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 第 121 页/共 134 页
有妙云者,年十八,秀曼殊絶,后随李季高以去。瑶卿、凤卿、孟小如,并年长矣。杨韵芳犹极豪侈,喜交西人,常醉于其家,故士夫絶迹,后渐困至于今,已充零碎角矣。有陈鸿喜者,亦有盛名,及兰芳在天乐时,鸿喜已充配角,今不知所往矣。
杨小朶之父朶仙,以荡逸着,小朶承其风,有名一时。其姿容丰艳,固极动人也。其子小小朶唱须生,殊高亮,民国三年在文明园颇为众所赏,至欲与凤卿争戏码,津中以重资聘之。不久倒嗓,今渐能唱矣。
王蕙芳,嗓音极佳,放荡不用功。初为张定武所赏,后为袁大太子所赏,武人争结纳馈赠之。终日坐汽车、请客、游颐和园,日费数十金或百金,曾以七百金买一鸟,数日而鸟死,今己不能自振矣。然嗓音尚极高亮,但不入听耳。当与兰芳在天乐时,每出演必偕兰芳。常语人曰:『兰芳某剧某剧皆学我者也。』天乐上座甚盛,蕙芳以为兰芳借其庇荫,常以此夸兰芳,兰芳颔之而已。一日兰芳赴津演剧,天乐园主问蕙芳停演否,蕙芳怫然曰:『是何言也,岂少兰芳一人,天乐遂关门耶?』及演时,上座不及百人,蕙芳忿极。次日星期,蕙芳谓必满座,乃仍不及二百人。于是蕙芳乃大恨,与兰芳隙遂深矣。及兰芳离天乐,而蕙芳不能自存。当时瑶卿、凤卿为一对,蕙芳、兰芳为一对。兰、蕙盖中表也。瑶卿中落,凤卿以受累于其兄,乃改依兰芳。而蕙芳与瑶卿合,日必过从。瑶、蕙出演必双,然皆不振。
瑶卿、蕙芳、妙香、兰芳、玉芙,皆德霖弟子。名青衫无不出其门,盖梨园之河汾也。尚小云初欲拜兰芳门下,以他故中止。又欲拜陈德霖,已请客矣,及期而德霖以事不至,遂罢。程艳秋已受业于兰芳,卽德霖之再传弟子也。其嗓音清窄,极类德霖,本有『小石头』之称,待嗓音回复时,追步不难也。
贾璧云当宣统三年入京,声名之盛,夐絶一时,豪贵招邀,盖无虚日。一日,庆王之子曰『搏二爷』者,属杨小楼代挽之至邸。是夕璧云有戏,而二爷止其勿往。璧云谓:『安有千余人候我唱戏,而我以陪汝宴辍演者?勿太无理乎!』二爷怒,持之急。璧云曰:『吾售艺耳,吾得罪贵人,不过幞被出京,何至遽斫头?』乃拂衣起。二爷呼侍卫执之。小楼至,跪求乃免。樊山、石甫作《贾郎曲》,皆盛称其不畏强御。及去年复入都,色艺已渐落矣。又值兰芳极盛,来非其时也。而璧云傲骨如故,卽使不得罪贵人,亦岂能争存?况其傲愈甚耶!璧云误矣。
时慧宝书学六朝,师魏匏公。朱素云书学黄山谷,师王可庄。尝见素云斋中四屏,一为张季直书,一为郑苏堪,一为王可庄,其时皆殿体书也。秦五九学《书谱》,尤为难能。瑶卿花卉殊明丽。蕙芳、妙香皆能作花卉。璧云山水略师戴文节,并可观也。素云之妇,花卉甚工,曾画一箑贻瑶卿,余见而爱之,瑶卿乃转以赠余。戊戌间,瑶卿方盛时,曾刚甫有《忆王孙》絶句十二首,极清艳,盖为瑶卿作也。
凤卿之学汪桂芬,独《朱砂痣》为桂芬所亲授,其余皆私淑者也。当时凤卿名不甚显,端午桥赏誉之,名乃渐起。壬寅间,有小桂芬者,童伶也,唱工甚佳,有名津沪间,及倒嗓,不能回复。贯大元当童伶时亦有盛名,倒嗓回复后,已无余味矣。
刘鸿升嗓音之高亮,一时无两,然恃其喉音,不求韵味,故不足悦耳。鸿升无子,夫妻二人极俭朴,惟建大宅于护国寺街,费金四万余。闻其画壁作《聊斋》等图,亦费万余,盖奇闻也。鸿升本工黑头,常与老谭为配,后改须生。今堂会偶演《探阴山》、《御果园》,一时无与为比。鸿升戏谓:『早知花脸尚有噉饭处,吾可不必改习矣。』然苟不改,则无现在之地位。花脸,堂会得金最多不过二三十圆而已。
老旦、武旦,初不为时所重。自龚云甫采青衫调自成一家,为老旦始重。自九阵风以声色艺显,而武旦始重。老旦戏唱后三出者,独龚云甫耳。人谓云甫非老旦正宗,不及谢寳云正路,此说诚然。惟谢寳云不肯卖力,故有『谢一句』之称。然其唱老生极佳,尝屡见其唱《二进宫》之须生,固非近人所能及也。陈文启如乞丐呌街,至不堪矣。
九阵风得其岳朱四十之传授,益专精之,四十亦自谓弗如。其二十前后之明丽苗条,一时无两。今虽年长,而登台尚如二十许人。樊山《岚秋曲》推许极至。自以讼事入狱年余,艺事稍退,有时不及朱桂芳之严紧,然奋发时,尚极佳也。桂芳脸板腰直,貌亦远逊岚秋。阎、朱以外,继者尚无其人也。
小生自徐小香、王楞仙以后无全才。朱素云能唱,程继仙能做,今素云已颓败矣。称稳炼者,独继仙耳。妙香以青衫改习,时有酸气,又无武工,然为兰芳必不可少之人。甚矣,才难也。程连喜英秀,饰周瑜最工。吾最赏之,惜其颓放自甘,艺日退矣。茹富兰英俊,他日或有可望。将来能与程艳秋配戏者,必富兰也。
侯俊山技艺之精能,无以上之。当徽班极盛时,恒排斥梆子,不许阑入,故大栅栏一带无梆子也。自侯俊山驰誉一时,极为张子青相国所赏,每堂会必首招俊山。徐颂阁相国亦极誉俊山。程长庚掌三庆时,无如之何,但暗詈之而已。俊山色艺冠絶当时,吾二十年前见俊山剧时,已四十余矣!其《八大锤》一出,近年曾再演义务戏,吾皆观之,见者皆谓其纯然徐小香。今程继仙之《八大锤》已不恶矣,若较之俊山,则相去远矣。
花旦自以田桂凤为胜絶,惟年鬓已高,世人重色轻艺,故桂凤不为时流所推,独老辈恒道之耳。然其细腻灵活,逈非后辈所能及也。自璧云渐老后,都中已无良花旦,芙蓉草艶冶自喜,白牡丹亦不失为中驷,小翠花过于荡佚。芙蓉草若不失音,惟此子足以称能也。
吾生平观剧,其第一满意者为老谭与田桂凤合演《坐楼杀惜》。吾观老谭是戏凡三次矣。其第一次与杨小朶合演,一次与路三寳合演,配角虽不恶,然较之桂凤则逊多矣。当桂凤盛时,老谭恒为所窘,常有老谭演压轴,桂凤演大轴,老谭戏完,坐客无一人走者;若桂凤演在老谭之先,桂凤戏毕走者遂多,老谭乃大恚。桂凤尝以《送灰面》之顽笑戏演在老谭《空城计》之后,座客无一退席者,可见其当时之力量矣。每与老谭配戏,老谭扮完,专候桂凤洗指甲,至半钟之久,老谭无如何也。用是之故,两人意见颇深。桂凤年鬓渐衰,久不登台,两人已久不合演矣。吾曾于湖广馆见其合演《坐楼杀惜》,两人各不相让,当『坐楼』时,阎婆惜耍笑宋公明,极其顽弄,老谭不能堪也。老谭曰:『我们两人有二十年交情,须要为我留点面子。』桂凤曰:『谁人不知我们两人的交情,还留什么面子?』及至『杀惜』时,老谭气闷已久,乃抖擞精神,作种种身段,总不将婆惜杀死。桂凤困极,求饶云:『您早点把我杀了罢。』阖座为之大笑。此剧较平时多演两刻钟,吾见老谭剧无如此竭力者,可谓尽态极姸矣。
一剧配角之整齐,以光绪末年老谭在中和园之《辕门斩子》为最。老谭饰杨六郎,龚云甫饰太君,贾洪林饰八王,金秀山、郎德山饰焦、孟二将,朱素云饰杨宗保,王瑶卿饰穆桂英,王长林饰木瓜。朱、王盖兼演《鎗挑穆天王》也。此剧祇演过一次而已。民国元年广德楼义务戏之《八蜡庙》,配角之整齐,为一时之冠。老谭饰褚彪,杨小楼饰费德功,俞振庭饰黄天霸,张毓庭饰施公,贾洪林饰院公,梅兰芳饰小姐,王蕙芳饰丫头,九阵风饰张桂兰。可谓珠联璧合,极一时之盛矣。前年冯总裁堂会亦有是剧,谭、贾、张已逝,易以余叔岩、高庆奎、王凤卿,其小姐、丫头则为尚小云、程艶秋,其张桂兰则为黄润卿,一时诧为仅有。然以较广德楼之《八蜡庙》则减色矣。此天之所限,不能强求也。及梁议长宴客于江西会馆,三井洋行宴客于那园,皆照式再演此剧,谓之为豪举则可,频频演之,便不足重矣。
老何九为昆净第一,其《火判》《山门》《嫁妹》等剧,皆非他人所能及也。自昆剧不为世所重,老何九困于衣食,不能不出演,每唱前三出戏,演毕得钱数吊,贳酒还家,一醉高卧而已。观剧者恒不及见何九,卽见亦不之重也。民国二年,徐佛苏嫁妹于蓝公武,吾为特召何九演《嫁妹》一出,座客多赞赏,不知此卽每日演前三出之净角也。近者侯益隆之《嫁妹》,功架甚佳,已极难得,较之何九则火气过重,不及何九之神气倨慢也。
金秀山为黄润甫之弟子,嗓音阔大沈厚。自秀山没后,已无好黑头矣。老黄三唱工自成一派,做工极佳,秀山不能及也。刘鸿升唱黑头甚好,久不演唱,自去年堂会始有令其唱黑头戏者。其《草桥关》、《探阴山》等皆甚有韵味,胜于其唱须生也。裘桂仙于诸老并尽之时,亦算首屈一指,然多病不能常演,又不长做工,视前辈固远逊也。
吾曾见俞菊笙与余玉琴合演《儿女英雄传》,菊笙饰邓九公,玉琴饰十三妹,各极其能,非后辈所能及也。
丑角如刘赶三、罗百岁、刘七、赵大鼻,皆有名。赶三最为时所称。赵大鼻始好说新名词,今张文斌实摹仿『大鼻』者也。百岁、刘七。皆丑角之铮铮者。近惟萧长华最佳,已非堂会不出演矣。丑角要灵隽而不俗,二顺可谓不俗矣。李敬山俗而且恶,最下矣。
吾于辛丑年见『七盏灯』于汉口,时方十六七岁,明艶佚丽,殆无其匹,至今每一念及,犹恍见华灯之下有此絶代丽人也。至丙午见之沪上,尚当其最盛时,明丽虽稍减,仍极妍也。其时,小子和方有盛名,常双双出演,可称双璧。其后易名毛韵珂,已不甚为时所重。去年见毛、冯于沪上,并苍然矣,不胜今昔之感。然吾论明艶之姿,尚无逾于辛壬间之『七盏灯』者。
王琴侬笃守陈德霖家法,唱工极有法度,青衫之正宗也。弱冠时极为粤人陈君所厚。陈君贫儒,馆京宦家,日夕与琴侬相见,待之极诚笃。陈君殁于旅邸,琴侬临哭甚哀,每语及陈君,辄为欷歔。赵声伯亦与琴侬甚厚,声伯小楷为海内之冠,为琴侬书至多,至今二十年,往还尚甚密也。
朱幼芬小时,端秀而又娇柔。王蕙芳为朱家弟子时,并十二三岁,幼芬每为蕙芳所欺。幼芬善哭,尝语余曰:『蕙芳常欺负我,我娘向着蕙芳,不理我。』其娇态犹在目也。吾当时曾书《赠仙歌》一阕,云:『露华痕泫,爱紫藤花下,忺整罗衣,镇相见。似衔余凤子,娇到鸾雏,元不是阿母宫中灵眷。春云齐唤起,伫笑停歌,纤月钩帘。恣流眄,双戏逗微嗔,玉女窗前频掩,抑泪珠偷咽。要商量,清尊替花怜。莫红豆轻抛,那人愁遍。』久不存稿,苦费追忆也。
陆凤琴初名小琐,杨小朶之弟子也。今已不为时所称。然其十三四岁时,轻盈婉妙,固可儿也。吾曾有诗云:『复帏华灯滟,钩帘风力微。身轻小垂手,襟重五铢衣。春酒流莺劝,汀苹白马归。涂妆舞幺凤,相赏莫相违。』久己不为轻艶之词,此稿亦不存矣。
从前徽班子弟无习梆子者,独罗小寳以梆子高响入云,清越无对,前此所未有也。自倒嗓后,改习皮黄须生,亦有谭味,然已不能自振矣。
友人陈剑秋,豪饮洪醉,每揭他人帽覆火炉上爇之,以为笑乐。时妙香、琴侬、叔岩、幼芬等皆戴貂冠,皆及门脱帽而后入。吾口占诗赠剑秋云:『狂奴何止尘轩冕,时辈儒冠亦可溲。赢得酒阑惊爇帽,一时菊部尽科头。』今已不复此景矣。
妙香有弟曰蘅香,行七,貌胜于妙香,甚温婉,唱青衣颇佳,已逝世矣。琴侬有弟曰箫侬,貌亦秀倩,亦习旦角,终不出台。幼芬有兄曰小芬,兰芳之姊夫也,今困不能自立,恃食于兰芳而已。
张定武昔爱胡素仙、王蕙芳,出资为二伶开德意楼西菜馆,素仙自为管帐,定武日必至焉。香厂于元节设茶棚,吾尝见定武以红围车让蕙芳坐,而自骑马从其后,不为怪也。定武帅兖州日作寿,其座客有宗教之张天师,及衍圣公孔令贻,宗室之恭亲王溥伟,泰山斗姥宫之老尼姑慧霖,上海老妓林黛玉,及老伶官某某,与胡素仙、王蕙芳等,可谓五光十色矣。
世人每以梅兰芳为定武所赏,资助甚丰。此说大误。兰芳小时朴讷,不为定武所赏,莫然视之而已。世盖误以蕙芳之事为兰芳也。
武昌革命之日,老谭在西城新丰市场演《空城计》,吾往听之。及次年黄克强等入都,天乐园演义务戏,都人恭维黄克强,全包正座楼,请其听老谭戏。满目西装伟人。是晚亦演《空城计》,吾亦往听,似不知老谭心中作如何感想耳。
旧制:每遇国恤,四海遏密八音三年。其时伶人最困苦矣。一百日后,戏园中渐有清唱,不穿行头,不开大锣鼓。其后渐有行头,惟不穿红衣。一年以后,渐复旧观矣。戊申,两宫大丧,未及一年,戏园已还旧观,禁令盖渐弛矣。
国会初开,有欲举田际云为议员者。项城语人曰:『想九霄若作议员,吾将以总统一席让谭鑫培也。』项城有称帝之意,而尚伪辞谢。张季直入谒讽止之。项城曰:『若民意趋向帝制,吾必退位,以帝位还诸清室或朱明之后人。朱启钤、朱瑞,皆明裔也。』季直退而语吾曰:『岂但朱启钤、朱瑞,尚有朱素云、朱幼芬亦明裔也。』及项城取消帝制时,所制备之九龙袍未及用,有传其以赐刘鸿升者,此太滑稽,无是事也。
项城曾令人编一剧,付第一舞台令其演唱,其剧名余忘之矣。杨小楼饰张勋,慈瑞泉饰孙文。其后有人谏止,遂未演也。有谓在公府曾演过一次,未知确否?然第一舞台确已排过此剧矣。
吾曾见贝勒载涛演《金钱豹》、《飞虎山》,武工极精。肃亲王善耆,全家皆能演剧,常父子兄弟登台。一日孝钦后问:『尔不尽心官事,终日演剧,何也?』善耆叩头言:『臣母老嗜剧,臣不能日召优伶,故率子弟舞彩为娱耳。』后乃称善。一日演《翠屏山》之石秀,舞刀伤额,颇重,因此乞假。贝子溥伦,少时甚美,善演潘巧云。盖天潢贵旅,席丰履厚。无事可为,皆致力于戏,故常有不识字,无有不识戏者。盖不独侗厚斋为独擅也。但厚斋色色精到,音乐之外,词翰、绘事、赏鉴,无不精能,盖兼有唐庄宗、李后主之长,又非其它天潢所能企及耳。
老谭尝以渔翁装画像,介余代求梁任公题诗。任公有句云:『四海一人谭鑫培』,此语已传遍中外矣。余亦有题诗,今忘之矣。
《盘丝洞》一剧,以梅巧玲为最擅长。樊山翁曾观之。其后杨小朶亦演之,他人不敢演也。盖是剧作露体装,非雪白丰肌不能肖耳。广德楼之义务戏有《五花洞》,旦角五人同时并唱,为陈德霖、孙贻云、孙喜云、吴彩霞、朱幼芬等,亦极绚烂也。
庚子国变后,疮痍初复。回銮后,吾入都,每夕必集韩潭。日夕所见者琴侬、妙香、叔岩、幼芬也。每夕必听歌,尝有诗云:『银烛秋堂罢听歌,四更风露怯衣罗。当筵送酒花枝暖,忍向尊前唤奈何。』『追欢分付紫檀槽,别有伤心托浊醪。不乐衣冠驰九陌,且抛心力为伊曹。』其时拜客,虽盛夏必具衣冠、坐骡车,甚以为苦也。忽忽二十年,吾之心刀亦但乐为伊曹费耳。宫中日必演剧,老谭排日宣召,赏赉颇丰。吾有诗云:『贺老登场万口瘖,霓裳旧谱已重寻。内家排日传呼进,口勅频闻有赐金。』为老谭咏也。狄楚青有句云:『国自兴亡谁管得,满街争说叫天儿。』卽在此时也。
王凤卿好翁覃溪书,所藏至伙。一夕,吾与梁节庵、顾印伯、易石甫、陈石遗集其家,凤卿遍出所藏乞题。节庵甚乐,乃各为一诗题其上。凤卿尝藏梁任公小楷金面折扇,甚寳爱之。当党禁时,扃鐍甚固,不敢示人。入民国后,乃装潢求题。凤卿又丐余彷唐人写经书《华严》一则,并丐庆小山画佛其端,装手卷珍护之。其嗜好亦非后辈所能及也。
瑶卿盛时极挥霍,其所居东城椿树胡同之大宅,后售与人,卽项城时施愚之所居也。施愚为其太翁祝寿,瑶卿至其故宅演剧,不能无感怆,尝为吾道之。昔中山王徐达故宅易为官廨,其孙贫困,代人受杖,卽其故居之大堂也。瑶卿所感,得无类是。凤卿之子少卿,唱须生,学老谭,不师凤卿也。今改操胡琴,颇佳,常为其父操弦。昔时凤卿之琴师为田寳林,陈德霖之师也。已老矣!胡琴不及少卿之入听也。
山阴魏匏公,奇侠名士,客居津门,今老矣。剧学渊深,其抄旧剧本,自程长庚以至谭鑫培,合四百余出,皆能自唱。其规律极严,剧界老辈皆敬事之,惜嗓音不济,天限之也。每唱必十余出,历数时不倦。恒拉薛凤池为操胡琴,与谭鑫培、梅雨田、陈德霖甚厚,凤卿、慧寳、叔岩皆敬畏之者也。一日,雨田至津,集酒楼为魏三操弦,数时不辍。雨田手肿数日,不能操弦。陈彦衡每为其所窘。魏三不恒至京,至则住凤卿或叔岩家,不造士大夫也。袁云台尝问匏公:『时局纠纷至此,公有何感想?』匏公勃然曰:『此当问君家父子,奚问我耶?』举座为之色变,盖项城极盛时也。
吴顺林之富厚,为优伶第一家。吴穉禅,其子也。穉禅为桃佩秋之姊夫,昔唱须生,今改老旦,每出演不拿戏份,盖不在乎此也。佩秋之姊妹,一嫁穉禅,极富;一嫁陆华云之侄、小香之子寳珊,极贫。寳珊唱小生,不能自立,姊妹之间太相形见绌矣。
兰芳之岳王佩仙生五女,一适迟子俊、一适迟月亭、一适姚佩兰、一适梅兰芳,承能自立。
陈德霖、时慧宝为郎舅,杨小朶、王瑶卿为郎舅,王蕙芳、梅兰芳中表而为郎舅,姜妙香之与王蕙芳、九阵风之与桂芳亦郎舅也。王蕙芳之妹适黄润卿,盖兰芳为之蹇修也。凡名伶无不有几重姻戚,盖昔时界限甚严,伶界不能与外行结姻,今则稍弛矣。
陈德霖所谈之梨园四大名家,曰任小凤、刘赶三、钱阿四、谭叫天。小凤本京人,桐华堂主人,隶四喜部唱旦。刘赶三,天津人,保身堂主人,隶永胜奎部唱丑,兼须生,能戏甚多。钱阿四,苏州人,瑞春主人,隶四喜部唱昆旦,为名生陈金爵之婿、梅巧玲之连襟也,王凤卿为其孙壻。今之小生钱俊仙,其孙也。俊仙门首犹榜瑞春堂,数十年物也。
余紫云号砚芬,为梅巧玲之弟子,湖北罗田县人。其父三胜为胜春主人,叔岩昔称『小小余三胜』,门首犹榜胜春也。今叔岩与兰芳相得益彰,交谊弥笃矣。
徐小香为岫云堂主人,有弟子五人,曰:如云、多云、度云、绮云、若云,并有美名。京曹王小铁,书『五云深处』楹榜贻之,甚传于时。如云,小香子,习昆旦。多云习昆生。度云、绮云并演昆生。度云后改小生,今尚存,为教戏师,余并殁矣。
梅巧玲主景龢堂,其弟子皆以云字取名,皆擅名一时。一刘倩云,习昆旦,今朱幼芬之妇翁也。二王佩云,三王湘云,皆梅兰芳妇翁王佩仙胞弟。四余紫云,叔岩之父。五张瑞云,幼芬之姑丈也。六孙馥云,武旦有胜名。七陈啸云,今程艳秋之教师也。八朱霭云,号霞芬,幼芬之父也。九姚意云,佩秋、佩兰之父。十周倚云,武旦。十一郑燕云,卽二奎之兄,今为胡琴师。其余名不甚显。杨隆寿与梅巧玲,同辈相善,以女妻巧玲。次子二琐,盖兰芳之外曾祖也,以武生有盛名,主小荣春科班,杨小楼、董福年、程继仙皆其弟子也。
小楼满科后,不为时所重,常为同业所欺,愤欲自戕,尝赴永定门外自沉于河,遇救而免。乃发愤力学,俞菊仙收为弟子,数年尽得其传,至今名冠侪辈,皆昔时困学之效也。俞振庭以粗暴横厉、酗酒渔色,不为其父所喜,故不能传其家学,然席乃父之荫,犹称霸于梨园,其才亦足称也。
南府伶官多江苏人,盖南廵时供奉子弟,挈以还京,置之宫侧,号南府子弟,皆挈眷居焉。其时江苏岁选年少貌美者进之,嘉庆后渐选安徽人,皆纳之南府。道光后南府皆居太监,伶人乃不得挈眷矣。光绪间,时小福、乔蕙兰、陈德霖辈,皆曾供奉者也。
每年宁寿宫初演剧,皆先跳灵官,皆分配伶人饰之。头一对为时小福、王楞仙,其后易以乔蕙兰。光绪丙子,菊榜状元朱霞芬,榜眼蒋双凤,探花孟金喜字如秋,皆甚美。如秋尤妍丽,今须生孟小如之父也,易石甫最眷之。去年石甫赠程艶秋诗云:『不见如秋见艶秋』,如秋卽指金喜也。当时年少昆旦恒唱《荡湖船》《女儿国》《打连厢》等戏,必以昆丑杨三配演。杨三有盛名,没后,京师有一联,语云:『杨三死后无昆丑,李二先生是汉奸。』当时风气锢塞,凡达外情、与外国人交际者,皆目为汉奸。李文忠最为时所掊击者也。
时小福有二弟子,曰王福儿,曰顾寿儿。福儿卽琴侬之父也,貌丰艳,琴侬似之。寿儿字玉仙,有富豪汪韶九以九千金为之脱籍。易石甫时以苏藩公子、少年名士赴试在都,甚昵爱之。尝偕于晦若,与玉仙三人并骑,游圆明园。玉仙堕马折一齿,大为时人所诟厉。石甫旋以道员赴官汴梁,载玉仙以去,相依数年,颇有所获,买宅苏州终老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