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艺舟双楫 - 第 14 页/共 15 页
应制之书,约分二种:一曰大卷,应殿试者也;一曰白摺,应朝考者也。试差大考,御史、军机、中书教习,皆用白摺;岁科生员、童子试,则用薄纸卷。字似摺而略大,则摺派也。优拔朝考,翰林散馆,则用厚纸大卷,而字略小,则策派也。二者相较,摺用为多,风尚时变,略与帖同。盖以书取士,启于乾隆之世。当斯时也,盛用吴兴,间及清臣,未为多覯。嘉、道之间,以吴兴较弱,兼重信本,故道光季世,郭兰石、张翰风二家,大盛于时。名流书体相似,其实郭、张二家,方板缓弱,绝无剑戟森森之气。彼于书道,未窥堂户,然而风流扇荡,名重一时,盖便于摺策之体也。欧、赵之后,继以清臣,昔尝见桂林龙殿撰启瑞大卷,专法鲁公,笔笔清秀。自兹以后,杂体并兴,欧、颜、赵、柳,诸家揉用,体裁坏甚。其中学古之士,尚或择精一家,自余购得高第之卷,相承临仿。坊贾翻变,靡坏益甚,转相师效,自为精秘,谬种相传,涓涓不绝,人习家摹,荡荡无涯,院体极坏,良由于此。其有志师古者,未睹佳碑,辄取《九成宫》《皇甫君》《虞恭公》《多宝塔》《闲邪公》《乐毅论》翻刻摩本,奉为鸿宝,朝暮仿临,枯瘦而不腴,柔弱而无力,或遂咎临古之不工,不如承时之为美,岂不大可笑哉!同光之后,欧、赵相兼,欧欲其整齐也,赵欲其圆润也,二家之用,欧体尤宜,故欧体吞云梦者八九矣。然欲其方整,不欲其板滞也;欲其腴润,不欲其枯瘦也,故当剂所弊而救之。
近代法赵,取其圆满而速成也。然赵体不方,故咸同后,多临《砖塔铭》,以其轻圆滑利,作字易成。或有学苏灵芝《真容碑》《道德经》,徐浩《不空和尚》,此二家可上通古碑,实非干禄正体。此不过好事者为之,非通行法也。吾谓《九成宫》难得佳本,即得佳本,亦疏朗不适于用;《虞恭公》裴拓已不可得,况原拓石乎!《姚辨志》亦仅宋人翻本,此二碑竟可不临。欧碑通行者,大则《皇甫君》,小则《温大雅》可用耳。率更尚有显庆二年《化度题记》《黄叶和尚碑》,但颇僻,学者不易购耳。今为干禄计,方润整朗者,当以《裴镜民碑》为第一。是碑笔兼方圆,体极匀整,兼《九成》《皇甫》而一之,而又字画丰满,此为殷令名书,唐书称其不减欧、虞者,当为干禄书无上上品矣。若求副者,厥有《唐俭》。又求参佐,惟《李靖碑》,皆体方用圆,备极圆美者。盖昭陵二十四种,皆可取也。近有《樊府君碑》,道光新出,其字画完好,毫芒皆见,虚和娟妙,如莲花出水,明月开天,当是褚、陆佳作。体近《砖塔铭》而远出万里,此与《裴镜民》皆是完妙新碑,二者合璧联珠,当为写摺二妙,几不必复他求矣。
大卷弥满,体尚正方,非笔力雄健不足镇压,宜参学颜书以撑柱之。颜碑但法三事,《臧怀恪》之清劲,《多宝塔》之丰整,《郭家庙》之端和,皆可兼收而并用之。先学清劲以美其根,次学丰整以壮其气。《郭家庙》体方笔圆,又画有轻重,最合时宜,缩移入卷,美壮可观,此宜后学者也。但学三碑,已为大卷绝唱,能专用《臧怀恪》,尤见笔力也。
唐末柳诚悬、沈传师、裴休,并以遒劲取胜,皆有清劲方整之气。柳之《冯宿》《魏公先庙》《高元祐》最可学,直可缩入卷摺。大卷得此,清劲可喜,若能写之作摺,尤为遒媚绝伦。裴休《圭峰碑》,无可《安国寺》少变之,乃可入卷,此体人人所共识者也。
小欧《道因碑》遒密峻整,曾假道此碑者,结体必密,运笔必峻,上可临古,下可应制,此碑有焉。求其副者,《邠国公碑》《张琮碑》《八都坛》《独孤府君》四碑,又有《于孝显碑》,峻整端美,在《苏慈》《虞恭公》之间,皆应制之佳碑也。北碑亦有可为干禄之用者,若能学则树骨运血,当更精绝。若《刁遵》之和静,《张猛龙》之丽密,《高湛》之遒美,《龙藏寺》之雅洁,《凝禅寺》之峻秀,皆可宗师。至隋碑,体近率更,尤为可学。《苏慈》匀净整洁,既已纸贵洛阳,而《栖岩道场舍利塔》整朗丰好,尤为合作。《凤泉寺舍利塔铭》匀净近《苏慈》,《美人董氏志》娟好,亦宜作摺。右八种者,书家之常用,而干禄之鸿宝也。但须微变,便成佳摺。所恶于《九成》《皇甫》《虞恭公》者,非恶之也,以碑石磨坏,不可复学也。必求之唐碑,则小唐碑多完美石本,其中极多佳书,合于时趋者。能购数百种,费赀无多,佳碑不少。今举所见佳碑,可为干禄法者,著之于下:
《张兴碑》秀美绝伦
《河南思顺坊造像记额》丰美匀净
《韦利涉造像》精美如绛霞绚采
《南阳张公夫人王氏墓志》婉美
《太子舍人翟公夫人墓志》遒媚
《王留墓志》精秀无匹
《李纬墓志》体峻而笔圆
《一切如来心真言》和密似《刁遵》
《马君起浮图记》体峻而美
《崔璀墓志》茂密
《罗周敬墓志》整秀峻爽
以上随意举十数种,各有佳处。《张兴碑》之秀美,直逼《唐俭》,而《罗周敬碑》尤为奇绝,直与时人稍能唐碑者,写入大卷无异,结体大小,章法方长,皆同大卷,不变少许,直可全置大卷中。不期世隔千祀,乃合时至是!稍缩小为摺,亦复佳绝,诚干禄第一碑也。
又有一法。唐开元《石经》皆清劲遒媚,《九经字样》《五经文字》笔法皆同。学者但购一本,读而学之,大字几及寸,小注数分,经文可以备诵读,字书可以正讹谬,师其字学,清整可以入策摺,一举而三美备。穷乡学僮,无师无碑,莫善于是矣。
历举诸碑,以为干禄之用,学者得无眩于目而莫择乎?吾今撮其机要,导其次第焉。学者若不为学书,只为干禄,欲其精能,则但学数碑,亦可成就。先取《道因碑》钩出,加大摹写百过,尽其笔力,至于极肖,以植其体,树其骨。次学《张猛龙》,得其向背往来之法,峻茂之趣。于是可学《皇甫君》《唐俭》,或兼《苏慈》《舍利塔》《于孝显》,随意临数月,折衷于《裴镜民》《樊府君》,而致其润婉,投之卷摺,无不如意。此体似世之学欧者也,参之《怀恪》《郭庙》,以致其丰劲,杂之《冯宿》《魏公先庙》,以致其遒媚。若用力深,结构精,全缩诸碑法,择而为之,峻拔丰美,自成体裁。笔性近者,用功一时,余则旬日。苟有师法者,精勤一年,自可独出冠时也。此不传之秘,游京师来,阅千碑而后得之。
《樊府君碑》经缣素练,宜于时用,写摺竟可专学此体,虚和婉媚,成字捷速,敏妙无双。
卷摺所贵者光,所需者速,光则欲华美,不欲况重,速则欲轻巧,不欲浑厚。此所以与古书相背驰也。
卷摺结体,虽有入时花样,仍当稍识唐碑某字某字如此结构,始可免俗。
卷摺欲光。吾见梁斗南宫詹大卷,所长无他,一光而已,光则风华秾艳。求此无他,但须多写,稍能调墨,气爽笔匀,便已能之。
篆贵婉而通,隶贵精而密。吾谓婉通宜施于摺,精密可施于策。然策虽极密,体中行间,仍须极通;摺虽贵通,体中行间,仍须极密,此又交相为用也。
摺贵知白,策贵守黑,知白则通甚矣,守黑则密甚矣,故卷摺欲光。然摺贵白光,缥缈有采;策贵黑光,黝然而深。
卷摺笔当极匀,若画竖有轻重,便是假力,不完美矣。气体丰匀而舒长,无促迫之态,笔力峻拔而爽健,无靡弱之容,而融之以和,酣之以足,操之以熟,体自能方,画自能通,貌自能庄,采自能光,神自能王。驾騄駬与骐骥,逝越轶而腾骧。
●论书绝句第二十七
昔尝续慎伯为《论书绝句》,择人间罕称者发明之。及述此书,论之盖详,未能割爱,姑附于末。
隶楷谁能溯滥泉,勾容片石独敻然。若从变处搜《灵庙》,应识昆仑在《震》《迁》。
勾容有《吴葛府君碑额》为正书第一古石,浑厚质穆,亦自绝尘,真隶楷之鼻祖。《灵庙碑》在隶、楷交变之间,意状奇古,若从欲变之始言之,则《杨震》《张迁》二碑,实开隶、楷之意矣。
《受禅》应为卫觊书,邯郸韦诞比何如?瓘恒世受真传法,一脉逾河走传车。
《受禅碑》,颜真卿以为钟繇,刘禹锡、徐浩以为梁鹄,今从其同时人闻人牟准《卫敬侯碑》文以为卫觊书。觊与邯郸淳并以古文名,子瓘孙恒,世传笔法,恒传崔悦,至崔浩为北书之宗,又传江琼至式,故北书率卫派也。
元常法乳知谁在,珍重丰碑有《枳阳》。文质蹒跚开石阙,始知晋法有传方。
晋《枳阳府君碑》丰厚茂密,在文质之间。今传元常诸帖,字体犹有其意,真元常嫡嗣也。《太祖文皇帝神道》,稍加姿美,然亦魏晋正传,善学者当能会之。
铁石纵横体势奇,相斯笔法孰传之?汉经以后音尘绝,惟有《龙颜》第一碑。
宋《爨龙颜碑》浑厚生动,兼茂密雄强之胜,为正书第一。昔人称李斯篆画若铁石,体若飞动,可以形容之。
餐霞神采绝人烟,古今谁可称书仙?石门崖下摩遗碣,跨鹤骖鸾欲上天。
《石门铭》体态飞逸,不食人间烟火,书中之仙品也。
琅琊茂密集书成,《郙阁》《郙斜》章法精。能戒《熹平》变疏匾,仅传古法《彦云铭》。
秦斯《琅琊石刻》茂密极矣,汉隶惟《郙阁》有此意,《郙斜》异笔而同体。熹平以后,隶法大变,今楷出焉,惟《鞠彦云墓志》独有《郙阁》之法。
《郙斜》分法知谁继?瘦硬应推《吊比干》。风荡齐碑成一律,《修罗》雄峻独为难。
《吊比干文》瘦硬无匹,出于《郙斜》。齐碑百余种,皆以瘦硬取胜,然无雄峻秀韵之味,惟《隽修罗碑》独峻拔耳。
銛利森森耀戟枿,《始兴碑》法变钟传。率更后出书名擅,谁识先师具义渊。
率更书有武库剑戟森森之气,窦皋以为出于北齐刘珉,想以其峻峭处近之。其实信本南人,南碑《始兴王碑》与率更《皇甫君碑》无二,乃知率更所从出。然南碑无不圆浑者,此则先变钟法矣。
骨遒血莹态丰秾,怀令青青秀一峰。变化方圆尽奇丽,光芒鳞甲若游龙。
怀令《李超墓志》骨血奇峻,结撰精丽,变化无端,兼备方圆,与《张猛龙》皆为结体无上上品也。
《子建遗碑》独擅场,卫家体质贵雄强。大刀斫阵称无敌,沉著偏兼痛快长。
昔人称中郎骨势洞达,后世惟《曹子建碑》有之。虽体开篆、隶,致诮百衲衣,然沉著痛快中,有浑穆气象,是《般若》正传也,是开爽则启唐人矣。
异态新姿杂笔端,行间妙理合为难。谁人解作《兰亭》意,君起《浮图》仔细看。
唐马君起《浮图记》,字里行间,姿态百出,诡制妙理,变化一新,而不失六朝法度,《猛龙》之后未多见。钟司徒意外巧妙,绝伦多奇,于此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