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山诗话 - 第 4 页/共 7 页
要做天地间原来有底诗,莫作天地间原来无底诗。好诗是原来有底,下劣诗是原来无底。
唐诗未易作,如旅人诗云:“岭犭爰同旦暮,江柳共风烟。”送人诗云:“风涛看解缆,云海去愁人。”后人为之必费手脚,非此数字可了。
“庭槐风静绿阴多,睡起茶余日影过。自笑老来无复梦,闲看行蚁上南柯。”王山史《山志》载:兰溪方尔载家藏赵文敏墨迹。“早年京洛识前辈,晚景江湖无故人。难与儿童谈旧事,夜攀庭树数星辰。”谢叠山文引朱希真诗。
东坡赠南丰句云:“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鸥。”其子叔党赠韩远夫句云:“从来万夫杰,不产三家村。”用意相近。
或问少陵咏老柏“黛色参天二千尺”不太夸乎?曰:相如《上林赋》“搀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仍,大连抱”,千仍,七百丈也。少陵老柏尚少五百丈,何夸之有。接巫峡,通雪山。雪山远矣,然《上林赋》之“左苍梧,右西极。”《甘泉赋》之“荫西海与幽都”,亦其类也。少陵熟精《选》理,语皆有本,然不免出格言之外,此世所以轻词章之士也。
方正学诗云:“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更无俦。今人未识昆仑派,却笑黄河是浊流。”金王若虚于退之文多所批驳,而云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正得其反。又曰:文至东坡无复遗恨。二公论文同而论诗不同。
瞿宗吉《归田诗话》:“洪武间,予参临安教职,宰县王谦,北方老儒也。岁终行乡饮酒礼,选诸生少俊者十八,习歌《鹿鸣》等篇,吹笙抚琴,以调其音节。至日,就讲堂设宴,席地而歌之。”“如会友则歌《伐木》,劳农则歌《南山》,号新居则歌《斯干》,送从役则歌《无衣》,待使役则歌《皇华》之类。一不用世俗伎乐,识者是之。”案文中子援琴而鼓《荡》之什,门人皆沾襟焉。此语车若水斥为妄言,以《三百篇》歌法不传也。据瞿氏所记,则歌诗直寻常事,何疑于文中子乎?《麓堂诗话》云:“比尝听人歌《关雎》、《鹿鸣》诸诗,不过以四字平引为长声,无甚高下缓急之节,意古之人不徒尔也。”愚谓《三百篇》之于歌曲,犹篑桴土鼓之于音乐也,必不如今乐之悦耳。麓堂所疑,未必然也。
《庄子》《山木》:“孔子左据槁木,右击槁枝,歌焱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心。”据此则古时之歌正不必若后世有一定之腔板。盖古乐不如今乐之悦耳,则歌法亦不若后世之密。必谓文中子不能歌《荡》之什,盖失之矣。
《四库书目定乐府》:“汉魏至唐,自朝庙乐章以外,大抵采诗入乐者多,倚声制词者少。其诗人拟作亦缘题取意者多,案谱填腔者少。故《竹枝词》、《杨柳枝》、《罗喷曲》之属,其倚声制词、案谱填腔者也。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谱为《阳关曲》,此采诗入乐者也。《蜀道难》即赋蜀道,《巫山高》即赋巫山,此缘题取意者也。当其入乐,与诗绝不相关,且有割取诗末四句,如李峤《汾阴行》;割取诗前四句,如高适《哭单父梁二少府》诗者。当其作诗,与乐亦绝不相关,甚有以古题衍为七言律诗,如胡曾之《关山月》者;又甚至每句衍为一首,如赵嘏之《昔昔盐》者。其间连篇大曲,入破多用五言绝句,而谓五言绝句为入破则不可;遣队多用七言绝句,而谓七言绝句为遣队则不可。”
《西河诗话》:“康熙二十年曾用台臣疏,命词臣改太常所奏乐章,时同馆皆谓字句间必先协律吕,方能入乐,遂各辍笔。”予独谓制词是制词,合乐是合乐。制词者词臣之事,合乐者太常之事,勿越俎也。同馆曰:有说乎?予曰:有。曾记唐李贺作《申胡子篱篥歌》,贺但作诗,原不晓入何调,及朔客吹之,然后曰入《善平弄》。刘禹锡造《竹枝词》只作诗,及入乐,然后曰其调中黄钟之羽。当其作诗,何尝逆计曰若字入若律、若句入若调哉?”
戴东原《书刘监切韵指南后》有云:“《夏书》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古之所谓五声宫、商、角、徵、羽,非以定文字音读也。凡一字则函五声,诵歌者欲大不腧宫,细不过羽,使如后之人胶于一字,缪配宫商,将作诗者此字用宫,彼字用商,合宫商矣,有不失其性情、违其志意者乎?惟宫商非字之定音,而字字可宫可商,以为高下之节,抑扬之序,故作者写其性情,而诵之者宛转高下以成歌乐。”
许宗彦《监止水斋集》《书词律后》曰:“作词谱者一词或列十数体,思之殊为未安。”“字句有长短,亦犹曲中衬字,或用或不用,与本调无关。至如上六下四之句,或为上四下六,在歌时曼声引逗,自非音节顿挫之处,原不必定以某字绝句。”又曰:“一词惟有一体,以其入歌惟有一调也。词之歌法虽不可考,而曲即词之支流,曲中字句间有参差,及其合歌要归一致,则词可知已。”
顾景星《白茅堂文》《汤次曾乐府和序》:夫十五《国风》多羁人思妇即事赠答之言,《小雅》士大夫以及宫寺直写怨诽之作,岂一一按宫商而后为之耶?太白不工撅捻,而《清平》一调遂叶《霓裳三奏》;子美未听宫商,而《赠花卿》一绝即入《水调歌头》;长吉诸作,云韶乐工尽合弦管,据贺本传,贺之为诗,多不先立题目,岂得先谱声邪?以是知辞生于情,声生于辞,初非以辞合声,而后谓之乐府也。
朱子言古乐府句中多有泛声,今人恐失此泛声,逐一添字以实之。
楼俨《四清声论》:唐初歌词犹是五七言断句或律诗,或裁截古诗中数句,必诗歌时然后加之虚声。至唐季则虚声填为实字,而为长短句矣。宋则又有添字、添声、摊破、促拍,而虚声之外又加虚声云云。
(以上载《名山五集》)
●卷三
《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浩荡”犹言没分晓也。《诗》:“荡荡上帝,下民之辟。”《小序》言:“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与《楚辞》“浩荡”意可通。张文潜独以尧之荡荡为说,以《小序》为非。且曰《板》《荡》不可以谓乱世。然本诗下句即“疾威上帝”,不可以尧为说矣。
《考盘》郑注:“弗谖者,弗忘君之恶。弗过者,弗过君之朝。弗告者,弗告君以善。”极为宋郑侠所非。康成添字太多,自非说经之体。然其意则与《菀柳》诗相近。《野有死麇》,贞女之诗也,其卒章则失言矣。以贞女遇强暴之徒,开口便辱,奈何好言之曰:无感我悦,无使庞吠乎?溧阳芮蒿子先生《题斋扉》云:“石隐与世疏,芙蓉襟带薜萝裾。无端投我徵君檄,总未酬他却聘书。”先生超矣。予每读叠山《上留忠斋书》,便为之短气。如云:“女真之待二帝亦惨矣。宋之臣子不敢置两宫于度外也。今年遣使祈请,明年遣使祈请”云云。案:祈请使汪黄为之也,又足道乎!又云:“王伦一市井严赖,狎邪小人耳。谓梓宫可还,太后可归。诸君子切齿怒骂,终则二事皆符。”案:此则叠山又有取于王偷矣。又述室燃听洪忠宣之说,密授秦桧以江南称藩国,纳岁币而息兵养民矣。案此则叠山且以称藩为幸矣。呜呼!天下无不亡之国,何至为积威所,失其本心,而假借王偷、秦桧乎?其《与参政魏容斋书》有谓“皇帝慈仁如天,不妄杀一忠臣义士。虽曰文天祥被奸民诬告丽枉死,后来冤状明白,奸民亦正典刑”。甚哉垒山之不知文山也!文山岂求生者哉?而以为枉死也!其识与王炎午异矣。因论蒿子诗至此,饶舌饶舌!
罗隐《帝幸蜀》诗“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地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明皇在禁中自称阿瞒,累见唐人小说,蛮、瞒同音。
“凿石养蜂休卖蜜,坐山秤药不争星。”贾岛诗也。大学问,大经济,不意于寒瘦诗人得之。
“中年早已伤哀乐,死日方能定是非”,亭林句也。亭林谓石斋为杖母者所愚,又有《赠陆贡士来复请序》,述其昔年代许舍人曦草疏攻郑曼事,诗云:“雒蜀交争党祸深,宵人何意附东林。然犀久荷先皇烛,射隼能忘侠士心。”噫!亭林尚考据,而于[B098]阳事不信蕺山、石斋,而信温体仁、许曦。体仁奸相,曦何等人乎?亦不善于考据矣。陆稼书《日记》述陆翼王语亭林杀仆事,几于不忍卒读。我以道听途说诬人,人亦以道听途说诬我,可不惧哉!雒蜀君子之争,东林与魏阉为敌,可谓拟人不于其伦。
朝鲜黄垓(云卿)殉国难于宣统二年,有《梅泉诗文集》。予选其诗一卷入吾书,文则未暇也。有《闻宋渊斋先生殉义》七律,其一云:“九阙沈沈昼晦冥,天衢忽曜少微星。冰霜久淬尚方剑,云木深笼止水亭。始见读书真种子,甯能求活小朝廷。朱门结局方希直,千古儒家有典刑。”朱门结局语极奇。吕晚村云:“雒闽渊源至靖难而中绝。”黄语似出晚村,晚村文集固有朝鲜本也。
明季义士溧阳芮长恤(《岩尹》),其《匏瓜录》、《通鉴纲目分注补遗》世多有之。去年得其诗名《卫衷剩稿》,见者希矣。其《吊史贞义女》云:“日夕依慈帏,所务在机杼。独出漂江滨,默默自延伫。饿死伍将军,何关史氏女。壶浆不值钱,可与可无与。回思悔且愧,甘心葬江渚。谨礼远嫌疑,舍生获古处。堪笑投金人,犹以利相许。”明季无锡诸生顾□子方《日出东南隅行》:“秦罗敷,胡为乎?桑中何不蔽尔明月珠,掩尔青丝笼。出门一率意,自与荡妇同。使君道路人,安知尔为柏与松。秦罗敷,尔莫颊!但当重尔足,裂尔缯。蚕子可弗育,桑中难独行。”二诗同义,真使石破天惊矣。子方,明末起义兵,为譬家所害。有《悟秋草堂集》。
“村边纵酒陶元亮,宅畔行吟屈大夫。不要温公入《通鉴》,自家留得几行书。”此我诗也。刘京叔《归潜志》谓魏徵辈文中子门人,《隋书》不为立传,自有深意。既拟师以圣人,列于传恐小之。欲援《孔子世家》例,则《隋书》无“世家”,恐被时议,故皆不纪。以为其师不待史而传乎?语未必是,然不待史而传,与予前诗意合。又案《文中子》后原附杜淹所撰《世家》,又附王福(通孙)撰《东皋子(名绩字无功)答陈尚书(叔达)书》其前,载陈公方撰《隋书》,季父(即无功)持《文中子世家》与陆公编之,陈公亦避太尉(长孙无忌)之权,藏而未出云云。(以通仲弟凝弹侯君集事,连无忌,故得罪。)据此则《隋书》不载《文中子世家》,自有实事。京叔乃作想当然语,不免小误。
程门弟子吕与叔有诗云:“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子作心斋。”颜子分明说夫子博我以文,何云“无一事”?既是讲学,如何袭用《庄子》字?吾不能为之说也。王艮又以“心斋”自号,可谓不争气!
何景明成进士,乡人以为必入翰林。刘健曰:“此子福薄,能诗何用。”按:若以福论,则健厄于刘瑾,亦非福人也。健有裴行俭评四杰语在胸中,不觉出之于口,不知裴说固非通人所取也。人言李梦阳能诗,健曰:“就使到李杜,不过一酒徒耳。”本朝袭健语讲学者,陆清献也。健粗人姑弗深论,清献大儒,奈何并《论语》“小子”章而忘之。明吕泾野谓唐诗可无作,又谓唐之鲍照云云。十室忠信,其语竟堪捧腹,人可以不学乎!
朱子《名臣言行录》:“莱公外奢内俭,无声色之娱,寝处一青帏二十余年,时时有破坏,益命修葺。或以公孙宏事靳之,笑答曰:‘彼诈我诚,虽敝何忧。’”(《遗事》)公之俭德如此,其知邓州日,厕溷间烛泪成堆,正恐是其门客所为。正《遗事》所谓外奢也。张尔歧《蒿庵闲话》乃云:“莱公豪侈,以功业甚盛,人不之非。魏野赠诗云:‘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反语示讽耳。剑匕使赐宴问谁是‘无地起楼台’相公,盖误以此语为真也。”蒿庵此语甚误,苛论莱公,不考朱子《言行录》分明正言,以为反语,以此说诗,甯非诗厄。莱公宰相,即有地起楼台亦不为过,何必用反语讥之。蒿庵君子,乃有此失,下笔不可不慎。
朱柏庐赞陆放翁诗有云:“读《剑南诗选》毕,忠君爱国忧世恤民之念,每饭不忘,虽老愈笃。放翁真人豪,亦文豪也。读之殆不忍释卷。”又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于放翁尤信。其诗云:‘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莫道终身作鱼蠢,迩来书外有工夫。’看是何等力量,宜乎不独诗才擅绝。”又云:“一切尘涂趣味,分毫不入其灵府,是放翁人品文章之本。”又云:“文可通于诗,诗难通于文。读放翁诗大开阖而神变化,可以通于文矣。”案:朱子极倾倒放翁诗。能知放翁者,朱子以后,柏庐一人而已。柏庐以腐儒自命,然能知放翁诗,斯不腐矣。不比张扬园、陆平湖辈谓诗可无作也。
王禹僻《恭闻种山人表谢急徵不赴》诗云:“不拜明时鹄板书,可能终老傲唐虞。神仙见说须阴德,肯为苍生一出无?”范文正公《送丁司理赴明州》诗云:“仙家枝叶令威孙,南去司刑庇越民。金阙道书微旨在,狱多阴德是真人。”自注:“道书谓升真者皆须曾为狱官。”
张文潜《明道杂志》:“苏长公诗云:‘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房初白头。’黄九云是‘初日头’。问其义,但云:‘僧负暄耳。’余不然,黄甚不平,曰:‘岂有用白对天乎?’予异日问苏公,公曰:‘若是黄九要改作日头,也不奈他何。’”按山谷穿凿如此,而为江西祖师,自误误人不浅矣。此诗学之所由衰也。遗山云:“苏门若有忠臣在,不放坡诗百态新。”予则云:“若使苏门行椟楚,不教山谷乱谈诗。”
得无锡周怀西(镐)《犊山诗文集》。怀西循吏,诗文有至性。其《景甯催征诗》已摘入予所撰《别传》中,其他五古如“嫫母不修容,惟知乳孩婴。世无医穷药,不死勤俭人”,深得古意。七言如“春池放草看鱼戏,雪径敲松唤鹤还”,真雅人也。最奇者为“尊前万事带糟吞”七字,动心忍性之功,海阔天空之概,兼而有之。表圣云:“不朽惟凭一句诗。”此句足以当之。好官难得,好诗尤难得,如此七字,更不可以寻常好诗论也。原系七古,对句未工,拟别对一句,入七律而未易也。少时极喜读先生时艺,吾邑管报山时艺有盛名,予不甚措意,同辈憾之。今得此七字,不复争时艺短长矣。
得姚春木《通艺阁诗》,爱其一句云:“懒将春色问唐花”,惜上句不称。阎百诗《潜邱记》朽布衣诗:“老人新句似秋花。”亦苦上句不称,拟为别对一句,未易图也。春木《晚学斋文》有谓姚惜翁《古文辞类纂》欲商去桐城二家文,世人不尽知也。
雕是贪残之鸟,大臣正色立朝,何取乎此?其赋云:“彼何乡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使人读之不欢累日。《天狗赋》更不足道。天狗,贼星也。天宝中置天狗院,列在诸兽院之上,使胡人驭之,此乃豢养禄山致乱之兆。少陵乃誉其德性无所不至,至云“此乃独步,受之于天”,此语岂合施于狗乎?
得剡源戴先生集。戴名表元,字帅初,四明人,宋进士。入兀偶一为教官,其文往往自署“前进士”,尝受业于深甯王氏,其门人最知名者袁桷,诗笔潇洒。《四明山中》十绝内《莽广溪》一首云:“怪石惊湍吼不休,时时岩客饮寒牛。谁知此水明州去,浸作琉璃万顷秋。”
“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得知。”荆公句也。“猿惊鹤怨浑闲事,只恐先生袖手归。”朱子送胡籍诗也。
汤贞愍公雨生《饯李凤冈威太守罢官》诗:“一夕西风竟送行,蒲帆高出尉佗城。眼前原是来时路,心与秋江一样平。”此诗高绝千古,不但三百年来所未有也。雨生名贻汾,殉桂匪之难。有《琴隐园诗》三十六卷。其句如“官似秋蝉抛壳易,家如春燕定巢难”、“茅屋示嫌无主客,桃源也怕有沧桑”、“昂头白鹭溪三尺,没足黄牛雨一犁”、“曲院风来花似雨,隔帘人至语如莺”,极可喜也。公尤以画名,论画谓自古状风雨者莫如董叔达,米氏父子直灰阜炭林耳。论诗不喜退之,见集内《鹦鹉碑歌》。
辛亥之变,江阴沙洲福善镇秀才赵彝鼎不食三日,自经于镇之三贤庙西楼,吾邑李经畦先生(宝淦)有二律哭之,其二云:“身世横流黯自悲,青衿垂老更何为。疆臣首建南都策,名士亲题北伐碑。硕果岂同沟渎谅,孤芳惟有地天知。在三不昧村儒义,争认吴章是本师。”(吴章事见《汉书云敞传》)经畦,光绪□□孝廉,官至湖北提学使,有《汉堂诗文钞》,身后乃付印。生前鄙人所见者,哭赵一律而已。集内佳句云:“月圆喜遇初晴夜,花病重开过雨天。”“十年树木身应老,五岳寻仙愿总违。”“薄酒只禁孤客醉,新愁都逐夜寒生。”“往事难追皆堕甑,薄缘未了是残书。”“孤诚直待羝生乳,惯见休惊狗戴冠。”“空山木石无精卫,穷海风尘有少连。”(《次恽孟乐韵》)曩者鄙人知先生不尽,今世无此人亦无此诗矣。
曾文正谓古之成大功者,多在四十五十之后。杜诗有之曰:“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惟宋陆持之说不然,曰“自古兴事造业,非有学以辅之,往往皆以血气为锐惰。故三国两晋诸贤多以盛年成功名”云云。持之,象山子也。
无锡许静山(珏)《马嵬》诗:“翠华不幸已蒙尘,忍为蛾眉更却君。却怪少陵诗史在,桓桓把钺说将军。”静山忠孝学道人也,其诗从心地立论,非他人诗可比。虽然更有说:新旧《唐书》《玄宗本纪》、《后妃传》、《杨国忠传》、《陈元礼传》皆言元礼实主谋杀国忠,予以为不足信也。天下非常之事必非常之人乃能为之,元礼何人,仕天宝之朝,久于宫禁之职,无毫毛之长以自见,及禄山之乱,又未尝有一蚊一蚤之劳,此其人亦食杨氏涕唾者耳。何敢谋诛国忠,何曾有如《新唐书》《后妃传》云“以天下计诛国忠”乎?予以为国忠实死于乱卒,元礼庸人,必不与谋。及国忠既死,杀国忠者恐贵妃在内,终必及祸,遂以杀贵妃要元礼,以要其君,此亦人情所应有,亦非元礼本谋也。乃《唐书》于贵妃之死,则又绝不关元礼事,而转出自高力士。《新书》《后妃》传:“国忠已死,军不解,帝遣力士问故,曰:‘祸本尚在。’帝不得已,与妃诀。”《旧书》《玄宗本纪》:“国忠诛,众方退,一族兵犹未解,上令高力士诘之,回奏曰:‘诸将既诛国忠,以贵妃在宫,人情恐惧。’上即命力士赐贵妃自尽。”然则杀贵妃功出力士。杜少陵所谓“微汝人尽非,于今国犹活”,正当移赠力士耳。又案:《旧书》《玄宗本纪》“元礼奏请诛国忠”,而《国忠传》则载“元礼以杀国忠倡于众”,既能激众,何须奏请,是两说不符。如一面激众,一面奏请,则险诈已极。窃以为元礼之恶不至此,皆不可信而已。元礼一极庸人,《唐书》附《王毛仲传》,又多与高力士联名,正得其所,而乃惊天动地,以再造之功归之,真可笑也。
邑先辈管才叔(乐)《题包小庄茂才授经图》:“城头乌啼霜被庐,一灯荧然儿读书,云谁之子包氏孤。一解孤生五岁即无父,母年二十五。儿嬉不知母心苦,母手一编泪如雨。(二解)尔父所贻愿儿卒读之,儿勤则喜惰则悲。儿聪明,畏儿羸。儿充硕,忧儿痴。(三解)儿学既成,母责乃释。儿何以报母德。(四解)为图写真,徵客以言。有客哽咽,言不能文。自云亦是孤儿身,读书无成孤母恩,凡诸孤儿监此人。”律句如:“不逢知己生何益,各有伤心别最难。”(《赠陆心源》)“中年湖海除豪气,异地笙歌感岁华。”“眼看丧乱非吾罪,骨耐饥寒始是才。”阳湖以诗鸣者,未有能过之者也。少时尝闻长老述先生狂言以为笑,然以先生之才,试乡闱一十六科而不遇,不狂又奚待?此而不狂则圣贤矣。圣贤何可遽责才叔哉!甲子科曾立正公尝谓典试者曰:“江南有老名士某公,能摸索得之,斯不负此行矣。”竟不可待。
“游鱼如锦水如罗,弱弱轻丝荡绿波。自拣柳阴多处立,满身清影当披蓑。”(《天湖垂钓》)“朝阳斜上丝云瑞,绕舍清阴晓色寒。凉露在花风在柳,碧波鱼影拂阑干。”此箕仙述吾姊前生诗也。妙万物而为言,非复人间烟火。箕语原难信,而此诗则有可异者。音由心生,鬼语仙语,自是不同。此诗绝无鬼气,一异也。凡有知识皆知好名,如此好诗不自署名,而托之吾姊前生,二异也。宋儒谓鬼神造化之迹,二气之良能,语殊寥旷。如此好诗,非徒造化之迹所能为,孰为为之?非天仙曷能如此?三异也。然则天下之理,未易穷矣。
世传吴得臣《过九江》一绝云:“春风送我过江城,万户无声犬不惊。可惜清明平旦气,都从梦里误平生。”胸次不凡。我朝不能得此人,而使曹氏得之,宰相之过也。今日又传其一联云:“马革余生悲日暮,牛衣相对泣天涯。”为之击节。本朝如此好诗不多几句,而竟得之长枪大戟中,号称诗人者能无愧死。沪上有石印得臣画竹,自题一律,末句云:“但凭蒂壮根深固,不怕东瀛起怒涛。”本朝自中兴以来,罕有言御外患者,但能铺张外人德礼刑政不可及而已。得臣能议及此,岂非人杰。
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曰:“不意别后却学柳七作词。”秦答云:“某虽无识,亦不至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千古以为绝唱,坡乃以为梢公登溷语。柳为苏秦所轻如此。真正论词,自当以欧苏为宗,缘二公以余事为词,出语自然不同。若一生沾沾于词,必在自《郐》以下矣。
麦铁杖曰:“大丈夫性命自有在,岂能艾炷灸,瓜蒂贲鼻,疗黄不差,而死儿女子手中乎?”方书有瓜蒂散引吐,《梅村词》“艾灸眉头瓜喷鼻”,去蒂则不成语。
(以上载《名山六集》)
退之铭贞曜末句云:“维卒不施,以昌其诗。”东坡尝问王定国曰:“当昌其身耶?昌其诗耶?”王来诗不契所问,坡作诗答之曰:“昌身如饱腹,饱尽还复饥。昌诗如膏面,为人作容姿。”诗岂为人作容姿者耶?下又有“不如昌其气,昌其志”之语,皆非也。《书》云:“诗言志。”志气不昌,诗安得昌!
东野“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东坡“慈颜如春风,不见桃李实”,皆从《凯风》来。
少陵《雕赋》:“彼何方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读之使人不怡累日。《画鹰》云:“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我谓世间惟狐鼠宜击耳,凡鸟何辜而击之。然杜诗有大异于此者,《打鱼歌》末言“暴殄天物圣所哀”,《早行》云:“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补过劝善,赖有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