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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及门,妇飘忽先入。见儿女奔集,争来诉告曰:“父出门后,继母以铁杖击我。忽颜色惨变,倒地而僵。”言未毕,欧阳氏徐步面出,儿女觳觫,争牵父衣作畏避状。欧阳氏就某身畔,抚摩再四,呜呜饮泣曰:“我抛汝等未及三载,不意憔悴至此。”审其音,酷类前妻。某大喜,谓儿女曰:“此汝前母,勿畏惧。”儿女目灼灼相视。妇问女曰:“昔我出奁中金为汝作缠臂,今安在耶?”女曰:“娘头上压鬓钗,即脱女缠臂金所改作者。”妇曰:“吾安用是?”即拔鬓边钗为女插戴。又问儿曰:“我前挑百花回鸾锦三尺,为儿作绣带,今何不系?”儿曰:“阿爷为娘裁作藕覆矣!”妇谓某曰:“痴男爱后妇,无怪儿女辈受摧折也!”某俯首谢过,相携入室。见药垆茶灶,以及扫眉安镜处,都非旧日位置。妇慨然曰:“人一朝谢事,百凡都听诸后人,真可痛也!”脱锁启箱,见杏黄衫,紫縠裆,粲然堆积,而旧日故衣,无一存者。诘诸某。某曰:“新衣称体,勿念故衣。”妇曰:“男儿心迹见乎词矣!”某自悔失言,再三排解。妇又倚窗凝望,曰:“旧种碧桃株,今复移植何处?”某曰,“自卿见背,渠日加剪伐,树即枯槁而死。”妇叹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回视儿女,不禁潸然泣下。已面提瓮出汲,执炊就爨。某劝令勿劳。妇曰:“此后来人身体发肤也,宜为君所爱惜。不然,吾自入汝家,何尝一日薰香作闲坐哉?”某神色惭沮,屏气不敢作声。妇曰:“吾奉翁命而来,岂必翘汝过处。但匿怨为欢,转伤妇德,不得不一吐其愤耳!”某唯唯。   自此遂同燕好,朝夕经理家政。阅十二年,抚子女俱各成立。   女适里中郑秀才为室,儿娶钱贡士女。家庭雍睦,从无间言。一夕,置酒内寝,酣饮尽醉,谓某曰:“昨梦阿翁见召,今当永诀。夫妇之缘,尽于此矣!”某泣曰:“家室仳离,赖卿再造。正当白头相守,奈仍舍我而去?”妇曰:“抚汝儿女而来,事汝父母而去,若必有意攀留,于君即为不孝。”某向隅大哭。   转瞬间,妇已登床挺卧,气绝而殒。正惊叹间,妇忽坐起曰:“阿姊既归,妹当瓜代矣!”察其声,仍一欧阳氏也,某皇遽失色。妇曰:“君勿疑惧。妾在翁姑处,受教训者十二年,始知日前所为,俱失妇道。自今伊始,当恪遵阿姊成法,依赞数载,以赎前愆。”某喜,召儿告之。儿悲喜交集。妇曰:“我去此十数年,几已成人授室。幸勿念旧恶,尚当为尔父持厥家也。”儿曰:“前母之劬劳,实后母之肢体,有何旧恶而敢不忘?”妇亦大喜;由此相夫教子,恩义备至,乡党宗族,悉称良妇焉。   铎曰:“老夫得其女妻,一味承颜顺志,养成骄悍,不至毁巢取子不止,于父母为不孝,于儿女为不慈,九原可作,地孔向何处入也?噫!”   鄙夫训世   新安某翁,挟千线至吴门作小经纪。后家日泰,抱布贸丝,积资巨万。常大言曰:“致富有奇术,愚夫自不识耳!”有数人齐款其门,乞翁指授。翁曰:“此诀不传。汝等各携百钱来,为予作谈资,当授汝。”   至夜,携钱俱至,翁命之坐,曰:“求富不难。汝等先治其外贼,后治其内贼。起家之道。思过半矣!”众曰:“何谓外贼?”翁曰:“外贼有五:眼、耳,鼻、舌、身是也。眼好视美色,娇妻艳妾,非金屋不能贮,我出数贯钱买丑妇,亦可以延宗嗣;耳喜听好音,笙歌乐部,非金钱不能给;我登乐游原听秧歌,亦可以当丝竹。若置宝鼎,购龙涎,无非受鼻之累;我闭而不闻其香,终日卧马粪堆,亦且快意,致山珍,罗海错,无非受舌之欺:我食而不辨其味,终日啖酸齑粥,未尝不饱。至块然一身,为祸更烈:夏则细葛,冬则重裘,不过他人美观,破却自家血钞;我上遵皇古之制,剪叶为衣,结草为冠,自顶至踵,不值一饯。此五者,皆治外贼之诀也。”众曰:“何谓内贼?”翁曰:“内贼亦有五:仁、义、礼、智、信是也。仁为首恶,博施济众,尧舜犹病,我神前立誓,永不妄行一善,省却几多挥霍。匹夫仗义,破产倾家,亦复自苦,我见利则忘,落得一生享用。至礼尚往来,献缟赠纻,古人太不惮烦;我来而不往,先占人便宜一着。智慧为造物所忌,必至空乏;终身只须一味混沌,便可长保庸福。若千金一诺,更属无益,不妨口作慷慨,心存机械,俾天下知我失信,永无造门之请。此五者,皆除内贼之诀也。精而明之,不爱脸,不好名,不惜廉耻,不顾笑骂。持此以往,百万之富,直反掌间耳。有志者好为之。”   众唯唯,出钱置座上。翁视之,皆纸钱灰也。叱曰:“我尽心指授,尔何以此相戏?”众曰:“翁论诚佳,但人世恐行不去,只宜以此教鬼。”言未毕,尽现鬼相。翁反身欲遁。众曰:“畜生道中,有四万八千鬼,候翁教诲,即请同行。”翁愕然,既而泣曰:“君等稍缓须臾,容予拨置家事。”左箱右笼,稽查殆遍,而无一物可携。乃叹曰:“做尽一生富翁,仍向穷鬼队中捣鬼去也。”众起揶揄之,翁亦顿仆。   铎曰:“富辄呼翁,穷必称鬼。因知鬼门关上,无致富奇书卖也,得此翁登坛说法,黑暗狱中,尽黄金门第矣!”   虫书   锦屏女子叶佩纕,有夙慧,七岁就傅读书,通妙解。尝谓师曰:“古人造字,会意象形;而有时亦多误处。”师询其指,曰:“矮字明系委矢,宜读如射。射字明系寸身,宜读如矮。今颠倒字义,岂非古人之误欤?”师奇之,语其父曰:“童乌九岁,能预玄文。今女公子慧性,当不亚草玄亭令嗣也。”父愀然曰:“童乌蚤慧,未帻而夭。恐如意珠亦不能长擎掌上耳!”   年十六,骤病而殂。瘗于后园碧梧树下。青虫千百,攒集叶上,啮作细宇,读之多成妙句。有冥中八景诗。其《鬼门关望月》云:灰尽罗衫夜不温,亭亭碧月照离魂;满身风露浑难着,却怪梨花尚有痕。   《奈河桥春泛》云:泪滴烟波别恨长,也催双桨出横塘,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间魅阮郎。   《望乡台晚眺》云:六曲阑干何处凭?夕阳台阁势崚嶒;始知身似秋来燕,飞过琼楼十二层。   《孟婆庄小饮》云:月夜魂归玉佩摇,解来炉畔执香醪;可怜寒食潇潇雨,麦饭前头带泪浇。   《剥皮亭纳凉》云:腥风一阵晚凉生,血满罗襟暑未清,记得豆花棚下戏,轻挥小扇捉流萤。   《恶狗村踏青》云:金铃小犬水声间,罗袜无尘任往还,女伴相邀斗芳草,春光不度鬼门关。   《血污池垂钓》云:万家碧血引成渠,染出琴高赤鲤鱼;钓得竿头还弃却,腹中怕有故乡书。   《点鬼坛饭僧》云:佛鼓斋钟午后闻,散花坛上雨纷纷;为侬忏悔生前业,布施还拚殉葬裙。   其他诗词不能备载。   一日,作书别其父母曰:   儿以稚齿,见爱亲庭;罔极深思,糜躯难报。犹忆疏窗雨后,小阁花时,   问字呼爷,梳头觅母,牵衣索笑,嬉不知愁。方谓杨柳春长,梨花命永,撤   环至老,比附婴儿。何期噩梦惊心,琼华堕劫;邱山罪重,忧及高堂。谢别   以来,燕已辞巢,鸳犹恋冢.春蚕死后,尚解抽丝;蜡烛灰余,不忘吐焰。   魂吟夜雨,鬼唱秋坟;未免有情,短歌代哭。昨来故阁,遥望慈颜;椿茂萱   荣,慰知无恙。小鬟阿黛,喜已垂髫;数载红闺,添香捧砚。望开儿旧箧,   拣点残膏,钗股双封,绣巾一袭;小作嫁资,留为记念。儿近蒙王母征作司   书,种福无媒,生天有路;玉楼旧例,聊以解嘲。但一旦形分,千秋影隔,   绵绵长恨,此意如何!惟望努力加餐,虔心采药。倘炉头火熟,灶下丹成,   则不夜城边,长生会上,未必无相见时也!弱水无鱼,蓬山少雁;一言永诀,   万劫难忘。临别匆匆,佩纕百叩。   父母得书大恸。后园中青虫尽渺,梧叶上不复作字矣。   铎曰:“吾读周栎园《杂记》,颇疑行仙董郎之事。然才人精灵不泯,托诸昆虫草木,以抒其郁抱,情或有之。特是红粉生天,青虫匿迹。岂刘安拔宅,鸡犬皆仙耶?吁!是可怪已!”   兽谱   通谱之风,莫盛于江左。有某姓者,门户式微,以负贩起家;意欲攀援仕族,商诸比部吴君;吴善讽刺,曰:“我有一典,请为汝述之。”某肃然敬听,吴曰:“昔河鼓贳玉帝聘钱,谪居营室。后勤于耕获,积金钱数万,捆载牛背,赴天门先行缴纳,而牛忽奔逸下界,自顾形秽,不堪震俗。因念背上物颇充积,不难依附华族,夸耀乡里。往东海谒麒鳞,告以意。麟曰:‘予之角,振振公族;予之趾,振振公子。且一角五蹄,代生异相。岂汝触墙成字者,能溷乃公种类乎?’叱之去。又诣西域,投青狮座下,未及通谒。狮见其状貌蠢劣,大声一吼,遗粪满地,辟易数千里外,踯躅荒野,无所适从。   忽忆庐山长耳公,当日有同车之谊,往筹之。长耳公曰:‘此间南山有金钱豹者,虽托名雾隐,而实广为结纳。仆请为介,必蒙收录。’遂同诣南山。长耳公先道达诚意。豹曰:‘物以类聚。与足下交者,大都彭亨腹涨者也。’长耳公极称其可,引牛进见登堂局蹐,终惭不类。豹初拒之,继见其所负金钱,笑曰:‘相君之背,富不可言。且我家所以称豹变者,因背有金钱文耳!若虽不由天贼,尚可借人力为之。’命出其金钱,引皮上毛,编辑成文。亡何,异色斑烂,金光闪烁,居然具体而微,不似管中窥者,仅见一斑也。长耳公熟视,笑曰:‘一破悭囊,便成俊物。虽介葛卢来,亦闻声莫辨矣!’遂别去。豹自此引为同类,而牛亦掉尾自雄,日随步后尘,焜耀长林丰草间。不匝旬,金钱尽脱,皮毛如旧。豹怒曰:‘如此丑态,玷我华宗。’喧逐之,牛彷徨无措,仍投斗篷宫来。河鼓以珊瑚鞭捶背者百。继诘其金钱何在。牛具告。河鼓曰:‘蠢哉畜类!若辈所愿与汝联宗者,缘汝数万金钱耳!一旦金钱罄尽,尚肯引泥涂中物为祖若父之贤子孙哉?’以铁索贯其鼻,系诸牢筴之中。后人遂名河鼓曰‘牵牛。’”   某闻之汗流满额,而通谱之兴索矣!   铎曰:“负薪实廉吏后人,皂隶亦贵卿末裔。乃以遥遥华胄,薄己祖宗,冒人孙子,吾不识其是何肺肠?然元宰升庸,诸狐带令,本非一姓,尚以攀附为荣,又何怪乎同姓而议宗者?”   黑衣太仆   茂苑张孝廉,名邦弼,父执某为分宜邑宰,招之幕下。一日,闲诣街市,适里中赛会,倾城士女,云屯雾集。张立檐下候观之。   亡何,锣声前导,旌旗扇盖,按部徐驱。有金宇牌两面,大书‘相府太仆’四宇。张不知何神。俄而香烟飘馥,暖轿中坐一神像,面肥紫,须髯如戟,头戴罗帽,身着黑直身,腰系鸾带,下穿尖头皂靴。张异之,尾至神庙,牲牷盛设,灯烛辉煌。众罗拜其下,皆秃襟袍,短襻帽,蛙头鞋子,满口刺刺作官话。继而宣祝文,有“伏愿神灵庇佑,上自督抚,下及州县,管门有权,包儿加重”云云。   张尤异之,因询问何神。答曰:“此分宜相公门下班头牛二太爷也。”张大怒,谓:“严贼当日私鬻官爵,倾害忠良,皆若辈逢迎长恶。今严贼名污青史,何物狗奴,公然庙祀?”上神座,欲批其颊。   众大惊,曳令下,且曰:“汝颠耶?穷措大读得两行书,动辄作腐气。倘生相国时,随鄢、赵辈投谒门下,见牛公胁肩诌笑,不知作何状!且人各有主,秀才家崇祀文昌,不过欲祈福荫,侥幸得科第。屠沽儿日市烛帛,拜祷财神座下,亦欲获什倍利,里党称富翁。今吾侪崇奉牛公,亦犹士子之文昌,服贾辈之财神也!何尤焉?”张知若辈不可与辨,言於邑宰,立毁其庙。自此牛信之鬼益厉,化为千百万亿身,血食天下矣。   铎曰:“五祀之内,门居其首。后世此祀不传,馁鬼处处觅食,遂于白昼现将军丞相形矣!何牛班头之神,尚穿黑直身哉?或曰:‘冠进贤,系羽箭者,是其变相耳!’”   巾帼幕宾   归安蒋生,年弱冠,止能记四子书,及《尚书》半部而已。家贫,欲为幕下客,遍托戚友。群谓其才短,弗之荐也。会有纳粟县尉,骤升富阳县令,急欲觅一友司笔札,遂以蒋生应聘。县令素不识丁,蒋生故作大言以欺之。书禀中讹字错文,置不问。   适抚院太夫人诞辰,县令欲称赞,浼其作文。蒋生摭拾旧所集排偶秘本敷衍成之。然不解典故,中杂男人寿言,如“庆骚客之庚寅,颂老人之甲子”,不类之词,盈篇累幅,县令不解,嘱人书诸屏幛,亲赍宪辕。抚公览之,大笑。县令因其色喜,谓必寿文之妙,高出群辈。归述之,益其薪俸。   明年,抚公正诞,仍浼作文。蒋生又集其秘本中排偶,杂以女人寿言,如“耀婺墨于东壁,降王母于西池”、“巾帼增辉,璇闺益寿”,尤堪喷饭。县令仍自赍送。抚公笑不能止,并问:“某先生尚在贵署否?”县令唯唯。因思:“一书记耳,得上台垂询,是必浙中名士。”归又述之。   蒋生益自负,私念才望如此,何便屈居县署?倘作戟门揖客,其所获当有什倍于此者。因托故辞去,竟诣抚辕,投揭求见。抚公召之入。蒋生备述知己之感。而察抚公意似不甚招接者。因申言某县令寿章,系某代撰。抚公乃悟投见之故,笑曰:“先生大才,仆所钦服。但未免为昔人所误。家慈固非‘骚客’,如仆者,亦岂须眉而‘巾帼’者哉?”蒋生大窘而退。由是,浙中群呼为巾帼幕宾。到处求荐,卒无有聘之者。   铎曰:“庾兰成‘春旗芝盖’一联,子安似之。名士作文,亦有时拾人牙慧也。但‘一一鹤声飞上天’,未许钝根人偷得来。金根错解,弄獐误书,固属千秋笑柄。何以‘弋人何篡’,《法言》可以误书;‘垂杨生肘’,《南华》不妨错解。名下好题诗,词坛积弊,今古相沿,于蒋生乎何尤?”   鲛奴   茜泾景生,喜闽三载,后航海而归。见沙岸上一人僵卧,碧眼蜷须,黑身似鬼,呼而问之。对曰:“仆鲛人也,为水晶宫琼华三姑子织紫绡嫁衣,误断其九龙双脊梭,是以见放。今漂泊无依,倘蒙收录,恩衔没齿。”生正苦无仆,挈之归里。其人无所好,亦无所能。饭后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生以其穷海孤身,亦不忍时加驱遣。   浴佛日,生随喜昙花讲寺。见老妇引韶龄女子,拜祷慈云座下。白莲合掌,细柳低腰,弄影流光,皎若轻云吐月。拜罢,随老妇竟去。迹之,入于隘巷。访诸邻右,知女吴人,姓陶氏,小宇万珠,幼失父,为里党所欺,三年前,随母僦居于此。生以孀贫可啖,登门求聘,许以多金,卒不允。生曰:“阿母居奇不售,将使令千金以丫角老耶?”老妇笑曰:“蓝田双璧,索聘何嫌?且女名万珠,必得万颗明珠,方能应命,否则,千丝结网,亦笑越客徒劳耳!”生失望而回,私念明珠万颗,纵倾家破产,亦势难粹办,日则书空,夜则感梦,忽忽经旬,伏床不起。延医诊视,皆曰:“杂症可医,相思疾未可药也。”瘦骨支床,恹恹待毙。鲛人入而问疾。生曰:“琅玡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但汝海角相依,迄今半载,设一旦予先朝露,汝安适归?”鲛人闻其言,抚床大哭,泪流满地。俯视之,晶光跳掷,粒粒盘中如意珠也。生蹶然而起,曰:“愈矣!”鲛人讶其故。生曰:“予所以病且殆者,为少汝一副急泪耳!”遂备陈颠末。鲛人喜,拾而数之,未满其额。转叹曰:“主人亦寒乞相,得宝骤作喜色,何不少缓须臾,为君尽情一哭也。”生曰:“再试可乎?”鲛人曰:“我辈笑啼,由中而发,不似世途上机械者流,动以假面向人。无已,明日携樽酒,登望海楼,为主人筹之。”生如其言,侵晨,挈鲛人登楼望海,见烟波汩没,浮天无岸。鲛人引杯取醉,作旋波宫鱼龙曼衍之舞。南眺朱崖,北顾天墟,之罘、碣石,尽在沧波明灭中。喟然曰:“满目苍凉,故家何在?”奋袖激昂,慨焉作思归之想,抚膺一恸,泪珠迸落。生取玉盘盛之,曰:“可矣。”鲛人曰:“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放声一号,泪尽乃止。生大喜,邀之同归。鲛人忽东指笑曰:“赤城霞起矣。蜃楼十二座,近跨鼍粱,琼华三姑子今夕下嫁珊瑚岛钓鳌仙史。仆灾限已满,请从此逝!”耸身一跃,赴海而没。生怅然独反。   越日,出明珠,登堂纳聘。老妇笑曰:“君真痴于情者。我不过以此相试,岂真卖闺中女,腼颜求活计哉?”却其珠,以女归生。后诞一子,名梦鲛,志不忘作合之缘也。   铎曰:“借穷途之哭,为寒士之媒,鲛人之术奇矣,吾更奇乎阿母之始索其聘,继却其珠,使绝代娇姿,闺房吐气。否则,量石家一斛珠,虽高抬声价,亦何异卖菜而求益者乎?”   犬婢   清平王太常,乞假归里。夫人欲购一婢。有贫妇携女来,面黄体瘠,目灼灼如犬。问其直,索金百两。夫人笑曰:“尔女丑拙若此,何所长而视为奇货耶?”贫妇曰:“是儿虽陋相,然天生慧眼,能于昏夜视物,洞如白昼。”夫人曰:“姑留此试之。”贫妇去。   至夜,诸女伴于灯下绣太常朝服。命其穿针暗处,易如投芥。夫人喜。明日,如数予之。名其婢曰“喜儿”。   喜儿外朴内慧,善伺夫人意旨。夫人钟爱,几齿诸子女行。夜辄引以为戏,时出金缠臂,银约指,于黑夜搏弄,能辨其色高下。或取千钱散布暗室中,令喜儿往拾,不遗一钱。尝谓太常曰:“红线掌笺,芳姿咏扇,即刘家俊婢诵得《鲁灵光殿赋》,总不似我如愿儿,胜婆利市碧眼贾也。”   一夕,太常秉烛内室,为吏部某公作墓志,急欲征事班、史,遣喜儿于书架上取第几部第几卷书。喜儿噭声而去,往返数次,徒手而来。诘之,痴立不语。大常曰:“暗中摸索,本非易事。”因自起持烛出外,拣之架上,其书宛然。笑谓夫人曰:“卿家碧眼贾,今亦迷五色哉?”夫人不解,但咎其懒。喜儿曰:“夫人误矣!昔阿娘中年不育,祈嗣杨太尉祠,命以座下犬托生为女。故婢子遍体贱骨,唯双眸独炯。但犬之为物,遇金银什物,虽黑夜能见之。若文章词翰,纵光天化日中,瞪目不知为何物,况于昏暮间求之乎?”夫人怃然为间曰:“弃人用犬,宜明于小而暗于犬也。自今以后,吾知悔矣。”太常曰:“不然!眼前碌碌,岂止若辈?凡遇财物则双眼俱明,遇文字则一丁不识,皆犬之种类耳。奴价倍婢,未是知言。”夫人乃大笑,而喜儿之宠不衰。   铎曰:“朱氏金铃,梅花度曲,陆生黄耳,洛下传书。谁谓文章词翰,非畜类所敢近哉?但度曲而不知曲中之义,传书而未识书上之文,弃人用犬,终非长策。”   清。沈起凤。谐铎。卷八   棺中鬼手   萧山陈景初,久客天津。后束装归里,路过山东界。时岁大饥,穷民死者无算。旅店萧条,不留宿客。   投止一寺院,见东厢积棺三十余口,西厢一棺,岿然独存。三更后,棺中尽出一手,皆焦瘦黄瘠者,惟西厢一手,稍觉肥白。陈素负胆力,左右顾盼,笑曰:“汝等穷鬼,想手头窘矣。尽向我乞钱耶?”遂解青橐,各选一大钱予之。东厢鬼手尽缩,西厢一手伸出如故。陈曰:“一文钱恐不满君意,吾当益之。”增至百数,兀然不动。陈怒曰:“是鬼太作乔,可谓贪得而无厌着矣!”竟提两贯钱置其掌,鬼手顿缩。陈讶之,移灯四照,见东厢之棺,皆书饥民某宇样;而西厢一棺,上书某县典史某公之柩。固叹曰:“饥民无大志,一钱便能满愿。而四公惯受书仪,不到其数不收也。”   已而钱声戛响。盖因棺缝颇窄,鬼手在内强拽,苦不得入,绷然一声,钱索尽断,青蚨抛散满地。鬼手又出,四面空捞,而无一钱入手。陈睨视面笑曰:“汝贪心太重,剩得一双空手,反不如若辈小器量,还留下一文钱看囊也!”而手犹掏摸不已。陈击掌大呼曰:“汝生前受两贯钱,便坐私衙打屈棒,替豪门作犬马,究竟积在何许?何苦今日又弄此鬼态耶?”言未已,闻东厢之鬼长叹,而手亦遂缩。   天明,陈策蹇就道,即以地下散钱,奉寺僧为房资焉。   铎曰:“官愈卑者心愈贪,若辈之丑态,何可言也!乃生既如鬼,死复犹人,岂冥中无计吏之条耶?东厢长叹,想已早褫其魄矣!”   镜里人心   扬州兴教寺,寓一摇虎撑者,自名磨镜叟。腰间悬一古镜,似千百年物。诘其所用,曰:“凡人心有七窍,少智慧者,必填塞其孔。吾以古镜照之,知其受病之处,投以妙药,通其窍而益其智。”于是,愚钝者争投之,颇着奇效。   富商某生一子,年十六,不能辨菽麦。延叟于家,长跽请治。叟取镜细照,摇首而起曰:“受病太深,仆不能为也。”某询其故。叟曰:“仆能治后天,不能治先天。令郎之心,外裹酒肉气,此病在后天,犹可除也,内裹金银气,此病在先天,不可瘳也。”某固求方略。叟曰:“姑妄治之。”   令其子闭置一室,饥则食以腐渣,渴则饮以苦水。如是者半载,翁取镜再照曰:“酒肉气尽除矣!但金银气从先天闭塞,奈何?”某曰:“何谓先天?”叟曰:“尊夫人受胎时,金银堆积内房,令郎适感其气,以至迷塞七窍。外似金光,而内实铜臭。欲求克治之法,急向文昌殿惜字库,取纸灰两斛,拌墨汁数斗,丸作桐子大,朝夕煎益智汤送下,尽此或可有济。”某悉遵其法。   不三月,翁取镜又照,见六窍玲珑,惟一窍钝塞如故。某再求医治。叟笑曰:“此名文字窍。君富翁,不宜有读书种子,开之,恐遭造物之忌。且留此一窍,以还君家故物。否则刬削太甚,于君亦何利焉?”某不敢再请,叟亦辞去。   后其子周旋应对,聪慧胜于曩日,惟读书不能成诵。某为纳资捐职,以布政司理问终。   铎曰:“《地境图》云:“钱铜之气,望之知青云。‘此子出身铜窟,而不能翔步青云之上者,何欤?良以生当光天化日时,其气有不旺耳!文窍闭塞,或非其咎。”   孟婆庄   兰蕊,邯郸挟瑟倡也。妹玉蕊,与里中葛生有啮臂盟。生家贫,鸨母索聘奢,意苦不遂。兰蕊多贵客交,所得私金,悉以赠生,为妹作缠头费,生德之。后兰蕊病瘵死,生益落寞。非但不敢言聘,即欲博一宵欢,自顾空囊,亦殊羞涩。愿乖气结,遂以情死。   投至冥府,王者悯其无辜,判令投生。至一处,牵萝为棚,铺石作几。见男女数百辈,争瓢夺杓,向炉头就饮。生适口燥,亦往投止。忽一女子从棚后出,视之,兰蕊也。惊问所来,生具对。女曰:“君以情死,妹岂独生!”言之泣数行下。生取瓢就炉,女摇手禁勿饮。生诘其故。女俟饮者尽散,乃曰:“君不知耶?此盂婆庄也!渠为寇夫人上寿去,令妾暂司杯杓。君如稍沾余沥,便当迷失本来,返生无路。今乘不昧前因,何不及早遁归,与吾妹仍谐旧约?”生曰:“旧约难凭,重生无益。卿将何以教我?”女曰:“当为君图之。”遂引至棚后,见累累石瓮,排列墙隅。女指曰:“此名益智汤,饮者有才。此名长命汤,饮者多寿。此名和气汤,饮者令人欢喜。”生问:“若辈所饮者何物?”女笑曰:“此皆焦心火滴泪泉煎成之混沌汤也!”末至一瓮,女逼令生饮。生问:“何名?”女曰:“此元宝汤。君所以恶生乐死者,只欠此一物耳!”生勉饮数口,格格不能下咽。女曰:“此等龌龊物,原不宜入文士之腹,然缘此为有情郎吐气,是物亦不俗矣!”生有难色。女曰:“劝君更尽一杯,恐西出阳关无故人也。”生为解颐,勉尽其半。女曰,“可矣!”遂导生出棚,指示归路。   时生死已五日,因无殓具,停尸床上,惟一灶下妪守视。见尸忽跃起,频呼腹痛,探喉大吐,势如涌泉,荧荧然水银入地。命储畚锸,坎地数尺,盈千募万,其中皆不动尊也。急诣鸨母家。玉蕊得生死耗,绝粒者三日。生吐其实,皆大喜。遂以金聘之而归。因感兰蕊德,移其柩礼葬之。后葛氏子孙繁衍,命春秋祭扫,永着为例。   铎曰,“十斛量珠,千里结网。家无黄金屋,阿娇从何处贮哉?因知温柔乡里,坑煞几多寒士。欲海沉身,泉台埋骨;鬼门关外,独立茫茫。究竟元宝汤向谁家吃也?嗟乎!”   十姨庙   十姨庙,在杜曲西,未知建于何代。芝楣桂栋,椒壁兰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珰,并皆殊色。上舍生某过其地,入庙瞻像,归而感梦,忽忽身在廊下。   时秋河亘天,露华满地,疏星明灭,隐红楼半角。瞥见妖蜱四五辈,笼绛纱灯数盏,导群艳下阶。一女子仰天叹曰:“今夜广寒宫闭,未稔姮娥独宿,凄凉何似?”众曰:“莫为渠担忧。我辈独处无郎,亦不让青溪小姑子也。”读笑间,一婢移灯剔煤,见某暗伏廊下,哗曰:“何处风狂儿,在此偷窥国艳?”众趋视之,笑曰:“才说无郎,忽传有客,大为我辈解嘲。”相邀入室,联两几次第排坐。   须臾,珍肴旨酒,罗列满案。大姨曰:“闷酒寡欢,今夕幸逢嘉客,盍行一风雅令。”众笑曰:“还是领头人不俗,开口便道得个风雅。”大姨曰:“岂敢攀风雅?随举四书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饮,否则罚依金谷。”众曰:“诺!”引大觥先酌某。某以宾不夺主为辞。大姨引杯自釂,覆掌而起曰:“孟子见粱惠王——魏征。”众齐赞曰:“妙哉!武子瘦词,汉儒射策,不过如是。”顺至二姨。二姨曰:“可使治其赋也——许由。”大姨曰:“后来屈上,大巫压小巫矣。”次至三姨。三姨曰:“五谷不生——田光。”四姨接令曰:“载戢干戈——毕战。”五姨斜视而笑曰:“二姊工力悉敌,可谓词坛角两雌也!”四姨白眼视,五姨剔发泽戏弹其面曰:“坐于涂炭——黑臀。”四姨扭腹三四,曰:“妮子此中真有左癖。”令至六姨。六姨素口吃,曰:“寡、寡……寡……”三姨曰:“我辈谁个不寡?要汝道得许多字。”引杯欲罚。大姨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何碍?”六姨红涨于颊,格格而吐曰:“寡人好勇——王猛。”七姨低鬟微笑,众诘之,曰:“我有一令,止嫌不雅驯。”大姨曰:“小妖婢,专弄狡狯。有客在座,勿妄谈。”七姨终不能忍,曰:“其直如矢——阳货。”众掩耳不欲闻。八姨顾九姨曰:“我与汝取羯鼓来,为痴婢子解秽。”正色而言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豫让。”九姨曰:“朋友之交也——第五伦。”十姨起曰:“妹年幼,勉为众姊续貂。虽千万人吾往矣——扬雄。”某正焦思未就,闻十姨语,忽大悟曰:“牛山之水尝美矣一石秀。”言讫,意颇自负。大姨曰:“才人学博,不惮食瓜征事,何至谈及《水浒》?”某哗辨曰:“渠道得病关索,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众皆匿笑。大姨曰:“君误矣!渠所言,乃草元亭之扬子云也。”七姨曰:“颓阳货,只晓得窃弓为盗,管甚子云子雨?”某意窘。三姨曰:“口众我寡,不如姑饮三釂。”某举觥连罄。大姨笑曰:“君书囊颇窄,酒囊幸颇宽也!”四座大噱。   酬酢移时,五姨忽起座曰:“今日之会,不可无诗。”命双鬟取笔砚至。七姨曰:“五姨惯弄书袋,今止要集古人旧句,各成一律。”大姨曰:“不意夭斜儿,胸中亦有制度。”令双鬟移灯就壁,先援笔而题曰:   嫁得萧郎爱远游,每因风景却生愁。   桃花脸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   阆苑有书多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   二姨题曰:   梦来何处更为云?把酒堂前日又昏。   料得也应怜宋玉,肯教容易见文君。   抛残翠羽乘鸾扇,惆怅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丛懒回顾,淡红香白一群群。   三姨曰:“二姊工丽缠绵,真似李都尉《鸳鸯辞》也。妹从何处着笔?”亦蘸墨而书曰:   本来银汉是红墙,云雨巫山枉断肠。   与我周旋宁作我,为郎憔悴却羞郎。   闲窥夜月销金帐,倦倚春风白玉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