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 第 85 页/共 121 页
那张逵来了家,都不敢把他拿,怕方兴不把本县怕。一伙奴才准备着,板子打来夹棍夹!就着方兴把你拉,我把您狗腿折了,都着你就地高爬。
快拿夹棍来!一伙少年衙役都商量说现官不敌现管,咱趁着如今不干个时道,更待何时?况且咱会方娘子一面也好。便应声说小的们就去。老马说您到是中用的。到那里定把方氏拿来!答应一声是。跑将出来,说道一群老奸巨滑,不肯伸头。咱不做点事儿,那官那里认的咱呢?一个说那方娘子我极待看他,他笑的也好看,他恼了也中看。
方娘子貌如仙,他恼了把柳眉弯,叫人越看越中看。俺曾见他把老爷骂,至到如今在眼前。今日又得见一面,听听他莺声燕语,真教人魂飞半天!
一个说他把咱乜官府都骂了,不是中看的。一个说叫他出来,名哩待捂着咱这眼哩么?一行说笑,到了门前,便叫里边有人么?没人答应。一个说还得再叫。又叫了两声,方娘子说丫头,你去问问,是做甚么的?丫头出来说您待做甚么?衙役说马老爷差俺来拿张逵的。丫头说他无来家。衙役说他无来家,还叫俺代方氏去回话哩丫头跑回来说了不的了!老马差了一大些人来,说姑爷没在家还拿姑娘去哩!方娘子跳起来说气死我也!这没人去对您二爷说,可待怎么处呢?方仲起众家人拿棍上
这衙蠹太欺心,拿住他打断筋!打多打少不要论。二爷早已吩咐了,各人手拿棍一根,休叫他摆了溜子阵。一个个俱都拿住,打他个致命发昏!
差人正嚷着说怎么着哩?咋不出来?俺就进去哩!忽抬头见一行人来,说不好了!那是方家人来了!快拿腿罢!四下里乱窜。方家人喊了一声,说好狗头!那里走!赶上捉回来,都说俺是官差不自由。一齐乱打,打的叫亲达达!勾了俺的了!
帽子上破了边,网子上坠了圈,腚合腿都是稀糊烂。批溜扑搨一片响,煞狠地动怪叫欢。叫达达只推听不见,要把他屁股打破,带与那堂上赃官。
每人打了勾一百多,才不打了。方娘子说一霎咋不听的做声了?我出去看看。出来,见一群衙役还拴着。便问打了多少了?答应打了一百了。娘子说再打二百!
再给我打起来,捎给那老杀才,高吊起打他个极自在。从新数着数儿打,撕了衣裳剥了鞋,拿鞋底移那天灵盖。打个样给他看看,好叫他想着再来。打完了,方娘子说饶你狗命去罢!都歪着地下,说打折了腿了!走不的了!娘子说是还等打么?给我再打起来。[叠断桥]说了一声,说了一声,大家不说身上疼,拿起那将折的腿,顾不的稀烂的腚。扯腿仍崩,扯腿仍崩,路上坐下才啀哼,都说道:好他娘,几乎送了命!一瘸一点的,到了县里,对着老马,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老马大怒,即刻点了五十名衙役给我再去拿人!
你休怕他,你休怕他,带着器械到张家。就撞着方家人,也拴来回我话。定把方氏拿,定把方氏拿,拶他顿拶子也没有揸。破上老性命,就合他对了罢!
老马正在堂上点人,有人来报刑厅大老爷到了。老马听说,也挣了一挣老马听了,老马听了,暂且从容把气消。全没有信息来,如何刑厅到?好不蹊跷,好不蹊跷,摘了帽子蒯了毛!这一来甚莽壮,像有些不大妙。
老马正伺候迎接,刑厅已是进来了。慌的跑下堂来,才待行礼,刑厅摆了摆头,一个人拿出锁来,丢在那脖子上了
即时锁了,即时锁了,魂灵飞上九重霄!不知是为嗄来?一点信儿不知道。低头跪着,低头跪着,神色惶恐没处逃。没人问一声:方娘子叫不叫?
刑厅锁了老马,即刻点着起身走了。后边留下人,又拿了十五名衙役。这正是:夫见桃园三义士,乌白等候已多时。并下
第十二回 闻唱思家
张鸿渐上白舜华与我倒极其恩爱,每日床上银钱,尽我花费,登山玩水,却也逍遥。但这一条肠子,系恋家中,何日是了!
[玉蛾郎]正月里,梅花娇,春雪飘,和风荡荡上柳梢。家家闹元宵,走冰又过桥;他乡人,也跟着走一遭。
二月二,是花朝,冻初消,榆钱绽树梢,春风鸟梦遥。不觉的三月清明又来到,杏卸放红桃,坟头把纸烧。可怜俺望家乡万里遥!咳1三春即尽,夏又来到。四月里,小麦黄,稻插秧,困人天气日初长,紫燕上雕梁,黄莺转绿杨。这时节来,又不热来又不凉。五月五日是端阳,角黍香,艾虎挂门旁,葡萄酒满筋。又早是六月热难当,荷花满池塘,暖水戏鸳鸯。可怜俺抛妻子在他乡!,呀!三伏即尽,秋风忽至,七月里,到秋间,听寒蝉,桐叶飘飘下井栏。十五是中元,家家祭祖先,异乡人舍坟墓好心酸!
八月中秋白露寒,蛩声喧。人家妻子欢,月圃人也圆,那堪这,在他乡!又到九月天,山头列酒筵,黄花插帽檐,可怜是远方人形影单!天气渐冷,隆冬又到,十月里天气寒,觉衣单,鸿雁行行尽向南。正是雨连连,又见雪满天,北风起,冻手脚冷难堪!
十一月来难上难,河腹坚,日色冷惨惨,火炉不救寒。受风霜,又受到腊月间,岁尽又冬残。行人都回还,可怜是见人家过新年!鸿渐暗叹我离家来此,已是五个年头了,家中全无音信。暑去寒来,好闷人也!今日闲暇无事,到那里去好呢?东庄里许梅庵,是新相知的个朋友,不免去访他访。呀!那不是他来了?许梅庵说兄台那去?鸿渐说正要奉访。梅庵说甚好。舍亲家酒店里,有极好的酒,咱去饮一壶。两个携手到了店里。梅庵分付,筛上酒来。拿过几样果肴来,斟上酒。梅庵说两人吃酒太闷,提壶的,你去叫一个清唱的来唱唱。答应道有。即刻叫了一个美少年来,抱着弦子进来唱道
[银纽丝]一更里昏沉灯儿也么张,无情无绪卸残妆。好凄凉,半是思郎半恨郎。人家有夫妇,晚来话衷肠,好恩情还把睡工旷;惟奴独自守空房,漫把金炉焚上香。我的天呀咳!上牙床,懒把牙床上。
二更里银灯昏惨也么惨,谯鼓连声玉漏残。好难堪,两下分离各一天。奴家也是孤,影儿也是单,对孤灯多亏了影作伴。枕儿斜依闷恹恹,手托香腮擎架难。我的天呀咳!换绣鞋,懒把绣鞋换。
三更里吹灯上床也么眠,一床锦被半床闲。好可怜,细听谯楼半夜天。身子只一抓,倒下小如拳,在牙床仅把脚儿拈。翻来覆去睡不安,捱了一更似一年。我的天呀咳!乱神思,越觉着神思扎。
四更里沉沉鼓乱也么敲,离情愁思更无聊。好难熬,倒枕捶床睡不着。看看窗儿外,明月上柳梢,透纱窗又把牙床照。万转千回泪暗抛,两眼一夜不曾交。我的天呀咳!告何人,可将何人告?
五更里合眼到阳也么台,明窗红日上三竿。闷恹恹,手脚沉困懒动弹。起又不能起,眠又不能眠,一夜儿滚的乌云乱。形容憔悴病新添,凄凉苦楚实可怜。我的天呀咳1埋怨谁,可将谁埋怨?
初交一更冷清也么清;二更寂寞更伤情;好难听,谯楼却又打三更;四更盼五更;五更盼天明;有六更便送了残生命。一更一点数漏声,捱尽了更点梦不成。我的天呀咳!扎挣难,教人难扎挣!鸿渐说这是个甚么曲名,唱的这样哀切?清唱的说这叫作《银纽丝》。鸿渐斟一大杯,说先赏你一杯。你唱的极好!清唱的吃了酒,说我还有个<金纽丝),再唱给爷们听听罢。
[金纽丝)春来到,花径生尘,风飘万点正愁人。家乡万里无音信,想你泪纷纷。他那里殷殷勤勤,杏花插乌云,可有谁看着俊?谁望着亲?
夏来到,荷叶如钱,一榻清风万树蝉。终朝只把家乡盼,想你泪涟涟。你那里闷闷恹恹,弓鞋强绣完,穿与谁人看?谁把你怜?秋来到,落叶飕飕,萤火纷飞直上楼。此时难把孤单受,想你泪难收。你那里唧唧啾啾,怨恨在心头,定把奴双眉皱,泪儿暗流。冬来到,长夜如年,宝帐孤灯照影寒。床头只数的更头断,想你好心酸。你那里孤孤单单,独抱绣衾眠,不知你怎么盼,咋样的难!鸿渐长吁了一声,说怎么这心里忽然伤感起来?酒也吃不下去了!便说咱不饮罢。梅庵说咱每人还再吃一壶。鸿渐说一口也不能下咽了!咱别了罢,请了。梅庵下,鸿渐说这日还未落,到家也就黑了。
[黄莺儿]离人本断肠,听离词,越感伤,几乎落泪酒杯上!俺未定他安康,他未知我存亡,日夜几时把心放?好悽惶,游人在外,何日返故乡?
忽然抬头呀,怎么不见庄村?我不曾醉了,这分明是舜华家,可怎么门户全无,楼阁俱渺?待俺坐下定醒片时,但只怕我是醉了。不由人暗惊惶,忽看见舜华庄,门前大树还无恙。那屋在那乡?那人在何方?蜃楼海市一般样。怪非常,小生那去,低头自思量。数年伴见鬼,也是人间奇事。却只是天已黑了,我可向何处投宿?到明日可怎么度日?舜华呀舜华,你就是个鬼,这几年的夫妻,也该有个情义,怎么不说一声,你就飘然而去?天已黑了,可怎么处?回头惊讶说我真是醉了!真眼花了!你看这楼房俱在,俺已是身在房中,何曾不见庄村?奇怪呀奇怪!
[太平年]张官人吃一惊,举头满眼尽蒿蓬,分明归来不是梦,大平年,一望庭院都成空。午太平。张官人正徘徊,回首一见华堂开,身子已在房中坐,太平年,忽见舜华笑进来。年太平。施舜华,开笑言,实说我原是个狐仙。官人不必心惊惧,太平年,我与官人实有缘。年太平。
[黄莺儿]转眼变沧桑,这光景好异常。眼障法真把眼睛晃,一霎时大荒,一霎时村庄,醉迷糊也不知怎么样。梦一场,似醒未醒,还是在黄粱?
丫头点着灯,舜华从后进来,笑了笑说噫!你还不起来,是挣甚么?鸿渐说我这里正做梦,娘子又来合我梦中谈梦。舜华说不必说你那梦了,我都知道了,今日也不瞒你了。实对官人说:我本是个狐仙,与官人有缘分。你若不嫌,咱就还待会子;你若嫌,就请行,我也不敢教官人流落。我赠你纹银三十两,任凭官人上何方而去。张鸿渐说这是甚么话!休说娘子是个仙人;任拘是谁,既有了恩爱,那有敢嫌的呢?
娘子莫相商,我自幼无别肠,也该久得仙人谅。受的恩非常,待的情更强,岂是回头把恩忘?去何方?小生负义,神灵在上方!
舜华吩咐拿酒来与官人解闷。不一时,酒到了。鸿渐说娘子既是个仙人,小生的心事,想已尽知?舜华笑了笑,说官人的心事,我可何由而知?鸿渐说娘子怎么偏偏的与我解闷?我实不敢相瞒:嫩子娇妻,四五年没有音信,今日忽然感触起来。娘子既是个仙人,你设个法儿,送我家里看看不好么?舜华冷笑了一声,说你待去你就去,不必商议我!
官人太无良,守新房想旧房,教人心里好淡账!他丈夫姓张,你娘子姓方,施舜华到底别势样。莫相商,我不管你还乡不还乡!鸿渐说娘子怪起我来了!我若是见新忘旧,这就是个负心人了,娘子你就喜么?舜华笑了说我原有个偏心病:在我身望你不负心,在人身上偏望你负心。官人既待归家,家原在眼前,我就即刻送你去。一把拉住手腕,说过来,我就送你去。拉着飞走。走不多时,便住下说到了。你可家去,我在树下等你。鸿渐抬头观看,说呀!这真果是我那庄村。待我进庄。咳!我这几年在外,这垣墙也塌了半截。待俺跳过墙去。说这角门关着,不免打门缝里瞧瞧。呀!屋里还点着灯,想是我那娘子还不曾睡。待俺敲门。方氏说半夜三更,何人叫门?鸿渐说是逃人还家。方氏说听这声音,真是我那官人还家。送开了门,一手拉住,掩面下泪,说你从何处来来?鸿渐说一言难尽。我且问你,那官事何如?方氏说如今好了。又下泪说我为你受的那苦楚,也学不的了!
他把我送监中,二年多不放松。亏他二舅连科中,老马才吃惊,也不敢拗争,从新轿马把我送。天眼睁,贪官拿问衙役二十名。近来不知问你何如,想是有了眉眼。鸿渐说好了,我也诉诉我那苦楚。
起脚到河南,得大病幸保痊,失了驴,又把盘费断。幸遇着神仙,说合我有缘,殷勤留我成姻眷。我哀告,求他作法送我自云间。
方娘子歪倒身子,一头栖在怀中,说想是那仙人是极俊的,你就忘了这结发夫妻了!鸿渐说我不想你,怎么来来?小保儿呢?伸手指说那床上睡的不是么?鸿渐说咳!我去时他在怀中,如今长了这么大了!回头看了看那孩子。舜华换方氏介,说官人,你待怎么?鸿渐说舜华还在外边等我哩。娘子说你着舜华引转了心了。鸿渐说他虽好,到底不是人,只是他待我的情意难忘。舜华嗤的一声,说你看我是谁?鸿渐说这又是做梦了,分明是方氏娘子,怎么又变化了呢?难道这孩子也是假的不成?背抄着手,走至近前—?看,说呀!奇哉!原来是一件衣裳,盖着今竹夫人。又看了一遍,说怪哉,怪哉!走了半夜,竟不曾出这房门!这不是咱吃的那酒?这不是咱吃的那莱?娘子,你忒也作弄煞小生了!舜华说我已是知道你那心了。鸿渐说讨愧讨愧!我的不是。咱去内房里,我给你陪不是罢。拉着手走下
诗曰:实情一句情难消舜华,枕上陪情不惮劳鸿渐;
琴瑟合好应不久舜华,鞠躬尽瘁在今宵鸿渐。
第十三回 愤杀恶徒
张鸿渐上白昨日被舜华作弄了一回,哄着我把实话说出,这两日觉着他情意疏淡。等他来时,再央告他才是。舜华上,鸿渐说娘子,我昨夜不过多说了一句话,却也没忘了娘子恩情,小生见娘子似乎不能忘怀。舜华说缘分已尽。我想这痴心恋人,终久无益,我今夜可真真送官人家去罢。丫头顿酒来,与官人送行。遂斟上酒,说道这五年恩爱,只在这杯酒之间,可痛饮一杯。叫丫环每日嗔你唱的四季曲儿,今日可用着了。丫头听说,便从夏季接唱起来了
[叠断桥]夏月荷花,夏月荷花,一团心绪乱如麻。闹吵吵咶杀人,只待将鸣蝉骂。热汗成洼,热汗成洼,忽然,小雨打穿窗纱。才清凉越发愁,不知是为的嗄?
秋夜睡不着,秋夜睡不着,隔帘忽见月轮高。叫丫环关煞门,休叫他把我照。将铁马摘了,将铁马摘了,央及那砧声不要敲。你时常跺跺脚,休着那促织叫。
冬宵被难温,冬宵被难温,翻来覆去到更深。小丫环睡叨叼,越叫人心里闷。一更似一春,一更似一春,谁给我劝劝那打更人,也教他行点好,流水把更打尽。
舜华说官人,从此别矣了!鸿渐说娘子又待戏弄小生哩!才隔了两日,再相戏便俗了。我只是谢罪便了。舜华说我实送君行,不是相戏。
[劈破玉]我合你做夫妻四年零半,不想你心里另有个撅儿把奴拴,为甚么还痴心把你恋?你自有结发的恩合爱,这露水夫妻煞相干?趁如今就合你别了罢,省的你后日要把奴来闪。
舜华说官人既不饮了,咱便行了罢。把个竹夫人丢在地下,问你在前边在后边?鸿渐说你在前边,我搂着你罢。两个骑上,一阵风响,飘飘荡荡,不多一时,舜华说住了。忽然落下来,便说官人,咱可从此别矣了!鸿渐睁开眼看了看,说呀!我那舜华那里去了?
俺这里就待问几时相见,不知他从几时飞去半天?想又是眼障法把我诓骗。独自立在明月下,定定神思仔细观:光景如故,树木依然,庄东里那个滩,庄西里那个湾,庄北里那座山,庄南里那段田;庄里头楼几座,庄外头庙几间;这是王家的坟墓,这是李家的花园。楼台未曾缺少,庐舍不曾增添。看了看,一件件的分明,真真的,隔着家门不大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