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录 - 第 11 页/共 18 页

巳而笙簧低奏,一少女跨白鸢曳纨扇,婀娜而来,从以曲盖,护以长斿,有香气袭人甚烈。贾不觉昏沉仆地,臣久始苏,老人笑曰:“封姨信虐也!”贾问何故,老人曰:“封姨年少夭斜,主天下雌风,名行柳堤花径、轻烟细雨间,习习飘飘,柔而善入。其挠人甚于风伯。顷者袭人香气,皆摄百花之精也。自非道力素定舌,鲜不为所中。尔之仆焉,宜矣!须经受此香三四千日,则不复畏。又数千日,始可以揽之而游。”   贾乃日于海上候其过,久之,渐不仆,然心摇神眩,每不自持。又久之,乃少定。亦渐不饮食,不梦寐矣。   一日,老人谓之曰:“自尔来此,尔家人以尔为死,今日建道场度魂,吾携尔往观之。但既至家,见家人,慎勿声!否则,不利。”贾应诺。顷之风至,三老人令贾闭目,共挟之行。   须臾,果至其家。方建坛设供,因共坐坛上。人皆莫之见,数僧鸣铙振锡,拜伏坛前,口宣梵呗吒婆,不可辨。贾顾之窃笑,老人掩其口而止之。既而妻子缟素而出,抢地哀恸,贾不觉心动泪零,亟下坛抚之曰:“我固在此!”妻子惊走。回视三老人, 已失所在。悔不可追,遂以故告其家。与妻子相处,饮食梦寐如常人。   蒋氏女   有富翁洪氏,一子甚聪秀。年十五,出就外傅,离家五六里。一日自塾归,过蒋氏之门。忽有自内倾盂水湿其衣履者,视之,婉然好女子也。生不为忤,笑而去。他日过之,女子复倾水向生,盖亦适然。而生甚疑其有意,遂狂惑。抵暮,径入女室,而女及父母皆坐于堂中,殊未之见也。   是夜,女阖户搴帷,忽见男子横眠其榻,大惊欲呼,生遽起掩其口,胁之曰:“吾两过卿门,卿两以水浇吾衣,是诲我来也。吾有辞矣,复何畏?”女大冤苦,而莫能设辩也。生拥之共枕,誓以山河。女亦心动,弛衣昵就。时新秋,残暑未退,恣情欢狎,狂荡中宵。生渴甚,向女求浆,女以夜深,顾无由得,忆床下有西瓜一枚,剖以食之。既尽,昏然就睡。   天将曙,女推之使去,则已死矣。女彷徨无策,掩袂幽咽,至午而门不启。父母怪之,破关而入。得其状,且怒且惧,曰:“洪翁继三妻、纳数妾,惟此儿,爱护若掌珠。今毙于此,奈何奈何!”驰告之。   洪哀愤,诉于邑宰,言蒋女诱杀其子。宰览其词,颇疑惑,谓恶有少年处子钟情所欢而复杀之于床者乎?庭鞠之,女具诉本末。至食瓜之事,宰笑曰:“是矣,犹战斗甫息甲,盗贼入其室而刺之,恶能不死哉?”   时女已受聘李氏,生亦缔婚宁氏,宰遂判以宁配李,而以蒋归洪守节焉。女已有身,遗腹生一子为洪后。   方伯娈童冢   有武人猎山谷中,得双兔,系之马后。时日已昏黄。过松桧之林,忽有物攫双兔以去。索之不得, 且怒且怖。前行数十武,遥见山角宿莽中一物甚白,隆起二尺许。瞪视久之,辨有双脚拄地,状如耸臀。武人知为鬼物,引弓射之,正中其窍。   有声呋然,带羽而没。遂驰马而归。   次日至其处,得箭于小冢上,已半折矣。询之居人,言某方伯一娈童三年前葬于此。   黄衣丈夫   村人林某偶行河畔,见一浣衣女子容态殊绝,因访其姓氏里居,以厚币娶之。女子贤且慧,事舅姑颇孝谨,处诸姑娣姒间,性甚和柔,各得其意。惟待其夫,乃过于悍戾之妇。梳冼饮食,必其夫进巾栉、奉匕箸,少不如意便挞之。夫惟顺受不敢敌,亦不敢逃。甚或令长跪榻下,以火烙其面,锥刺其体;虽至于焦烂疮痍身无完肤,而妇怒犹未已也。舅姑奔救,则少止,既去,则复虐之。惨毒百端,莫可名状。而妇家兄弟,无赖若狼虎,不可理喻,故舅姑欲治以官,而卒不敢也。他人见之,每为不平。以故询其夫,则答言不知。或教以宜自振奋,不当为妇人所制,则惟俯首长叹而已。   一日,有黄衣丈夫,形容魁伟,至妇家而谓妇曰:“君虞固薄幸,然数世以来受玉娘之凌折,亦可以己矢。浪泡无檠,落花自好,尽可释然。胡不归郑曲,而频此与愚物较乎?”妇笑而颔之。   家人怪其言。黄衣曰:“此唐李益、霍小玉数世业也。净持夫人使我迓玉娘,今与俱去耳。”家人以为诡词,将呵击之。黄衣抚掌大笑,须臾风起,云雾迷空,妇与黄衣俱失所在。   非非子曰:余读蒋防所为《霍小玉传》,至李生负心之际,未尝不怒髪上冲也。及观长洲尤太史判有“扑杀此獠”之语。且妆点其事入《钧天乐传奇》中,心甚快之。既又闻此事,乃恍然于天道好还,而忍人之不可为也。书罢浮一大白。   耳食录卷十   大 王   某乙雄于力,其侪共推之。众言某宅素凶,约:敢下榻者,当醵酒相劳。乙故酒徒,闻之欣然,曰:“请以麯君为息壤,愿往见魑魅为城下之盟。倘辱命,任公等遗我巾帼。”众壮其言。乙亦自觉无畏,遂腰剑幞被,夜往宿焉。众反鐍其户而去。空房寂谧,烛泪荧荧。乙本无胆勇。徒以酒故,忘身犯难。至是风鹤皆兵,渐生恇怯,下帷枕剑,耿不成寐。   二更之后,遥见室四隅一妇人闪出,白面斓斑,黑衣蓬头,嘻笑向壁,若有所思。少焉,昂鼻四嗅,宛转而前,启唇发声,愿荐枕席。乙大怖,急起拔剑,手惊,剑落于床下。妇人睨之而笑,曰:“新弦可续,故剑何来?”遂下拜,求帐神也。乙力握帐门,帐不得开。良久,妇人怒曰:“尔不纳我耶?我请大王来主婚,看尔不作脔婿否?”即启户而出。   乙窘甚,大呼。夜深地僻,卒无应者。因念魍魉大至,支解必矣。彷徨无策,视床头有酒瓮一具,大可容身,乙乃祝曰:“麯君麯君,向以尔为息壤,今以尔为朱家矣。幸乞相庇,毋使酒国中失一壮士也!”祝毕急入内,以盖覆瓮口。旁有一穴,容一目,遂蹲身屏息窥之。   须臾鬼众坌至,以妇人为导,貌皆丑黑,装束类皂役。又有数人,以交椅舁一人至,头大身短,语言函糊,——众鬼惟其命是听,若主仆然,——即妇人所谓大王者也。喓嘟数声,不辨作何语,众鬼争前,裂帐翻被,索之不得,佥报口:“逃矣!”复索室中遍,及于酒瓮。乙战粟,齿叩有声。妇人曰:“有声自内,可索之。”一鬼前,即仆地。又一鬼前,复仆。于是诸鬼相顾不敢近。大王怒,自下椅,傫然而前。忽若有人掌其胸,大王仰首颠连作筋斗,哀呼曰:“康侯贷我!”群鬼亦为之跽请。良久,掖大王登椅,一哄而散。乙心知酒神卫巳,而口噤不能言,心感而已。   比晓,其侪启关而入,至卧处见其状,大骇,莫知乙所在。晨后得之瓮中,急出之,已垂绝矣。灌之半日,乃得苏。一人戏谓曰:“君无胆如斗大,奈何自取困顿?方谓稳坐中军帐,谁请公入瓮者乎?”乙缕述其状,且曰:“不得,麯君攘臂,已消受无盐况味矣,可无一斗压惊乎?不宁唯是,亦所以报知己也!”众大噱,为置酒轰饮至暮。   非非子曰:世之断杯中物者,每以麯醾为酖毒,使此公在座,当令人寡欢。而营糟邱、掉觥船之徒至依之为命,意谓天下无杜康,则大千世界直不可一朝居者。二者皆非也。予谓“成礼”“生祸”之语,皆出于圣贤之书,惟其适而已。余量似公荣而不持洒戒,风慕元亮而不逃醉乡,愁则饮之,乐则勿饮;亦或乐则饮之,愁则勿饮。其于酒也无怨无德,谁毁谁誉哉?坡公有言,无酒学佛,有酒学仙。末闻酒在有无之间而愿与鬼为徒者。然麯生风味,几如度索山桃树下人,其变化亦不可胜道者哉?   萧点云   东吴柳生悦邻女萧点云,思之甚笃。一日,过其门,见点云倚扉而立,生时被酒,挑之曰:“云娘真如飞云缥缈,乍见使人眼纈不能分明。今愿熟睹芳姿,归而摹画,作水月观音供养也。”遂逼视之,云微笑,掩门而去。生徘徊户外,至暮始归。   其夜云忆生言,亦颇情注,孤灯愁对,不复就枕。闻有弹指于窗外者。静听之,其人微吟曰:   “情痴伏情痴,情痴不可说。   魂断楚峰云,尚绕梅花月。   梅花复不开,魂兮真断绝!”   云素娴吟咏,低问:“吟诗者谁?”答曰:“供养大士者也,今来侍香案耳。”云方念生,且怜之,不暇问生所由入之故,遂纳之。情好燕婉,遂约终身。由是往来,殆无间夕。   一夜,云母刘来云所,突见生,亟呼其父共执之。生叩头乞舍。萧、柳素亲睦,两家门第亦显贵,不欲绝好而彰其丑也,许以女妻焉。且戒曰:“宜速以媒来。”因纵之出。   数日杳然,刘乃造柳母私语其事。母诧曰:“何诬也??吾儿久病床褥,垂毙者数矣,安能与贤女期邪?”生闻之,跃然起曰:“诚有是。昏愦之际,以为梦焉。不知游魂之为变也。”两家闻之,共讶以为天合,缔姻好焉。   李 公   金溪尚庄李公某,偕数人府试而还。会日暮曛黑,迷路,至一山,不辨何地。荆棘四塞,溪涧环之,不可得前,遂共坐树下待旦。及明观之,乃其中一人之村后山也,甚平坦而无所阻,知迷魑魅矣,分道而归。而李亦旋至馆所,觉神情恍惚,卧起不舒。   晚膳后,忽思归宿,而去家稍远,主人止之。殊勿听,遽袖火以行,天晓不能至。过一村郭,旧游处也,茫然似初经也者,以问人,曰:“是某村。”固立而熟视,果某村也。薄暮始至家。程不二十里,凡行一夜及一日。见其妻,若不识,问曰:“谁欤?”妻笑曰:“李某之妻也。何目谬至此!”固立而熟视,果妻也。既同寝好合,乃豁然而悟,谓我数日行止乃如梦中也,爽然自失者良久。   是夜妻有娠,明年举一子,体貌怪异,不甚类人,亦不啼,亦不笑。怀抱乳哺,三岁而夭折。   盖魅之将托生其家也,故迷之于路,迫之以归也。嗟乎!将欲父之,而先魅之,鬼之无赖亦甚矣!靦然者一鬼,亦蠢然者一人,又曷怪焉!   芙蓉馆扫花女   一士人,——忘其地与姓矣,——名谷,下帷攻苦,罕与外交。舍旁溪水清洁,奇花绚烂,心爱之,日暮低徊焉。有一丽女子提瓮来汲,谷见惑之。由是谷每至,女子辄来,遂有玉洞桃花之约。   女子行而谷从之。西行至一山,危峰连亘,奇峭插云。遥闻鸡犬之声,而不见村落。时已昏暮。谷惶遽不行。女子故绐曰:“闺人眼疏,迷失故路。山君且至,奈何亲何!”忽林中冲出—虎,咆哮而前,谷惊而仆,女子以手挥之曰:“去!毋惊我郎也。”虎吼而奔。女子扶谷起。又一虎继至,眈眈视谷。女子又挥之去。谷神情慌乱,请返者再。女子以袖拂谷面,调之曰:“年少书生,怯弱乃尔,今已至此,隔此一岭耳。”   谷虑险峻无由上,女子取带束其腰,以系于己臂,前行牵挽。扪萝扳木,拾级以登。猿径侧出,鸟道斜连,胁息增欷,乃始得下,则一川浩淼,横截山跟,明月澄波,深浅莫测。谷又欲返,曰:“济则无楫,渡则无粱,长江岂能飞渡耶?”女子曰:“无虑。”乃摘一梧叶,浮之水上,须臾便大如舟,篷樯桡柁悉具。携谷登舟,挂帆西渡。暴风大作,舟覆中流,谷及女子俱落水,水及于眉,命在呼吸。女子奋立于波上,提谷臂出之,遂携手同行。如履平地。少焉登岸,笑曰:“我戏阳侯,阳侯亦复戏我也。”谷衣履尽湿,女子略不沾濡,谷深讶其神,女子谓略习水性耳,何是异?因令谷尽脱其衣履,飏之风中,须臾干燥。   前行数武,又隔一岭。谷视之,崔嵬千仞,壁立如削,仰视股栗,疑巨鬼欲来扑人,不觉变色,抚膺长叹。女子笑曰:“郎乃畏劳乎?不历险阻艰难而成好事古,盖亦寡矣!既畏之,当另觅坦途,无怠厥志也。”乃抽簪于石壁画之,石随簪而中辟,望如深巷,幽暗不见人,不知其远近。曳谷而行,略无踬碍,随过而石巷随合。   约二里许,忽然开旷,石壁乃在其东矣。一村如画,台阁参差。乃度疏林,达近郭,历重门,经曲榭。于时明月西斜,楼鼓三报,人语寂静,睡声唏然。掩息幽房,悄语相对。女子出酒果款谷,情态甚殷。谷忽自思谈道有年,奈何效长卿薄行?因正襟危坐,庄语酬答,凛然有不可犯之容。女子笑曰:“风流薮泽中,何处容道学腔调?宜向皋比座前去演也。”遂起,引谷与就榻。衾枕焕烂,兰麝熏人。   将欲交颈,忽闻有女子叩门,连呼“七娘子”。女子失色,低语曰:“冤业至矣!此吾家四娘,最悍戾,向与吾有隙,今来伺吾短矣。”急藏谷于复壁中,然后启关而问曰:“夜深已寝,姊来何为?”四娘径入,见酒果狼藉,双盏宛然,指之笑口;“欲分鸳鸯杯中馀滴耳。”巧词敲击,女子不能掩,乃怒曰:“人家夫婿,何与尔事?”四娘亦怒曰:“果尔夫婿耶?”进出而寻刀,,女子亦掣剑而出,各呼其群婢助战。婢皆锦袄狭柚,手执短兵,捷如猿。猛如虎,轻如燕,艳如花,共十馀人,格斗庭中。逾时出门外,声渐远。谷壁缝潜窥,汗流浃背。   忽闻群女笑而反,欢呼曰:“七娘子一军北矣!”谷为怆然,益恐惧。旋闻四娘云:“赃当在室中。”命搜索。群婢挟谷出复壁。谷俯伏于地。四娘怒曰:“何物邪魔?坏我闺门!”命二婢牵出斩之。谷哀求数四,终不允。忽传六娘子至。四姬告之故,六娘曰:“罪固不兔,然念其初犯,姑舍之。”因命扶谷起。六娘责以礼义之正,间杂以嘲谑之辞。谷惊悸既定,转复羞惭,双颊凝红,低头无语。   有顷,六娘去,四娘笑而抚谷曰:“我见犹怜,何况妮子?慎毋作闺态向人。”谷不敢应。群婢皆粲然而笑,四娘叱之使退。谷知其无他,因谛视之,始惊其艳,殆与七娘伯仲矣。然心念七娘登山涉水,险难备尝,不获一当,安忍负之,反颜作仇人藁砧?且又不敢问其消息,凄然泣数行下。   将近五更,群鸡乱叫,四娘不自持,说以同寝。谷辞不获,将从之。一婢踉跄来告曰:“七娘子提兵至矣!”四娘骇而奔,诸婢从之。遂闻户外马蹄声、戈戟声、士卒喧呼声。七娘戎妆而入,执谷手泣曰:“阿郎阿郎,几落贼妇之手矣。今贼妇安在?”谷曰:“逃矣。”七娘曰:“若是,不可缓,纵虎贻患。妾当了却之,再与郎欢聚。”即上马扬鞭,领众而去。   谷倚户目送,顷刻寂然。树间晓鸟啁啾,东方已白矣。凝视立处,乃荆棘之丛,所倚者枯树也,大数十田,高数丈,空中而露杪。四围松柏苍苍,杳无人迹。惊绝呼号,山灵响答。   良久,寻至一村,见其居人室庐、衣冠、言语皆不类今世。见谷皆大骇。一白髪叟引谷至其家,以笔墨问答,惟文字尚同。乃知离家不计程,已渡大海而西矣。其地乃西方绝国,向尝有人至京师,三年乃能达。谷遥望乡国,挥涕伤心。叟问故。谷具言其状。叟曰:“危哉!此飞天夜叉也,我国多有。不劘其齿牙,幸矣!”谷且恐且悲,知不可骤返。   居数月,当事者知之,闻于国王。王状貌丑恶可怖,相见甚敬礼。见其爱女,女悦之,达意于王。王喜,乃纳谷为婿。女貌颇类其父,而赋性善淫。成婚三月,谷不堪命,因念为异域鬼。不如葬夜叉之腹。   遂私寻其故处,空山如故,枯木依然,徘徊浩叹,谓人面终不可覩矣,忽村郭房舍见于当前,悉符尔夜所见,七娘袨服华妆,旖旎而出,见谷即掉头欲入,若不相识。谷急前相呼,致词白表。七娘曰:“闻已知我形迹,那得不畏而复来耶?”谷曰:“虽知之,亦何害?情好固在,愿终怜我耳。”七娘笑曰:“真无赖之徒也。”遂纳之。   谷问:“四娘及群婢安在?”七娘笑而不答。叩之不已,乃谓曰:“实告君:吾乃芙蓉馆扫花女也。以误触花根,谪汲水人间,浇花三年,故与君遇于溪畔。君灵台不戒,牵绪巫云,本当斥逐遐陬,永沈异壤,然好学可嘉,得从未减,故为此以相戏耳。一切所见所历,皆吾幻设。此地本非绝国,亦无国王,王亦无女,女亦不嫁君,况乎四娘,群婢顷剡之现示者哉?孽海茫茫,回头是岸耳!”谷骇然状地谢罪。   七娘引与登楼,遥指楼下曰:“此去君家不远矣。”复缘梯而下,则人物最光,悉失所在,乃立于舍旁之溪上耳。恍如梦觉,趋归书帷,砚水未乾,炉烟初烬,止顷刻之间耳。自是闭户读书。谨身寡过,识者以为有道之士焉。   非非子曰:以求女而摈绝国,以好学而恕狂且,则谷不能效刘、阮之尤,而女能推石、丁之意也。夫在昔已有子高瑶英共游事,则芙蓉片土,亦花里送郎之地矣。而谷竟山是获谴,岂其不幸欤?呜呼!士君子守身克念,暗室无欺,一念之差,岂不远哉?岂不危哉?   哭笑疾   昔吾乡一人有笑疾,视人颜色举动少异,即大笑不止。复一人有哭疾,与笑者殆称合璧。每两人相遇,便各发其疾。笑者见哭者之哭,则大笑。哭者见笑者之笑,则大哭。愈哭愈笑,愈笑愈哭。闻者往观,填衢塞巷。数十里之外,多有至者,亦或笑或哭。各因其哀乐之所感,而从旁骇叹者,亦十之五六。群狗闻人声鼎沸,又从而狺狺不休。于是笑声、哭声、众哗声、千百狗吠声,哄然数里。两家亲朋劝慰,言语皆不闻。笑者至于痰喘气索,哭者至于泪尽咽乾,犹相对张口拭目不少止、但无声而已。日暮,观者渐散。家人强牵其臂归,闭之室中,乃已。   妇失裈   有男子御其妻归宁者,及山僻之间,妇欲小遗。时远顾无人,即大树下溺焉。忽若有捉臂而褫其裈者,竟失裈,惊怪而归。   洎夜分,夫妇方寝,闻剥啄声甚急,且呼其名。夫起应之,归止之曰:“日间事甚怪,今谁何夜呼?姑勿出。”夫不可,遽往启关。妇愈疑,尾而烛之。骇然一声,而夫踣地上,不复作声。急视,已无首矣。大哭呼邻里,须臾毕集。验其创。殊无点血,非斧刃所剒,若石磨去者然。俱莫明其故,以闻于令。   令鞫知妇溻失裈事,曰:“是必触妖物作祟也。”遂命导肩舆至其处,周视良久。复命就溺处掘地验之,深丈馀,得大石。绠石出之,则妇裈裹其夫首宛然在也。碎其石,血涔涔滴,腥闻数里。   非非子曰:闺中人少溲野外,取祸之道也,否亦取辱。噫!孰使之然哉?君子盖无恶于石。   捕鱼仙   捕鱼仙者,不知何许人也,出捕鱼得仙,故云。   仙性憨而诚。家近大溪,捕鱼为业。兄某甲客于边地,十馀年末归。仙竭力本母,未尝缺乏。   一夜宿溪畔,闻鬼语曰:“明午铁拐仙人过此,吾辈当远避,”仙尝闻里老谈说,知铁拐乃八仙之一,并识其状类丐者,因跪而俟之。   次日午晌,果见一丐者蓬头跣足,蹒跚而来,疮秽臭恶,不可向迩。仙候其过,抱其足,乞大仙度世。丐者笑曰:“尔知我仙乎?视尔缘分,”因探葫芦中得药一丸,如樱桃大,谓仙曰:“是尔造化,尚带得此丸,可将去。”仙拜受之,视丐者,忽不见。   仙得丸,喜极玩弄。归以告母及邻人,人咸嗤之。后偶以丸置鱼瓮巾,鱼死者尽活,仙益喜。每鱼死,辄以丸活之,用是卖得数倍利,乡之人始闻其异矣。有谲者私计是丸殆莫仙丹也,以投鱼,活鱼,若以咽人,当不死;谋夺之。仙觉而吞之,忽点首大悟曰:“原来如此!”自是言未来事,无不奇中,而神施妙用不可测识矣。   一日,谓母曰:“儿当迎兄归,计明日可到。”母虽知其术,犹未甚信。仙别去,明日兄果归。母惊问其得归状,兄曰:“弟昨暮省我。我以离家久,初犹不识,叩其姓字,乃知弟也。大怪其来,弟乃言来迎我。我辞以程远费乏,不然,且早归。弟笑曰:“无虑也,顷刻即至耳。”我深嗤其妄。弟言:“试一行,何害?”固令我附肩上,坚戒闭目。时已四更馀,但觉风声贯耳,云气侵肌,迅鸟奔马莫喻其速,殆凌虚也。终食之间,倏已投地,令我开目,曰:“兄可步行以归,吾访青城山人去,不日亦返。”言讫不见。我视其地,依稀记是某村,去家十馀里,遂寻路得归。今见阿母,犹疑梦中也。”母告以吞丸之事,于是咸知仙盖已仙云。   数日,仙归,曰:“母于兄弟阔绝多岁,今得聚首,良可乐也。当大会宾客亲朋,以贺斯遭。第舍宇太隘,当少谋之。然明日便可召客,毋迫于事。”至明日,舍外甲第大启,杰阁重门,雕栏曲榭,广十馀亩。供帐之盛,埒于公侯。酒肴歌舞,莫不极精尽妙。鲜衣盛饰,进母及兄。客至,罔不骇异,见所未见也。庆宴三日,远近来观。   先是,溪旁有高塔,名会仙塔。新宅甫成,适当门庭之要。仙漫言当移之他所,乃不碍车马辐辏。言罢,伏几而寐。有顷,客且至,兄乃呼之。仙醒而愠曰:“适移塔南海之岸,安置末正,兄乃促我归,亦缺事也。”兄趋视门外,塔已不见。后有乡人游南潜,见塔于岸上,“会仙”二字依然,虽欹侧而终不倾塌,盖仙故为之,以留奇迹也。   后辞家人入武夷山,遂不返。其捕鱼敞笱,一日风雨之际,忽化为青龙,腾空而去。   髑 髅   余偕数君子看花丰台,饮于卖花翁,座中相与说鬼。罗两峰述一髑髅事,亦可发一噱也。   扬州有狂夫,从数人行郭外。道有髑髅甚夥,或侮之,辄被祟,詈骂有声。于是相戒无犯。   狂夫大言曰:“咄,是何敢然!”就一髑髅之口溺焉, 巳戏曰:“吾洒汝!”溺毕,疾行数步。夸于众曰:“田舍奴,我岂妄哉”旋闻耳后低呼曰:“拿酒来!”狂夫愕然,诘于众,众未之言也。行数武,又呼如前,众亦未闻。少顷,又呼曰:“顷云洒我,何诳也?”声渐厉。始信为髑髅之祟,漫应之曰:“汝欲酒,第随以来。”髑髅曰:“诺!”于是寂然。   既入城,共登酒家楼,列坐呼酒,虚其一位,设匕著杯杓,以飨髑髅。众每饮一觞,则以一觞酹之。酒注楼下,泛滥如泉。叩其“醉乎”,则应曰:“死且不朽,卮酒安足辞哉!”髑髅饮既无算,众皆厌之,次第散去,惟狂夫不能自脱,颇为所苦。久之,髑髅且醉,狂夫绐以如厕,急下楼,取金质酒家,不暇论值,悄然而遁。   已闻楼上索酒甚急,酒家保往应,杳不见人,大骇,以为妖。空中喧呶曰:“我何妖?奴辈招我来饮。乃避客而去耶?须为我召来!”意甚怒,酒家谕之曰:“招汝者谁?避汝者谁?酒徒千百,我乌知之?汝既相识,曷弗自寻?索之于我,汝殊愦愦!”于是髑髅语塞,忿恨而去。   尝见杂剧中扮一嗜酒鬼,挂壶于襟,出杯于怀,且哭且饮,亦髑髅之流亚也。   耳食录卷十一   二皂役   族祖某公,处邻村王氏西席。一夜,梦自家赴馆,道逢二皂役,以黑索牵二妇人。妇人哀哭,役呵之曰:“此何时,犹效楚囚耶?”公前问故,役曰:“奉公拘人,何与尔书生事!”公视二妇人,大骇:其一主人之母,其一主人之佣媪,老于其家者也。亟言此为某某,今何罪而见拘?役曰:“亦无甚大罪,但二妇好诅詈人,口角太多。”公辩曰:“此亦妇女常态,官长奈何察此细故耶?”役曰:“闺门诟谇,风化攸关,那得不察?”即牵以行。公复追之,为之缓颊曰:“是固有罪,然于我曾有葭莩,乞纵之。”井取囊中钱二百以畀役。役初不听,言之至再三,二役乃私相谓,其语不可闻。既而指主人母谓公曰:“是本当拘去,今为先生舍之。”遂解索,纵之去。公称谢,役反其钱曰:“吾曹得此无所用,但求归语主人,以后无相忘,足矣。”佣媪啜泣向公,公欲更为之请,役已挟之奔而去。公度不能及,太息而行。   忽残柝鸣窗,倏然惊觉,深讶所梦之异,披衣而起,敲石燃缸,坐以达旦。旋闻书童来报:昨夜主人之母及佣媪同时暴卒,主人之母复苏云。   碧 桃   马晴湖为余言:   其乡赵梦虚,字云友,性倜傥,好为汗漫游。年二十馀,客杭州,爱西湖之胜,流连近半载,为山水所醉矣。而春夏之间,花柳争发,靓妆袨服,香车画肪、为湖上游者四望如云,赵往来寓目,亦不觉其情之移也。   一日,舣舟断桥,独步至花神庙。向一神注视良久,戏谓曰:“花神年少,得毋寂乎?”因吟一绝云:   “彩云堆垛眩双睛,欲 向罗浮梦里行。   今夜月明横翠羽,玉梅花下待卿卿。”   惘然返旅舍,买酒夜酌。朦胧就枕,梦一少女搴帘而入,衣五铢缟素之衣,拖六幅绉碧之裙,足系五色云霞之履。耳垂明珰,鬓朵珠翘,行步姗姗,丰神旷世。遥坐谓赵曰:“感君挚意,不避崔苑之嫌,来与君共谈风月。”言词渊雅,谑浪波生。赵颇惑之,挑以微词。不答而起,辞曰:“坐久更深,恐风露侵入衣袂,妾行矣!”赵急挽之,已冉冉出户去,莫知所之。遗素帕一方于榻上,取视之,有诗曰:   “琼楼深处片幡遮,久别孤山处士家。   自有碧桃开洞口,不须惆帐向梅花。”   览毕,倏然惊觉,辨色而兴,佩声香气犹堪想象,洵哉花神之来也!   次日至庙,祷请再见,花神若相视而笑,有意无意,宛然搴裳夜过时也。低徊而返,徜徉湖上。水光山色,尽入愁肠。花外鸟语叮咛,若与愁人浩叹相应答。   有老翁见而问之曰:“少年何叹!此非叹所矣。”赶曰:“人各有心,翁岂知之?”翁曰:“若是,何不过我?我有敝庐在武林门内,桑园十亩,颇称闲适。朝夕与老夫晤对,或可以破寂寥乎?”盖翁实心仪赵之风采,而未知其才藻也,欲有以试之,故仓卒相邀。赵坚辞不获,勉从之,而心亦颇讶。   既至,馆赵于桑园。园与内室相联接,盖幽居而华构者也。款接之殷,供侍之盛,实愈凡分。而宾主觞咏之间,亦称劲敌焉。   一日方赋诗,微闻帘间芗泽,银钩动处,半露烟鬟;赵频目之,翁觉之而不语。如是凡十馀次,赵相思之情见于颜色,翁乃笑指帘间曰:“此弱女也,请以侍君子箕帚。”赵惶恐,谓翁诮己,半晌乃辞曰:“已婚邬氏,曷敢辱命?”翁复请以女备小星之选,赵避席再拜曰:“一介鄙人,辱长者置之门舍,已幸矣!奈何复以兰惠下匹蒿艾乎?”翁固言之,乃卜吉成礼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