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乱录 - 第 5 页/共 35 页

「官人识我否。我乃胜果寺邻人沈玉、殷计也。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 「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 「朝廷已谪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 二较扶先生又行。沈、殷亦从之。   天色渐黒、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 「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汝等没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随也。」 沈玉曰: 「王公今之大贤。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此事决不可行。」 二较曰: 「汝言亦是。」 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 「听尔自缢、何如。」 沈玉又曰: 「绳上死与刀 下死同一惨也。」 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 「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计曰: 「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岂不妙哉。」 二较相对低语。少顷乃收刀入鞘曰: 「如此庶几可耳。」 沈玉曰: 「王公命尽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 二较亦许之。   乃锁先生于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 「我今夕固必死。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 「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 先生曰: 「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 二人曰: 「吾当于酒家借之。」 沈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邉各带有椰瓢。沈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涙下。先生曰: 「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为我悲乎。」 引瓢一饮而尽。殷计亦献一瓢。先生复饮之。先生量不甚弘。辞曰: 「吾不能饮矣。既有高情。幸转进于远客。吾尚欲作家信也。」 沈玉以笔授先生。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诗曰: 学道无成歳月虚 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 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 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 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 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 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眞见 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 状元门第好奇男。   二诗之后尚有絶命辞。甚长、不录。纸后作篆书十字云、 阳明已入水、沈玉、殷计报。   二较本不通文理。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将及夜半。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径造江岸。回顾沈、殷二人曰: 「必报我家、必报我家。」 言讫从沙泥中歩下江来。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乃立岸上、远而望之。似闻有物堕水之声。谓先生已投江矣。一响之后寂然无声。立了多时、放心不下。遂歩歩挣下滩来。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 「王主事果死矣。欲取二物以去。」 沈玉曰: 「留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 二较曰: 「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   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问之主僧亦云、 「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不见一些影响。其年丁卯乃是郷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絶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场。未几又有人拾得江邉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眞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   龙山公遣人到江邉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 「先生必不死。」 曰: 「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絶学。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絶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歩下来、脱下双履、留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眞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沈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   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趂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纔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黒、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留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乆癈。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羣虎遶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   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 「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 「虎穴安在。」 僧答曰: 「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 「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髪。道者曰: 「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郷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 「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兼容。望乞指教。」道者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