其旷,死生大矣而不以改其守。常分纸碎,将胡恤焉。
抱朴子曰:林繁则匠入矣,珠美则 裂矣。石舍金者焚铄,草任药者剪掘。刃利则先缺,弦哀则速绝。用以适己,真人之宝也;才合世求,有伎之灾也。
抱朴子曰:准的陈则流镝赴焉,美名起则谤讟攻焉。瑰货多藏,则不招怨而怨至矣;器盈志骄,则不召祸而祸来矣。
抱朴子曰:连城之宝,非贫寒所能市也;高世之器,非浅俗所能识也。然盈尺之珍,不以莫知而暗其质;逸伦之士,不以否塞而薄其节。乐天任命,何怨何尤。
抱朴子曰:大鹏无戒旦之用,巨象无驰逐之才。故蒋琬败绩於百里,而为三台之标;陈平困瘁於治家,而怀六奇之略。
抱朴子曰:明暗者,才也,自然而不可饰焉;穷达者,时也,有会而不可力焉。吕尚非早蔽而晚智,然振素而仅遇;韩信非初怯而末勇,然危困而后达。
抱朴子曰:奔骥不能及既往之失,千金不能救斯言之玷。故博其施者,未若防其微;勤其求者,不如寡其辞。
抱朴子曰:烈士之爱国也如家,奉君也如亲,则不忠之事不为其罪矣;仁人之视人也如己,待疏也犹密,则不恕之怨不为其责矣。
抱朴子曰:玄冰未结,白雪不积,则青松之茂不显;俗化不弊,风教不颓,则皎洁之操不别。在危国而况贱,故庄、莱抗遗荣之高;居乱邦而饥寒,故曾、列播忘富之称。
抱朴子曰:天居高而鉴卑,故其网虽疏而不漏;神聪明而正直,故其道赏真而罚伪。是以惠和畅於九区,则七耀得於玄吴;残害着於品物,则二气谬於四八。
抱朴子曰:天秩有罔极之尊,人爵无违德之贵。故仲尼虽匹夫而飨祀於百代,辛、癸为帝王而仆竖不愿以见比。商老身愈贱而名愈贵,幽、厉位弥重而罪弥着。齐王之生不及柳惠之墓,秦王之宫未若康成之闾。
抱朴子曰:影响不能无形声以着,余庆不可以无德而招。故唐尧为政七十余载,然后景星摛耀。羊公积行,黄发不倦,尔乃坠金雨集。涂远者其至必迟,施后者其报常晚。
抱朴子曰:理尽者不可责有余,一至者不可求兼济。故洪涛之末,不能荡浮萍。冲风之后,不能扬轻尘。劲弩之余,力不能洞雾谷。西颓之落晖,不能照山东。
抱朴子曰:悬象虽薄蚀,不可以比萤烛之贞耀;黄河虽混浑,不可以方沼沚之清澄。山虽崩,犹峻於丘垤;虎虽瘠,犹猛於豺狼。
抱朴子曰:神农不九疾,则四经之道不垂;大禹不胼胝,则玄珪之庆不集。故救忧为厚乐之本,暂劳为永逸之始。
抱朴子曰:金钩桂饵虽珍,不能制九渊之沉鳞;显宠丰禄虽贵,而不能致无欲之幽人。故吕梁有鹄立之夫,河湄繁伐檀之民。玉帛徒集於子陵之巷,蒲轮虚反於徐生之门。
抱朴子曰:观听殊好,爱憎难同。飞鸟睹西施而惊逝,鱼鳖闻九韶而深沉。故衮藻之粲焕,不能悦裸乡之目;采菱之清音,不能快楚隶之耳;古公之仁,不能喻欲地之狄;端木之辩,不能释击马之庸。
抱朴子曰:般旋之仪,见憎於裸踞之乡;绳墨之匠,获忌於曲木之肆。贪婪饕餮者,疾素丝之皎洁;比周实繁者,雠高操之孤立。犹贾坚之恶同利,丑女之害国色。
抱朴子曰:君子之升腾也,则推贤而散禄;庸人之得志也,则矜贵而忽士。施惠隆於佞幸,用才出乎小惠。不与智者共其安,而望有危而见救;不与奇士同其欢,而欲有戚之见恤。犹灾火张天,方请雨於名山;洪水凌空,而伐舟於东闽。不亦晚乎。
抱朴子外篇卷之三十九竟
#1『浑沌』原作『军屯』,据校本改。
#2『非』原脱,据校本补。
#3『足』原作『之』,据校本改。
#4『乂』原作『人』,据校本改。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
辞义
或曰:乾坤方圆,非规矩之功。三辰摛景,非莹磨之力。春华粲焕,非渐染之采。茞蕙芬馥,非容气所假。知夫至真,贵乎天然也。义以罕觌为异辞,以不常为美。而历观古今属文之家,鲜能挺逸丽於毫端,多斟酌於前言。何也?
抱朴子曰:清音贵於雅韵克谐,着作珍乎判微析理。故八音形器异而锺律同,黼黻文物殊而五色均。徒闲涩有主宾,妍蚩有步骤,是则总章无常曲,火庖无定味。夫梓豫山积,非班匠不能成机巧;众书无限,非英才不能收膏腴。何必寻木千里,乃构大厦;鬼神之言,乃着篇章乎。
抱朴子曰: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参差万品。或浩漾而不渊潭,或得事情而辞钝,违物理而言功。盖偏长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暗於自料,强欲兼之。违才易务,故不兔嗤也。
抱朴子曰:五味舛而并甘,众色乖而皆丽。近人之情,爱同憎异,贵乎合己,贱於殊途。夫文章之体,尤难详赏。苟以入耳为佳,适心为快,鲜知忘味之九成,雅颂之风流也。所谓考盐梅之咸酸,不知大羹之不致;明飘飖之细巧,蔽於沈深之弘邃也。其英异宏逸者,则罗网乎玄黄之表;其拘束龌龊者,则羁绁於笼罩之内。振翅有利钝,则翔集有高卑;骋迹有迟迅,则进趋有远近。驽锐不可胶柱调也。文贵丰瞻,何必称善如一口乎。不能拯风俗之流遁,世涂之凌夷,通疑者之路,赈贫者之乏,何异春华不为肴粮之用,茝蕙不救冰寒之急?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也。
抱朴子曰:属笔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申诫广喻。欲弃而惜,不觉成烦也。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骸迥弱也。繁华炜晔,则并七曜以高丽。沈微沦妙,则侪玄渊之无测。人事靡细而不浃,王道无微而不备,故能身贱而言贵,千载弥彰焉。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竟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一
循本
抱朴子曰:玄寂虚静者,神明之本也。阴阳柔刚者,二仪之本也。巍峨岩岫者,山岳之本也。德行文学者,君子之本也。莫或无本而能立焉。是以欲致其高,必丰其基;欲茂其末,必深其柢。乡党之友,不洽而勤。远方之求,莅官之称,不着而索。不次之显,是以虽佻虚誉,犹狂华千霜以寒曜不崇朝而零瘁矣。虽窃大宝於不料,冒惟尘以负乘,犹鲜介附腾波以高凌,顾眄已枯株於危陆矣。圣贤孜孜,勉之若彼;浅近蹻蹻,忽之如此。积习则忘鲍肆之臭,裸乡不觉呈形之丑。自非遁世而无闷,齐物於通塞者,安能弃近易而寻迂阔哉。将术斯弊,其术无他,徒擢民於严岫,任才而不计也。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一竟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二
应嘲
抱朴子曰:客嘲余云:先生载营抱一,韬景灵渊,背俗独往,邈尔萧然。计决,而犹与不栖於心术;分定,而世累无余於胸间。伯阳以道德为首,庄周以逍遥冠篇,用能摽峻格於九霄,宣芳烈於罔极也。今先生高尚勿用,身不服事,而着君道臣节之书;不交於世,而作讥俗救生之论;甚爱骭毛,而缀用兵战守之法;不营进趋,而有审举穷达之篇。蒙窃惑焉。
抱朴子曰:君臣之大,次於天地。思乐有道,出处一情。隐显任时,言亦何系。大人君子,与事变通。老子无为者也,鬼谷终隐者也,而着其书咸论世务。何必身居其位,然后乃言其事乎。夫器非琼瑶,楚和不泣;质非潜虬,风云不集。余才短德薄,干不适治,出处同归,行止一致。岂必达官乃可议政事,居否则不可论治乱乎。常恨庄生言行自伐,桎梏世业,身居漆园而多诞谈。好画鬼魅,憎图狗马,狭细忠贞,贬毁仁义。可谓雕虎书龙,难以征风云;空板亿万,不能救无钱。孺子之竹马,不免於脚剥;土柈之盈案,无益於腹虚也。或人又曰:然吾子所着,弹断风俗,言苦辞直。吾恐适足取憎在位,招摈於时。非所以扬声发誉,见贵之道也。抱朴子曰:夫制器者,珍於周急,而不以采饰外形为善;立言者,贵於助教,而不以偶俗集誉为高。若徒阿顺谄谀,虚美隐恶,岂所匡失弼违,醒迷补过者乎。虑寡和而废白雪之音,嫌难售而贱连城之价,余无取焉。非不能属华艳以取悦,非不知抗直言之多吝,然不忍违情曲笔,错滥真伪。欲令心口相契,顾不愧景,冀知音之在后也。否泰有命,通塞听天,何必书行言用,荣及当年乎。夫君子之开口动笔,必戒悟蔽,式整雷同之倾邪,磋聋流遁之暗秽。而着书者,徒饰弄华藻,张磔迂阔,属难验无益之辞,治靡丽虚言之美。有似坚白厉修之书,公孙刑名之论,虽旷笼天地之外,微入无间之内,立解连环,离同合异,鸟影不动,鸡卵有足,犬可为羊,大龟长蛇之言,适足示巧表奇以诳俗。何异乎画放仓以救饥,仰天汉以解渴。说昆山之多玉,不能赈原宪之贫。观药藏之簿领,不能治危急之疾。墨子刻木鸡以厉天,不如三寸之车辖;管青铸骐骥於金象,不如驽马之周用。言高秋天而不可施者,丘不与易也。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二竟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三
喻蔽
抱朴子曰:余雅谓王仲任作论衡八十余篇,为冠伦大才。有同门鲁生难余曰:夫琼瑶以寡为奇,碛砾以多为贱。故庖牺卦不盈十而弥纶二仪,老氏言不满万而道德备举。王充着书,兼箱累帙。而乍出乍入,或儒或墨。属词比义,又不尽美。所谓陂原之蒿莠,未若步武之黍稷也。抱朴子答曰:且夫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贤。徒见述作之品,未闻多少之限也。吾子所谓窜巢穴之沈昧,不知八弦之无外。守灯烛之宵曜,不识三光之晃朗。游潢洿之浅狭,未觉南溟之浩汗。滞丘垤之位埤,不寤蒿岱之峻极也。两仪所以称大者,以其函括八荒,缅邈无表也。山海所以为富者,以其包笼旷阔,含受杂错也。若如雅论,贵少贱多,则穹隆无取乎宏焘,而旁泊不贵於厚载也。夫迹水之中,无吞舟之鳞;寸枝之上,无垂天之翼;蚁垤之颠,无扶桑之林;潢潦之源,无襄陵之流。巨鳌首冠瀛洲,飞波凌乎方丈。洪桃盘於度陵,建水竦於都广。沉馄横於天池,云鹏戾乎玄象。且夫雷霆之骇,不能细其响。黄河之激,不能局其流。骐騄追风,不能近其迹。鸿鹄奋翅,不能卑其飞。云厚者雨必猛,弓劲者箭必远。王生学博才大,又安省乎。吾子云,玉以少贵,石以多贱。夫玄圃之下,荆华之颠,九员之泽,折方之渊,琳琅积而成山,夜光焕而灼天,顾不善也。又引庖牺氏着作不多。若夫周公既繇大易,加之以礼乐。仲尼作春秋,而重之以十篇。过於庖牺,多於老氏,皆当贬也。言少则至理不备,辞寡即庶事不畅,是以必须篇累卷积而纲领举也。羲和升光以启旦,望舒曜景以灼夜。五林并生而异用,百药杂秀而殊治,四时会而岁功成,五色聚而锦绣丽,八音谐而箫韶美,群言合而道艺辩。积猗顿之财,而用之甚少,是何异於原宪也;怀无铨之量,而着述约陋,亦何别於琐碌也。音为知者珍,书为识者传。瞽旷之调锺,未必救解於同世。格言高文,岂患莫赏而减之哉。且夫江海之秽物不可胜计,而不损其深也;五岳之曲木不可訾量,而无亏其峻也。夏君之璜,虽有分毫之瑕,晖曜符彩足相补也;数千万言,虽有不艳之辞,事义高远足相掩也。故曰:四渎之浊,不方瓮水之清;巨象之瘦,不同羔羊之肥矣。子又讥之乍入乍出,或儒或墨。夫发口为言,着纸为书。书者,所以代言。言者,所以书事。若用笔不宜杂载,是论议当常守一物。昔诸侯访政,弟子问仁,仲尼答之,人人异辞。盖因事记规,随时所急。譬犹治病之方千百,而针灸之处无常,却寒以温,除热以冷,其於救死存身而已。岂可诣者,逐一道如齐楚,而不改路乎。陶朱、白圭之财不一物者,丰也;云梦、孟诸所生万殊者,旷也。故淮南鸿烈,始於原道淑真,而亦有兵略主术。庄周之书,以死生为一,亦有畏牺慕龟,请粟救饥。若以所言不纯而弃其文,是治珠翳而剜眼,疗湿痹而刖足,患荑莠而刈谷,憎枯枝而伐树也。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三竟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四
百家
抱朴子曰:百家之言,虽不皆清翰锐藻,弘丽汪濊,然悉才士所寄心,一夫澄思也。正经为道义之渊海,子书为增深之川流。仰而比之,则景星之佐三辰;俯而方之,则林薄之裨嵩岳。而学者专守一业,游井忽海,遂 踬於泥泞之中,而沈滞乎不移之困。子书彼引玄矿,眇邈泓窈,总不测之源,扬无遗之流,变化不击於规矩之方圆,旁通不沦於违正之邪径,风格高严,重仞难尽。是偏嗜酸甜者,莫能赏其味也;用思有限者,不得辩其神也。先民叹息於才难,故百世为随踵。不以璞不生板桐之岭,而捐曜夜之宝;不以书不出周孔之门,而废助教之言。犹彼操水者,器虽异而救火同焉。譬若针灸者,术虽殊而攻疾均焉。狭见之徒,区区执一,去博辞#1精思,而不识合锱铢可以齐重於山陵,聚百千可以致数於亿兆。惑#2诗赋琐碎之文,而忽子论深美之言。真伪颠倒,玉石混殽,同广乐於桑间,均龙章於素质。可悲可慨岂一条哉。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四竟
#1『辞』原作『乱』,据校本改。
#2『惑』原作『或』,据校本改。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五
文行
或曰: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然则着纸者,糟粕之余事;可传者,祭毕之刍狗。卑高之格,是可讥矣。抱朴子答曰:筌可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筌;文可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若夫翰迹韵略之广逼,属辞比义之妍媸,源流至到之修短,韫藉汲引之深浅。其悬绝也,虽天外毫内不足以喻其辽邈;其相倾也,虽三光熠耀不足以方其巨细。龙渊铅铤,未足譬其锐钝;鸿羽积金,未足方其轻重。而俗士唯见能染毫画纸,便槩以一例。斯伯氏所以永思锺子,郢人所以格斤不运也。夫斲削者比肩,而班狄擅绝手之名;援琴者至多,而夔襄专清声之称;厩马千驷,而骐骝有邈群之价;美人万计,而威施有超世之色者:盖远过众也。且文章之与德行,犹十尺之与一丈。谓之余事,未之前闻也。八卦生乎鹰隼之被,六甲出於灵龟之负。文之所在,虽且贵本不必便疏,末不必皆薄。譬锦绣之因素地,珠玉之托 石,云雨生於肤寸,江河始於咫尺。理诚若兹,则雅论病矣。又曰:应龙徐举,顾眄而凌云;汗血缓步,呼吸而千里。故蝼蚁怪其无阶而高致,驽蹇惊过己之不渐也。若夫驰骤诗论之中,周旋一经之内,以常情览巨异,以褊量测无涯,始自髫乱,诣于振素,不能得也。又世俗率贵古昔而贱当今,敬所闻而黩所见,同时虽有追风绝景之骏,犹谓不及伯乐之所御也;虽有宵朗兼城之璞,犹谓不及楚和之泣也;虽有断马指雕之剑,犹谓不及欧冶之所铸也;虽有生枯起朽之药,犹谓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冠群独行之士,犹谓不及於古人也。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五竟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六
正郭
抱朴子曰:嵇生以为太原郭林宗,竟不恭三公之命,学无不涉,名重於往代,加之以知人。知人则哲,盖亚圣之器也。及在衰世,栖栖惶惶,席不暇温,志在乎匡乱行道,与仲尼相似。余答曰:夫智与不智,存於一言。枢机之玷,乱乎白珪。愚谓亚圣之评,未易以轻有许也。夫所谓亚圣者,必具体而微,命世绝伦,与彼周孔其间无所复容之谓也。若人者,亦何足登斯格哉。林宗拔萃翘特,鉴识朗彻。方之常人所议,固多引之上及,实复未足也。此人有机辩风姿,又巧自抗遇而善用,且好事者为之羽翼,延其声誉於四方。故能挟之见准慕於乱世,而为遇听不核实者所摧策。及其片言所褒,则重於千金;游步所经,则贤愚波荡。谓龙凤之集,奇瑞之出也。吐声则余音见法,移足则遗迹见拟,可谓善击建鼓而当揭日月者。耳非真隐也,盖欲立朝则世已大乱,欲潜伏则闷而不堪,或跃则畏祸害,确尔则非所安。彰惶不定,载肥载臞。而世人逐其华而莫研其实,玩其形而不统其神。故遭雨巾坏,犹复见效,不觉其短。皆是类也。俗民追声,一至於是。故其虽有缺隙,莫之敢指也。夫林宗学涉知人,非无分也,然而未能避过实之名,而暗於自料也。或劝之以出仕进者,林宗对曰:吾昼察人事,夜看乾象,天之所废,不可支也。方今运在明夷之爻,值勿用之位,盖盘桓潜居之时,非在天利见之会也。虽在原陆,犹恐沧海流横,吾其鱼也。况可冒冲风而乘奔波乎。未若岩岫颐神,娱心彭老,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案林宗之言,其知汉之不可救,非其才之所辩审矣。法当仰隮商洛,俯泛五湖,追巢父於峻岭,寻渔父於沧浪。若不能结踪山客,离群独往,则当掩景渊洿,韬鳞括囊。而乃自西祖东,席不暇温,欲慕孔墨栖栖之事。圣者忧世,周流四方,犹为退士所见讥弹。林宗才非应期,器不绝伦,出不能安上治民,移风易俗;入不能弹毫属笔,祖述六艺。行自衒耀,亦既过差,收名赫赫,受饶颇多。然卒进无补於治乱,退无迹於竹帛。观倾视汨,冰泮草靡,未有异庸人也。无故沉浮於波涛之间,倒屣於埃尘之中,遨集京邑,交关贵游,轮刷策弊,匪遑启处,遂使声誉翕习,秦胡景附。巷结朱轮之轨,堂列赤绂之客,轺车盈街,载奏连车。诚为游侠之徒,未合逸隐之科也。有道之世而臻此者,犹不得复厕高洁之条贯,为秘丘之俊民,而修兹在於危乱之运,奚足多哉。孰不谓之暗於在天人之否泰,蔽於自量之优劣乎。空背恬默之涂,竟无有为之益,不值祸败盖其幸耳。以此为忧世念国,希拟素王,有似蹇足之寻龙骐,斥鴳之逐鸿鹄,焦冥之方云鹏,鼷鼬之比巨象也。然则林宗可谓有耀俗之才,无用守之质,见无不了,庶几大用。符采外发,精神内虚,不胜烦躁,言行相伐,口称静退,心希荣利。未得玄圃之栖禽,九渊之潜灵也。自衒自媒,士女之丑事也。知其不可而尤效尤师,亚圣之器其安在乎。虽云知人。知人之明,乃唐虞之所难,尼父之所病。夫以明并日月,原始见终,且犹有失,不能常中。况於林宗,荧烛之明,得失半解,已为不少矣。然则名称重於当世,美谈盛於既没,故其所得者则世共传闻,而所失者则莫之有识尔。虽颇甄无名之士於草莱,指未剖之璞於丘园,然未能进忠烈於朝廷,立御侮於疆场,解亡征於倒悬,折逆谋之竞逐,若鲍子之推管生,平仲之达穰宜。林宗名振於朝延,敬於一时。三九肉食,莫不钦重,力足以拔才,言足以起滞。而但养疾京辈,招合宾客,无所进致,以匡危蔽。徒能知人不肯荐举,何异知沃壤之任良田,识直木之中梁柱,而终不垦之以播嘉谷,伐之以构梁栋,奚解於不粒,何救於露居哉。其距贡举者,诚高操也。其走不休者,亦其疾也。嵇生又曰:林宗存为一世之所式,没则遗芳永播,硕儒俊士,未或指点,而吾生独评其短,无乃见嗤於将来乎。
抱朴子曰:曷为其然哉。苟吾言之允者,当付之於后后之识者,何恤於寡和乎。且前贤多亦讥之,独皇主褒过耳。故太傅诸葛公元逊亦曰:林宗隐不修遁,出不益时,实欲扬名养誉而已。街谈巷议以为辩,讪上谤政以为高。时俗贵之,歙然犹郭解、原涉见趋於曩时也。后进慕声者,未能考之於圣王之典,论之於先贤之行,徒或华名,咸竞准的,学之者如不及,谈之者则盈耳。中人犹不觉,童蒙安能知。故零陵太守殷府君伯绪,高才笃论之士也,亦曰:林宗入交将相,出游方国,崇私议以动众,关毁誉於朝廷。其所善则风腾雨骤,改价易姿;其所恶则摧顿陆沉,士人不齿。折其名贤,遭乱隐遁,含光匿景,未为远矣。君子行道,以匡君也,以正俗也。于时君不可匡,俗不可正。林宗周旋,清谈闾阎,无救於世道之陵迟,无解於天民之憔悴也。又故中书郎周生恭远,英伟名儒也,亦曰:夫遇治而赞之,则谓之乐道;遭乱而救之,则谓之忧道;乱不可救而避之,则谓之守道。虞舜,乐道者也;仲尼,忧道者也。微子,守道者也;汉室将倾,世务交游。林宗法当慨然私心,要同契君子,共矫而正之。而身栖栖为之雄伯,非救世之宜也。于时虽诸黄门,六畜自寓耳。其陈蕃、窦武之徒,虽鼎司牧伯,皆贵重林宗,信其言论,臧否取定。於匡危易俗,不亦可冀乎。而林宗既不能荐有为之士,立毫毛之益,而通逃不仕也,则方之巢、许;废职待客者,则比之周公;养徒避役者,则拟之仲尼;弃亲依豪者,则同之游、夏。是以世眩名实,而大乱滋甚也。若谓林宗不知、则无以称聪明;若谓知之而不改,则无以言忧道。昔四豪似周公而不能为周公,今林宗似仲尼而不得为仲尼也。於是问者慨而叹曰:然则斯人乃避乱之徒,非全隐之高矣。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六竟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七
弹襧
抱朴子曰:汉末有襧衡者,年二十有三。孔文举齿过知命,身居九列,文学冠群,少长称誉,名位殊绝,而友衡於布衣,又表荐之於汉朝,以为宜起家作台郎。云惟岳降神,异人并出;目所一见,辄诵於口;耳所瞥闻,不忘於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其叹之如此。衡游许下,自公卿国士以下,衡初不称其官,皆名之云阿某,或以姓呼之为某儿。呼孔融为大儿,呼杨修为小儿,荀彧犹强可与语。过此以往,皆木梗泥偶,似人而无人气,皆酒瓮饭囊耳。百官大会,衡时在坐,忽颦蹙凄怆哀叹忼慨。或讥之曰:英豪乐集,非所叹也。衡顾眄历视稠众而答曰:在此积尸列柩之间,仁人安能不悲乎。曹公尝切齿欲杀之。然复无正有入法应死之罪,又惜有杀儒生之名,乃谪作鼓吏。衡了无悔情耻色,乃缚角於柱,口就吹之,乃有异声,并摇击鼓,闻者不知其一人也。而论更剧,无所顾忌。寻亡走投荆州牧刘表。表欲作书与孙权,讨逆。于时已全据江东,带甲百万,欲结辅车之援,共其距中国。使诸文士立草,尽思而不得,表意乃示衡。衡省之,曰:但欲使孙左右柱刀兄视之者,此可用尔。傥令张子布见此,大辱人也。即摧坏投地,表怅然有怪色,谓衡曰:为了不中芸锄乎,惜之也。索纸笔便更书之。众所作有十余通,衡凡一历视之,而已暗记,书之毕以还表。表以还主,或有录所作之本也,以比校之无一字错,乃各大惊。表乃请衡更作。衡则作成,手不停辍。表甚以为佳,而施用焉。衡骄傲转甚。一州人士,莫不憎恚。而表亦不复堪,欲杀之。或谏以为曹公名为严酷,犹能容忍。衡少有虚名,若一朝杀之,则天下游士莫复拟足於荆楚者也。表遂遣之。衡走到夏口,依将军黄祖,祖待以上宾。祖大儿黄射与衡偕行,过人墓下,俱读碑铭一过而去。久之,射曰:前所视碑文大佳,恨不写也。衡曰:卿存之名耳,我一览尚记之。即为暗书之。末有一字右缺,乃不分明。衡与半字曰:疑此当作某字,恐不审也。射省可。虽#1言行轻人,密顾荣显。是以高游凤林,不能幽翳蒿莱。然修己驳刺,迷而不觉。故开口见憎,举足蹈祸。赍如此之伎俩,亦何理容於天下而得其死哉。犹枭鸣狐嚾,人皆不喜,音响不改,易处何益。许下,人物之海也。文举为之主任,荷之足为至到。於此不安,已可知矣。犹必死之病,俞附越人所无如何;朽木铅铤,班输欧冶所不能匠也。而复走投荆楚间,终陷极害。此乃衡懵蔽之效也。盖欲之而不能得,非能得而弗用者矣。於戏才士,可勿戒哉。嵇生曰:吾所惑者,衡之虚名也;子所论者,衡之实病也。敢不寤寐於指南,投杖於折中乎。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七竟
#1『虽』原作『难』,据校本改。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八
诘鲍
鲍生敬言,好老、庄之书,治鲍辩之言,以为古者无君,胜於今世。故其着论云:儒者曰,天生需民而树之君,岂其皇天谆谆言亦将欲之者为辞哉。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彼苍天果无事也。夫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鹖裂翠,非乌所欲;促促衔乐,非马之性;荷轭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必力违真,伐根之生,以饰无用。捕飞禽以供华玩,穿本完之鼻,绊天放之脚,荒非万物并生之意。夫役彼黎烝,养此在官,贵者禄厚而民亦困矣。夫死而得生,欣喜无量,则不如向无死也。让爵辞禄以钓虚名,则不如本无让也。天下逆乱焉,而忠义显矣;六亲不和焉,而孝慈彰矣。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是高巢不探,深渊不漉。凤鸾栖息於庭宇,龙鳞群游於园池。饥虎可履,虺蛇可执。涉泽而鸥鸟不飞,入林而狐兔不惊。势利不萌,福院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万物玄同,相忘於道。疫疠不流,民获获考终。纯白在胸,机心不生,含餔而熙,鼓腹而游,其言不华,其行不饰。安得聚敛以夺民财,安得严刑以为坑阱。降及杪季,智用巧生,道德既衰。尊卑有序,繁升降损益之礼,饰绂冕玄黄之服,起土木於凌霄,构丹绿於棼撩。倾峻搜宝,泳渊采珠,聚玉如林,不足以极其变;积金成山,不足以瞻其费。澶漫於淫荒之域,而叛其大始之本,去崇日远,背朴弥增。尚贤则民争名,贵货则盗贼起。见可欲则真正之心乱,势利陈则劫夺之涂开。造剡锐之器,长侵割之患。弩恐不劲,甲恐不坚,纡恐不利,恐不厚。若无凌暴,此皆可弃也。故曰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使夫桀纣之徒,得燔人,辜谏者,脯诸侯,菹方伯,剖人心,破人胫,穷骄淫之恶,用炮烙之虐。若令斯人并为匹夫,性虽凶奢,安得施之。使彼肆酷恣欲屠割天下,由於为君,故得纵意也。君臣既立,众慝日滋。而欲攘臂乎桎梏之间,愁劳於涂炭之中,人主忧惈於庙堂之上,百姓煎扰乎困苦之中,闲之以礼度,整之以刑罚。是犹辟滔天之源,激不测之流,塞之以撮壤,障之以指掌也。
抱朴子难曰:盖闻冲昧既辟,降浊升清,穹隆仰焘,旁泊俯停,乾坤定位,上下以形。远取诸物,则天尊地卑,以着人伦之体;近取诸身,则元首股肱,以表君臣之序。降杀之轨,有自来矣。若夫太极混沌,两仪无质,则未若玄黄剖判,七耀垂象,阴阳陶冷,万物群分也。由兹以言,亦知鸟聚兽散,巢栖穴窜,毛血是茹,结草斯服,入无六亲之尊卑,出无阶级之等威,未若庇体广厦,粳梁嘉旨,黼黻绮纨,御冬当暑,明辟往物,良宰匠世,设官分职,宇宙穆如也。贵贱有章,则慕赏畏罚;势齐力均,则争夺靡惮。是以有圣之作,受命自天。或结罟以畋渔,或瞻辰而钻燧,或尝卉以选粒,或构宇以仰蔽。备物致用,去害兴利,百姓欣戴,奉而尊之。君臣之道於是乎生,安有诈愚凌弱之理。三五迭兴,道教遂隆。辩章劝沮,德盛刑清,明良之歌作,荡荡之化成。太阶既平,七政遵度,梧禽激响於朝阳、麟虞觌灵而来出,龟龙吐藻於河湄,景老摛耀於天路,皇风振於九域,凶器戢乎府库。是以礼制则君安,乐作而刑厝也。若夫奢淫狂暴由乎人己,岂必有君便应尔乎。而鲍生独举衰世之罪,不论至治之义。何也?且夫远古质朴,盖其未变,民尚童蒙,机心不动。譬夫婴孩智慧未萌,非为知而不为,欲而忍之也。若人与人争草莱之利,家与家讼巢窟之地,上无治枉之官,下有重类之党,则私斗过於公战,木石锐於干戈,交尸布野,流血绛路。久而无君,噍类尽矣。至於扰龙驯凤,河图洛书,或鳞卫申负,或黄鱼波涌,或丹禽翔授,或回风三集,皆在有君之世,不出无王之时也。夫祥瑞之征,指发玄极,或以表革命之符,或以彰至治之盛。若令有君不合天意,彼嘉应之来,孰使之哉。子若以混冥为美乎,则乾坤不宜分矣;若以无名为高乎,则八卦不当画矣。岂造化有谬,而太吴之暗哉。雅论所尚,唯贵自然。请问夫识母忘父,群生之性也;拜伏之敬,世之未饰也。然性不可任,必尊父焉;饰不可废,必有拜焉。任之废之,子安乎。古者,生无栋宇,死无殡葬,川无舟机之器,陆无车马之用。吞啖毒烈,以至殒毙,疾无医术,枉死无限。后世圣人,改而垂之。民到于今赖其厚惠,机巧之利未易败矣。今使子居则反巢穴之陋,死则捐之中野。限水则泳之游之,山行则徒步负戴。弃鼎铉而为生臊之食,废针石而任自然之病。裸以为饰,不用衣裳。逢女为偶,不假行媒。吾子亦将曰:不可也。况於无君乎。若令上世人如木石,玄冰结而不寒,肴粮绝而不饥者,可也。衣食之情,苟在其心,则所争岂必金玉,所竞岂必荣位。橡茅可以生斗讼,藜藿足用致侵夺矣。夫有欲之性,萌於受气之初。厚己之情,着於成形之日。贼杀并兼,起於自然。必也不乱,其理何居。夫明王在上,群后尽规,坐以待旦,昧朝旰食。延诽谤以攻过,责昵属之补察。听舆谣以属省,鉴履尾而夕惕。扬清风以扫秽,厉秋威以肃物。制峻网密,有犯无赦。形戮以惩小罪,九伐以讨大憝。犹惧豺狼之当路,感彝伦之不叙,忧作威之凶家,恐奸亢之害国。故严司鹰扬以弹违,虎臣杖钺於方狱。而狂狡之变,莫世乏之。而命放之,使无所惮,则盗跖将横行以掠杀,而良善端拱以待祸,无主所诉,无强所凭。而冀家为夷齐,人皆柳惠,何异#1负豕而欲无臭,凭河而欲不濡,无辔箤而御奔马,弃施橹而乘轻舟,未见其可也。鲍生又难曰:夫天地之位,二气范物,乐阳则云飞,好阴则川处。敢柔刚以卒性,随四八而化生,各附所安,本无尊卑也。君臣既立,而变化遂滋。夫獭多则鱼扰,鹰众则鸟乱,有司设则百姓困,奉上厚则下民贫。壅崇宝货,饰玩台榭,食则方丈,衣则龙章,内聚旷女,外多鳏男。采难得之宝,贵奇怪之物,造无益之器,恣不已之欲。非鬼非神,财力安出哉。夫谷帛积则民有饥寒之俭,百官备则坐靡供奉之费。宿卫有徒食之众,百姓养游手之人。民乏衣食,自给已剧,况加赋敛,重以苦役,下不堪命,且冻且饥,冒法斯滥,於是乎在。王者忧劳於上,台鼎颦顣於下,临深履薄,惧祸之及。恐智勇之不用,故厚爵重禄以诱之;恐奸衅之不虞,故严城深池以备之。而不知禄厚则民匮而臣骄,城严则役重而攻巧。故散鹿台之金,发巨桥之粟,莫不欢然,况乎本不聚金,而不敛民粟乎。休牛桃林,放马华山,载戢干戈,载弃弓矢,犹以为泰,况乎本无军旅,而不战不戍乎。茅茨土阶,弃织拔葵。杂囊为帏,濯裘布被。妾不衣帛,马不秣粟。俭以率物,以为美谈。所谓盗跖分财、取少为让;陆处之鱼,相煦以沬也。夫身无在公之役,家无输调之费,安土乐业,顺天分地,内足衣食之用,外无势利之争。操杖攻劫,非人情也。象刑之教,民莫之犯。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岂彼无利性而此专贪残,盖我清静则民自正,下疲怨则智巧生也。任之自然,犹虑凌暴。劳之不休,夺之无已,田芜仓虚,杼轴之空,食不充口,衣不周身,欲令勿乱其可得乎。所救祸而祸弥深,峻禁而不止也。关梁所以禁非,而猾吏因之以为非焉。衡量所以检伪,而邪人因之以为伪焉。大臣所以扶危,而奸臣恐主之不危。兵革所以静难,而寇者盗之以为难。此皆有君之所致也。民有所利,则有争心。富贵之家,所利重矣。且夫细民之争,不过小小匹夫校力,亦何所至。无疆土之可贪,无城郭之可利,无金宝之可欲,无权柄之可竞,势不能以合徒众,威不足以驱异人。孰与王赫斯怒,陈师鞠旅,推无雠之民,攻无罪之国,僵尸则动以万计,流血则漂橹丹野。无道之君,无世不有,肆其虐乱,天下无邦#2,忠良见害於内,黎民暴骨於外。岂徒小小争夺之患邪。至於移父事君,废孝为忠,申令无君亦同有之耳。古之为屋,足以蔽风雨;而今则被以朱紫,饰以金玉。古之为衣,足以掩身形;而今则玄黄黼黻,锦绮罗纨。古之为乐,足以定人情;而今则烦乎淫声,惊魂伤和。古之饮食,足以充饥虚;而今则焚林漉渊,宰割群生。岂可以事之有过而都绝之乎。若令唐虞在上,稷卨赞事,卑宫薄赋,使民以时。崇节俭之清风,肃玉食之明禁。质素简约者,贵而显之;乱化侵民者,黜而戮之。则颂声作而黎庶安矣。何必虑火灾而坏屋室,畏风波而填大川乎。
抱朴子曰:鲍生贵上古无君之论,余既驳之矣。后所答余,文多不能尽载,余抄条其论而牒诘之云。鲍生曰:人君采难得之宝,聚奇怪之物,饰无益之用,厌无已之求。
抱朴子诘曰:请问古今帝王尽采难得之宝,聚奇怪之物乎?有不尔者也。余闻唐尧之为君也,摘金於山。虞舜之禅也,捐壁於谷。疏食菲服,方之监门。其不汔渊剖珠,倾岩刊玉,凿石铄黄白之矿,越海裂翡翠之羽,网玳瑁於绝域,掘丹青於□汉,亦可知矣。夫服章无殊,则威重不着;名位不同,则礼物异数。是以周公辩贵贱上下之典式。宫室居处,则有堵雉之限。冠盖旌旗,则有文物之饰。车服器用,则有多少之制。庖厨供羞,则有法膳之品。年凶灾眚,又减撤之。无已之欲,不在有道。子之所云,可以声桀纣之罪,不足以定雅论之证也。鲍生曰:人君后宫三千,岂皆天意。谷帛积则民饥寒矣。
抱朴子请曰:王者妃妾之数,圣人之所制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者也。其德与天地合,岂徒异哉,夫岂徒欲以顺情盈欲而已乎。乃所以佐六宫,理阴阳,教肃宗,奉祖庙,秪承大祭供玄紞之服,广本枝之路。且案周典九土之记,及汉氏地理之最,天下女数多於男焉。王者所宗,岂足以逼当娶者哉。姬公思之,似已审矣。帝王帅百僚以藉田,后妃将命妇以蚕识。下及黎庶,农课有限。力佃有赏,怠惰有罚。十一而税,以奉公用。家有备凶之储,国有九年之积。各得顺天分地,不夺其时,调薄役希,民无饥寒,衣食既足,礼让以兴。昔文景之世,百姓务农,家给户丰,官仓之米,至腐赤不可胜计。然而士庶犹侯服鼎食,牛马盖泽。由於赋敛有节,不足损下也。至於季世,官失佃课之制,私务浮末之业。生谷之道不广,而游食之徒滋多。故上下同之,而犯非者众。鲍生乃归咎有君。未若讥采择之过限,刺农课之不实,责牛饮之三千,贬履亩与太半。但使后宫依周礼,租调不横加,斯则可矣,必无君乎。夫一日晏起,则事有失所。即鹿无虞,维入于林中。安可终已,靡所宗统,则君子失所仰,凶人得其志。网疏犹漏,可都无网乎。鲍生曰:人生也衣食已剧,况又加之以收赋,重之以力役。饥寒并至,下不堪命,冒法犯非,於是乎生。
抱朴子请曰:蜘蛛张网,蚤虱不馁。使人智巧役用万物,食口衣身何足剧乎。但患富者无知止之心,贵者有无限之用耳。岂可以一 之故,而终身不行。以桀纣之虐,思乎无主也。夫言主事弥张,赋敛之重於往古,民力之疲於末务,饥寒所绿,以讥之可也。而言有役有赋,使国乱者,请问唐虞升平之世,三代有道之时,为无赋役以相供奉,元首股肱躬耕以自给耶。鲍生乃唯知饥寒并至,莫能固穷。独不知衣食并足,而民知荣辱乎。鲍生曰:王者临深履尾。不足喻危。假寐待旦,日昃旰食,将何为惧祸及也。
抱朴子难曰:审能如此,乃圣主也。王者所病在乎骄奢,贤者不用,用者不贤。夏癸指天曰以自喻,秦始忧万世之同谥,故致倾亡,取笑将来。若能惧危夕惕,广纳规谏,询刍荛以待听,养黄发以乞言,何忧机事之有违,何患百揆之不康。夫战兢则彝伦叙,怠荒则奸宄作。岂况无君能无乱乎。鲍生曰:王者钦想奇瑞,引诱幽荒,欲以崇德迈威,厌耀朱服。白雉玉环,何益齐民乎。
抱朴子诘曰:夫王者,德及天则有天瑞,德及地则有地应。若乃景星擒光,以佐望舒之耀;冠日舍采,以表羲和之晷。灵禽嗈喈於阿阁,金象焜晃乎清沼,此岂卑辞所致,厚币所诱哉。王莽奸猾,包藏祸心,文致太平,诳眩朝野,贶遗外域,使送瑞物。岂可以此谓古皆然乎。夫见盈丈之尾,则知非咫尺之躯;睹寻仞之牙,则知非肤寸之口。故王母之遣使,明其玄化通灵,无远不怀也。越裳之重译,足知惠沾殊方,被无外也。夫绝域不可以力服,蛮貊不可以威摄。自非至治,焉能然哉。何者?鲍生谓为不用。夫周室非乏玉而须王母之环以其为富,非俭膳而渴越裳之雉以充庖也。所以贵之者,诚以斯物为太平。则上无苛虐之政,下无失所之人,娟飞蠕动,咸得其欢。有国之美,孰多於斯。而云不用,无益於齐民。源远体大,固未易见。鲍生之言,不亦宜乎。鲍生曰:人君恐奸衅之不虞,故严城以备之也。
抱朴子诘曰:侯王设险,大易所贵。不审严城何讥焉尔。夫两仪肇辟,万物化生,则邪正存焉尔。夫圣人知凶丑之自然,下愚之难移,犹春阳之不能荣枯朽,炎景之不能铄金石。冶容慢藏,诲淫召盗。故取法乎习坎,备豫於未萌。重门有击柝之警,治戎遏暴客之变。而欲除之,其理何居。兕之角也,凤之距也,天实假之,何必日用哉。蜂虿挟毒以卫身,智禽衔芦以扞网。獾曲其穴,以备径至之锋。水牛结阵,以却虎豹之暴。而鲍生欲弃甲冑以进利刀,堕城池以止#3冲锋。若令甲冑既捐而利刀不住,城池既坏而冲锋犹集,公输、墨翟犹不自全,不审吾生计将安出乎。或曰:苟无可欲之物,虽无城池之固,敌亦不来者也。
抱朴子答曰:夫可欲之物,何必金玉。锥刀之末,愚民竞焉。越人之大战,由乎分蚺蛇之不钧。吴楚之反兵,起乎一株之桑叶。饥荒之世,人人相食,素手裸跣。远则甫侯子羔,近则于公释之,探情审罚,剖豪析芒,受戮者吞声而歌德,刖劓者没齿无怨言。此皆非无君之时也。昔有鳏在下而四岳不蔽,明扬仄陋而元凯毕举,或投屠刀而排金门,或释板筑而蹑玉堂,或委刍豢而登卿相,或自亡命而为上将。伯柳达雠人,解狐荐怨家,方回叩头以致士,禽息碎首以推贤,敢问于时,有君不耶?又云田芜廪虚,皆由有君。夫君非塞田之蔓草,臣非耗仓之雀鼠也,其芜其虚,卒由厄运,水旱疫疠,以臻凶荒,岂在赋求,令其然乎。至於八政首食,谓之民天,后稷躬稼,有虞亲耕,丰年多黍多稌,我庾惟亿,民食其陈。白渠开而斥卤膏壤。邵父起阳陵之陂,而积谷为山。叔敖创期思,而家有腐粟。赵过造三犁之巧,而关右以丰。任延教九真之佃,而黔庶殷饱。此岂无君之时乎。
抱朴子外篇卷之四十八竟
#1『异』原作『毕』,据校本改。
#2『邦』原作『邪』,据校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