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 - 第 10 页/共 17 页
四、余不工词，断绝下笔者且三十年，而友朋乞作者，乃时时有之。甚至古微为今世词家一大宗，亦再三使其词，余辞谢坚不敢承矣。然生平谬论，不存文稿中，亦有不必尽掩者，杂述之如下。叙《次玉词》，尚记得两小段云：“昔宋人选词，命曰《乐府雅词》；论词则曰：‘不惟清虚，又且骚雅。’夫宋人之工於论词者，前惟李易安，后则张玉田。易安自为词，当行本色，时复险丽为工，固宜诋谟所及，无当意者。玉田持论如彼，至其自为亦不能尽如所言。而骚稚之论，则归於无弊者也。”又日：“词者意内而言外也。意内者骚，言外者雅。苟无悱恻幽隐不能自道之情，感物而发，是谓不骚；发而不有动宕闳约之词，是谓不雅。而唐宋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词，乃以词为其专名，惜可知已。”
五、又作《次玉词竟》，意有未尽者，漫书之：论词於北宋人，则曰婉约，而豪放者病矣；论词於南宋人，则曰清空，而质实者病矣。又其至者，则曰当行本色，而险丽者抑次矣；然语清空者，固目质实为晦墟；贵本色者，以险丽为著力。而清空、本色、豪放皆有滑易之病也，救其病固无过於骚雅。
六、自浙派盛行，家玉田而广碧山。然其弊也，人工赋物，技擅雕虫。蟋蟀、荧火之咏，不绝於篇；春水、孤雁之作，开卷而是。游词之诮，良无解已。矫之者为南唐，为北宋，然而连篇累牍，《子夜》、《读曲》，谬云托兴，其实赋也。夫檀乐金碧，乃云“何处合成愁”；千古江山，能作“烟柳暗南浦”。以梦窗为一於质实者，固属目论；以稼轩为专於豪放者，尤瞽说也。
七、《叙胡式清词》云：“夫争清空与质实者，防其偏於涩也；争婉约与豪放者，防其流於滑也。二者交病，与其滑也宁涩矣，谓涩犹尔於稚也。今试取晏元献、秦淮海、周清真诸家词读之，非当行本色、清空而婉约者乎？然险丽语入於涩者，时时遇之。但不若近人专奉浙派，本无微言深托，动咏小物，为世诟病耳。”
八、《叙吴县曹君直云瓿词》云：“贤者之有所为，必有其自得之趣，於世人之所共趣者，不必刻意避之。而苟非其所自得，惟於人所共趣从而趣之，以蕲合於时好，苟以分毫末之名，必其所不为者矣。词之有南北宋，犹唐人诗之有初、盛、中、晚也。今之为词者，莫不南宋是宗，浙派之南宋耳。联缀冷艳各词，努力出一二隽折语，非不翘然足自也。余则癖嗜北宋，岂如明人之诗必盛唐乎？词之为道，已叠石为山，植盆为花，若求工於一字、二字，乃至於四字、五字、六七字，直花花叶叶为之矣。且譬如花，为北宋者，有如山桃、溪棠、梨花、木笔之属，木本者也。即在草木，亦芍药、牡丹，繁然一株花也。为南宋者，则折枝清供焉耳，能如白石道人之具体荷花有几耶？君直为诗必玉溪生，词则北宋，不於世人所共趣者从而趣之，可不谓贤者乎？余不为词且二十年，此道既浅而荒，徇君直请，姑妄见而妄言之，其为世人所骇且笑也必矣。甲辰九月书。”此外尚有二序，一为吾乡宋已舟（谦），一为宁乡程彦清（颂芬），稿皆不见矣。
九、门人湘潭陈阜孙（阮）精《易》学，研究哲理。尝言：“孔氏之门人无不学《诗》。《论语》二十篇中，言《诗》凡六：‘白圭之玷’，南容以三复；‘切磋琢磨’，子贡以知来；‘倩盼绚素’，子夏以起圣；‘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诵以终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曾子诵於没世；‘诚不以富，亦只以异’，子张则不言而喻焉。自非六子者，诵《诗三百》，其或有喻有不喻哉！朱新安不喻诗人之辨惑，不喻记者之微言，移甲就乙，勿思尔矣。”此言朱晦翁注《论语》，移“子张问崇德辨惑”章末之“诚不以富”二句，以属“齐景公有马干驷”章，而以“崇德辨惑”章之引《诗》，为涉下章“齐景公”三字而误出，为不喻诗旨也。夫《我行其野》诗第三章“不思旧姻，求尔新特”四句，言弃旧怜新，求一独来无媵之女，不足以得富，适以自异於人道，是惑也，故孔子引以证惑之当辨。若以属“齐景公有马干驷”章，则以“异”为赞美之词，“富”为鄙薄之物，碍不於伦，与“不思旧姻”二句意全然不贯矣。阜孙之说是也。阜孙流落京师，求一小学校教授而不得，天寒岁暮，衣薄无裘，安事《诗书》，无怪今人之诵言矣。
一○、今年重阳前一日，默园来请续往岁天宁寺登高之会，因约挨东、贞长、仲毅、秋岳、宰平诸人，前后至焉。寺僧以荒台及台下数屋赁外国人，门上钥不得入，在塔下徘徊久之，啜茗而去。宰平有诗二首云：“重阳无雨复无风，寺静人闲一笑同。檐语飘铃虚想像，塔形控野自高雄。节寒盆底菊初蕊，柿老霜前叶渐红。回首家山乌石顶，小楼只在夕阳东。”“世乱郁郁久为客（杜句），此语辛酸不可闻。随兴又成今日意，得闲便与俗人分。虫声迫砌数丛草，雁影高秋一握云。转盼仍须感陈迹，只愁无酒遣微醺。”“檐语飘铃”，拟易“铃语飘檐”。众异云：“广安门外天宁寺，不叩松扉过五年。（庚戌九日曾游。）九日独来当客去，一生赴事让人先。情知秋色关霜叶，眼见沧波入稻田。只惜高标如此塔，尚婴尘土未摩天。”两人诗皆借塔见意，一喜其高，一惜其尚未高也。“雁影”句亦俊拔。
一一师曾为蹇季常作《对酒图》，并题五言古二首甚工。此题至宽泛，大概不得意之人纵情於酒，以发其骚牢，以寓其轻世肆志，此亦何须更说者。昨见林宗孟《长民》一首，格调颇似钱漳石、程春海，云：“苍天胡独弄此老，畀以逍遥畀烦恼。郎州有穴不肯依，燕市屠沽插形槁。时亦挟策上侯门，时与樵夫说王道。时复刻意追清旷，举眼看人年冷燠。口舌得官言转妄，穷愁致病颜逾好。似侠非侠儒非儒，箧中零落《说难》稿。多情无奈世难何，酒国逃亡事征讨。百瓮寒菹未消却，一尊清浊朝朝倒。枯肠芒角每流露，苦语支吾拟轩。我昔交君各年少，海岳看花春深浩。槛外平芜接远林，书囊来去足情抱。如今岁月不一面，咫尺欲前有泥潦。十五年中几悲欢，人事天时太草草。支离攘臂终无用，便欲藏形须及早。近闻束薪三锺粟，病者受赐日已少。乃知此事尚难致，何况江田美鱼稻。君且狂醒了此生，我亦婉变死相保。图中兀兀最传神，四十年人头欲皓。”宗孟为伯颖令子，年少不事举业，擂染诗古文词。近来奔走国事，亦鬃鬃四十许人矣。去岁述其尊人事状，清净无俗态，余极劝其致力作文云。
●卷二一
一、秋岳近裒其所为诗，使余去留，为留二百首左右，兹拉杂举其雅健可诵者如后。《瘿公若海约游西山，期而未往；瘿有诗见及，赋此谢之》云：“日趋官府避青山，惭负招邀百态顽。翻被高人嘲偃蹇，苍厘惆怅写诗还。”翻用苏诗恰好。《赠胡梓方》云：“被服应衣山谷褐，宗派笃守居仁图。”胡诗专学山谷也。《奉怀沈观先生》云：“酷熟惟能接摆霉，新荷遥想对冥搜。”沈观罕诣人，屡游十刹海看荷，用唐人诗、荆公诗恰好。《寄陈简盒先生》云：“劫后河山百事哀，漫劳边帅念诗才。龙川应有中兴论，莫遣忧时属草莱。”《上巳修楔赋呈任公先生，分韵得茂字》云：“一从去国堕蛮荒，目断江春令人瘦。归来旧巷认乌衣，重向西台感朱味。今年岁星又相属，细柳新蒲禁烟后。”又云：“流风两置渺不异，陆沈戮力犹当救。兴亡俯仰剩人豪，党锢声名王叔茂。”《再次亮奇闻歌韵》云：“家山词曲谁能念？客子光阴强自妍。”《病中谢众异亮奇遇存》云：“高居龙象缘难寂，小枕虫天梦自温。”《海上晤太夷先生》云：“斯人一别沦江海，猿臂真成叹数奇。犹有光芒天所，固应肝胆世难窥。”《再成一律呈太夷兼谢题赠之作》云：“五年属梦海藏楼，今日凭瞻意更遒。丛菊漫蠲陶令恨，江关能动子山愁。从知不寐依南斗，忍死埋忧老此邱。风骨建安休拟似，自怜孱笔负沧洲。”《奉赠散原先生》云：“平生干遍诵君诗，执袂惊看意转疑。”又“群儿流汗终难及，天意沈冥抑可知。”《春日杂诗》云：“南人行乐北人悲，绝句新翻梦得诗。不道王孙腰宝块，曼声犹学叫天儿。”《送江杏村侍御归养》云：“当道豺狼谁敢间，失时麟凤欲安归？”又“自是圣朝无阙事，小侯四姓尚春衣。”《四月十五夕对月》云：“长星劝汝酒干杯，酪酊千春去不回。欲掬肺肝洗空碧，可迥霄汉接楼台。”时谣传哈雷彗星将与地球遇也。《饮酒醉归家车中作》云：“微躯岂惜化虫臂？拙宦终当同马曹。”《铁扇子歌》云：“海风夜啸台江水，赤嵌城头甲光紫。黄骋衰瘠鼓鼙哀，慷慨悲歌铁扇子。须髯蝈磔气参云，吐语嵯峨隔座闻。横草功名须致死，逢人为话多将军。咸丰初年寇起粤，蛇豕纵横恣奔突。南发北捻相掎持，杀气萧条连回鹃。胡公胜算扼武昌，力据重镇防披猖。谁欤健将曰多鲍，多公骑战尤擅长。余为帐下僧腾客，坼弛狂才公独惜。摧锋自当曳落河，骂坐曾惊武安席。初从太湖收潜山，阵云直压集贤关。大呼陷壁一辟万，铁骑腾蹴轮朱殷。多公诸战世少偶，生缚名王常八九。羽书连夕下江淮，先声僵走四眼狗。江淮孽寇非么麽，将军衔命刀纳к。顾余鏖阵当并力，血战追忆挂车河。黎明衔枚马前走，感激公恩翼左右。麾城撕邑敢辞劳，金印期当悬肘后。十千美酒肉拌貂，酒半意气青云骄。平陵岸头竖子耳，谗口或恕霍嫖姚。将军握手重嗟叹，啬夫喋喋休相护。挥鞭立下十三城，只恐此才压绛灌。中天明月刁斗寒，起坐胡数战瘢。南八男儿终不负，可怜流俗纷讥姗。秦川癣篥吹成血，孤军惨淡兵如雪。盏屋城边白日昏，横飞铁雨头颅裂。渭水东流太白高，终高回首多蓬蒿。裹尸马革臣无恨，报启官家金线袍。将军身没烽烟息，刘虏残客归南北。诸将乘时建纛牙，当年樊啥谁能识？自从弃置常咨嗟，归来不竞鼓与笳。闭门学种使君菜，青门敢比故侯瓜。比闻南藩虏氛恶，扁舟渡海雄心作。上书大府不报闻，瘴烟黯黝愁萧索。昨夜艨艟蔽海东，鲲身兵火连山红。吾谋不用真咄咄，据鞍顾盼空自雄。独向广筵泪横臆，摩挲铁扇无颜色。祁连高冢望西州，九原毅魄应相忆。我闻斯语心暗惊，危时颇牧翻归耕。新亭风景日夕异，犹说天河洗甲兵。”有序云：“姜军门玉顺，多忠勇公部将也。骁健绝伦，战功最著。忠勇公笃爱之。尝有想军门於公者，公太息曰：‘吾鞭梢所指，姜玉顺能为我下之，是健儿喋喋胡为者？’公既以击叛回蓝天顺中炮，薨於盏匡，军门益落拓不偶。甲申战事起，渡台以策下大帅，不能用。居常郁郁，每客座酒阑，辄为人说忠勇公西征战事，泣数行下。军门手持摺叠扇，以铁为胁，因长歌以纪之。”此诗属辞比事，直逼梅村。余论诗向罕录长庆体，然偶为之，亦自可喜。秋岳赋此时年方十九，与涛园怀朱洪章作异曲同工也。《题东野集》云：“石遣先生向我道，学诗韩孟可深造。海藏称诗主清复，东野宛陵置怀抱。吾闻欧九誉都官，真味橄榄久逾好。孟诗岂徒耐咀嚼？精气陆离射苍昊。贫孟非贫诗自传，新意默默来无边。世儿卤莽诮寒瘦，冷落仙机织凤篇。”《春日杂诗》六首之三云：“郑公万人杰，微须目如电。征袍挟辽雪，榇枞踏京甸。壮怀郁不试，春尽洛阳殿。吾师昨邂逅，鞭辔驻高宴。平生识荆意，侍坐遂一见。诗名特余事，健思金百链。行书如卧虎，跳荡老更擅。”“吾怜赵阅道，犯颜勇批鳞。朝弹兼圻吏，暮劾椒房亲。不闻天听回，长受黄门嗔。尘封兰台，陈陈徒轮困。”“春风翩然来，的历天桃红。斜街招饮啖，花气如堪烘。坐中胡侍御，磊落钦古风。所见或固偏，臣心实至忠。勇哉收身归，江水春蒙蒙。”以上数首，精神皆颇团结。
二、往与沈子培寓武昌官纱局，闲步江头，见张广雅督部所书“蓝缕”、“开强”各扁，字大如栲栳。子培每叹，此邦居长江上下游之冲，启疆数千年，何以至今尚多蓝缕气象？即如临江之黄鹤楼，既毁十余年，而未重建；城中南楼，则横临嚣尘阗阗之间，无可眺望。乃各以胜迹负大名於古今。后数年子培守武昌，余游庐山，因访之，过滕王阎，其无足观，略等南楼。乃知山川名胜有本於天然者，有赖人力点者，有虽桩点亦不佳，徒因人以传者。近陈翼牟出示《南楼感旧》诗四首并序，略云：“南楼在武昌郡城中，上踞曾峰，下瞰通衢，隆崛崔奉，邈焉孤耸。仆生於楼西之寓庐，去楼才百步。稍长，游眺其上，苔碧松苍，古欢欲坠，每吟山谷‘鄂州南楼天下无’之句，侥仰今昔，感叹弥襟。先大夫驰驱王事，去来无定，然每还郡城，必数数登南楼。是时江汉澄清，风物和丽，庭闱色笑之欢，朋簪谯游之乐，謦叙增愉，咏歌靡间。康乐言四美难并者殆兼之矣。岁庚子，侍先大夫至武昌，览西山、黄州诸胜，复屡登所谓庾亮南楼者。崇规幽构，稍逊鄂州，然风月固自佳也。居二载，先大夫挂冠归，仆亦遵海北上，自是踪迹不复至南楼矣。岁序如环，身世多故，营凋墓草，哀动陔兰。常侍思旧之赋，中散薄祜之嗟，百感交於一身。自念飘梗半生，惟居武郡最久，游南楼最习。感往增怆，辄赋诗四章，非张南楼，以志不忘云尔：‘婉蜒黄鹤山，雄镇名鄂州。蛇蟠走百里，鹤去忽千秋。南楼跨山起，结构何崇遒。奇峰忽中断，砑然石洞幽。巨灵擘鸿蒙，遣何年留？振衣一登临，浩荡豁双眸。长江曳白练，滔？舀东南流。黄尘迷八弦，灵籁闻啁啾。万瓦耀金碧，俯视阗阖稠。车马喧往来，喟焉感蜉蝣。哀乐嬗今昔，岁序相环周。清景悬心目，栖栖怀旧游。”我生南楼下，去楼不尺咫。澄宇净瑕秽，风物信清美。萋萋芳草绿，搦娟秋风起。吹笛招鸾鹤，涉江搴兰芷。俯仰惊菌蟪，寂寞年光驶。浮云变崇朝，惊波激逝水。时事多兴废，剥复观终始。新锦回黄绿，异尚淆朱紫。迥首缅良时，盛衰固如此。”少小侍庭闱，学诗戒面墙。观政随征车，江汉翩翱翔。几度别南楼，劳燕念星霜。洪波涉梁子，款段过光黄。飘蓬逐奔尘，忽忽成老苍。偶作樊山游，淹滞二载强。听泉寒溪寺，哦松读书堂。从游奉色笑，公谠乐未央。屡登庾公楼，风月啸胡。嘉名远辉映，怀古情芬芳。依依武昌柳，阴阴南国棠。遥兴《陟岵》思，白云空飞扬。永遣釜钟憾，徒增风树伤。三失愧皋鱼，恻怛摧中肠。”鸣鸟念同群，飞花恋故枝。感彼同心人，索居惨不怡。弱冠吟《秋柳》，涂抹挟清词。王丈（笛楼太守）垂谬赏，雅才许言诗。（少拟渔洋《秋柳》诗，丈兄而激赏。）悲秋发清啸，一见汤生寄。（岁生追士曾佑君，有《鄂州秋感》诗。）藻思瀹冰雪，灵根探天池。朱鹤唳云端，鹏搏思怒飞。各有万里志，燕雀彼何知。谈天识邹衍，（沅帆参事代钧。）被服光陆离。形胜揽域外，九洲环瀛裨。卷舒入尺素，缩地言非欺。（君译印《中外舆地全图》，志大愿宏，未竟业而卒。）奇想排闾阖，陋论一映吹。正名辨异同，商榷得良规。（余撰《海国舆地释名》，以稿就正，君允为作序，未果。）乖离视参商，畹晚曜灵驰。一瞬忽干龄，惕兹朝露曦。嘉卉有荣瘁，华月有圆亏。存亡亦偶然，观化奚足疑？末契托金石，曩游眷芳菲。他时过南楼，闻笛有余悲。”源本萧选，妥帖排募，即以序中“常侍思旧”二语移赠何如？至感徒增怆，非张南楼，君已自言之矣。
三、畏庐近游江南回，囊中出新诗数首，曲折取势中，意颇贯注，录其一首最佳者。《下关寓楼望锺山隐然，欲访苏堪故居未果；即题其集》云：“望裹锺山势郁苍，却从月下想濠堂。欲寻前迹无三里，别构高楼已十霜。溪水还留曾照影，樱花久作避人香。善夫惯吐酸心语，那复酸心似海藏。”
四、偶过仲毅，谈贞长诗，以《过恕斋故居》一首为最工，次则《夜过海藏归纪所语》一首。《过恕斋》云：“故人筑宅临道边，我亦居此曾三年。明明七载同所止，吴风楚雾心茫然。西山昨日成新阡，一棺戢身碑有穿。园中花木皆故物，卫公戒子悲平泉。人间一事犹挂眼，当日屋成君病眠。忧时愤俗复强出，老守一辙无他迁。翦除豪猾奋弹戮，时论百喙称其贤。惟清与介君可信，宫府不通绘与笺。国门再入腾谤誉，言有不用忧悄悄。鸣笳建纛送还镇，我时窃叹君难全。牙兵日横柄潜奋，崇朝祸发张空眷。古来覆败类如此，为之者人成者天。江声东流日夜急，君胡负此清泠渊？黄州鼓角不可听，别语虽秘人能传。户庭重过见寒月，榆柳已老无鸣蝉。迥车腹痛在何日？我今踯躅来门前。”题系《夜从静安寺遄归，过恕斋故居，闻恕斋昨日葬西山矣；感赋。》恕斋，故武昌督部也。此诗之工，在能抑绝蔽掩，如老泉之称退之者。贞长虽故者，无失其为故，然“贤”韵、“鸯”韵是实语，“园中”三句、“黄州”二句，必实语矣；“渊，，韵包括古今多少人：“全”韵吾於匐斋亦云然。《过海藏》云：“海云敛月凉生芒，栝竹影地森成行。马蹄蹴踏若翻水，但惜损此寒琼光。打门夜半撼邻睡，主人延客先下堂。兼旬再见已足喜，况能坐对秋宵长。主人论诗得真理，近称米氏推欧阳。上规韩白许永叔，出以简淡非寻常。老颠落笔不局曲，意境往往齐苏黄。前闻“沈侯”语“夏五”，文字不可轻其乡。此言当为永叔发，我意若合衡与量。嘉元在何世？纵有作者人谓狂。明星耿耿天作霜，我归所止神旁皇。人间俗沦成嗤点，段拂岂果师元章？”苏堪旧曾标举永叔，损轩亦甚喜之。后苏堪复称米老，余所常闻。“沈侯”殆指子培，“夏五”殆指剑丞。子培旧服膺山谷，所谓“不可轻其乡者”，当指山谷。欧阳似非其所喜。段拂，南宋初官至执政。
五、散原诸子多能文辞，余赠师曾诗，所谓“诗是吾家事，因君父子吟”者也。师曾近作，真挚处几欲突过乃父。其弱弟彦通，则巾角搔头，与师曾鬃鬃有须者迥不相侔。素工长短句，近亦偶为诗，《无题四首》之三云：“端是天人玉俨临，酒怀兰语荡灵襟。闲词独服焦延寿，字字幽馨出《易林》。”“王母旌旗镇上宫，黄河天泻玉珲琮。中原灵气今朝尽，输与双成住碧峰。”“平生风雨不言愁，一度尊前意却休。仍是惠休多慧业，三生平白梦扬州。”《梁溪曲四首》之三云：“曲罢真能服善才，十年海上几深杯。不知一曲梁溪水，多少桃花照影来。”“休言灭国仗须眉，女祸强於十万师。早把东南金粉气，移来北地夺胭脂。”“监痕红似小红楼，似水帘拢似水秋。岂但柔情柔似水，吴音还似水般柔。”有序，言：“自前清末年，京师南妓最盛，皇室贵胄，无不惑溺，遂以苞苴女渴亡国。而梁溪亦成北来南去之李师师”云云。作此种诗，却有名贵气。
六、吾乡小西湖有宛在堂，在水中央，小孤山开化寺之旁，明高淀傅（汝舟）创以祀明以来诗人林子羽诸先生者也。堂三楹，堂前老藤一架，百余年物，广庭杂莳花木，若芭蕉、紫薇之类，缭以低粉墙，墙以花砖叠成方空，可望湖光。自明至清同光间，屡有兴废，所祀诗人屡有附益，则为林子羽、王孟扬、傅木虚、高宗吕、郑善夫、谢双湖、谢在杭、陈叔度、赵十五、叶台山、曹石仓、徐幔亭、徐兴公、黄莘田、杨雪椒、林范亭、刘芭川十七先生。岁以寒食重阳，具酒馊祭焉。光绪间堂久不修，渐以倾塌，又叠遭大水，遂圮。余偶归里过之，惟见临桂朱桓所书匾额，尚庋开化寺客堂中。黄莘田先生所书叶文忠诗句楹联”桑柘几家湖上社，美蓉十里水边城”者，已不复见。藤花亦委地枯尽矣。癸丑里居数月，与何梅生、王又点、龚尘诸人为觞咏之集。一日集林雪舟寒碧楼下，谋修复之。即以命题赋诗，余成长句云：“西江诗派东林社，北郭南园竞风雅。明人论诗喜断代，高傅办香傍兰若。一宠宛在水中央，林月湖风足潇洒。《诗》亡《雅》废无人问，一木不支听倾厦。休文在官尚好事，闻道干金粤装舍。出山松雪去堂堂，谁监垩壁炼泥者？春秋佳日念林亭，寒碧楼前酒共把。四贤重修谈近事，梧门诗宠叹败瓦。何当突兀见此屋，寒食重阳奠杯荦。彦种疏募可间缘，草创裨谌试谋野。”此堂创於明人，而祧去唐、五代、宋、元诗人者，宋、元人，明所屏弃，唐时闽首郡未有名大家，而堂中又止祀首郡诗人也。“舍”韵谓沈爱苍宦粤，闻堂圮，捐赀干金。“者”韵谓西湖鸟石山胜处，多由陈强庵监督修理，惜今已出山。宜昌四贤堂，爱苍曾捐赀重修。京都法梧门诗宠，则故址无觅处矣。是岁冬月，余复至都，爱苍亦在，因商诸艘庵，拨款兴工，由林惠亭料理。适惠亭主水利局，浚湖修堤，重建澄澜阎，此堂於次年落成。乃增祀林茂之、许瓯香、郑石幢、郑荔乡、萨檀河、谢甸男、陈恭甫、林少穆、林欧斋、谢枚如、龚霭仁、陈木庵、叶损轩、林暾谷十四人。进主时爱苍归里，复增张亨甫一人，凡三十二先生矣。张非首郡人，爱苍主张，盖破例也。
七、宛在堂所祀诸人，惟林范亭绝不以诗称，人颇疑之。读爱苍《述忆》一诗，方知其梗概。有《序》云：“吾乡林范亭先生，名廷禧，闽县人。九岁有神童之目，应童子试《童子不衣裘裳赋》，援笔立就。起语有“十年曰幼，五尺称童”句，一时传诵，遂冠其军。弱冠成进士，观政郎署，京察一等，简放云南迤西道。值回变，衣冠坐堂上，贼以矛陷之，立殒，一妾殉焉。瑜庆闻先公言，先生性坦易，神情潇洒，当时贤士大夫乐与之游，善饮能诗，而不以诗名。下直过从，恒抑郁若无可告语。失后母欢，门庭之内，扦格勃溪，有未可以常理测者，先生终未忍以语人。丙辰以后，宦辙杳不相闻。林欧斋方伯言其正命时，京师未得耗。中夜轮直枢廷入城，见有迤西道灯前引，云车风马，驰掣而没。逾月而警报至，大吏避严谴，以蔽词蔽先生。后经昭雪，瘤恤如例。先生无嗣，太翁狼狈归，有弟不才，槁饿而死。己卯先公由金陵寓书林勿中丞，请择其族人嗣之，以干金置祭田，并将木主配食西湖宛在堂。盖开化寺旁舍，乡人以祀闽中诗人林子羽以下十五人者。先生丁家国之变，既不获归骨，诗亦散逸无存。悲夫！先公为谋血食，藉慰忠魂，九原可以不憾。瑜庆得闻其略，今又二十年矣。恐久而失传，并没先人风谊绿起也。长句纪之云：一灯相对话畴昔，往事前言忍弃掷。谈史传书执手悲，苌弘化血伤心碧。神芝突出信无根，出言长老惊辟易。弱冠登朝众所倾，独居深念愁难惮。斜街花好时过从，（先公京寓上斜街。）作达微言隐相释。一朝持节滇海西，就道从知心匪石。杂耕未安反侧子，仓卒弯弓反相射。丈夫守官妾死夫，官阁残骸怜枕藉。家国之穷恨有余，忠孝粗完心未适。名流剪纸为招魂，万里天阎来咫尺。江南垂父念神交，为买墓田展宗柘。家室漂摇事可知，湖山香火分兹席。春渚兰泉例好事，樊榭山谷合相惜。前辈风流事可师，我为传志勤拾摭。当时辟吗未致详，述德感怀伤水夕。”
八、堂中增祀诸人，林茂之（古度），福清人。诗本刻意六朝，与锺、谭善，乃擂染楚派。后竟陵风力衰微，流寓金陵，往来扬州，王阮亭极与周旋。所有旧作，经锺伯敬、谭友夏丹黄者，阮亭为删削殆尽，只存风华近六朝之作，与曹能始、吴非熊唱和者。许瓯香（友），侯官人。钱牧斋有《吾炙集》，一时名流皆止选一二首，惟瓯香选至十九首。石幢名方城，荔乡（方坤）兄，兄弟有《扫斋倡和集》。荔乡所著有《五代诗话补》、《全闽诗话》、《国朝诗钞小传》。警句如“金山如丽人，明炫华屋。焦山如静女，翠袖倚修竹”，余每遇京江，辄喜诵之。
九、谢甸男（震），侯官人。与陈恭甫编修友善，著有《礼案》二卷、《四书小笺》一卷、《樱桃轩诗》二卷。今录数首於下。《春日城南访陈三陈六兄弟》云：“青蚨一百书一编，青蚨索醉书索眠。行逢佳处便开读，城南十里花含烟。鸣鸠断续唤残雨，故人迟我舒吟肩。入门一笑春酿熟，暝色已逗群峰巅。儿童爱客秉灯烛，妇媪絮语罗蔬鲜。苦辞酒薄不足饮，前村社火人声叩。灯光爆影射屋角，柘枝瓦鼓阗轩前。十觞累举未觉醉，但喜气象招丰年。须臾钟动鸡膈膊，枕上史约桃花川。（川在高盖山麓，陈氏之先种桃读书其地，因名焉。”）《得恭甫杭州书》云：“热肠信有陈恭甫，痴绝无如谢甸男。为报花时归陌上，已看梅雨落江南。曲中杨柳愁频折，梦裹空侯字久沦。结习未空从努力，欲将宗惜问瞿昙。《”寒食登高会阁》云：“一百五日花乱飞，繁条下瞩红已稀。谁家浇饭哭青冢？有客登楼愁翠微。薄暮东风吹雨急，远村流水送春归。登临无限伤迟暮，北望长吟泪满衣。”句如《落花》云：“何曾中酒瞢腾立，似有离魂婉娩依”、“舟横野渡霞将暮，客上离亭酒半醺”。《北行杂诗》云：“荒祠鬼马断头立，丛冢群乌相命哗。”《自题》云：“相经半死仍孤赏，虫号相思亦可怜。”诗多近哀感一路。陈恭甫编修所撰传有云：“乾隆末，自四川归，过汉中，谓人曰：终南亘七百余里，连跨数郡，秦蜀门户也。守险安可忽？且郧庸以西，夔巫以东，巴阆之北，武都之南，大山老林，蝗蟓其间。今将吏狃承平而弛控驭，不数稔难其作乎？及嘉庆初，邪教起襄阳，蔓延秦蜀，果以南山为巢窟。朝廷於是即山内置大帅，宿重兵，震言皆卒验。初震锐意功名，抑塞奔走，英华寝衰，则间挟其牾时嫉俗之孤愤，寓之於文章。仪曹怀宁汪德铍，雅士也，与震友善。见其文叹曰：‘甸男，其占之伤心人乎？’方震壮时，踔厉激荡，志气若不可一世。然每风雨凄晦，烟月靓深，徘徊景光，欷献不自己，不知哀乐之何从也。”
一○、陈恭甫先生有《刘奂为乡贡招同人泛舟西湖，饮宛在堂，怀古二首》云：“昨宵凉雨洒帘拢，劝我湖西一棹风。秋水初添盈尺绿，野花争放几枝红。菱舟打桨归村女，蓼岸沈罾坐钓翁。眺尽稻畦飞白鹭，古来谁继芍陂功？（湖自潘敏惠浚后，迨福文襄重治，计四十年。今又适符其岁，湮淤者多，孙宫保倡议复之，殆有天也。”）其二云：“湖社诗人旧接肩，新祠修竹面沦涟。青山有例归高士，黄上无由访故阡。（周梁园所立陈赵二诗人墓，故址竞不可访。）文献百年烦月旦，（宛在堂祀明林子羽、王孟敬、郑少谷、高宗吕、傅木虚、叶文忠、曹节愍、徐幔亭、兴公、谢在杭十子，乾隆初黄莘田所立也。堂久圮。道光四年，剀君重建之，益以谢双湖、陈叔度、赵十五及莘田，凡十四人，皆取其踪迹习於湖者。然文忠相业光显，不必与词人争一席也。）蒹葭一水自风烟。花亭草阁多零落，把琼斜阳独愀然。”二诗稍有故事。前首写湖上景物极肖，如秋水不过盈尺，野花不过几枝，菱舟村女，沈罾钓翁，稻畦中颇多白鹭，可以点缀诗篇者，如是而已。次首自注谓叶台山不必与词人争一席，余不谓然。事业自是一事，文章又自一事，不相掩也。陈叔度（鸿）传作，止“一山在水次，终日有泉声”十字，便占一席。台山颇能诗，即如“桑柘几家”一联极肖湖景，何妨亦分一席。故此次重修此堂，增祀十数人，除欧斋、枚如、霭仁、木庵为四人门生故旧所推举外，其茂之、瓯香、石幢、荔乡、檀河、甸男、恭甫、少穆、退庵、损轩、暾谷，皆余与强庵所定议。亦有谓少穆先生已附祀李忠定祠，无需及此者。余以为古来诗人，如欧阳文忠、苏文忠，何尝以事业掩其文章哉！湖中旧只有一画船，属宛在堂，记船上有一版联云：“新涨拍桥摇橹过，杂花生树倚看。”系少穆先生写作，湖景宛然在目。十一人中，惟退庵（梁苣瞵先生章钜）后未入祀。
一一、左海集中与退庵倡和诗最多。间有本事可传者，如《题苣林藩伯灯窗梧竹图》，题下有注云：“嘉庆丙子，苏斋与苣林、兰卿论诗，落句有‘多少窗灯梧竹响，欲凭旧雨为传神’之句。茴林、兰卿因先后绘此图。”诗云：“诗老门庭晚最亲，苏斋得士契无邻。妙龄李崤呼才子，高咏梁鸿迈古人。意味应从皮骨别，兴观直取性情真。疏帘梧竹窗灯夕，弹指流光一怆神。（苏督归道山，距绘图时已十七年。”）又《黄楼诗和梁莛林藩伯》云：“黄巷门庭忆德温，黄楼新构面梅轩。但教地踵兰成宅，何事名争谢傅墩？白社人开九老会，（公辞官适符白香山归洛之年，朋旧过从无虚月，亦与香山同。）绿杨春接两家园。（余宅与藩伯隔垣，前后亦有两小楼。）买邻百万因君重，付与云仍细讨论。”黄巷为唐黄璞故居，璞字德温。他如《梁ぇ林藩伯新葺沧浪亭，徵诗却寄》，首云：“姑苏有苏亭，得名七百载。峦壑更废兴，烟霞已色改。”又云：“小志续商丘，纪年在丁亥。东吴佳丽地，台榭纷磊磊。况邻舆骑场，传舍逼凡猥。熙熙城市间，畴暇歌欺乃。”又云：“勋业齐灵岩，岂惟此亭嵬？”《藤花吟馆诗，为梁苴林仪曹作》首云：“藤花有屋在帝乡，居者芝麓朱周黄。吾乡亦传米友后，以庵名集诗琅琅。（侯官许不弃有《紫藤花庵诗钞》）。风流犹为树爱惜，草木自与人辉光。百年胜韵已销歇，接迹乃见江田梁。（仪曹族系在长乐江田。”）又云：“晋安风雅今谁张？堂堂吟社招壶觞。坐中健者雁门萨，（檀河明府。游彤卣侍御）陈（秋坪同知）尊宿骖两襄。”又云：“看君尚登三堂集，东南崤外罗文章。（君顷缉闽中唐集为《东南崎外诗文钞》）。”可见两先生平日相与之善。闻后以《通志》及黄楼事，颇有违言。左海有《鳌峰载笔图》，题诗者甚众。张亨甫一作，於党牛怨李之处最奋诋诃，亦吾乡一小公案也。
一二、昔人有刻一印章，盖於所藏书上，其文曰：“卖与借人皆不孝。”噫！何所见之不达，而所言之不智也。左海《丁丑腊月婴疾垂危，小除枕上口占十首》之二云：“垂白高堂虑采薪，觅梨通子幼难嗔。龙锺检点平生事，未是人间可死人。”“不读楞严礼玉晨，缥缃充栋可安身。买来万本皆清俸，不许儿孙更借人。”此等诗似可不存。
一三、左海於朋辈中最善谢甸男，甚推萨檀河。左海学人之诗，檀河才气，可以弟畜左海也。其《赠檀河》一首云：“大雅扶轮久绝踪，干将神物有时逢。”又《寄朱小岑布衣》云：“闽川名士烦君访，窟指词坛复几人？江左才华存孝绰，（刘次北永标有《盥白斋稿》。）石渠高议见长宾。（林樾亭乔番、林畅原茂春。）雁门遗研耕畲富，（萨檀河王街，雁门学士之后，家藏遗研，作《祖研行》。）少谷余波濯淖新。（郑涵山振图有《观澜堂稿》。）谁信一时闲月旦，中原风雅望扶轮？”亦乡邦文献一二也。《题谢甸男诗后》云：“十载同攀杞梓枝，深丛傲兀见孤罢。身游冀雍荆梁惯，才压封胡遏末奇。六籍笙簧供鼓吹，九霄河汉沃肝脾。石渠高议经师盛，惟迟匡来与说诗。”断句如《戏赠甸男》云：“叔宝愁多似江水，玄晖梦远是青山。”《南归述怀呈谢甸男》云：“日边名士多於鲫，江上归心不为鲈。”《越中诸生数百人悉题余西湖讲舍校经图为别，赋谢》云：“如此江山天下少，古来吴樾霸图多。”先生为阮仪徵高弟子，文藻博丽，有六朝、三唐风格，与同年张惠言、吴鼐、鲍桂星、王引之齐名。仪徵巡抚浙江，延主讲杭州敷文书院，兼课诂经精舍生徒。典广东、河南试，二三场遗卷一二万，尽阅之。及见钱竹汀、段懋堂、王怀祖、程易畴诸先生，故学益精博。丁母忧后，终於家居，主鳌峰书院讲席。里党义举，若省会大成殿、明伦堂、贡院号舍、东西湖水利，莫不首其议，与诸同志成之。以漳浦黄石斋先生孤忠绝学，呈请从祀孔子庙，卒如所请。所著有《五经异义疏证》、《尚书大传定本》、《洪范五行传》、《左海经辨》、《欧阳夏侯经说考》、《鲁齐韩诗说考》、《礼记郑读考》、《两漠拾遣》、《左海文集》、《左海骈体文》、《绛跗草堂诗集》、《东越儒林文苑后传》、《遂初楼杂录》。仪徵选其《五经异义疏证》、《左海经辨》及《文集》中说经者入《皇清经解》。雅慕武夷山水、紫阳精舍，晚年自号隐屏山人，作《隐屏山人传》。疾时不谷食，却医药，惟日啜武夷岩茗，瞰柑柚少许。枕上作绝句云：“梦想仙峦二隐屏。问天应著少微星。人间无此溪山好，便欲乘云上幔亭。”词意惝倪，若有所会，（以上节摘阮元所撰《陈编修传》。）此诗今不在集中。
一四、西湖岳坟诗，旧传赵子昂、高则诚诸作最工，皆取其斟酌饱满也。若论饱满，则吾乡萨檀河（玉街）一律岂多让焉？诗云：“贺酒黄龙事竟空，凄凉一阕《满江红。》十年战伐归三字，五国羁魂泣两宫。水咽西陵虚夜月，枝生南向怨秋风。将军不受金牌诏，解甲丹墀死更忠。”又《登北固山》句云：“大儿古有孔文举，生子今无孙仲谋。”《与陈恭甫论诗》云：“元诗才过海壮，永嘉名德渡江贤。”《秦淮客舍对菊》云：“世无束晋陶徵士，客本南朝沈隐侯。”《七夕漫兴》云：“世路艰难宁一水，人生离合悟双星。”“人间大有新婚别，世上争如《长恨歌》。”《题琅琊王碑》云：“纥干山头雀冻死，君乃开门节度使。争如郑五领平章，坐使朱三作天子。”檀河自命霸才，此皆其意笔工整者。《登北固山》出句未切。“沈隐侯”句，比菊之瘦也。《高邮绝句》云：“明月扬州水调空，古祠搴木淡烟笼。藕花香处无人见，故送萧娘一笛风。”自注：“米碑无露筋神姓氏，徐文长《萧荷花词》诗谓即露筋娘娘。施愚山云：相传为萧郑二姓。”《乐游原吕氏妾葬处》云：“闽蜀相望何处家？返魂知作断肠花。六如我诵《金刚》偈，一种丰湖葬子霞。”“杜陵原畔乐游园，碧草烟绵认墓门。独立苍茫翻吊古，夕阳无限近黄昏。”《吴门夏日》云：“行春桥外风花尽，销夏湾头柳色摇。已是晚秋愁绝处，吴娘暮雨又潇潇。”
一五、建宁张亨甫先生（际亮），道光间诗名藉甚。读全集竟，录其《武夷宫望大王幔亭诸峰》一首云：“肃肃灵官古，萧萧老树存。谁知五岳外，自拥数峰尊。人采烟霞气，仙为水石魂。穹岩遗蜕在，聊与示曾孙。”名句在唐宋之间。又《宿天游道院》句云：“我舟诉曲流，兹峰渺云际。安知干仞颠，数折转幽邃？阴泉奏虚籁，空岩养寒气。风高夜多声，天暝石增势。中宵大星出，侧挂落平地。萧森万象动，空阔百灵至。”又《醉题一览亭》句云：“黄叶落涧中，响在白云裹。”乃不专仗笔气以为盛唐者。至《王郎曲》最为传作，余独爱其首四句云：“天下三分月，二分在扬州，一分乃在王郎之眉头，弯弯抱月含春愁。”王，扬州人也。
一六、识黄晦间三数年，未得其诗一录之。有《秋夜赠贞壮》云：“日日逢君潭水边，看花情态共茫然。宵寒尚待携持去，车过方知踯躅贤。老大怜渠庸自计，沈吟无意便成篇。得诗强为红颜解，此事他人恐不传。”《上巳日诸名辈集十刹海修楔，予以病未至，为诗寄谢》云：“佳辰已负独酬诗，坐辍斯游诅失期？湔祓未能胜久病，兴怀原不在同时。当春委结吾何往？揆日鸣弦事亦知。湖糯不违强十里，了无陈迹与留遗。”二诗意态均闲雅。
一七、余少而旅食四方，乡先辈之居里门者，多未奉手。欧斋林先生外，尚有枚如谢先生。谢先生治诗古文词数十年，穷老汲汲不少休。顾道咸以来，程春海、何子贞、曾涤生、郑子尹诸先生之为诗，欲取道元和、北宋，进规开天，以得其精神结构所在，不屑貌为盛唐以称雄。谢先生晚出，驰驱中原，笃守旧派，心仪闽十子及前后七子，未餍於后起之才俊。《赌棋山庄集》亦不甚流播於时。近余始假得毕观之，乃知先生之诗深於情，喜山水游，游必有诗，以出游岭南后为胜，入秦入赣而更胜，体格在张亨甫、林欧斋间。在先生著作中，居古文词、长短句之右。如《岭南杂诗》云：“江东烽火满危桥，（江东桥在漳州。）都转风流剩酒瓢。知守斋头芳草歇，奔波谁与念松寥？（知守斋，龙溪郑都转云麓吟诗处。都转素善张亨甫，亨甫游岭南，都转视之极厚。亨甫自号松寥山人。”）“三家最胜屈翁山，后起无如宋芷湾。更有桐华老词客（吴石华），心香焚鹧鸪斑。”“孟涂慷慨赋高轩，却有尚书听直言。一瞬南园三十载，海滨消长几潮痕。（盂涂游岭南，上书於广督蒋攸钴言利弊，蒋喜，厚赠之。”）“粤秀芝兰费校量，图经百卷认丹黄。张侯惕庵去后陈侯（恭甫）出，绛帐巍巍学海堂。”惕庵任香山、鹤山，有德政，能造士；《广志》曾经恭甫参定。二君皆闽人。四诗小有故事，次首论诗亦当。惟惕庵、恭甫未主学海堂讲席。“绛帐”句似未合。游秦晋时，有《偶念吴天章傅青主遗事感作》云：“诗髓谁探第一筹？崔祁相遇亦低头。桃花依旧河鱼上，目断仑九派流。（王渔洋当谓‘吾门人极多，然得髓者天章也’。‘门前九派黄河水，万点桃花尺半鱼’，天章句，渔洋极欣贪。”）“卖药温书自往还，忽逢顾怪一开颜。汀茫未起先生倦，门外何人是傅山。（亭林狷介绝俗，人目为顾怪。至阳曲，多寓傅青主街生堂粱室中。一日晚起，青主叩门曰：汀茫已久，先生尚未起耶？亭林不解，青土笑曰：先生讲古音，不知古音‘天’音‘汀’、‘明’音‘茫’耶？”）案黄河并无九派，第一首诗注引误。天章诗乃“门前九曲仑水，千点桃花尺半鱼”。见《莲洋集》及《渔洋诗话》。“崔祁”，谓崔华，号崔黄叶；祁文友，号祁鱼虾。一渔洋门人，一渔洋同年也。《静志居诗话》：“宁人早年入复社，与同邑归庄齐名，两人皆耿介不混俗，乡人有‘归奇顾怪’之目。”往者叶损轩作诗喜用本朝人事，有《夜宿潘庄》云：“残月来窥斗帐明，橘林尚有桔槔声。喂牛饲豕寻常事，不待汀茫睡不成。”
一八、枚如《过灞桥》云：“坏园无主野花开，马足飞蓬转怒埃。忽忆乌衣堂上客，欲将开府换池台。（灞桥县丞署，在水中央，环以垂杨万缕。吾乡土文勤公过其地，笑曰：官若可求，吾愿以巡抚换分县也。”）文勤名庆云。《赠王华州舜臣（赞襄）》云：“太华分支处，横琴对翠微。簿书留道气，山水悟禅机。城有新茅屋，官如大布衣。前身或摩诘，笋蕨共忘饥。”《登岳》云：“华岳如高人，壁立谢俗恋。其外削而文，其中隘以辨。万石叠天骨，石石元气链。旁绝草木扶，下视风云贱。金帝总西成，玄宰待殷荐。倘非真积心，何由万物奠？联峰入地肺，崛起各生面。依傍固不须，秋实吁可羡。”二诗甚称题，“辨”、“贱”、“面”三韵尤隽。《由阎王碥苍龙岭入金锁关》云：“阎罗力量薄，劈石未成路。怪龙爱人骑，张鳞出烟雾。削脊起天半，诸崖绝回互。杌柏踏虹桥，寸跬不容误。平生少机心，当得山灵护。趋险魑魅逃，助顺蛟螭悟。一慎息百忧，凌虚作细步。天关忽撤锁，虎豹不我怒。万松奏清籁，贶客先《韶》，试问玉井莲，花开当几度？金仙若有言，相逢惜迟暮。”《由东峰至落雁峰》云：“忽逐飞雁同高举，眼底何曾有险阻？诸峰俯首一峰尊，清渭浊河渺何许？金银宫殿接上方，空中偶坠仙人语。不知前身果何属？笑折莲花问玉女。洗头盆小天池枯，但见危梁窜苍鼠。礼官威仪有盛衰，神灵真气无消沮。小草都因雨露奇，野人辄觉须眉古。吁嗟我本谢家孙，到处当为青山主。如何作诗不惊人？欲追李白寻初祖。”《玉女宫》云：“元君玉女皆帝孙，玄牝交为天地根。东生西成阳归阴，坤厚载物神功尊。岱宗未登登华岳，溪毛我欲羞兰荪。首阳对面若逃避，大河一气相吐吞。遥拱金精为左辅，秀色悦眼烟霞温。明星当户照镜，绿鬟盥手莲花盆。鞭龙驾凤朝玉阙，石马夜叫群灵奔。妇人主财古有语，醴泉肯使恩膏屯。村姑闺彦俱诵德，越险跪拜勤朝昏。下看湘妃折斑竹，上引西母开金。云裳雾考隐环佩，碧霞或亦停瑶轩。时时二女接颜色，峰头晓挂扶桑暾。”句如《金天宫》云：“老松森杀气，一殿压诸山。”《翠云观夜宿》云：“星光坠衣袂，化作秋月白。”《别岳》云：“生机十之三，死机十之七。翁山登华记，苦语出险笔。”（〔校〕《赠王华州舜臣》下原别为一则，今据文意与上则合为一则。）
一九、龚霭仁布政（易固）天资敏捷，白官文书以至词赋，皆下笔立就，不甚思索。诗才雅近随园，间出入於瓯北，身世亦兼似两人。弱冠入词林，散馆出宰滇南。四十余岁，罢官归里，腰缠百万，广筑园林，徜徉终老，此其似袁者也。但寿仅六十余，不及袁，而富远过之。中间由县令出为军谘，从僧王及丁稚黄、阎丹初诸公，历官各省，而郡守，而监司，而方伯，此其似赵者也。其《自题辛稼轩传后诗序》云：“八月十三夜，与叶临恭坐蠡测轩中，偶商出处，予以六壬卜之，得连茹课，相视而笑。预臾净名子降，忽赠予诗曰：‘今宵与子话前生，万里功名积累成。毕竟英雄与才子，不知谁是党怀英。’予笑曰：‘吾岂怀英乎？’曰：‘非也。公乃稼轩。稼轩一转为方密之，再转为公。’予戏曰：‘三百年乃一出世，何不同耶？’曰：‘公试取稼轩本传观之。怀英亦在世，公见之乎？’子愕不解。以坎离间卦事，意属临恭，询之，曰：‘别有在也。’子又疑是杨子恂，惜已逝。曰：‘公不忆以十万钱赠刘改之事乎？子恂即改之也。’予益愕，谓前后何相若，岂人生因果皆有定乎？抑人之生皆有根源乎？曰：‘显晦虽殊，性情则一。’再问不答。予与临恭检《稼轩传》读之，则起家军谘，由山左而返江南，皆与余同。因题四律，而怀英则不可识矣。”自来文人结习，喜谈前身，以自夸异也。布政园林，城中有四处：城北日环碧轩，其所自居，以水胜，以荔支胜：城东南日芙蓉别岛，日武陵园，以水石胜；城南曰双骖园，以山与荔支胜。占乌石山西南一角，有乌石山房、袖海楼、餐霞仙馆、啖荔坪、蕉径、注契洞、净名庵、南社诗宠诸胜，背仰邻霄台，肩倚积翠寺，南俯双江，东瞻石鼓，西望雪、洪塘，以近瞩怡山、小西湖。木庵伯兄奉母借居数年，文酒醉裙之乐，无旬日无之。后伯兄又借住武陵园者数年。君有《八月十六夜与仿玉坐袖海楼》云：“四面青山坐困人，一楼明月足容身。两人对酒蔬盘瘠，五夜谈诗蜡炬亲，槛外长松时拂帽，阶前小草亦成茵。净名寥寂临恭去，不负中秋自主宾。”袖海楼西偏，长松数十，楼摩其顶，其尤长者倚栏时松梢成拂帽也。君与伯兄至契，唱和之多，虽元白、皮陆不能过。深谈常至夜分，此诗皆实录也。《园居秋日杂诗》三十首，笔极挥洒，云：“流水无人花自开，仙山缥渺梦楼台。黑甜呵欠徐徐醒，落尽梧桐瘦尽梅。”“西风昨夜报霜华，半亩疏篱枕菊斜。秋蝶浑如人意嫩，但寻香草不寻花。”“野秋云打稻天，数家鸡犬夕阳边。老农老圃吾将倦，饭熟黄粱不肯眠。”“牧童驱犊过前溪，我忆当时锦障泥。牛背马蹄都一梦，前山那复问高低。”“薄凉天意好温存，梧叶西边日半昏。我自看山人看竹，绿阴满地不关门。”’青山偃蹇入城来，抗手相迎尽日陪。我是主人卿是客，分明都向画图开。”“五岳归来好读书，生成懒癖不能除。三冬文史将何用？臣朔荒唐莫管渠。”“白日乘云便上天，妻孥鸡犬亦牵连。排空驭气仍惊险，子勿多言我欲眠。”“海外虬髯似有人，模糊旧事落前尘。药师自谒杨公后，不尽低徊惜此身。”“昨非今是莫分明，东指蓬莱海水生。可惜麻姑长鸟爪，替吾搔背不能醒。”“散尽黄金结客多，门前今日可张罗。闲忙多属他人事，鸟自高飞奈尔何？”“一谙投机解宝刀，少年意气悔吾曹。酒香花气沙场血，半在诗襟半战袍。”“鸿雁声中岁月秋，故山猿鸟替人愁。建溪十八滩头水，终日喧腾到福州。”“薄泛扁舟入五湖，一天风雪返三吴。霜清月落丹枫冷，哑哑归来白项乌。”“解难排纷鲁仲连，功成受赏亦徒然。从今买个青山住，画债诗逋不论钱。”“蚊蚋撩人拨不开，芭蕉分影上头来。西风冷后群嚣静，细雨和烟湿绿苔。”“扪虱当时气未平，登坛亦自爱谈兵。近来戒射南山虎，醉尉相逢不问名。”“在山泉水在山云，静到无心百不合。布韈青鞋吾已惯，不知冠盖有纷纭。”“孔雀离披送入笼，仰看百鸟在高空。扮榆霄汉虽千里，喙息同居天壤中。”“青虫食叶吐秋丝，作茧辛勤只自知。忽梦罗浮成五色，是周是蝶尚迷离。”“松涛竹籁两无声，鹿豕同群两不惊。雀且休矜觜爪，林中鹳鹄解呼名。”“秋欲天晴春欲阴，阑干转折护花深。汉阜解佩浑多事，风露中庭对素心。”“百首新诗百树梅，台边亭外纵横栽。呼龙我忆耕瑶草，曾向蓬莱顶上来。”“罗襦红透雪肌肤，六月蝉鸣万斛珠。我是江南已归客，荔支识得主人无？”“蚶羹蝎饭本寻常，等是莼鲈梦一场。腹不负人人负腹，烹鲜咬菜费商量。”“结构园林末是闲，安排笔砚对溪山。此心已被云留住，一缕灵机自往还。”“王渔洋与宋西陂，年少朱颜感鬓丝。乞得闲身吾未老，名山胜处尽题诗。”“信口吟成信手抛，纷纷笔墨落墙坳。应刘凋谢卢杨散，南社晨星感旧交。”诸诗多追忆前尘语。时君初归，双黪甫落成，曾见墨渖淋漓，新题楼下粉壁上。君诗向不苦吟，末章首句自道，盖定评矣。南社者，君与林锡三（天龄）学使、郭谷斋（式昌）按察、杨豫庭（叔怿）观察、陈子驹（过祺）明经，五人皆以庚寅生，曾同刻“惟庚寅吾以降”一印，可以公用。结社联吟，时有“南社五虎”之称。园成时，林、杨、陈三君已逝，君因建诗宠，故有“晨星”之感云。
二○、蔼老长於集句为楹联。《乌石山房》云：“平生最爱说东坡，日啖荔支三百颗。天下几人学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袖海楼》云：“钓竿欲拂珊瑚树，海燕双栖玳瑁梁。”《餐霞仙馆》云：“欲上青天揽明月，闲与仙人扫落花。”皆稚切者。《藏书楼》出句云：“读书如女工，一月能得册五日。”其对句忘之，似对不过。有《购海宁陈氏藏书三干余种》二首云：“舍此他无术可嬉，贫儿骤富便成痴。搬姜无用将怜鼠，还酒从今不借鸱。高阁料应终日束，名山已悔十年迟。封侯食肉寻常事，得作书痴亦大奇。”又《闲门》前四句云：“四山倒影漾空明，拔地楼台却在城。人向乱书堆裹瘦，园从名画稿中成。”亦极似简斋者。
二一、建滩之险，曾南丰记曾言之。君有《建溪滩摇》云：“水大怕南蛇，小水十白秤钩。三日菩萨水，平安到福州。纸船铁梢公，一滩一回头，归人欢喜行人愁。”数语颇简括。南蛇、秤钩皆滩名，延平以下最险者。最大水名菩萨。“纸船”句，谓船易破而篙师工夫好也。
二二、子驹能画，工填词，与木庵先兄至相得，无三日不过从。所作零落殆尽，无全首流传者。只纪幼时见其书扇头词三句云：“往日青堤白练裙，谁料今生，草草送君？”畏庐记其题画二句云。“九月凉风灞陵道，蹇驴西上水东流。”子驹与徐云汀一鹗孝廉、谢枚如（章挺）中书、李星村（应庚）太学诸人结社填词。云汀有诗一卷，其郭鹿泉所刻，木庵先兄有序。今亦不传。只记其诗钟一联云：“老树独苍如鬓影，春江油碧是愁痕。”系限“独”、“油”二字，嵌在第三字者。星村一宇琴奇，有《琴寄老人诗剩》一册。惟从畏庐记其一律云：“原头宿草不重肥，我亦人间万事非。有墓清明来一恸，无家魂魄汝何依？零星挂纸冥资薄，仓卒焚香野祭微。岁岁萧郎代添土，可怜故鬼尚啼饥。”此上其所眷妓冢之作，可谓字字酸辛。琴寄少有惊才，能为骈体文，喜狭邪游。有兄作令皖江，资给颇丰，尽付醉裙之用，遂以杜牧之、柳耆卿自命。颓唐穷老，无家奇食於友朋以终，亦可悲矣。
●卷二二
一、林少穆先生则徐有《云左山房诗钞》，使事稳切，对仗工整。有《和冯云伯登府志局即事原韵》之二云：“风物蛮乡也足夸，枫亭丹荔幔亭茶。新潮拍岸添瓜蔓，（端午前后，积雨经旬，敝居门前，河水漫溢。）小艇穿桥宿藕花。（予近浚小西湖，作大小二舟，小者可入城桥。）愧比逋仙亭畔鹤，枉谈庄叟井中蛙。琴尊待践湖西约，一棹临流刺浅沙。”又《舟过吴门与芷林话旧，出倪云林湖山书屋画卷索题，即和卷中云林原韵》之二云：“小西湖上采菱船，千里芙蓉浅水边。倘忆白鸥与偕隐，苍烟古木也依然。（去岁在小西湖，作伫月、绿筠两舫。今春荷亭遍种红藕，惜花时不获与诸君同游也。”）附云林原诗云：“湖水清空好放船，青山依约白鸥边。忽思周处祠前路，古木苍烟正渺然。”林公两诗，皆吾乡小西湖掌故也。《题杨雪荣庆琛金陵策蹇图》之二云：“昨宵尊酒话扮榆，不改乡音改鬓须。试指三山证离合，五君应共入新图。（君与兰卿、竹圃、荫士共饮节署，作家乡语。闽称‘三山’，全陵亦谓‘三山’。去年芷林作《三山离合图》，绘余及兰卿。今此会五人，拟亦图之，以志良遏云。”）《次邓子期尔颐坡公生日原韵时有他感》云：“阳羡求田慕颖箕，一场春梦乍醒时。无端白鹤新居睡，又触乌台旧案诗。（公在惠州成白鹤新居，有纵笔诗：‘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执政闻而怒之，再谪儋耳。）磨蝎命宫嗟党籍，蛰龙泉路引灵旗。微生鉴此惟修拙，为惩羹著意吹。”此公遣戌伊犁时所作，故末句云然。《塞外杂咏》云：“雄关楼堞倚云开，驻马边墙首重回。风雨满城人出塞，黄花真笑逐臣来（太白句。”）“路出邮亭驿铎呜，健儿三五道旁迎。谁知不是高轩过，阮籍如今亦步兵。”“携将两个阿孩儿，走马穿林似衮师。不及青莲夜郎去，拙妻龙剑许相随。”“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径丈圆轮引轴长，车如高屋太昂藏。晚晴风定搴帷坐，似倚楼头看夕阳。”句如《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秋夜不寐起而独酌》云：“肝肠赖尔出芒角，俯仰笑人随桔槔。”《河内吊玉溪生》云：“郎君东阁骄行马，后辈西昆学祭鱼。”《题朱笥河先生谷梨精舍诗翰》云：“游到玉华曾作记，聚来石┺自成亭。”《马嵬坡》云：“抛得蛾眉安将士，人间从此重生男。”公少工骈俪，饶有才华，有《仁亲以为宝》时艺，篇中警句云：“表里山河，天下有失而复得之国；墓门拱木，自古无死而复生之亲。”一时诵之。
二、公曾典试滇中，《镇远道中》云：“两山夹溪溪水恶，一径秋烟凿山脚。行人在山影在溪，此身未坠胆已落。”《下坡》云：“俯睨忽无地，致身何太高？”《安平》云：“豁开原野少崔巍，暂脱重山若脱围。历险始知平地好，骤寒翻讶早秋非。”《即目》云：“不知身与诸天接，但觉云从下界生。飞瀑正拖千嶂雨，斜阳先放一峰晴。”《渔梁江》云：“很石多于滩下水，乱山围就瓮中天。”旧与赞虞游西山，遇陡峻处，余辄下舆步行。赞虞笑云：“黔中山行，险者百倍于此。”今读公诗，如见其一二。又记易函楼年丈（佩绅）有《度吴章岭》云：“眼看日午湖中影，身在湖西天上峰。”与“行人在山影在溪”句用意极相似。
三、林欧斋布政有《黄鹄山人诗》十八卷，前数卷尚与萨檀河（玉衡）、张亨甫（际亮）相近，后数卷则学西江，誉之者以为山谷复生，毁之者亦复过当。集中《游华山》一卷最佳。《历百丈崖出犁沟》云：“化身为醯鸡，俯仰天在瓮。何人试斧斤，良此斗弄？岌立黑海影，飞插青冥动。不知势安极，但觉根连踵。询知老君沟，犹隔媪神洞。巨ニ仰高悬，单椒疑久壅。雷擘百丈焦，云死千年冻。仄日避幽阴，袅烟出罅缝。幽蛇脱节，蓼乌鼠凿空。外垂足二分，上挽臂百痛。气息微再续，目力黜无用。危崖忽掩合，长绳急掣送。翻矜济胜具，能免涉险恫。秋声飒过桥，虫鸟气始纵。远见神禹州，图成河洛贡。清渭带萦迥，中条趾错综。暂憩乱松间，坐受怪石供。前峰益傲兀，修绠遥提控。发新耜，层层积寒淞。霜棱起嶙峋，山骨出磨磐。昔贤炼泥丸，绝境引仙。凡躯未离垢，灵迹辄众。阊阖望不扃，风霆日相哄。往追谢公豪，耻作阮生恸。先登贾余勇，后劲继随从。回溯所历艰，颠倒警夜萝。”《北峰晓起，由阎王碥度苍龙岭，至金锁关》云：“残月随冥茫，晓色破窗幌。门前一匹练，合沓云来往。风掀鳞鬣张，宛见空上。鬼力欲夹持，仙气纷飘荡。阎罗亦让路，巨灵遥抚掌。婉蜒掉其尾，呼吸Г有颡。旁氵亭巨渎形，曼引秋霆响。安知舜禹前，不受神奸罔？巡狩从夔龙，木石潜罔两。委蛇俨绅带，扶翼余栏晃。众峦忽收束，崇墉豁幽敞。剥肤藓病斑，奋爪松搔痒。当关极累，避寇昔抢攘。惨澹叩帝阍，拥护排天仗。声化阻舞干，性命寄伏莽。坦夷愿始今，颠危倏成曩。自攀铁锁来，福地何萧爽。洗头盆东倾，就以拄吾杖。”《由中污往东峰》云：“溪流分两派，稍折玉井东。常挟雷雨势，白日洒悲风。转自细辛坪，不见瀑悬空。犹环星宿海，绚烂翻青红。高揭北斗柄，元气斟鸿。种成十丈莲，花叶插龙蓰。飞行蹑其罅，却出崎危中。遥知朝阳观，尚隔镇岳官。长林窈以密，侧嶂孤且雄。架天作长桥，飞来五彩虹。欹绝磴历，叫条幽栖通。远见万绿净，石瘦松愈丰。昼寒蓄流水，夜碧凝清钟。秋色忄詹来赴，真赏嗟安穷。”《登南峰》云：“三峰皆磊，揖让东西升。南峰独正色，懔懔肃无朋。尘氛扫鬼井，杀气森圭棱。盘太古松，其健摩秋鹰。抉摘落明星，灵窟帝所凭。绛宫昔觞宴，诸峰列豆登。玉女献莲花，笑以仙掌承。巨灵遥敛手，苔发披。幽礻必人不到，秀霁天常澄。投书拒韩愈，拄杖笑杜陵。独放谪仙狂，酌酒天池能。犹恨乏佳句，搔首辄抚膺。我来携谢，青云梯共登。双丸弄日月，乌兔挟飞升。长空度雁影，万里风霜凝。揉碎河与渭，蛟龙寒可罾。胜游复我辈，往迹谁代兴？持以叩帝座，咫尺闻天应。”吾乡前辈诗，工者多斟酌饱满，若“瓮”韵、“综”韵、“风”韵、“朋”韵、“罾”韵，端是健句，“升”韵、“能”韵，则学山谷押韵者。
四、枚如先生绝句可采者，如《刘十一筠川（永松）新构馆舍，曰得过草堂，索诗作此》云：“踪迹频年感逝波，眼前兴废竟如何？秋风吹梦藤花下，一曲池栏夜月多。（筠川前于蔚庐治池栏，邀同辈落之，{艹巳}川诗所谓‘一栏兴废关何事？怜取临风共倚人’。今{艹巳}川去，而池栏亦毁矣。”）“移花补竹见精神，小筑三间拥百城。却忆台江李公子，他生辛苦乞聪明。（筠川置书极多，欲以台江李星村‘此世真堪为性命，他生能否得聪明’句为楹帖。”）《一自》云：“一自欧阳（詹）起海滨，春云秋日若为妍。晋江（王慎思）彩笔销沈后，不见梅崖（朱仕绣）又百年。”“海内谈诗小草斋，曹徐里社自分题。东来蹋月支提下，尚有崔郎共马蹄。（先方伯在杭先生到宁德，与崔西叟刺史称莫逆，同游太姥、霍童。”）四诗均有清气。{艹巳}川及在杭先生皆宛在堂中人也。又有《柳花》句云：“十日东风五日雨，二分流水一分尘。”甚见雅切。《黄岩观瀑》云；“匡庐瀑布天下奇，界破青山非恶诗。”吾亦云然，但“一条”二字实粗耳。《自天游岩至玉柱峰》云：“兹山孕灵秀，纯乎以骨胜。一岩一文章，一石一天性。卓越令人惊，清净使我敬。其气各自奇，其势若相竞。有时孤峰转，恍疑两岸迸。”写九曲山势甚肖。
五、福建诗人名不甚著、集不甚显者，明则张襄愍（经），有《半洲诗集》；陈季立（第），有《五岳游草》、《毛诗古音考》、《屈宋古音义》等书，近人合刻为《一斋全集》；陈叔度（鸿），受知于曹能始，居石仓园淼阁；孙学稼（君实），有《兰雪轩集》，散失未及刊，徵士陈惕园（庚焕）为之录，有《圣湖孙先生亡诗拾遗记》，详《惕园初稿》；翁未青（白），有《梅庄遗草》；丁德峰（之贤）、朱为章（国汉），何梅合刊为《绥安二布衣诗》；陈昂有《白云集》，皆近体，林古度为之刊定，详（池北偶谈）。清则张远，有《无闷堂集》；许天玉（必），有《铁堂诗钞》；林子牛（梦斗），有《雪诗钞》；严太乙（仙藜），有《野航诗钞》，叶观国《绿筠书屋诗钞》有《榕城杂咏百首》，孟超然《瓶{艹}居士诗钞》有《福州竹枝辞十八首》，述福州风土颇详；林香海（澍蕃），有《南陔集》；张亨甫有《娄光堂》等集；何金门（长韶），有《敝帚斋集》；张怡亭（绅），有《怡亭诗集》、《闽中合集》；若何梅《绥安存雅》、郑王臣《莆风清籁集》、祝昌泰《浦城遗书》所刊翁梅庄、杨仲弘等集，王遐春《唐人合集》所刊林邵州、韩冬郎等集，莫友棠《屏麓诗话》、王道徵《避暑》、《销寒》等录，皆留心风雅者。以上出谢枚如《论诗绝句》自注。
六、吾闽学署中有三百三十有三士亭，是一绝好诗题，惜未闻有传作。惟祁文端有《题图》一律云：“开径知三益，为山自一拳。我来寻石友，仍值补松年。岁月云烟过，风流书画传。延平剑终合，肯逐郁林船。”《<谷曼><谷九>亭集自跋》云：“康熙甲申，沈心斋先生涵，视学闽中，于其署作亭，植松竹梅，颜曰友清轩。乾隆庚子，朱竹君先生（筠）复构补松精舍，多士人致一石，镌名其上，颜曰三百三十有三士亭，并为之记。山左有门，别有蕉林，径通东北隅，构亭曰不炎之亭，名其林曰叶林。嘉庆丙子，汪雨园先生（润之），属太仓王子若茂才（应绶）作图，存署中。道光初年失去，庚子徐松龛（继畲）偶得之，归于吴崧甫学使（钟骏）。暑热假观，题句，并记其颠末如此。”辛亥改革后，学署为陆军测绘局，近又由刘景屏运使购作存古学校。椎揭旧碑寄示，则嘉庆九年，析津邵自昌视学时，重刊竹君先生旧记，并记缘起，略云：“向闻福建学署，有三百三十有三士亭。余来此，则额为补石亭。及问学使钱云岩学士，乃知前亭为风败，学士新之，求原额谓已毁，又以增补山石，遂改题。然旧额不睹，良为怅然。越数日偶检丛积，忽焉遇之，整之为还故处。竹君先生有记，勒巨石上。石理粗，剥落不可读，同游秀水郑君师愈曾录其文云：‘余奉命来福建，科试福、延平、汀、邵武、建宁五府士既毕，旋福州试院，实当庚子之夏。余北人，不胜此间之暑也。暇日于其西偏隙处构小亭。诸生闻之争来，人致一石，刻名其上，凡九府二州五十八县及于海外咸具，刻名者至三百余人。因名其山上之亭曰三百三十有三士亭。面亭浚池，清泉氵翁然而出，因名其泉曰养亨泉。《易》曰：山下出泉。言泉之蒙者，必养而后亨也。山之左有门，别为蕉林，林可高五丈余，百年物矣。余辟其口而得径，通东北隅，亦构小亭，可逃此间之暑，因名其亭曰不炎之亭，而名其林曰叶林。昔唐韩先生除鳄氵鸡之潭，而潮人知学；柳先生作永州《小石城山》诸记，而南人得所指授，为文章有法度。余视此窃内愧焉，而有托于此者，抑以志吾南来与诸生相遭之迹，如是而已。亭既成，当去此，而代余者为余弟石君，亭之石有主者矣。诸生脱不忘余，识余言而勉劝为学，以学此山也。乾隆四十有五年，岁次庚子，冬十月十日，大兴朱筠记。’冬窗无事，赋长句二十韵寄题云：‘少人多石传楚南，山如碧玉攒为。谁知东越富石友，卓立三百三十三。想经女娲手所链，周天度数原相参。只除如来卅二相，悉落下界来同宠。若令对影成三人，一一如彼月印潭。千山（山名）峰与千人石，坐此多士差能堪。若令读经分刚日，《尚书》廿八篇先探。《毛诗》三百篇有五，人手一篇毋多谈。三千二百四十卷，全部正史虽渊涵。若令柔日更分读，十卷而俭人开函。荔支各啖三百颗，珍珠十万倾筠篮。奉橘若只三百枚，向隅多恐食不甘。竹君傥有竹千亩，人分三亩天蔚蓝。石君傥有万石亭，三十取一排层甚。吾乡水石略可数，奇礓郁林<谷牙>且<谷含>。吟台光禄已官廨，芙蓉别岛犹双骖。颇闻此亭落人手，巧偷豪夺纷负担。未知散失剩几许，愿君爱护防耽耽。’”此作专求刻画数目，虽蒙算博士之诮，所不恤矣。
七、前人诗文集已有刊本者，若其本出于自定，则集外之作皆其所不欲存，后人即不必更为掇拾，掇拾之转失其自行割弃之意。若其集本非自定，则有所掇拾，未必其非遗珠也。《圭诗录》一册，非吴子亻先生所自定，丁威起（震）拾其集外之作数十首，中数首有谢麟伯（维藩）评语。余索而观之，似皆不及已刊者之善。其《次韵马八》、《夜雨喜晴》、《雨后》三诗，评云：“清刚雄厚，可谓尽杜陵之能事。”未见其允。《听雨不寐重有作》二首云：“羽书飞不到咸阳，积雨军门秋夜长。险极早闻防地震，（闻秦中淫雨日久必地震。）寇穷今始信天亡。一川水曲堪凭险，万灶烟寒待馈粮。刁斗无声铃柝静，自翻锦带拂干将。”“天时人事两无因，推挽徘徊客思新。云气蒸衣秋似夏，水光入帐夜疑晨。堇荼不改周原无，苜蓿空余汉苑春。欲唤烛龙衔火去，一从泾渭照流民。”评云：“情景逼真。”似尚不如《苦雨》第二首前四句，云：“不惜银河水，天心急洗兵。烟中秦树暗，树杪渭川明。”“寇穷”句、“一川”句、“天时”二句，均有语病也。《复雨》一首云：“膏腴渭北成荒远，飒爽秋中变噎阴。追忆往时乡国恨，几番淫雨阵云深。江城比屋岩墙覆，村社连宵戍鼓。此日王师无羽翼，恰教秦越镇关心。”评云：“‘秦越’字略嫌有意绾合，转不苍浑。”则道着诗中痛痒处矣。圭因改作二句云：“此日王师阻重险，凄凉百里待援心。”第七句已妥善，“凄凉”四字尚嫌重滞。
八、赵叔（之谦），会稽人，为潘伯寅尚书所推服。阅其《诗剩》一册，摘录警句云：“塔形危处涌，树态老中憨。”《画梅》云：“老干槎牙酒气魄，疏花圆满鹤精神。”“形”字滞相。
九、周彦升壬寅入都，有诗云：“澍雨经年不入城，黄沙无税满瑶京。莫贪良夜频相遇，更恐官司禁月明。”此诗殆托讽国家无物不税，恐月光无税，亦将被禁矣。然意稍晦。张广雅诗“寒烟去雁穷怀抱”，两用范希文词《苏幕遮》，云：“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前已略话之。然欧阳永叔所呼为“穷塞主”者，实指《渔家傲》词，其云“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云云，颇述边镇之苦也。又“危栏烟柳夕阳迟”，用辛幼安《摸鱼儿》词“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句，前皆未指出。
一○、汉阳黄小鲁兵备（嗣东），有《讠燕集崇府山楼，送张雨珊归长沙，陈伯严归南昌，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韵，分得见字，赋呈石遗》云：“衡庐各千仞，沧桑阅万变。人生醉非梦，道穷节乃见。维时岁乙巳，陆沈挽江甸。孤注倚寇老，粤楚妪歌遍。陟彼崇福山，觞咏接瑶燕。仰窥星可数，俯视江如练。乾坤一草庐，林亭若驿传。长啸餐落英，觥觥集群彦。武夷老经师，行厨罗珍馔。盍簪朋不速，投辖客争羡。睥睨数千载，咳唾十万卷。手无寸铁持，兴酣骋白战。孤唳辽天鹤，（谓李文石观察。）依人南楼燕。（谓陈士可博士。）蜀市无白头，（陈白完太守年最少。）匡山有真面。七子尽湘累，一经传楚[口彦]。兹会十三人，儒冠世所贱。闭门造轨辙，披襟杂狂狷。众芳岂不美？故人更恋恋。张侯孝友家，陈子湖海选。岳岳两人豪，琐琐在姻眷。加餐须努力，不朽名山饯。”崇福山在武昌城南隅，上有霭园，为小鲁别业，伯严、实甫至武昌，皆舍馆焉。实甫所以有《霭园诗事》之刻也。雨珊为张野秋尚书兄，小鲁姻亲。时以广雅督部争回粤汉铁路，诸君至鄂，商议承接兴办。是日群集霭园，为文字饮。余亦携酒馔宴诸君，遂合席焉。余诗所谓“送别登高沾白露，合尊促席借黄花。群公冠盖多三楚，行省车书各一家”者也。故小鲁此诗，俨以余为东道主人。然是集为送张陈二人还乡，首句从衡庐说起，可谓开门见山。“沧桑”、“陆沈”、“驿传”、“轨辙”，皆就铁路寓意，“练”、“长”、“彦”三韵最胜。文石，奉天人；士可，鄂人，方依陶斋抚部。“燕”韵雅切。
一一、余旧寓上斜街小秀野草堂，高林丛杂，夜色最佳，仁先绝爱之。有怀余绝句云：“佳节从来忆兄弟，中年恨事更相参。何生重倚斜街月，酒后论诗说木庵？”不曰何年何时何宵，而曰“何生”，沈痛极矣。余甚爱苏堪二绝句写夜色者，《二十夜待月》云：“峰明月未上，流碧满庭除。空山独吟人，百虫来和余。”“夜色不可画，画之以残月。幽人偶一见，复随清景没。”仁先残句尚有可摘。如《斋旧藏莫愁小像》云：“一湖春水干何事？九月砧声惊早寒。家世凄迷传故国，芳情零落付词坛。”《退省庵》云：“人生哀乐无穷事，一水何能遣此狂。”《感怀祖德》云：“长歌明发篇，浩叹京国年。”《冬怀》云：“病木发狂花，弹指生意了。”
一二、竹坡先生诗屡言西山花开之盛，如“枫叶宜夕阳，梨花宜明月”，又“依山寺古惟存塔，隔水村遥但见花”，又“涧远微闻水，山空但见花”，又“月下梨花开，花下酒人坐”，又“花气爰春山”、“花林月上影如烟”，读之使人神往。惜几次往游，皆在夏秋时。
一三、余识印伯且二十年，同客武昌者十年，而罕见其所为诗。《诗话》前编仅录其《修禊作》一首。近得其弟子程穆庵所印《塞向老人遗诗二十首》，有《答洛生七弟汴梁见怀十首，兼怀桂生豫生陈生并序》云：“洛生七弟书来，言辛亥岁秋后与桂生八弟会于汴梁。赋时见怀，以‘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为韵，依韵报之云：‘别难序遽更，书阻愁无那。江湖彻关塞，天地入兵火。一炬岂由人，百罹逝逢我。冥行安得涂？枝梧自右左。避兵古亦有，蹈地奚择可。蹙蹙侥仰间，临皋付危坐。’‘昔别记何许？庭叶初辞枝。袖中故人书，迟尔还山期。酌酒双玉龛，侑以闲山诗。念尔贤隐庄，水竹司娱嬉。（洛生卜葬叔父母于信阳山中，地名贤隐，颇饶水竹。）山中难久留，岁晚情凄其。一别成四愁，当前宁预知。’‘披襟同庶人，楚客夸雄风。秋飚动七泽，激荡兰台宫。锵锵金铁鸣，烧壁蒸天红。潭窟舞支祁，柱维触共工。楼船不可济，横锁江流中。鹄矶万雷霆，危堞支秋逢。萧萧闭环堵，霜叶围书丛。延喘旦复夕，饥冻余秃翁。’‘檐角扌耆夜霜，硝丸堕如雨。颇赖近社安，彻宵听更鼓。（武昌城中保安社比户醵钱鸠丁，每夕柝声绕舍不绝，枪炮声亦不绝，横飞迭落，幸未穿屋而下。闻柝则知近街中尚无警，又一夕苟免也。）十口合髦悼，（老母八十一岁，幼孙芝苗七岁。）食息且栋宇。脱衣易升斗，盐薪亦悉数。稍储旬日粮，余事委聋瞽。枵中残字在，扪腹馁自煮。’‘严城数讠谍，鱼雁无凭藉。百日断消息，沈沈井中夜。画江限衣带，南北备无罅。远念梁宋游，阻兵安税驾？孰谓舍弟来？相望仅一舍。信使梗连营，此情足哀诧。知状岁已迁，回省泪余泻。（桂生弟去年九月中从北军幕府来，曾驻萧家港者旬日。尔时江汉分堑，一纸莫传，但闻之道路，略知老兄在围城中，举家未出走耳。今春书来，乃具道之。’）‘闭塞知成冬，天道罔不复。江春度梅柳，渐喜通书牍。生存几亲旧，慰问逮幽独。颓龄人阅世，往迹岸为谷。诸弟审所在，观颖各寄躅。老去歌急难，看云泪相续。得报归陆浑，敢望守杜曲。何时会江陵，言就草堂宿。’‘同谷饥拾橡，哀歌怀弟妹。诗称吾家事，奔窜未忍废。躭吟亦何苦，漫与寄忧忾。他乡各异县，时运迭更代。宦学本无殖，漂荡复谁怼？稍觊争息，书册二赢载。略缀菰中笔，学种东坡菜。四海吾子由，白发晚相对。’‘庸敬以吾长，肩随联雁行。于今五兄弟，各瘦何人强？豫也来自申，同我奉高堂。（豫生九弟与余同有老母，顷来游武汉间）。陈也同兄居，（陈生十弟，从洛生居汴中。）桂也方北翔。（桂生在京师。）手附黄耳书，心知白眉良。玉山亦何有？璞稿余荒凉。聊从漉葛巾，劣许穿藜床。”浣花归无堂，阳羡居无田。岁岁篱下奇，矧兹燕幕悬。闻君说贤隐，丙舍依牛眠。山邻颇愿朴，水木尤静娟。旁舍种梗秫，可冀营数椽。曩爱何信阳，出手《明月篇》。有斐追初唐，秀夺徐李边。退居所结庐，想像带林泉。诛茅庾就宋，或者宿昔缘。对老不任耕，课读能勉[A11A]。宗文遣树栅，信行水联。庶吟下氵巽获，与子安余年。’”十首中多用少陵诗事，以情景同也。第七首未录。印伯奉九旬老母困围城中，年余方得拔出。视少陵之孤身逃匿长安大云寺，（本杜园粱氏说。）半岁遂奔行在者，危苦且过之矣。第六首“躅”韵，少陵有《远怀舍弟颖观》等诗也。“何时会江陵”句，用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事恰切。他如《辛亥嘉平得穆庵书，赋答并寄十发翁》句云：“长路尚迂花石戍，全家拟向翠微峰。”《奉答十发翁兼酬穆庵寄和之作》句云：“友于花鸟扶斑白，天性山林远鼎钟。”皆工于用事。
一四、戊戌余客武昌，始识宁乡程子大，词翰缤纷，楚艳之侈也。梁节庵乃语余：“君未识其长兄伯翰乎？根柢深醇，华实兼茂，惜其亡久矣。”后十有八年，乃得读伯翰之诗古文词，及子大所为行状。伯翰讳颂藩，号叶，同治癸酉科拔贡，朝考第一，以七品小京官分户部。其学始浸淫于晋、宋、齐、梁，其继泛滥乎经史，其归湛潜乎宋儒性理之言。迹其先后文章之涂轨，以至立身行己，入官之小用小效，与岭南朱九江（次琦）如出一辙。其文之最著者为《释用》、《释诲》、《知困轩记》、《再与张冶秋书》。诗多《选》体，如《旅夜读书有述寄诸弟》云：“少小苦失学，悠悠遂中年。经训昧率循，文辞蝉嫣。桃李非不妍，飘忽随风烟。松柏秉冬心，岁寒柯叶全。所以古达人，闻道甘忽焉。白日不我贷，浮薄送华颠。嗟余悔之晚，陈箧如扣。重以生事迫，忧虞日相煎。回思家塾中，青灯几榻联。此境我不再，群季无弃捐，长吟表衷曲，目断西南天。”此诗所谓志士多苦心矣。《梁编修鼎芬以言事去官，归广东，濒行赠》诗云：“入谷圣者叹，栖苴大雅忧。王霸共棉暧，乾坤遂沈浮。披腹叫阊阖，拂衣归林邱。富贵亦何有？风云不相求。亮哉岁寒节，一旬争千秋。乡国波涛深，贾胡腥膻稠。永言根柢洁，毋婴面口柔。重峦养玉气，清渊淬吴钩。再出昌华风，终穷归鲁叟。霜威飒京洛，长亭西日遒。世局多苍茫，大道无阻修。勉旃天地心，寄讯楚粤邮。”节庵酬诗云：“介节今无似，新诗我所兄。一官常隐市，余子各倾城。读罢惟长啸，愁来惯独行。胸中拄铁石，不敢负深盟。”又《题伯翰遗诗》云：“独夜荒江老屋居，此诗尚在此人无。定知涕泪无乾日，梦里相逢一慰予。”又《赠子大追忆伯翰》云：“二十年时绿鬓间，贤兄传状待修删。凤麟落世嗟无命，虎豹欺人竟在关。四印信为山谷友，万人难赎少游还。惭余视息堪泥滓，尚忆初逢《瘗鹤》山。”读诸诗，可以见二人相契之情矣。伯翰近体，亦偶作中、晚以后语，如云：“杜门轮有角，敲句月生棱。”《题画》云：“此手黄筌似，回身碧玉猜。”若《典衣》云：“典衣不忍别，袖墨十年痕。羁旅况相恤。冰霜定客魂。敢忘慈母线，不识富儿门。忽作大裘想，弥天万族温。”则学杜矣。
一五、往者李亦元每自誉其诗，命自举得意之作，诵一绝句云：“□□重逢又十年，云门风物尚依然。杨花瘦尽桃花落，开到酴醵更可怜。”自言其乡云门寺旁，郑氏有三女，皆有色。长者嫁一兵，次嫁贾人，先死，三者尤艳。感而题壁，属余必载之《诗话》。欧阳君重曰：“此尚不及为我题《吴楚两生图》者。”诗云：“京兆相逢侠少场，吴生落拓楚生狂。短衣匹马横门道，一试郊原春草长。”余曰：“吴生”句正好与“杨花”句作对，君重却占便宜了，楚生即君重也。亦元有《挽陈右铭抚部联句》，甚长，末二句云：“被放行吟，抗疏犹争鹦鹉梦；空山落日，吞声再拜杜鹃魂。”实则只此四语足矣。
一六、苏堪在日本有诗题曰《决壁施窗，豁然见海，名之曰无闷》。君重甚推其制题之善。余曰：“陈简斋诗亦有题曰《开壁置窗》，《命曰远轩》。”诗系五古一首，又叠韵二首。余有《萧闲堂》五言长律三百韵。苏堪告余，米襄阳集中亦有《萧闲堂诗》。二事皆偶然相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