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 - 第 54 页/共 71 页
事闻,天子壮之,赠给事中。其友侯云长佐郓使,请于其帅马仆射,为之选于军中,得故与君相知张恭、李元实者,使以币请之范阳,范阳人义而归之。以闻,诏所在给船舆,传归其家,赐钱物以葬。长庆四年四月某日,其妻子以君之丧,葬于某州某所。
君弟复亦进士,佐汴宋,得疾。变易丧心,惊惑不常。君得闲即自视衣褥薄厚,节时其饮食,而匕筋进养之。禁其家无敢高语出声。医饵之药,其物多空青、雄黄,诸奇怪物,剂钱至十数万;营治勤剧,皆自君手,不假之人。家贫,妻子常有饥色。
祖某,某官;父某,某官。妻韩氏,礼部郎中某之孙,汴州开封尉某之女,于余为叔父孙女。君常从余学,选于诸生,而嫁与之。孝顺祗修,群女效其所为。男若干人,曰某;女子曰某。铭曰:
呜呼彻也!世慕顾以行,子揭揭也;噎喑以为生,子独割也;为彼不清,作玉雪也;仁义以为兵,用不缺折也。知死不失名,得猛厉也;自申于暗明,莫之夺也。我铭以贞之,不肖者之呾也。
○韩愈-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铭
韩,姬姓,以国氏。其先有自颍川徙阳夏者,其地于今为陈之太康。太康之韩,其称盖久,然自公始大著。公讳弘。公之父曰海,为人魁伟沉塞,以武勇游仕许汴之间,寡言自可,不与人交,众推以为钜人长者。官至游击将军,赠太师,娶乡邑刘氏女,生公,是为齐国太夫人。
夫人之兄,曰司徒玄佐,有功建中、贞元之间,为宣武军帅,有汴宋亳颍四州之地,兵士十万人。公少依舅氏,读书习骑射,事亲孝谨,偘偘自将,不纵为子弟华靡遨放事。出入敬恭,军中皆目之。尝一抵京师,就明经试。退曰:“此不足发名成业。”复去,从舅氏学,将兵数百人,悉识其材鄙怯勇,指付必堪其事。司徒叹奇之,士卒属心,诸老将皆自以为不及。司徒卒,去为宋南城将。比六七岁,汴军连乱不定。贞元十五年,刘逸淮死,军中皆曰:“此军司徒所树,必择其骨肉为士卒所慕赖者付之。今见在人,莫如韩甥,且其功最大,而材又俊。”即柄授之,而请命于天子。天子以为然,遂自大理评事拜工部尚书,代逸淮为宣武军节度使,悉有其舅司徒之兵与地。
当此时,陈许帅曲环死,而吴少诚反,自将围许,求援于逸淮,啖之以陈归汴,使数辈在馆,公悉驱出斩之。选卒三千人,会诸军击少诚许下,少诚失势以走,河南无事。公曰:“自吾舅殁,五乱于汴者,吾苗薅而发栉之几尽。然不一揃刈,不足令震駴。”命刘锷以其卒三百人,待命于门,数之以数与于乱,自以为功,并斩之以徇,血流破道。自是讫公之朝京师,廿有一年,莫敢有讙呶叫号于城郭者。
李师古作言起事,屯兵于曹,以吓滑帅,且告假道。公使谓曰:“汝能越吾界而为盗邪?有以相待,无为空言。”滑师告急。公使谓曰:“吾在此,公无恐。”或告曰:“翦棘夷道,兵且至矣,请备之!”公曰:“兵来不除道也。”不为应。师古诈穷变索,迁延旋军。
少诚以牛皮鞋材遗师古,师古以盐资少诚,潜过公界,觉,皆留输之库。曰:“此于法不得以私相馈。”田弘正之开魏博,李师道使来告曰:“我代与田氏约相保援,今弘正非其族,又首变两河事,亦公之所恶,我将与成德合军讨之,敢告。”公谓其使曰:“我不知利害,知奉诏行事耳,若兵北过河,我即东兵以溶。”师道惧,不敢动,弘正以济。诛吴元济也,命公都统诸军,曰:“无自行以遏北寇!”公请使子公武以兵万三千人会讨蔡下,归财与粮,以济诸军,卒擒蔡奸。于是以公为侍中,而以公武为鄜坊丹延节度使。
师道之诛,公以兵东下,进围考城,克之;遂进迫曹,曹寇乞降。郓部既平,公曰:“吾无事于此。”其朝京师,天子曰:“大臣不可以暑行,其秋之待。”公曰:“君为仁,臣为恭,可矣。”遂行,既至,献马三千匹,绢五十万匹,他锦纨绮缬又三万,金银器千,而汴之库厩钱以贯数者,尚余百万,绢亦合百余万匹,马七千,粮三百万斛,兵械多至不可数。初公有汴,承五乱之后,掠赏之余,且敛且给,恒无宿储。至是,公私充塞,至于露积不垣。
册拜司徒兼中书令,进见上殿,拜跪给扶,赞元经体,不治细微,天子敬之。元和十五年,今天子即位。公为冢宰,又除河中节度使。在镇三年,以疾乞归;复拜司徒中书令,不能朝。以长庆二年十二月三日薨于永崇里第,年五十八。天子为之罢朝三日,赠太尉,赐布粟,其葬物有司官给之,京兆尹监护。明年七月某日,葬于万年县少陵原,京城东南三十里,楚国夫人翟氏祔。子男二人:长曰肃元,某官;次曰公武,某官。肃元早死。公之将薨,公武暴病先卒,公哀伤之,月余遂薨。无子,以公武子孙绍宗为主后。
汴之南则蔡,北则郓,二寇患公居间,为己不利,卑身佞辞,求与公好。荐女请昏,使日月至。既不可得,则飞谋钓谤,以间染我。公先事候情,坏其机牙,奸不得发,王诛以成。最功定次,孰与高下。
公子公武,与公一时俱授弓钺,处藩为将,疆土相望。公武以母忧去镇,公母弟充,自金吾代将渭北。公以司徒中书令治蒲,于时,弟充自郑滑节度平宣武之乱,以司空居汴。自唐以来,莫与为比。
公之为治,严不为烦,止除害本,不多教条。与人必信,吏得其职,赋入无所漏失,人安乐之,在所以富。公与人有畛域,不为戏狎,人得一笑语,重于金帛之赐。其罪杀人,不发声色,问法何如,不自为轻重。故无敢犯者。其铭曰:
在贞元世,汴兵五猘。将得其人,众乃一愒。其人为谁,韩姓许公;磔其枭狼,养以雨风;桑谷奋张,厥壤大丰。贞元元孙,命正我宇;公为臣宗,处得地所。河流两壖,盗连为群;雄唱雌和,首尾一身。公居其间,为帝督奸,察其嚬呻,与其睨眴;左顾失视,右顾而跽。蔡先郓鉏,三年而墟;槁干四呼,终莫敢濡。常山幽都,孰陪孰扶。天施不留,其讨不逋;许公预焉,其赉何如。悠悠四方,既广既长。无有外事,朝廷之治。许公来朝,车马干戈;相乎将乎,威仪之多。将则是矣,相则三公;释师十万,归居庙堂。上之宅忧,公让太宰;养安蒲坂,万邦绝等。有弟有子,提兵守藩;一时三侯,人莫敢扳。生莫与荣,殁莫与令。刻文此碑,以鸿厥庆。
○韩愈-河南令张君墓志铭
君讳署,字某,河间人。大父利贞,有名玄宗世。为御史中丞,举弹无所避,由是出为陈留守,领河南道采访处置使,数岁卒官。皇考讳郇,以儒学进,官至侍御史。
君方质有气,形貌魁硕,长于文词,以进士举博学宏词,为校书郎。自京兆武功尉拜监察御史。为幸臣所谗,与同辈韩愈、李方叔三人俱为县令南方。二年,逢恩俱徙掾江陵。半岁,邕管奏君为判官,改殿中侍御史,不行。拜京兆府司录。诸曹白事,不敢平面视;共食公堂,抑首促促,就哺歠,揖起趋去,无敢阑语。县令丞尉,畏如严京兆,事以办治。京兆改凤翔尹,以节镇京西,请与君俱,改礼部员外郎,为观察使判官。帅他迁,君不乐久去京师,谢归,用前能,拜三原令。岁余,迁尚书刑部员外郎。守法争议,棘棘不阿。
改虔州刺史。民俗相朋党,不诉杀牛,牛以大耗;又多捕生鸟雀鱼鳖,可食与不可食相买卖;时节脱放,期为福祥。君视事,一皆禁督立绝。使通经吏与诸生之旁大郡,学乡饮酒丧婚礼,张施讲说,民吏观听从化,大喜。度支符州,折民户租。岁征绵六千屯,比郡承命惶怖,立期日,唯恐不及事被罪。君独疏言:“治迫岭下,民不识蚕桑。”月余,免符下,民相扶携,守门叫欢为贺。
改沣州刺史。民税出杂产物与钱,尚书有经数,观察使牒州征民钱倍经。君曰:“刺史可为法,不可贪官害民。”留噤不肯从,竟以代罢。观察使使剧吏案簿书,十日不得毫毛罪。改河南令,而河南尹适君平生所不好者,君年且老,当日日拜走,仰望阶下,不得已就官。数月,大不适,即以病辞免。
公卿欲其一至京师,君以再不得意于守令,恨曰:“义不可更辱,又奚为于京师间。”竟闭门死,年六十。君娶河东柳氏女。二子:升奴、胡师。将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某所。
其兄将作少监昔请铭于右庶子韩愈。愈前与君为御史被谗,俱为县令南方者也,最为知君。铭曰:
谁之不如,而不公卿!奚养之违,以不久生!唯其颉颃,以世阙声。
○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
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立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韩愈-清边郡王杨燕奇碑
公讳燕奇,字燕奇,弘农华阴人也。大父知古,祁州司仓;烈考文诲,天宝中实为平卢衙前兵马使,位至特进检校太子宾客,封弘农郡开国伯,世掌诸蕃互市,恩信著明,夷人慕之。
禄山之乱,公年几二十,王室在难,某其行矣。”其父为之请于戎帅,遂率诸将校之子弟各一人,间道趋阙,变服诡行,日倍百里。天子嘉之,特拜左金吾卫大将军员外置,赐勋上柱国。宝应二年春,诏从仆射田公平刘展,又从下河北。大历八年,帅师纳戎帅勉于滑州。九年,从朝于京师。建中二年,城汴州,功劳居多。三年,从攻李希烈,先登。贞元二年,从司徒刘公复汴州。建中四年十二月,李希烈陷汴州,刘洽大破希烈之众,希烈遁归蔡州,汴州平。今云贞元二年,误也。刘公,谓刘元佐。)十二年,与诸将执以城叛者,归之于京师;事平,授御史大夫,食实封百户,赐缯采有加。十四年,年六十一,五月某日,终于家。自始命左金吾大将军,凡十五迁为御史大夫,职为节度押衙、右厢兵马使,兼马军先锋兵马使,阶为特进,勋为上柱国,爵为清边郡王,食虚邑自二百户至三千户,真食五百户终焉。
公结发从军,四十余年,敌攻无坚,城守必完;临危蹈难,歔欷感发;乘机应会,捷出神怪;不畏义死,不荣幸生。故其事君无疑行,其事上无间言。
初,仆射田公,其母隔于冀州,公独请往迎之,经营贼城,出入死地,卒致其母。田公德之,约为父子,故公始姓田氏。田公终,而后复其族焉。嗣子通王属良祯,以其年十月庚寅,葬公于开封县鲁陵冈,陇西郡夫人李氏祔焉。夫人清夷郡太守佑之孙,渔阳郡长史献之女。柔嘉淑明,先公而殂。有男四人,女三人。后夫人河南郡夫人雍氏,某官之孙,某官之女。有男一人,女二人,咸有至性纯行。夫人同仁均养,亲族不知异焉。君子于是知杨公之德又行于家也。铭曰:
烈烈大夫,逢时之虞。感泣辞亲,从难于秦。维兹爰始,遂勤其事。四十余年,或裨或专。攻牢保危,爵位已隮。既明且慎,终老无隳。鲁陵之冈,蔡河在侧。烝烝孝子,思显勋绩。斫石于此,式垂后嗣。
○韩愈-唐故相权公墓碑
上之元和五年,其相曰权公,讳德舆,字载之。其本出自殷帝武丁,武丁之子,降封于权。权,江汉间国也。周衰,入楚为权氏。楚灭,徙秦而居天水略阳。苻秦之王中国,其臣有安丘公翼者,有大臣之言。后六世,至平凉公文诞,为唐上庸太守,荆州大都督长史,焯有声烈。平凉曾孙讳倕,赠尚书礼部郎中,以艺学与苏源明相善,卒官羽林军录事参军,于公为王父。郎中生赠太子太保讳皋,以忠孝致大名,去官,累以官征不起,追谥贞孝。是实生公。
公在相位三年,其后以吏部尚书授节镇山南,年六十以薨,赠尚书左仆射,谥文公。
公生三岁,知变四声;四岁能为诗;七岁而贞孝公卒,来吊哭者,见其颜色声容,皆相谓“权氏世有其人”。及长,好学,孝敬祥顺。贞元八年,以前江西府监察御史,征拜博士。朝士以得人相庆,改左补阙,章奏不绝,讥排奸倖,与阳城为助。转起居舍人,遂知制诰,凡撰命词九年,以类集为五十卷,天下称其能。十八年,以中书舍人典贡士,拜尚书礼部侍郎。荐士于公者,其言可信,不以其人布衣不用;即不可信,虽大官势人交言,一不以缀意奏。广岁所取进士明经,在得人,不以员拘。转户、兵、吏三曹侍郎、太子宾客,复为兵部,迁太常卿。天下愈推为钜人长德。
时天子以为宰相,宜参用道德人,因拜礼部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公既谢辞不许,其所设张举措,必本于宽大;以几教化,多所助与,维匡调娱,不失其正;中于和节,不为声章;因善与贤,不矜主己。以吏部尚书留守东都。东方诸帅,有利不能自请者,公常与疏陈,不以露布。复拜太常,转刑部尚书,考定新旧令式,为三十编,举可长用。其在山南、河南,勤于选付,治以和简,人以甯便。
以疾求还,十三年某月甲子,道薨于洋之白草。奏至,天子痌伤,为之不御朝,郎官致赠锡;官居野处,上下吊哭,皆曰:“善人死矣。”其年某月日,葬河南北山,在贞孝东五里。
公由陪属升列,年除岁迁,以至公宰,人皆喜闻,若己与有,无忌嫉者。于頔坐子杀人,失位自囚,亲戚莫敢过门省顾,朝莫敢言者。公将留守东都,为上言曰:“頔之罪既贳不竟,宜因赐宽诏。”上曰:“然,公为吾行谕之。”頔以不忧死。前后考第进士,及庭所策试士,踵相蹑为宰相达官,与公相先后;其余布处台阁外府,凡百余人。自始学至疾,未病未尝一日去书不观。公既以能为文辞擅声于朝,多铭卿大夫功德;然其为家,不视簿书。未尝问有亡,费不偫余。
公娶清河崔氏女,其父造,尝相德宗,号为名臣。既葬,其子监察御史璩,累然服丧来有请。乃作铭文。曰:
权在商周,世无不存。灭楚徙秦,嬴刘之间。甘泉始侯,以及安丘;诋诃浮屠,皇极之扶。贞孝之生,凤鸟不至;爵位岂多,半涂以税;寿考岂多,四十而逝。惟其不有,以惠厥后;是生相君,为朝德首。行世祖之,文世师之。流连六官,出入屏毗。无党无雠,举世莫疵。人所惮为,公勇为之;其所竞驰,公绝不窥。孰克知之。德将在斯。刻诗墓碑,以永厥垂。
○韩愈-殿中少监马君墓志铭
君讳继祖,司徒、赠太师、北平庄武王之孙,少府监、赠太子少傅讳畅之子。生四岁,以门功拜太子舍人。积三十四年,五转而至殿中少监。年三十七以卒。有男八人,女二人。
始余初冠,应进士贡,在京师,穷不自存,以故人稚弟拜北平王于马前。王问而怜之,因得见于安邑里第。王轸其寒饥,赐食与衣。召二子,使为之主,其季遇我特厚,少府监、赠太子少傅者也。姆抱幼子立侧,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可念,殿中君也。当是时,见王于北亭,犹高山深林巨谷,龙虎变化不测,杰魁人也。退见少傅,翠竹碧梧,鸾鹄停峙,能守其业者也。幼子娟好静秀,瑶环瑜珥,兰茁其芽,称其家儿也。
后四五年,吾成进士,去而东游,哭北平王于客舍。后十五六年,吾为尚书都官郎,分司东都,而分府少傅卒,哭之。又十馀年至今,哭少监焉。呜呼!吾未耄老,自始至今,未四十年,而哭其祖子孙三世,于人世何如也!人欲久不死,而观居此世者,何也?
○韩愈-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铭
公讳启,字某,河南人。其大王父融,王父琯,仍父子为宰相。融相天后,事远不大传。琯相玄宗、肃宗,处艰难中,与道进退,薨赠太尉,流声于兹。父乘,仕至秘书少监,赠太子詹事。公胚胎前光,生长食息,不离典训之内,目擩耳染,不学以能。始为凤翔府参军,尚少,人吏迎观望见,咸曰:“真房太尉家子孙也!”不敢弄以事。转同州澄城丞,益自饰理,同官惮伏。卫晏使岭南黜陟,求佐得公,擢摘良奸,南土大喜。还,进昭应主簿。裴胄领湖南,表公为佐,拜监察御史,部无遗事。胄迁江西,又以节镇江陵,公一随迁佐胄,累功进至刑部员外郎,赐五品服,副胄使事为上介。上闻其名,征拜虞部员外,在省籍籍。迁万年令,果辩憿绝。
贞元末,王叔文用事,材公之为,举以为容州经略使,拜御史中丞,服佩视三品,管有岭外十三州之地。林蛮洞蜒,守条死要,不相渔劫,税节赋时,公私有馀。削衣贬食,不立资遗,以班亲旧朋友为义。在容九年,迁领桂州,封清河郡公,食邑三千户。中人使授命书,应待失礼,客主违言,征贰太仆。未至,贬虔州长史,而坐使者。以疾卒官,年五十九。其子越,能辑父事无失,谨谨致孝。既葬,碣墓请铭。铭曰:
房氏二相,厥家以闻;条叶被泽,况公其孙。公初为吏,亦以门庇;佐使于南,乃始已致。既办万年,命屏容服;功绪卓殊,氓獠循业。维不顺随,失署亡资;非公之怨,铭以著之。
○韩愈-尚书库部郎郑君墓志铭
君讳群,字弘之,世为荥阳人。其祖于元魏时有假封襄城公者,子孙因称以自别。曾祖匡时,晋州霍邑令。祖千寻,彭州九陇丞。父迪,鄂州唐年令,娶河南独孤氏女,生二子,君其季也。
以进士选吏部考功,所试判为上等,授正字,自鄠县尉拜监察御史,佐鄂岳使。裴均之为江陵,以殿中侍御史佐其军;均之征也,迁虞部员外郎。均镇襄阳,复以君为襄府左司马、刑部员外郎,副其支度使事。均卒,李夷简代之,因以故职留君。岁馀,拜复州刺史,迁祠部郎中。会衢州无刺史,方选人,君愿行,宰相即以君应诏。治衢五年,复人为库部郎中。行及扬州,遇疾,居月馀,以长庆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卒,春秋六十。即以其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从葬于郑州广武原先人之墓次。
君天性和乐,居家事人,与待交游,初持一心,未尝变节,有所缓急曲直薄厚疏数也。不为翕翕热,亦不为崖岸斩绝之行。俸禄入门,与其所过逢吹笙弹筝,饮酒舞歌,诙调醉呼,连日夜不厌。费尽,不复顾问,或分挈以去,一无所爱惜,不为后日毫发计留也。遇其空无时,客至,清坐相看,或竟日不能设食,客主各自引退,亦不为辞谢。与之游者,自少及老,未尝见其言色有若忧叹者,岂列御寇、庄周等所谓近于道者耶!其治官守身,又极谨慎,不挂于过差;去官而人民思之,身死而亲故无所怨议,哭之皆哀,又可尚也。
初娶吏部侍郎京兆韦肇女,生二女一男。长女嫁京兆韦词,次嫁兰陵萧瓒。后娶河南少尹赵郡李则女,生一女二男。其馀男二人、女四人,皆幼。嗣子退思,韦氏生也。铭曰:
再鸣以文进途辟,佐三府治蔼厥迹。郎官郡守愈著白,洞然浑朴绝瑕谪,甲子一终反玄宅。
○韩愈-江南西道观察使太原王公墓志铭
王氏皆王者之后,在太原为姬姓。春秋时,王子成父败狄有功,因赐氏,厥后世居太原。至东汉隐士烈,博士征不就,居祁县,因号所居乡为“君子”。公其君子乡人也。魏晋涉隋,世有名人。国朝大王父玄暕,历御史属三院,止尚书郎;生景肃,守三郡,终傅凉王;生政,襄邓等州防御使,鄂州采访使,赠吏部尚书。
公尚书之弟某子,公讳仲舒,字弘中。少孤,奉母夫人家江南。读书著文,其誉蔼郁,当时名公,皆折官位辈行,愿为交。贞元初,射策拜左拾遗,与阳城合遏裴延龄不得为相。德宗初怏怏无奈,久而嘉之。其后入阁,德宗顾列谓宰相曰:“第几人必王某也。”果然。月余,特改右补阙。迁礼部、考功、吏部三员外郎。在礼部奏议详雅,省中伏其能。在考功、吏部,提约明故,吏无以欺。同列有恃恩自得者,众皆媚承,公嫉其为人,不直视,由此贬连州司户。移夔州司马,又移荆南,因佐其节度事,为参谋,得五品服。放迹在外,积四年。
元和初,收拾俊贤,征拜吏部员外郎。未几,为职方郎中、知制诰。友人得罪斥逐后,其家亲知过门缩颈不敢视,公独省问,为计度论议,直其冤,由是出为峡州刺史。转庐州,未至,丁母夫人忧。服除,又为婺州。时疫旱甚,人死亡且尽,公至,多方救活,天遂雨,疫定。比数年,里闾完复。制使出巡,人填道迎显公德。事具闻,就加金紫。转苏州,变其屋居以绝火延,堤松江路,害绝阻滞。秋夏赋调,自为书与人以期,吏无及门而集,政成,为天下守之最。
天子曰:“王某之文可思,最宜为诰,有古风,岂可久以吏事役之?”复拜中书舍人。既至京师,侪流无在者,视同列皆邈然少年,益自悲,而谓人曰:“岂可复治笔砚于其间哉?上若未弃臣,宜用所长。在外久,周知俗之利病,。俾使之,当不自愧。”宰相以闻,遂得观察江南西道。奏罢榷酤钱九千万。军息之无已,掌吏坏产犹不释,囚之。公至,脱械不问。人遭水旱,赋窘,公曰:“我且减燕乐,绝他用钱,可足乎?”遂以代之。罢军之息钱,禁浮屠诳诱,坏其舍以葺公宇。三年,法大成,钱余于库,粟余廪,人享于田庐,讴谣于道途。天子复思,且征以代,虚吏部左丞位以待之。长庆三年十一月十七日,薨于洪州,年六十二。上哀恸戩,赠左散骑常侍。某日,归葬于某处。
某既以公之德刻而藏之墓矣,子初又请诗以揭之。词曰:
生人之治,本无斯文。有事其末,而忘其源;切近昧陋,道由是堙。有志其本,而泥古陈;当用而迂,乖戾不伸。较是二者,其过也均。有美王公,志儒之本,达士之经。秩秩而积,涵涵而停。韡为华英,不矜不盈;孰播其馨,孰发其明。介然而居,士友以倾。敷文帝阶,擢列侍从;以忠远名,有直有讽;辨遏坚恳,巨邪不用。秀出班行,乃动帝目;帝省竭心,恩顾日渥。翔于郎署,鶱于禁密;发帝之令,简古而蔚。不比于权,以直友冤;敲撼挫揠,竟遭斥奔。久淹于外,历守大藩;所至极思,必悉利病。萎枯以膏,燠暍以醒。坦之敞之,必绝其径;竣之澄之,使安其泳。帝思其文,复命掌诰;公潜谓人,此职宜少;岂无凋郡,庸以自效。上藉其实,俾统于洪;逋滞攸除,奸讹革风;祛蔽于目,释负于躬。方乎所部,禁绝浮屠;风雨顺易,秔稻盈畴;人得其所,乃恬乃讴。化成有代,思以息劳;虚位而竢,奄忽滔滔。维德维绩,志于斯石,日远弥高。
○韩愈-检校尚书左仆射刘公墓志铭
公讳昌裔,字光后,本彭城人。曾大父讳承庆,朔州刺史;大父巨敖,好读老子、庄周书,为太原晋阳令。再世宦北方,乐其土俗,遂著籍太原之阳曲,曰:“自我为此邑人可也,何必彭城?”父讼,赠右散骑常侍。
公少好学问,始为儿时,重迟不戏,恒有所思念计画。及壮自试,以《开吐蕃说》干边将,不售。入三蜀,从道士游。久之,蜀人苦杨琳寇掠,公单船往说,琳感欷,虽不即降,约其徒不得为虐。琳降,公常随琳不去。琳死,脱身亡,沈浮河朔之间。建中中,曲环招起之,为环檄李纳,指摘切刻。纳悔恐动心,恒魏皆疑惑气懈。环封奏其本,德宗称焉。环之会下濮州,战白塔,救宁陵、襄邑,击李希烈陈州城下。公常在军间,环领陈许军,公因为陈许从事,以前后功劳,累迁检校兵部郎中、御史中丞、营田副使。
吴少诚乘环丧,引兵叩城,留后上官说,咨公以城守,所以能擒诛叛将,为抗拒,令敌人不得其便。围解,拜陈州刺史。韩全义败,引军走陈州,求入保。公自城上揖谢全义曰:“公受命诣蔡,何为来陈?公无恐,贼必不敢至我城下。”明日,领骑步十余,抵全义营。全义惊喜,迎拜叹息,殊不敢以不见舍望公。改授陈许军司马。
上官说死,拜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代说为节度使。命界上吏,不得犯蔡州人,曰:“俱天子人,奚为相伤?”少诚吏有来犯者,捕得缚送,曰:“妄称彼人,公宜自治之。”少诚惭其军,亦禁界上暴者,两界耕桑交迹,吏不何问。封彭城郡开国公,就拜尚书右仆射。
元和七年,得疾,视政不时。八年五月,涌水出他界,过其地,防穿不补,没邑屋,流杀居人,拜疏请去职即罪,诏还京师。即其日与使者俱西,大热,旦暮驰不息,疾大发。左右手辔止之,公不肯,曰:“吾恐不得生谢天子。”上益遣使者劳问,敕无亟行。至则不得朝矣。天子以为恭,即其家拜检校左仆射、右龙武军统军知军事。十一月某甲子薨,年六十二。上为之一日不视朝,赠潞州大都督,命郎吊其家。明年某月甲子,葬河南某县、某乡、某原。
公不好音声,不大为居宅,于诸帅中独然。夫人,邠国夫人武功苏氏。子四人:嗣子光禄主簿纵,学于樊宗师,士大夫多称之;长子元一,朴直忠厚,便弓马,为淮南军衙门将;次子景阳、景长,皆举进士。葬得日,相与选使者,哭拜阶上,使来乞铭。铭曰:
提将之符,尸我一方;配古侯公,维德不爽。我铭不亡,后人之庆。
○韩愈-司勋员外郎孔君墓志铭
昭义节度卢从史,有贤佐曰孔君,讳戡,字君胜。从史为不法,君阴争,不从,则于会肆言以折之。从史羞,面颈发赤,抑首伏气,不敢出一语以对。立为君更令改章辞者,前后累数十。坐则与从史说古今君臣父子,道顺则受成福,逆辄危辱诛死。曰:“公当为彼,不当为此。”从史常耸听喘汗。居五六岁,益骄,有悖语。君争,无改悔色,则悉引从事,空一府往争之。从史虽羞,退益甚。君泣语其徒曰:“吾所为止于是,不能以有加矣。”遂以疾辞去,卧东都之城东,酒食伎乐之燕不与。当是时,天下以为贤。论士之宜在天子左右者,皆曰“孔君孔君”云。会宰相李公镇扬州,首奏起君,君犹卧不应。从史读诏曰:“是故舍我而从人耶?”即诬奏君前在军有某事。上曰:“吾知之矣。”奏三上,乃除君卫尉丞,分司东都。诏始下门下,给事中吕元膺封还诏书,上使谓吕君曰:“吾岂不知戡也?行用之矣。”明年元和五年正月,将浴临汝之汤泉,壬子,至其县食,遂卒,年五十七。公卿大夫士相吊于朝,处士相吊于家。君卒之九十六日,诏缚从史送阙下,数以违命,流于日南。遂诏赠君尚书司勋员外郎,盖用尝欲以命君者信其志。其年八月甲申,从葬河南河阴之广武原。
君于为义若嗜欲,勇不顾前后,于利与禄,则畏避退处,如怯夫然。始举进士第,自金吾卫录事为大理评事,佐昭义军。军帅死,从史自其军诸将代为帅,请君曰:“从史起此军行伍中,凡在幕府,唯公无分寸私。公苟留,唯公之所欲为。”君不得已,留。一岁再奏,自监察御史至殿中侍御史。从史初听用其言,得不败;后不听信,恶益闻,君弃去,遂败。
祖某,某官,赠某官。父某,某官,赠某官。君始娶弘农杨氏女,卒。又娶其舅宋州刺史京兆韦屺女。皆有妇道。凡生一男四女,皆幼。前夫人从葬舅姑兆次。卜人曰:“今兹岁未可以拊。”从人言,不拊。君母兄戴,尚书兵部员外郎;母弟戢,殿中侍御史,以文行称朝廷。将葬,以韦夫人之弟、前进士楚材之状授愈,曰:“请为铭。”铭曰:
允义孔君,兹惟其藏。更千万年,无敢坏伤。
○韩愈-集贤院校理石君墓志铭
君讳洪,字溶川。其先姓乌石兰,九代祖猛始从拓跋氏人夏,居河南,遂去“乌”与“兰”,独姓石氏,而官号大司空。后七世至行褒,官至易州刺史,于君为曾祖。易州生婺州金华令讳怀一,卒葬洛阳北山。金华生君之考讳平,为太子家令,葬金华墓东,而尚书水部郎刘复为之铭。
君生七年丧其母,九年而丧其父,能力学行;去黄州录事参军,则不仕,而退处东都洛上十馀年,行益修,学益进,交游益附,声号闻四海。故相国郑公馀庆留守东都,上言洪可付史笔。李建拜御史,崔周祯为补阙,皆举以让。宣、歙、池之使与浙东使,交牒署君从事。河阳节度乌大夫重胤,间以币先走庐下,故为河阳得。佐河阳军,吏治民宽,考功奏从事考,君独于天下为第一。元和六年,诏下河南,征拜京兆昭应尉校理集贤御书。明年六月甲午,疾卒,年四十二。
娶彭城刘氏女,故相国晏之兄孙。生男二人:八岁曰壬,四岁曰申。女子二人。顾言曰:“葬死所。”七月甲申,葬万年白鹿原。既病,谓其游韩愈曰:“子以吾铭。”铭曰:
生之艰,成之又艰。若有以为,而止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