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 - 第 57 页/共 71 页
夭孰为之?穷孰为之?为吾能为,已矣无悲!
○王安石-广西转运使苏君墓志铭
庆历五年,河北都转运使、龙图阁直学士信都欧阳修,以言事切直,为权贵人所怒,因其孤甥女子有狱,诬以奸利事。天子使三司户部判官、太常博士武功苏君与中贵人杂治。当是时,权贵人连内外诸怨恶修者,为恶言,欲倾修锐甚。天下汹汹,必修不能自脱。苏君卒白上曰:“修无罪,言者诬之耳。”于是权贵人大怒,诬君以不直,绌使为殿中丞、泰州监税。然天子遂寤,言者不得意,而修等皆无恙。苏君以此名闻天下。嗟乎!以忠为不忠,而诛不当于有罪,人主之大戒。然古之陷此者相随属,以有左右之谗,而无如苏君之救,是以卒至于败亡而不寤。然则苏君一动,其功于天下岂小也哉!苏君既出逐,权贵人更用事。凡五年之间,再赦,而君六徙,东西南北,水陆奔走辄万里。其心恬然,无有怨悔。遇事强果,未尝少屈。盖孔子所谓刚者,殆苏君矣。
君又尝通判陕府。当葛怀敏之败,边告急,枢密使使取道路戍还之卒再戍仪、渭。于是延州还者千人,至陕闻再戍,大恐,即欢,聚谋为变。吏白闭城,城中无一人敢出。君徐以一骑出卒间,谕慰止之,而以便宜还使者。戍卒喜曰:“微苏君,吾不得生。”陕人曰:“微苏君,吾其掠死矣。”有令刺陕西之民以为兵,敢亡者死。既而亡者得,有司治之以死,而君辄纵去,言上曰:“令民以死者,为事不集也。事集矣,而亡者犹不赦,恐其众相聚而为盗。惟朝廷幸哀怜愚民,使得自反。”天子以君言为然,而三十州之亡者皆不死。其后知坊州,州税赋之无归者,里正代为之输,岁弊大家数十,君悉钩治使归其主。坊人不忧为里正,自苏君始也。
苏君讳安世,字梦得。其先武功人。后徙蜀,蜀亡,归于京师,今为开封人也。曾大考讳进之,率府副率。大考讳继,殿直。考讳咸熙,赠都官郎中;君以进士起家三十二年,其卒年五十九。为广西转运使,而官止于屯田员外郎者,以君十五年不求磨勘也。君娶南阳郭氏,又娶清河某氏。子四人:台文,永州推官;祥文,太庙斋郎;炳文,试将作监主簿;彦文,未仕。女子五人:适进士会稽江松,单州鱼台县尉江山赵扬,三人尚幼。君既卒之三年,嘉祐二年十月庚午,其子葬君扬州之江都东兴宁乡马坊村。而太常博士知常州军州事临川王安石,为之铭曰:
皇有四极,周绥以福。使维苏君,奠我南服。亢亢苏君,不圆其方,不晦其明,君子之刚。其枉在人,我得吾直。谁怼谁愠!祗天之役。日月有丘,其下冥冥,昭君无穷,安石之铭。
○王安石-金溪吴君墓志铭
君和易罕言,外如其中,言未尝极人过失。至论前世善恶,其国家存亡、治乱、成败所由,甚可听也。尝所读书甚众,尤好古而学其辞,其辞又能尽其议论。年四十三,四以进士试于有司,而卒困于无所就。其葬也,以皇祐六年某月日,抚州之金溪县归德乡石廪之原,在其舍南五里。当是时,君母夫人既老,而子世隆、世范皆尚幼。三女子,其一卒,其二未嫁云。
呜呼!以君之有,与夫世之贵富而名闻天下者计焉,其独歉彼耶?然而不得禄以行其意,以祭以养以遗其子孙以卒,此其士友之所以悲也。夫学者将以尽其性,尽性而命可知也。知命矣,于君之不得意,其又何悲耶?铭曰:
蕃君名,字彦弼,氏吴其先自姬出。以儒起家世冕黻,独成之难幽以折,厥铭维甥订君实。
○王安石-万年太君黄氏墓志铭
夫人江宁黄氏,兼侍御史知永安场讳某之子,南丰曾氏赠尚书水部员外郎讳某之妇,赠谏议大夫讳某之妻。凡受县君封者四:萧山、江夏、遂昌、雒阳。受县太君封者二:会稽、万年。男子四,女子三。以庆历四年某月日,卒于抚州,寿九十有二。明年某月,葬于南丰之某地。
夫人十四岁无母,事永安府君至孝,修家事有法。二十三岁归曾氏,不及舅水部府君之养,以事永安之孝事姑陈留县君,以治父母之家治夫家。事姑之党,称其所以事姑之礼。事夫与夫之党,若严上然。视子慈,视子之党若子然。每自戒不处白人善否。有问之,曰:“顺为正,妇道也,吾勤此而已。处白人善否,靡靡然为聪明,非妇人宜也。”以此为女与妇,其传而至于没,与为女妇时弗差也。故内外亲,无老幼疏近,无智不能,尊者皆爱,辈者皆附,卑者皆慕之。为女妇在其前者,多自叹不及,后来者皆曰可矜法也。其言色在视听,则皆得所欲,其离别则涕洟不能舍。有疾皆忧,及丧来吊哭,皆哀有馀。於戏!夫人之德如是,是宜有铭者。铭曰:
女子之德,煦愿愉愉。教堕弗行,妇妾乘夫,趋为亢厉,励之颛愚。猗嗟夫人!惟德之经。媚于族姻,柔色淑声。其究女初,不倾不盈。谁疑不信,来监于铭。
○王安石-给事中孔公墓志铭
宋故朝请大夫、给事中、知郓州军州事、兼管内河堤劝农同群牧使、上护军、鲁郡开国侯、食邑一千六百户、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孔公者,尚书工部侍郎、赠尚书吏部侍郎讳勖之子,兖州曲阜县令、袭封文宣公、赠兵部尚书讳仁玉之孙,兖州泅水县主簿讳光嗣之曾孙,而孔子之四十五世孙也。其仕当今天子天圣、宝元之间,以刚毅谅直,名闻天下。尝知谏院矣,上书请明肃太后归政天子,而廷奏枢密使曹利用、上御药罗崇勋罪状。当是时,崇勋操权利,与士大夫为市;而利用悍强不逊,内外惮之。尝为御史中丞矣,皇后郭氏废,引谏官、御史伏阁以争,又求见上,皆不许,而固争之,得罪然后已。盖公事君之大节如此。此其所以名闻天下,而士大夫多以公不终于大位,为天下惜者也。
公讳道辅,字厚济。初以进士释褐,补宁州军事推官。年少耳,然断狱议事,已能使老吏惮惊。遂迁大理寺丞,知兖州仙源县事,又有能名。其后尝直史馆,待制龙图阁,判三司理欠凭由司,登闻检院,吏部流内铨,纠察在京刑狱,知许、徐、兖、郓、泰五州,留守南京,而兖、郓御史中丞皆再至。所至官治,数以争职不阿,或绌或迁,而公持一节以终身,盖未尝自绌也。
其在兖州也,近臣有献诗百篇者,执政请除龙图阁直学士。上曰:“是诗虽多,不如孔某一言。”乃以公为龙图阁直学士。于是人度公为上所思,且不久于外矣。未几,果复召以为中丞。而宰相使人说公稍折节以待迁,公乃告以不能。于是又度公且不得久居中,而公果出。初,开封府吏冯士元坐狱,语连大臣数人,故移其狱御史。御史劾士元罪,止于杖,又多更赦。公见上,上固怪士元以小吏与大臣交私,污朝廷,而所坐如此,而执政又以谓公为大臣道地,故出知郓州。
公以宝元二年如郓,道得疾,以十二月壬申卒于滑州之韦城驿,享年五十四。其后诏追复郭皇后位号,而近臣有为上言公明肃太后时事者,上亦记公平生所为,故特赠公尚书工部侍郎。
公夫人金城郡君尚氏,尚书都官员外郎讳宾之女。生二男子:曰淘,今为尚书屯田员外郎;曰宗翰,今为太常博士,皆有行治世其家。累赠公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郎,而以嘉祐七年十月壬寅,葬公孔子墓之西南百步。
公廉于财,乐振施,遇故人子,恩厚尤笃。而尤不好鬼神禨祥事。在宁州,道士治真武像,有蛇穿其前,数出近人,人传以为神。州将欲视验以闻,故率其属往拜之,而蛇果出,公即举笏击蛇杀之,自州将以下皆大惊,已而又皆大服,公由此始知名。然余观公数处朝廷大议,视祸福无所择,其智勇有过人者,胜一蛇之妖,何足道哉!世多以此称公者,故余亦不得而略也。铭曰:
展也孔公,维志之求。行有险夷,不改其辀。权强所忌,谗谄所仇。考终厥位,宠禄优优。维皇好直,是锡公休。序行纳铭,为识诸幽。
○王安石-兵部员外郎马君墓志铭
马君讳遵,字仲涂,世家饶州之乐平。举进士,自礼部至于廷,书其等皆第一。守秘书省校书郎,知洪州之奉新县,移知康州。当是时,天子更置大臣,欲有所为,求才能之士,以察诸路,而君自大理寺丞除太子中允、福建路转运判官。以忧不赴。忧除,知开封县,为江淮、荆湖、两浙制置发运判官。于是君为太常博士,朝廷方尊宠其使事以监六路,乃以君为监察御史,又以为殿中侍御史,遂为副使。已而还之台,以为言事御史。至则弹宰相之为不法者,宰相用此罢,而君亦以此出知宣州。至宣州一日,移京东路转运使,又还台为右司谏,知谏院。又为尚书礼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同判流内诠。数言时政,多听用。
始君读书,即以文辞辨丽称天下。及出仕,所至号为办治。论议条鬯,人反覆之而不能穷。平居颓然,若与人无所谐。及遇事有所建,则必得其所守。开封常以权豪请托不可治,客至有所请,君辄善遇之,无所拒。客退,视其事,一断以法。居久之,人知君之不可以私属也,县遂无事。及为谏官御史,又能如此。于是士大夫叹曰:“马君之智,盖能时其柔刚以有为也。”
嘉祐二年,君以疾求罢职以出,至五六,乃以为尚书吏部员外郎、直龙图阁,犹不许其出。某月某甲子,君卒,年四十七。天子以其子某官某为某官,又官其兄子持国某官。夫人某县君郑氏。以某年某月某甲子,葬君信州之弋阳县归仁乡襄沙之原。
君故与余善,余尝爱其智略,以为今士大夫多不能如。惜其不得尽用,亦其不幸早世,不终于贵富也。然世方惩尚贤任智之弊,而操成法以一天下之士,则君虽寿考,且终于贵富,其所畜亦岂能尽用哉?呜呼!可悲也已。
既葬,夫人与其家人谋,而使持国来以请曰:“愿有纪也,使君为死而不朽。”乃为之论次而系之以辞曰:
归以才能兮,又予以时。投之远途兮,使骤而驰。前无御者兮,后有推之,忽税不驾兮,其然奚为?哀哀茕妇兮,孰慰其思?墓门有石兮,书以余辞。
○王安石-仙居县太君魏氏墓志铭
临川王某曰:俗之坏久矣。自学士大夫,多不能终其节,况女子乎?当是时,仙居县太君魏氏,抱数岁之孤,专屋而闲居,躬为桑麻以取衣食。穷苦困厄久矣,而无变志。卒就其子以能有家,受封于朝,而为里贤母。呜呼!其可铭也,于其葬,为序而铭焉。序曰:
魏氏其先江宁人。太君之曾祖讳某,光禄寺卿;祖讳某,池州刺史;考讳某,太子谕德:皆江南李氏时也。李氏国除,而谕德易名居中,退居于常州。以太君为贤,而选所嫁,得江阴沈君讳某,曰:“此可以与吾女矣。”于是时,太君年十九,归沈氏。归十年,生两子,而沈君以进士甲科,为广德军判官以卒。太君亲以《诗》、《论语》、《孝经》教两子。两子就外学时,数岁耳,则已能诵此三经矣。其后子迥为进士,子遵为殿中丞、知连州军州,而太君年六十有四。以终于州之正寝,时皇祐二年六月庚辰也。嘉祐二年十二月庚申,两子葬太君江阴申港之西怀仁里。于是遵为太常博士、通判建州军州事,而沈君赠官至太常博士。铭曰:
山朝于跻,其下惟谷。缵我博士,夫人之淑。其淑维何?博士其家。二子翼翼,萼跗其华。诜诜诸孙,其实其葩。孰云其昌?其始萌芽。皇有显报,曰维在后。硕大蕃衍,刲牲以告。视铭考施,夫人之效。
○归有光-归府君墓志铭
府君姓归氏,讳椿,字天秀。大父讳仁,父讳祚,母徐氏。嘉靖十五年正月初八日卒,年七十一。娶曹氏,父讳永太,母高氏,嘉靖十年三月十九日卒,年六十八。子男三:雷、霆、电;女一,适钱操。孙男五:谏,县学生;谟、训,皆国学生;让,幼。女三。曾孙男六。以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庚申日,合葬于马泾实濆泾。
按归氏出春秋胡子,后灭于楚,其子孙在吴,世为吴中著姓。至唐宣公,仍世贵显,封爵官序,具载唐史。宋湖州判官罕仁,居太仓。其别子居常熟之白茆。居白茆已数世矣,由湖州而下,差以昭穆。府君,我曾大父城武公兄弟行也。
府君初为农,已乃延礼师儒,教训诸孙,彬彬向文学矣。府君少时,亦尝学书,后弃之,夫妇晨夜力作。白茆在江海之蠕,高仰瘠卤,浦水时浚时淤,无善田。府君相水远近,通溪置闸,用以灌溉。其始居民鲜少,茅舍历落数家而已。府君长身古貌,为人倜傥好施舍,田又日垦,人稍稍就居之,遂为庐舍市肆,如邑居云。晚年,诸子悉用其法,其治数千亩如数十亩,役属百人如数人。吴中多利水田,府君家独以旱田。诸富室争逐肥美,府君选取其硗者,曰:“顾我力可不可,田无不可耕者。”人以此服府君之精。
盖古之王者之于田功勤矣,下至保介、田畯、遂师、遂大夫、县正、里宰、司稼,设官用人,如是悉也。汉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时赵过、蔡癸之徒,皆以好农为大官。今天下田,独江南治耳。中原数千里,三代畎浍之迹未有复也。议者又欲放前元海口万户之法,治京师濒海萑苇之田,以省漕壮国本。兹事行之实便,而久不行,岂不以任事者难其人邪?或往往叹事功之不立,谓世无其人,若府君,岂非世之所须也?铭曰:
昔在颛顼,曰惟我祖。绵绵汝、颍,蹙于荆楚。迄唐而昌,鸣玉接武。湖州来东,海鱼为伍。亦有别子,居白茆浦。旷肽江海,寂无烟火。孰生聚之?府君之抚。府君颀颀,才无不可。实川亩之,终古泻卤。黍稷薿薿,有万斯亩。曷不虎符?藏于兹土。
○归有光-寒花葬志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热火煮葧荠熟,婢削之盈瓯。余人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余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归有光-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状
曾祖茂。祖聪,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赠承德郎、吏部验封司主事,再赠奉政大夫、吏部验封司郎中,三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公讳宪卿,字廉甫。世居苏州昆山之罗巷村,以耕农为业,通议始人居县城。独生公一子,令从博士学。山阴萧御史鸣凤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贵,吾无事阅其卷矣。”先辈吴中英有知人鉴,每称之以为瑚琏之器。公雅自修饬,好交名俊,视庸辈不屑也。
举应天乡试,试礼部,不第。丁通议忧。服阕,再试中式,赐进士出身。明年,选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历迁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怀其恩。居九年,冢宰鄞闻公、奉新宋公,皆当世名卿,咸赏识之。升江西布政司左参议。江右田土不相悬,而税人多寡殊绝。如南昌、新建二县,仅百里,多山湖,税粮十六万。广信县六,赣州县十,粮皆六万。南安四县,粮二万。三郡二十县之粮,不及两县。巡抚傅都御史议均之。公在粮储道为法均派折衷,最为简易。盖国初以次削平僭伪,田赋往往因其旧贯。论者谓苏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吴赋十倍淮阴;松江二县,粮与畿内八府百十七县埒,其不均如此。吴郡异时尝均田,而均止于一郡,且破坏两税,阴有增羡,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升山东按察司副使,兵备临清。先是,虏薄京城,又数声言从井陉口人掠临清。临清绾漕道,商贾所凑,人情框惧,公处之宴然。或为公地,欲移任。公曰:“讵至于此?”境上屯兵数万,调度有方,虏亦竟不至。师尚诏反河南,至五河,兵败散,独与数骑走莘县,擒获之。在镇三年,商民称其简静。瓯宁李尚书自吏部罢还,所过颇懈慢。公劳送,礼有加。李公甚喜,叹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识其人。”会召还,即日荐升湖广布政司右参政。景王封在汉东,未之国,诏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棱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寻擢巡抚湖广、右佥都御史。奏水灾,乞蠲贷,亲行鄂渚、云梦间拊循之。东南用兵御日本,军府檄至,调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镇溪、大剌土兵三万二千,所过牢廪无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调,且无益,徒縻粮廪。其后土兵还,辄掠内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阅,悉送归乡里。显陵大水,冲坏二红门黄河便桥,而故邸龙飞、庆云宫殿多隳挠,奏加修理,建立元祐宫碑亭。是时奉天殿灾,敕命大臣开府江陵,总督湖广、川贵,采办大木。工部刘侍郎方受命,以忧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庙,而西苑穆清之居,岁有兴造,颇写蜀、荆之材。公至,则近水无复峻干,乃行巴、庸、僰道,转荆、岳,至东南川,往来督责,钩之荒裔中,于是万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宫,旧制瑰瑰,于永乐金柱,围长终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张国珍、李佑,副使张正和、卢孝达,各该守巡。参政游震得、副使周镐、佥事于锦,先后深人永顺、卯峒、梭梭江;参政徐霈、佥事崔都人容美;副使黄宗器人施州、金峒;参政靳学颜人永宁、迤东、兰州、儒溪;副使刘斯洁人黎州、天全、建昌;董策人乌蒙;参政缪文龙人播州、真州、酉阳;佥事吴仲礼入永宁、迤西、落洪、班鸠井、镇雄;程嗣功人龙州;参政张定人铜仁、省溪;参议王重光人赤水、猴峒;佥事顾炳人思南、潮底;汪集人永宁、顺崖;而湖广巡抚、右佥都御史赵炳然、巡按御史吴百朋,各先后亲历荆、岳、辰、常;四川巡抚、右副都御史黄光昇,历叙、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历邛、雅;贵州巡抚、右副都御史高翀,历思、石、镇、黎;巡按御史朱贤,历永宁、赤水;臣自趋涪州,六月,上泸、叙。而巨材所生,必于深林穷壑、崇冈绝箐、人迹不到之地,经数百年而后至合抱,又鲜不空灌。昔尚书宋礼及近时尚书樊继祖、侍郎潘鉴,采得逾寻丈者数株而已。今三省见采丈围以上楠衫二千馀,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视前亦已超绝矣。第所派长巨非常,故围圆难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遍,今则深入穷搜,知不可得,而先年营建,亦必别有所处。伏望皇上敕下该部计议,量材取用,庶臣等专心采办,而大工早集矣。”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后木亦益出,自江、淮至于京师,箔筏相接。而天子犹以皇祖时殿灾,后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载,欲待得巨材。故建殿未有期,而西工骤兴,漕下之木,多取以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无有休息期。大臣以为言,天子亦自怜之,将作大匠又能规削胶附,极般、尔之巧,而见材度已足用。公恳乞兴工罢采,以休荆、蜀民,使者相望于道,词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从之,考卜、兴工有日矣。其后漕数比先所下多有奇羡,凡得木一万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于三巡抚,下至小官,莫不录其劳。今不载,独载其所奏两司涉历采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镇雄、乌蒙之木,龙州、蔺州之木;湖广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顺、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购木于九嶷,荆南购木于陕西阶州,武昌、汉阳、黄州购木于施州、永顺;贵州则于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宁、顺崖,其南出云南金沙江云。”大抵荆、楚虽广,山木少,采伐险远,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坡乱滩,迂回千里。贵阳穷险,山岭深峭,由川辰大河以达城陵矶。蜀山悬隔千里,排岩批谷,滩急漩险,经时历月,始达会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笼,与虺蛇虎豹错行。万人邪许,摧轧崩崒,鸟兽哀鸣,震天岌地。盖出人百蛮之中,穷南纪之地,其艰如此,故附著之,俾后有考焉。昔称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陇西多材木,故丛台、阿房、建章、朝阳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营汴新宫,采青峰山巨木,犹以为汉、唐之所不能致。公乃获之山童木遁之时,发天地之藏,助成国家亿万年之丕图,其勤至矣。
是岁冬,征还内台。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请告。病益侵,乞还乡。天子许之。行至东平安山驿而薨,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馀年,未尝一日居家。山东获贼,湖广营建,东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绮之赐。而提督采运之擢,旨从中下,盖上所自简也。祖、考、妣,皆受诰赠。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养,世以为荣。公事太淑人孝谨,每巡行,日遣人问安;还,辄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请者数,太淑人不得已,为之进羞膳。平生未尝言人过,其所敬爱,与之甚亲;至其所不屑,然亦无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迟至,公问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无马骑。故事:台所使吏,廪食与马,为荆州夺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复问。周太仆还自滇南,公不出候,盖不知也。周,公乡里前辈,以礼相责诮,公置酒仲宣楼,深自逊谢而已。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鲜好,及贵,益称其志。至京师,大学士严公迎谓之曰:“公不独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仪朝廷矣。”所居官,廉洁不苛。采办银无虑数百万,先时堆积堂中,公绝不使人台门,第贮荆州府。募召商胡,尝购过当,人皆怀之。故总督三年,地穷边裔,而民、虏不惊,以是为难。是岁,奉天殿文武楼告成,上制名曰皇极殿,门曰皇极门;而西宫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叙任事者之劳绩,而公不逮矣。
娶顾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国子生;延节、延芳、延英、延实,县学生。女四:适孟绍颜、管梦周、王世训;其一尚幼。孙男七:世彦,官生;世良、世显、世达;馀未名。孙女六。
余与公少相知,诸子来请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遗文字,参以所见闻,稍加论次,上之史馆。谨状。
○归有光-先妣事略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句々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人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疴,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归有光-归氏二孝子传
归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贱,独其宗亲邻里知之,于是思以广其传焉。
孝子讳钺,字汝威。早丧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爱。父提孝子,辄索大杖与之,曰:“毋徒手,伤乃力也。”家贫,食不足以赡。炊将熟,即諓々罪过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饱食。孝子数困,匍匐道中。比归,父母相与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贼耳。”又复杖之,屡濒于死。方孝子依依户外,欲人不敢,俯首窃泪下,邻里莫不怜也。父卒,母独与其子居,孝子摈不见。因贩盐市中,时私其弟,问母饮食,致甘鲜焉。正德庚午,大饥,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内自惭,终感孝子诚恳,从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已有饥色。弟寻死,终身怡然。孝子少饥饿,面黄而体瘠小,族人呼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钺无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终不言其后母事也。
绣,字华伯,孝子之族子,亦贩盐以养母。已又坐市舍中卖麻,与弟纹、纬友爱无间。纬以事坐系,华伯力为营救。纬又不自检,犯者数四。华伯所转卖者,计常终岁无他故,才给蔬食,一经吏卒过门辄耗,终始无愠容。华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袭,令兄弟均平。曰:“二叔无室,岂可使君独被完洁耶?”叔某亡,妻有遗子,抚爱之如己出。然华伯,人见之以为市人也。
赞曰:二孝子出没市贩之间,生平不识《诗》、《书》,而能以纯懿之行,自饬于无人之地,遭罹屯变,无恒产以自润而不困折,斯亦难矣!华伯夫妇如鼓瑟,汝威卒变顽嚚,考其终,皆有以自达。由是言之,士之独行而忧寡和者,视此可愧也!
○归有光-陶节妇传
陶节妇方氏,昆山人陶子舸之妻。归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妇悲哀欲自经。或责以姑在,因俯默久之,遂不复言死,而事姑日谨。姑亦寡居,同处一室,夜则同衾而寝,姑、妇相怜甚,然欲死其夫,不能一日忘也。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湾,术者言其不利。妇曰:“清水名美,何为不可以葬?”时夫弟之西山买石,议独为子舸穴。妇即自买砖穴其旁。
已而姑病,痢六十馀日,昼夜不去侧。时尚秋暑,秽不可,闻,常取中裙、厕窬自浣洒之,家人有顾而吐。妇曰:“果臭耶?吾日在侧,诚不自觉。”然闻病人溺臭可得生,因自喜。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殓毕。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于是诸妇在丧次,子舫妻言:“姑亡,不知所以为身计。”妇曰:“吾与若,易处耳。独小婶共叔主祭,持陶氏门户,岁月遥遥不可知,此可念也。”因相向悲泣,顷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井,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随行,至舍西,绐婢还,自投水。水浅,乍沉乍浮,月明中,婢从草间望见之。既死,家人得其尸,以面没水,色如生,两手持茭根,牢甚不可解。
妇年十八嫁子舸,十九丧夫。事姑九年,而与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湾,在县南千墩浦上。
赞曰:妇以从夫为义,假令节妇遂从子舸死,而世犹将贤之。独濡忍以俟其母之终,其诚孝概之于古人,何愧哉!初,妇父玉岗为蕲水令,将之官,时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归焉。人特以妇为不幸,卒其所成,为门户之光,岂非所谓吉祥者耶?
●卷二十二·叙记之属一
○书-金滕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墠。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
史乃册,祝曰:“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
乃卜三龟,一习吉。启籥见书,乃并是吉。公曰:“体!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终是图;兹攸俟,能念予一人。”
公归,乃纳册于金滕之匮中。王翼日乃瘳。
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
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滕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
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
○书-顾命
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颒水。相被冕服,凭玉几。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王曰:“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言嗣,兹予审训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今天降疾,殆弗兴弗悟。尔尚明时朕言,用敬保元子钊弘济于艰难,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思夫人自乱于威仪。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
兹既受命,还出缀衣于庭。越翼日乙丑,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齐侯吕伋,以二干戈、虎贲百人逆子钊于南门之外。延入翼室,恤宅宗。丁卯,命作册度。
越七日癸酉,伯相命士须材。狄设黼扆、缀衣。牖间南向,敷重篾席,黼纯,华玉,仍几。西序东向,敷重厎席,缀纯,文贝,仍几。东序西向,敷重丰席,画纯,雕玉,仍几。西夹南向,敷重笋席,玄纷纯,漆,仍几。越玉五重,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胤之舞衣、大贝、鼖鼓,在西房;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东房。大辂在宾阶面,缀辂在阼阶面,先辂在左塾之前,次辂在右塾之前。
二人雀弁,执惠,立于毕门之内。四人綦弁,执戈上刃,夹两阶戺。一人冕,执刘,立于东堂,一人冕,执钺,立于西堂。一人冕,执戣,立于东垂。一人冕,执瞿,立于西垂。一人冕,执锐,立于侧阶。
王麻冕黼裳,由宾阶隮。卿士邦君麻冕蚁裳,入即位。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阶隮。太史秉书,由宾阶隮,御王册命。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王再拜,兴,答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咤。上宗曰:“飨!”太保受同,降,盥,以异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受同,祭,哜,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降,收。诸侯出庙门俟。
○左传-齐鲁长勺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