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续渖 - 第 4 页/共 5 页

◎家庭中称大人   清季知府以上悉称大人矣,然在其家犹称老爷,即官至极品,犹然也。应季中丈仕至布政使,一日,余在丈所,而其兄叔寅至,家人曰:“三大人来。”余颇异之,然其呼季丈仍为老爷也。盖丈自幼即馆于外舅朱茗生侍郎家,昆季之来,反如外宾,故家人呼叔寅如此,是宾之矣。今国家为民主政体,一切前代制度,自不应袭用。居官时称其职可也,去官仍为民矣。今则一为科长、县长、厅长、处长、部长、师旅长、主席,人并终其身如其官呼之。如厅长以上或称为大人,则袭清代之俗矣。余未入仕,邵伯纟同与余书札,函面称老爷或先生;及余掌教部,改称大人,余惟笑之而已。乃一日,屈文六招饮,闻其家人呼文为大人,余亦笑之而已。    ◎与许缄夫论佛   缄夫,吾友许炳之字也。缄夫学于日本,治纺织,归为浙江咨议局议员,后氏省立工业专门学校,有声绩。及游欧美归,则谢事而不能生活,至登报召友朋为助生活资,又一度为僧。及以荐为民政厅顾问、秘书。是时,厅长为朱家骅,颇蒙礼之。缄夫于佛学教宗颇悉,信事有部,谓此是真的佛学也。余与缄夫久别,初不知其精此也。及在上海,望衡而居,亦不相知,辗转乃悉其所寓,则趋访之,缄夫高声剧语,豪气如故。见余发虽白而未见老,盖在黄昏中不细辨耳,乃询余何修而然?余谓无所修养。缄夫不信,坚问所由,余以缄夫事佛,正设供养乃指而笑曰:“你以此我亦以此。”缄夫诧曰:“你亦然耶?”余曰:“我实不拜佛、不念经、不吃素,但略知其旨,取其一切平等耳。”缄夫自谓学佛主心宗,且劝余读《宗镜录》。余乃谓:“我近实转依唯物,宇宙现象,皆物质之变化,实不见有心能造境,且余以知唯物故,故即人之一切行动,无非内外物质交感而然,故对于世事亦复趋于平淡。”缄夫不以为然,谓其体验,实是境由心造,因举似曰:“盗掌吾颊则起惧心,友掌吾颊则起怒心,妓掌吾颊则起喜心。起心不同而击颊则一,明自心造也。”余曰:“吾所见正反是:所见为盗,盗之面目狰狞则起惧心;所见为友,友之面目不如盗之可惧则起怒心;所见为妓,妓之面目可悦则起喜心。是则由目不由心也。目不能自主,境异而异也。”缄夫亦未觉不然。翌日,缄夫来,复理唯心、唯物之论。缄夫本主唯心,今日乃曰:“境由心起,心由境造。”此又慈宗唯识之旨,不纯心宗之论矣,则其信仰未深,即由于理未澈。今日缄夫举似其梦中前知之说,似最可为境由心起之证。然余于梦中有前知之事,已非一二次矣。余详加剖析,追忆过去,无不有其来踪去迹。特有往所未经注意之境而印象已入,梦乃为之错综离合耳。如缄夫所举,虽余非缄夫,不能知缄夫梦前所经者何如?而缄夫今日已有我执,正在持此以证唯心,又不肯追详过去经历,以明梦境所由然。且如缄夫向所未曾注意者,缄夫亦自不能知也。至如昨日缄夫所举掌颊之比,余今复进一层为了证明确由目故,以若使瞽者遇之,彼本不知击之者为谁,必无喜惧之分,唯有怒之反应耳。此反应非由心造,显然易知。如心可造,当不见痛,亦可无惧喜矣。假使告以掌之者为谁,则亦同常人矣,何也?平日或受他人所告,盗有如何可畏之貌,妓有如何可悦之色也。或以为即此可证境确由心而起矣,仍不然者,盖以能起者言,亦是脑神经中枢作用,传达官部,若失去某一部官部神经,即不致然矣。以此为心,虽非司血之官器,仍是肉团,即仍为物质使然。正如悬鼓空中,击之成声,厚围而击,声不能发,然则仍是唯物矣。    ◎王小宋之佛学救世论   《制言》第三十八期有王季同《略论佛法要义》,初不知季同为何人,后闻章太炎夫人言,乃知即王小宋也。余佐蒋观云丈治《选报》,所居为上海福州路工部局东之惠福里,时邻室设一英文课堂,教授者为温庆甫宗尧。而张菊生丈元济每晨八时即来,就庆甫习英文,不失分秒。后去《选报》而治《新世界学报》,则迁而与小宋为密邻,然不常往还也。转瞬四十余年,正不知小宋尚在人间否?今读此文,恍如重握矣。此文在《制言》中较有价值,然亦有未安处。如言:“马克斯尝谓宗教为民众之鸦片,盖言其止能麻醉民众,无滋养价值也。然彼除对基督教偶有讨论外,未见其讨论他种宗教,更未见其讨论佛教,且佛教委实非他种宗教可比,然彼便下宗教为民众之鸦片之结论。”余谓凡属有宗教性者,谓有神权之意义,无真理之剖示,而复具有特种崇拜神权之仪式者也。佛学诚有真理之剖示,然亦有特种同于崇拜神权之仪式,此虽由于因袭婆罗门教而然,要使具有半宗教之意味矣。且如今日之信有往生乐土者,非具灵魂天堂之意义乎?则马克斯是否将佛教列入宗教,固少明证,而使即在,有以召之矣。小宋此文于现代哲学亦极了解,然其结论之旨,在以修持,求证真现量。余昔亦如是主张,且亦下多少工夫,然无心所得,即是真现量。此在老庄,亦如是言,况佛固阐其说乎?无心者止是破除我法二执耳。《要义》有言:“社会不安之主要原因,在众生之自私自利,自私自利由于俱生二执,即错认我与宇宙为实,故大心众生依佛法修持,观我与宇宙皆空,即能发出世心,祛除自私自利之见。又观二者虽空,而众生执迷为实,造业受报不爽,空而不空,即能发菩提心,拔苦为乐。拔苦者,社会贫乏,则随力财施;与乐者,以佛法真理教人,使人人知我与宇宙非实,不复孳孳为利。贫乏者能安贫乐道,不起非分之想;富有者能博施济众,胞与为怀,不务货悖而入,然而社会不安者,未之有也。”余谓宇宙不外因缘所成,此理是实,征诸科学而不背也。人明此理,即不必谈空,但能实践而不违,私利之见自祛,此中国理学家之所以异于佛学者也。五识所接,必谓之空,止增众生之惑,但示此理必然,则世非愿自杀者必不饮鹤红而食砒霜矣。世人每谓一切皆空,而实一不能空。若尽如是,亦复何益。若谓未证真果,故不能空,则自释迦成道以后,得证者几人,即一乘大藏之纂述者,果皆证得而后言耶?抑亦以因明得之为多?则亦如现代哲学者矣。如章太炎丈能言大乘了义,然其二执实未能破,此余所亲接而知其然也。故余愿世尽得了解自然,尽得了解社会,亦自然能现平等性,发菩提心。《孟子》所举“乍见孺子”一章,即可证明一睫之间,两者俱现,固不必精心一藏,了通大乘也。以自然科学利用厚生,胜于空谈教义多矣。至于自然科学,一方实有启发杀机之事实,但此为社会必经之阶段,非其本身之罪恶。亦正由利用厚生之术,未极乎常轨,而社会发展必然之法则,未得人人而喻。苟明历史唯物之真理,与社会发展必然之法则,而以自然科学利用厚生,使生活各得满足,则杀机自弭。不然,虽多法门,终属无济。自佛灭度将三千年,世界何如?即印度又何如?冯道对契丹酋长言:“佛救不得,惟皇帝救得。”此虽一时权对以挽时急,然三千年历史之照示,佛教空垂了义,未救人伦。梁武帝乃至饿死台城,并己并不能自全,此不得以生灭平等漫为解嘲也。未利用厚生,术虽未尽,譬之望梅,犹足止渴,谈空绝有,义虽迥高,譬之画饼,竟不充饥。是知叔本华不如马克斯矣。吾人固不轻视释迦与叔本华,顾以宇宙现象,决非成毁于一心起灭,人类生存,亦必资取于利用厚生,徒语人心生法生,不若使其人若已足。况境由心造,心自何来?心如非有,有者为何?变言唯识,仍不解惑。又若谓人人知我与宇宙非实,即是转识成智,转识成智,仍不绝有。故佛言出世,不坏世法,特使修成平等性,得发菩提心耳,以是“不复孳孳为利,贫乏者能安贫乐道,不起非分之想,富有者能博施济众,胞与为怀,不务货悖而入”。此亦理想耳。佛居世时,成佛者几人?佛灭度后,成佛者几人?若期人人知我与宇宙非实,正如俟河之清,而以明明实者谓之为空,此余所以谓止增众生之惑也。故佛法流行三千年,世界人类生生灭灭,真非河沙可喻。然若大乘妙义,曾不能动其毫末者,决非六道轮回,众生业重,只是现实生活无法解决耳。如谓不然,只是佛法无灵,一场诳语矣。且宇宙皆物质不断之流动,各为所保,各有所需,而生物尤有营养之必要。贫乏富有,非由自然;生理所需,富贫一致;不足则求,无有能外,是故富有能博施济众,由其生活已得解决也。纵使能博施济众,所分者岂能与已有同等?不能与已有同等,是以余沥治人,受者如得番间之祭余而已。若竟同等,则是已无特殊之享有,何为而必致此富?且其所以致富者,非自天坠,亦非地涌,事实相证,尽由剥削。故贫者虽得富者之余沥,而终不得饱暖,亦岂甘于长贫?在社会即盗贼所由以发,在国际即战斗之伏因也。若谓此当以知我与宇宙非实为前提,既知我与宇宙非实,则贫忘其贫,富不见富,此直戏论,戏论者,谓其违背实际耳。余多见禅林道院,库藏丰足,究其得来,谓是布施(其实不尽然,亦多藉布施所得,转事贸易),布施之人,即是剥削人以致富者。林院恃以济人,亦谓布施。则此实可耻之事,乃居为善之名。若夫沿门托钵者,仍有嗟生之叹,此曹挂单,每为知客白眼,而富贵登门,则趋承恐后,俗谓最势利者莫若僧侣,自有由也。然林院之徒,未尝不能言空有之义,亦或能知空有之理,然而生死等视,不求自济者,固属仅无,其真能舍己济人者,亦为仅有。故唯有使生活满足,此无所羡,彼无所阙,生活平等而斗争始泯矣。余闻今日苏联,人人劳动,人人得食,用力多者得酬多,然得酬者至无可费,而转纳其多余之赢于国家,国家转以生产而利大众,此不愈于乞祭者之番余,求布施于富人耶?    ◎云林寺僧 天竺寺僧   吾杭西湖之胜处为灵隐,有云林寺,所谓四丛林之一也。季春香火之盛,即僧众衣食之原,而每年犹得向布政司支公帑焉。清同、光间,其住持僧贯通者,犹及见余祖。光绪末,贯通年已六十而近。时余家以余屋赁于傅姓,而傅翁司事于所谓过塘行。过塘行者,转运物货所假贮而因宿客焉。有金松林者,江北人,年五十余,自谓提督衔,记名总兵候补副将,先寓于行,傅翁招之,徙于其余屋居。时松林有从者一人,犹今所谓副官。而松林嗜鸦片膏,少出门,出门则冠一品冠,行装乘舆,从者骑而殿于后,朝出而夕返,时或不归。从者浸增至三人,其一则萧山少年也,自少年口知松林出必渡钱塘江,以是或不归。既而由萧山与一中年妇人至,谓其配,而不类,又自其从者争喧知少年实妇之子,亦不能究也。一日,傅翁子妇三十初度,戚属以傀儡戏为寿,锣鼓阗然,松林与妇俱为上客。夜阑客散,诸声将寂,而松林急呼阿明,阿明者,其从者领袖也。而阿明亦急召其伴起,曰:“有刺客。”然事旋定。昱之迟明,即呼一舆至,载妇人渡江归萧山,以其子从。妇人之出,乃由余家后宅胶州孙典史大庚寓假其后门以行,以是知妇人为松林渡江所寓之主妇,然一乡妪耳。松林私之,而托言为佣与之俱。及其夫悉之,乃乘夜来,采刃以伺焉。松林亦遂移居,后大庚遇之衢州,则率巡防队矣。松林尝之云林寺,贯通因来报。见吾家所悬扁额,有余祖名字,因邀余往游,逾时,余忽趣其寺,因留饭。贯通以故人子弟视余,故出其常食为饷,赫然六器,其四为鸡、鸭、猪肘、海参,皆佛门戒食,其二为蔬物与羹,其味皆极美。盖其烹调,不用柴火,燃烛代之,火候专也。而侍者为二沙弥,皆妙龄。人言贯通故有妻三,皆蓄于寺右,伪为民家室,皆次第物故,乃以二沙弥侍。   云林寺之富,实不及天竺寺,天竺寺有三,曰下天竺、中天竺、上天竺。每寺僧皆分若干房,房各占有施主,施主率为浙西及苏州、上海人。每年春季,施主朝寺,则各以簿进(乞香火资,施主署其数,若数十,若数百,以至于千;数十者即时付焉,其数大者若老顾主,不即取,以时收诸其家)。故各房之僧,时以争施主而至相恶。各房之僧亦各有室于外,或一或二,当地之人能指目之也。各房皆植田,其征租率重,实为地主阶级矣。   西湖之西筲箕湾,又有法相寺者亦然,余所悉有僧名六一者,以放债置田产致富,嗜阿片膏,有妻子于寺外,又尝私于寺之近地妇人。    ◎陈介石师之史论   李义山《龙池诗》:“薛王沈醉寿王醒。”不为玄宗讳娶杨太真事,陆甫里《和皮袭美太伯庙诗》:“迩来父子争天下,不信人间有让王。”疑亦刺灵武事。玄宗几失社稷,肃宗虽自正号,实亦无嫌,争名教者必蒙以篡名,真无谓也。昔侍陈介石师黻宸,师颇以王阳明功业虽成,然武宗无君人之德,而宸濠亦朱家子弟,不劣于武宗,何必左袒武宗而诛伐宸濠?犹方孝孺之赤十族,不过为建文争帝位于燕王,而以十族为名教所牺牲。师论史往往如是。余亦尝谓刘备语诸葛亮:“可辅则辅,不可辅则君自取之。”此固备明知禅之不肖,无奈亮何,而为此语以试亮情,亮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对,得以免疑。然观亮虽擅朝政,而《出师表》有“宫府一体”之语,尽固未尝一切可以独行也。以亮之才自可取而代之,然乃奉孱主而卒失其国,亦名教之缚束不能自脱也。然后世乃信“如鱼得水”之言,使果如水鱼,备何必为是言乎?    ◎东岳庙   东岳庙者,祀泰山神君,主生死者也,其说亦具《太平清领经》,余已于《读书记》言之矣。吾杭有岳庙三,一在城隍山,一在三台山,皆属故城之西南隅,一在城西北十余里,称老东岳。杭人兼信巫佛,乡民尤信巫,率有“投文”之举,具姓名、年岁月日、时辰、籍里、于庙祝所制之文书上,投诸神君,求得免罪,好生来世。其书必置黄布囊中谨藏之,命终时与俱入棺。每年秋初,庙有耕审。朝审者,神君所属百官往朝神君,而神君以此时审判罪犯也(神君俗呼东岳大帝,此由五帝之说,东方为青帝,而以岱岳配之,故演变为此称。朝者,汉时太守刺史之官署,亦称朝廷,僚属禀白公事即为朝会)。其朝也由庙祝书百神之名于红柬,向神君唱之,如曰:“城隍臣某某、土地臣某某”之类,若仿衙参为之,而实本古之计偕。余曾于天台山岳庙见唱朝者有“少保兵部尚书臣于”者,于为明“土木之变”为石亨所杀之于谦也。谦墓适在庙右,遂以为神君臣,而不呼其名者,示敬也。人有以“君不君臣不臣”讥之者,其实巫祝所为,本不足道也。其审也,则率为病者,而以疯人为多。审犯时五木所加,一如昔时官府鞫狱,威严懔然。俗谓疯子经东岳审后得愈也。此自为治精神病之一法,特得效颇少耳。庙中制度,同于天竺,故财产甚丰。老东岳一日燃烛大小以数千计,率甫然即去之,来者众也,已燃而去之之烛,仍由浇造家收入,重制焉,即此所得已致富矣。然三台山岳庙瞠乎不及,城隍山者则更冷落,盖老东岳为四乡及外县之信众所荟也。    ◎科学家信佛者   赴医归途,经般若书局,本为买书局寄售之神曲精午时茶以治胃,乃药单外附有书目,书目后附有《佛法原理》诸书,印成后系之以诗二十首。此吾杭净慈寺前双十医院院主汪千仞所为,千仞固治新医术者也。其前十六首陈义皆是,乃治科学者之言。   其第五首云:   纷纷异学逞神通,佛亦时沿猎较风。   当识经中灵怪句,与吾庄叟寓言同。   第六首曰:   神巫乩士寓言家,都藉灵山挂旆牙。   检我如来清净法,几时威福向人加。   第七首曰:   昌黎毁佛语皆盲,迎骨之争理却长。   舍利为私经卷重,本师金训俗皆忘。   第八首曰:   超幽仪轨起于梁,本是权宜辟解方。   今日山门人事废,祗余鬼事十分忙。   第九首曰:   耕而后食语殊通,怀海门徒悉执工。   诚虑世人齐学乞,阿谁来作饭僧翁。   不徒箴砭未俗,亦予缁流一棒喝矣。然其十七首曰:   三生业报例难逃,非若尼山笔贬褒。   今世麟经无效力,微权端赖鹫峰操。   业报之说,章太炎亦时道之,盖亦如是我闻耳,余则不信乎此。一切物物皆是因缘聚散,依物质不灭定例,散于此复聚于彼,《庄子》所谓化臭腐为神奇,化神奇为臭腐也。然后时之神奇,非复先时之臭腐;后时之臭腐,亦非复先时之神奇。此理以程伊川之粗疏亦知之,今日科学中更可证明无诬。若佛法所谓业识总持,则又所谓宇宙之谜。此缘出发点为唯心,则非此异以自圆其说耳。夫谓一身之生时,有过去未来,其思想行动相为因缘,亦有果报,理许成立。若谓此身之前为过去生中,此身之后为未来生中,而为一身三生业报之说,理不得成。即以组织今生之身,其质并非前生之身;组织来生之身,其质亦非今生之身也。且一身而受过未之报,事实未得证明;即有传说,皆缘妄附。苟必持此说,又令众生颠倒,避实趋虚,毫无所得,遗毒社会,制造不宁矣。然其第十八首曰:   胜义中无果与因,轮回属幻亦非真。   善知万法皆如义,则脱轮中久转身。   则仍是善知识,而前章为劣根人说,究属多此一举。其实佛性一如,根无优劣;积世人力,自致天渊。今者吾人深知改造有方,只须从生活实际求其解决,平等现前,乐土斯在。至如业报、轮回、祸福之说,不足以动智者,亦不足以济愚人,止与不足为智者,不至为愚人者作一种话柄,且业报、祸福本实非一。   其十九首云:   轮回既脱去何方,宁有方为佛所藏。   乘愿当然仍入世,但非被控业之缰。   第廿首曰:   太息群伦昧本源,演成血案满乾坤。   我惟度众希菩萨,不愿登颠作世尊。   前章义是,但只能就现在生中说三生业报。说六道轮回,试为举例:在母身中,遗传平等心性;出世以后,教育平等心性;入于社会,锻炼平等心性。是人即是活佛,不受轮回矣。出于富贵之种性,长于膏粱之生活,耳目所接,皆非平等;心知所触,尽障菩提,此人依其程度,各受轮回。虽出富贵之种性,长膏粱之生活,耳目所接,皆非平等,心知所触,尽障菩提,然一旦发悟,即脱轮回,如是言义,实契佛谛,苟就分析,亦具三生,随缘轮回,可经六道。必执旧义,斯坠神论。至如后章,似未澈明,缘菩萨与佛,程度之差。故佛有十地,金刚喻定,便是登颠。登颠不为趋灭,何以遂不度众?正当度心弥坚,度力益广,非至涅,慈悲不止。如谓喻定则众生生灭,不复起念,则是喻定与涅不别,大觉遂成不觉,乃落边义,非复圆成实性矣。    ◎鸢飞鱼跃   智影告余,前日看电影,目为《女人面孔》,颇具高尚哲学思想,殆与莎士比亚之《私生儿》相伯仲。以此可悟世间所谓罪恶,皆是社会制度造成之。智影治文学,而思想新锐,所见皆真切。余以为活泼泼地生命中并无善恶种子,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即是各遂其生命,至于络马首、穿牛鼻即是罪恶。故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然如今日吾国之社会,正为造恶之洪垆,鸢飞鱼跃,非有一番陶铸何讵得语此耶?    ◎学步效颦之丑态   廿六年九月三日上海某报载有:上海教授作家协会战时文化建设委员会电致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词。词中有“属会”云云。按:战时文化建设委员会属于上海教授作家协会,上海教授作家协会,岂属于军事委员会者耶?不然,“属会”之云,何以为解?此种官署文习,乃复见于上海教授作家协会之文化建设委员会电文中,已可怪矣。电词全文皆系旧式体制,然殊无动人佳句。谓其止求达意,无心造词耶?则句句似皆经营而出之,若“惩□□(指日寇,今忘之矣)之强梁,树大汉之先声”可证也。即此二句,依旧式体制,乃属俪偶之词,然对既不切,韵又不谐,何苦乃尔。近来旧式文体之作,绝无佳者,此出教授作家宜当笔者为教授中之作家也,未免可怜。陆敬舆奉天改元制下,骄将悍卒为之感泣,词之感人固有可以入人心脾者,若此者宜以覆瓿耳。又今之少年,不悉故事,书札启事,亦多可笑,如“钧鉴”、“钧启”每随便用。由不知“谁秉国钧”乃可当此。清季宦海,阿谀成风,然“钧”字不能误用,犹悉其义也。今日此类一可革除,致人恭敬,本不在此。    ◎葬地生熟   杭州风俗,葬求生地,谓熟地不发子孙。熟地者,曾葬古人者也。然自古死人无算,而葬地有限,且自郭璞之术行而家求吉地,吉地不多,则熟地自多矣。故杭之以为人治葬为业者,辄侦葬家无后,或积世离乡久不扫墓者,平其墓而新之,以求价,人不知而以为生地也,质之堪舆家,堪舆家每与业是者通,遂为之证,其实仍受其欺也。余妻家即业是者,故悉其情。余之葬母,以格于市令,不得合葬于吾父,又将迁高祖以下三世之葬,求少广之地不得,乃卒得杭县转塘乡忙坞云楼寺山后之新茔,然窀穸之时,发土得旧粮食瓶,证此必熟地矣,非近年所为耳。余不为意,以无求福之念也。今读王荆公诗注引陈始兴《王叔陵传》:“晋世王公贵人多葬梅岭,及叔陵母彭氏卒,启求梅岭,乃发故太傅谢安墓,弃去安柩,以葬其母。”然则古无生熟之嫌。如叔陵止求葬母于名迹之区,发先代闻人之墓而不恤,余亦无取焉。余身敝以后当诫子孙以电葬或火葬,何必以臭皮囊夺生人生计耶?    ◎何子贞嫉吴攘之   李审言《脞语》中又记何子贞既倾包伯,又嫉吴攘之,谓“攘之老矣,栖于佛寺,求书者踵接,赖以赡家。贞老闻之,不平,语扬州运使方子箴曰:‘吴某,其师尚不懂笔法,况吴耶?’语渐传于盐贾之耳,攘之之声价顿减。”审言江苏兴化人,昔有文字投于《国粹学报》,然余未之识也。十八年,余在教部,有为审言老而贫,以著作来求置名编审处,然未能延揽也。今闻已亡矣。其人似不至为诬语,然则贞老亦有文人相妒之习耶?两家书各有所长,皆从规矩入,从规矩出,爰叟书可效,故杨□□瀚所作几能夺爰叟之席,特根柢自异耳。攘之能运指,故虽未成就而人不能效。    ◎赵撝叔   赵撝叔之谦,吾浙绍兴人,以书及刻石擅声,举人,致官知县。与李莼客为中表而莼客以妄人斥之,然人谓莼客毁誉有以己意者,惟李审言〔详〕《脞语》记撝叔私造魏碑以售于世,书有润格,如应亲友之作,于首一字必淡墨书之,使之有别。又由杨惺吾介绍京师汇文堂为刻《续寰宇访碑录》而不付工资,则撝叔竟无行至此耶?    ◎熊秉三   熊秉三希龄,湖南凤凰人,以翰林起家,与戊戌党籍,清末,官东三省盐运使,建国后为进步党领袖之一。袁世凯成清流内阁,以秉三为国务总理,梁启超长财政,为一时之望。然世凯顾以非己系,不之信。且秉三以责任内阁自标榜,而世凯实仍操持财政,故数月而败。秉三出为热河都统,即故清行宫为署,行宫物尚夥,署中人发生貂皮以铺地,皆不之识也。秉三解职归北京,持若干以衬足,陈伏庐丈见之,骇然,谓秉三:“何如此阔,竟以貂皮障地?”秉三亦诧曰:“这是貂耶?”按:清制,京官三品以上得服貂,盐运使四品,又外官,秉三或以此未尝服貂,或未尝睹生貂皮,貂皮未制者多健毫,故不易识。秉三夫人江苏朱氏,有干才,能治生,秉三颇倚之。然夫人视秉三如子弟然,每致语若告诫,滔滔不绝口,秉三苦之。秉三任督办□□赈务,日趋公,夫人以电机与通话,秉三接而听之,然夫人语每多时,亦实无重轻且或致诟奚,秉三厌之,且以妨公,乃置听器于桌上,少顷一听之,料其将毕,乃复听,唯唯而终,以为常,朱夫人不知也。伏丈云。    ◎清代试士琐记   清代各省试士之所为贡院,贡院非大比之年,率闭而封之。大省贡院可容万人以上(江宁贡院最大,以江南三省之士皆于是试),大率南向而筑屋。屋分东西列,东西又各分若干列,每列自南而北,又分若干列,列列相距丈许,南北之列,各为屋一百号。每号高可容人立,广可伸一臂,深可坐而书,坐具如北方之炕,而就隔墙之两端支一板可以起落者为桌,以书以食,前无门窗为蔽,蔽者即前列之屋脊,而高于屋,故阳光仅入。夜则号给纸灯笼一(自有洋烛后可携方形折灯洋烛以入)。试者朝夕于是,饮食于是,卧溲于是,有监试者监焉,不得相往来,通言语。有号军供水,然一列仅一人也。每日供食二次,饭与菜皆不能下咽者,试者多自备以入,出资使号军代治,亦止煮饭而已。自有酒精烹煮之器,则或携以自治,然亦中产之士才能办也。院例予人一饭具,三菜具,可以携归,然皆如小儿玩具,以糙瓷为之(余父就试,携归予余姊弟为玩具,一碗饭可三四口而尽,一盆菜亦下两三箸可毕也,然余于故书知此犹宋之遗制)。如是者三日为一场,得归休沐,三场而毕,是谓矮屋风光。   凡各省之试曰乡试,乡试以子午、卯酉之年一举,举于中秋,时气候蒸热,病者日有,中恶暴疾而亡者,皆以为有夙冤索命也。当试者就号以后,号军于夜初击柝而号曰:“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闻者为之毛起。于是有失行者,精神为之刺激,惴惴不安,益以昼夜疲劳,往往中恶,作鬼神相附语,传者神之,谓为冤报矣。相传贡院许生入,不许死出。盖锁棘以后,非终场放考不启,所以防弊。故虽监临(监临例以巡抚任之)、主考死于于院,亦不得遽出,以监临、主考皆钦差,例须正门出入也。试士之死者,经检察后由侧门殓而出之。(相传主考死于院者必其子孙复来为主考,乃得骑棺而出,然余未检故事也。)   乡试之监临,巡抚任之,巡抚有事,则以学政代焉。主考、监临之入闱也,由监临主主考行馆,导主考(正副各一)背朝服(清制:制服为大礼服,平常冠带为常礼服,不着外褂而用马褂,袍亦开襟者为行装,便骑者也。朝服之冠履异于常服,且须加披肩,旧俗死者遗像所服即朝服也)而乘宪轿(宪轿谓法定之轿,状如神座,上无幄,旁无蔽,盖使人民得具瞻也,实即古步辈之遗制。每岁迎春之日,巡抚及布政、按察两司使俗称三大宪,亦朝服乘宪轿以往,平时皆常礼服,坐暖轿),具全副仪仗呼殿至贡院,入而锁棘(俗呼封门),试毕而后出闱。盖校士为大典,故隆礼焉。   清故事:进士殿试列一甲者例止三名,故俗呼三鼎甲,即状元、榜眼、探花也。榜下,赐宴端门,大学士(清制:文华殿大学士为首揆,后代以领班军机大臣,然大礼仍如制度也)执爵以饮三及第者,三巡而毕,插花披红,骑而归邸,大学士揖之上马,有司护送,皆如唐宋故事也。三及第者即日授职,第一名为翰林院修撰,六品,余皆翰林院编修,七品。试士自四方至京,往往寓其本籍省府县之会馆,三人者之同乡官于朝者,即日各就其省馆为设行邸,迎而宴之,官最尊者执爵致贺,然后撤花红。此三人者例于次科乡试得放主考,或学政缺出,先得学政,然皆慕主考,以门生皆举人,腾达易,而已有利焉。如前记吾浙孙渠田之于沈宝桢、李鸿章是也。清制:官俸甚薄,后增养廉,亦不足以资生。故有不乐为翰林而故汗其卷俾入三甲者,然以翰林清望,故竞之者犹多。生事则窘迫矣,往往就达官家为宾师,且便夤缘得试差(主考、学政)。一差所得,不通关节,亦足数岁温饱。凡出差至其座主(试官)之乡土者,必诣座主请教焉。座主往往有嘱托,即利薮也。昔人记一故事,有请教于座主者,屡以其乡人才为问,意在献殷勤,而座主殊无所托。此人以座主无言,不敢遽退,忽而座主一欠身,此人以为座主若此其敬也,必所嘱有异于常者,则振襟请益,座主曰:“无他,下气通耳。”此人谨记其言。及事,卷必亲阅,意其佳才也,前列既定,殊无其人,乃命搜遗,而得夏器通焉,喜而录之,文仅粗顺而已。归朝日,报于座主,谓不辱师命也。座主大诧,谓余实无所嘱。此人为言其故,座主大笑曰:“是时适下气通耳。”此科场之笑柄也。   会试,清制在京师,有试院如各省。主试者称大总裁、副总裁;总裁一,副之者三。总裁以大学士、尚书为之,副者,则爵尊而外亦取兼有重望者为之。殿试则所谓天子临轩策士也,故及第者俗称天子门生。其制:就保和殿集进士中式者复试之,以古今事宜作策问,使之对,王大臣监之。进士皆衣冠负笈入,出矮桌(彼时北京琉璃厂文具店有备,可折放)敷之,坐地而书(矮桌之制沿于宋,宋则官为之备耳),终日而毕。其文首书“臣对臣闻”,末书“臣谨对”,中则引制策(即题目)逐次条答。其对有虚有实,实者非饱学者不能为,虚对可以剿袭成文,虽牛头不对马嘴,无伤也。清末往往而然,盖止取字体端正,词无忌讳,有无内容,在所不问,惟德宗曾亲阅试卷。甲午,兵败于日本,乙未殿试,元卷已定(故事:阅卷大臣以其爵秩及被命名列先后为次,得依次各取一甲三人及二甲前列七人,都十卷进呈御览,皇帝率如所定,不之易也)。是科,德宗以骆成骧卷有“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之语,密密圈之,自第七拔置第一。   故事:殿试卷书无所限,惟遇“天”及“帝、后、祖宗”等字,须提行,且必高出一二字书之(俗称抬头,如“天”字须比“皇上”高一格,“祖宗”亦然)。至清末,以慈禧垂帘,则“太后”既高于“帝”,“祖宗”复高于“太后”,“天”又高于“祖宗”,于是同时有此,竟至四抬。前此遇抬头处,前行可以空脚,即词不须到底也,及是,则须行行到底。于是必临时硬增强凑以足其数。此又科场之末弊,而朝政所趋亦已明矣,其亡也宜。   乡会试自监临以下,有监试、提调等名,以现任或候补道府以下者充之,其资格以科举出身者为上。自总裁主考以下有襄试,由现任或候补之遭、府、县之正途出身者充之,通称“房官”,会试称“同考官”,皆先为总裁、主考任初步阅卷者也。试者如出某房,即称门生,故任襄试多次,其门生亦众。身受奉养,泽及子孙,亦彼时宦途中调剂生活之一道也。   学政校士,省会之外,就各府召其属之士而试之,盖学童(法称童生)必自县试及格,而后得就府试,府试得隽而后得受院试(学政体制如巡抚,其署称部院,俗称学院)。故无试院,省则就其署为考棚,置长板桌,长板凳,东西前后为行列,如佛寺之饭僧者然。试者未明而入,及暮而出。试有初覆、提覆。提覆施之拔萃及有疑者,学政试不加弥封,学政巡视诸生以为异者,可召而询之,使上堂,为特置坐而试焉,谓之“提堂”。提堂才必置第一,否则亦在前列也。绅士子弟号为官生,亦得提堂,然不定必取,但多得被取之机会耳。   清制:试有文武两种,学政兼试武童,至武乡试则由巡抚主之,武试止重刀、枪、剑、戟、弓、矢、程石,虽亦有文字之试(试武经),应故事而已。   文武生受学政试竣,则发其原籍府县学为学生,具称府学生员,县学生员,所谓入庠也。生员文者,初入为痒生,其后学政复有例试,学优者进为贡生,与廪饩者为廪生,廪生得为童生就试之保证人,俗称廪保,保其身家清白并无假冒(尤重冒籍),其被保者既须纳资于廪生,又称弟子焉。资数,非士族而崛起者,求保不易得,可由学官(清制:府学教授一员,县学训导、教谕各一员,俗称学老师)指定廪生为之保,则如余幼时所知仅银两圆为高额矣。不然,则称家之有无。故廪生得保一殷富子弟,胜坐十年冷板凳也。贡生而得饩者为廪贡生。又有优拔之试,隽者称优贡生,拔贡生,拔重于优,可径赴朝考,授知县、学官等职。此古拔萃、优异等特科之遗制,文士之又一出路也。   武生率为农工子弟,无力攻读,乃以力自奋,学艺既成,遂得请试。以其家贫,故率衣冠故敝,不成威仪。前代又重文轻武,武生亦不敢与文者比伍,虽同年为一学弟子,不相通谒也。余尝至学院,观文武生员行初谒礼,文者蔑视武者若恐浼焉。生员入学时有制服,其冠与朝帽同,而上插金花二,相交其上端,冠顶以白色金属制为雀形,与入流品者特异,清制:官等以品分,自一至九,各有正从。一品冠顶红宝石制,二品珊瑚石制,三品明蓝石制,四品青金石制(俗称乌蓝,言不透明也),五品水晶石制,六品砗磲石制(洁白色),七品以下铜制(俗称金顶),生员初用雀顶者,盖示甫释褐未入流品也。既释褐即与七品以下官同,并戴金顶,服常礼服矣。所履亦为方头靴,此朝靴也(此式今尚可于剧中见之,实自古相沿之制)。惟衣称{ね}衫者,无殊明代士服,以蓝色绸为之,而自襟而下及前后衩、前后边并加五寸之绸缘;色或深蓝或纟原(杭俗称天青,实《考工记》:“六入谓之玄”之玄),或以韦陀金,则非富者不办矣。衫上施硬领、披肩,亦与朝服同,大氐富贵之家得捷报即治之,已婚者则由妇家制以相贻,而贫士率假于人。武生员竟有不能具衣冠,或止便衣而戴礼冠。相形见绌,此之谓矣。    ◎周之德   周之德,不知何处人,清末,官浙江衢州府都阃,身长六尺,仪貌魁梧如古传记中人,性严正,不为势屈。清制:各省文武官吏知县事以上出有仪从,自总督、巡抚而下渐杀焉。总督、巡抚以小红亭前导(俗呼头亭,余昔尝有考记,今不复能记矣),次有红伞、绿扇(伞以障雨,扇以障日),鸣锣者四次之,所以告人也。次则若“甲”字形之木牌四,白地上绘虎头,黄黑色,虎头下书“肃静”者二,“回避”者二,制人冲道也。复次为官衔牌,则以其官衔之多寡为衡,每一衔为二牌,皆衙役分左右肩之以行,令道旁左右之人皆得见也。大率总督、巡抚自本职总督某某地方军务、节制水陆各镇、巡抚某某地方外,例有兼官,因司弹劾则兼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因治军务或兼治军务(总督本是军职,巡抚则本非军职),则有兵部尚书或兵部右侍郎节制水陆各镇;如兼管盐政、漕政者,亦必揭橥于本职之前。他若得有宫衔及赐爵者(宫衔如太保、少保、太子太保、太子少保,爵如王、公、侯、伯、子、男)亦具列焉。故至少衔牌有四五对也。再次则冠红黑帽之皂役各四人(俗呼红黑帽子,古之隶也),呼喝不绝,义若警跸然。又次,骑而导者一人(俗呼顶马,率为五六品武官)提香炉,而从其后者四人,本官乘绿围红障泥之轿,四人前后抬之,四人左右扶之(俗称八轿),又在引炉之后,有戈什哈(巡捕)二人从于左右,而跟马二殿焉。此外省八座之常仪也(大礼时仪制尤备)。光绪廿六(庚子)年,督抚以下减省仪从,仅前后有骑导从,而以少数卫兵警护,然并未改制,故督抚不能正式令其属必相遵服也。之德于岁朝仍仪从呵殿出入,人有谓之者,之德曰:“我敲的是皇上家的锣。”长官无奈何也。分巡金衢严兵备道鲍祖龄者,中兴名将鲍超之子也,习狎邪游,时时宿西安(衢州府首县,后避陕西同名,改为衢县)城外妓舟中。荐绅以下慕其风,无顾忌,之德非之。一日,见其从人,叱之曰:“孰在是?”曰:“道台也。”之德大怒,曰:“道台而来是耶?狗奴故汗若主,且吓我。”鞭之流血,曰:“即道台来,吾亦鞭之如是矣。”祖龄为越舟逃归,自是不敢复狎游。是年畿辅有义和团之乱,而衢属之江山亦有事,西安将响应。总兵喻俊明老而偷安,文武闻警皆周章。独之德坚约来,为守备。会与知西安县事吴德潇有龃龉,诬德潇于民曰:“知县康有为党也。”生员罗楠者,尝建议于德潇,德潇面掷其草,漫骂之,楠亦共短德潇。一日,德潇会荐绅于城隍庙,之德、楠突率民、兵数百人往劫德潇,德潇求解于祖龄,祖龄不能救,乃奔外国教堂中避之,众毁教堂,缚德潇手足,以木贯而扛之,楠率众刃其体,无完肤,刺其心而死,并伤教士。事平,外国使臣颇要挟,之德遂抵罪。方之德听谳来杭州,余及见之。迨余至西安,闻西安人云:“之德置法之日,西安人往杭州观者咸泣下不平,今犹呼周爷爷也。”是役也,光绪二十三年浙江乡试第一名举人(俗呼解元)余友郑渭川先生永禧亦被牵于狱,幸而获释,先生少辑《烂柯山志》,晚年撰《衢州府志》而失明,未知其杀青否也。    ◎李钟岳   李钟岳字崧生,山东安丘县人,清光绪廿四年进士,浙江即用知县,署衙州府江山县知县,补绍兴府山阴县知县。崧生性温厚,其莅江山也,前官龚廷玉者,善媚外国传教士,既代去,谓崧生曰:“此间民尚好,教士横肆,不可纵民也。”崧生以为旧尹之善言,甫治事,即为教民讼平民,教士为之要说,崧生不听,竟笞教民而直平民,于是教士教民谔错出不意,稍稍敛迹矣。余初不识崧生,光绪三十二年,江山人毛云鹏延余教授江山县中学堂,江山地故为浙闽要冲,自海道通,始废为僻壤,士寡学而民健讼,号称难治。崧生务与民清宁,废涵养书院,以其址立江山中学堂。然崧生起科第,不谙近世更新学校事,乃悉以筹画之任付云鹏。云鹏为画计,以书院膏火资充经费,不足,则微加契税,而自请出家资营其始。崧生以为加契税格于例,然非是则事不举,乃慨然曰:“吾忝官于此,事有益于民者,吾当任其责,虽干禁且为之。”卒从其计而捐银五百两为之倡,即以云鹏监督其事。县有仇其夺书院膏火资者,以云鹏尝购得清帝及慈禧后照相,取《西厢记》“我见了也销魂”一句题于慈禧像侧,遂绐得而以大逆告云鹏于官。崧生谋两解,讼者以为官且畏事,志必致云鹏于死而破其家。时衢州府知事为满洲人,讼者因扬言,县官不为理,且首于府道。使其党乘夜至府,将以要挟崧生。云鹏父〔老〕年老畏长祸,潜赂讼者,讼者益居奇,索贿巨万。云鹏所遣往府刺事者余绍宋(时亦为江山县中学堂教员),急书言讼者结荐绅之憾云鹏者共白知府,将罗织兴大狱(实为讼者之计而未见于行),于是云鹏父母遽趋云鹏至上海避之。时余在云鹏家见其一灯黯然,仓皇行色,乃诣崧生,谓之曰:“比人人言知府有意于毛君,果狱兴,亦非君利也。”崧生曰:“知府为人,吾亦习之,若札来(清末上官下所属文书称札子),吾据理申报,不使毛君被诬也。”余曰:“君固长者,奈何小人媒檗其间,君且得咎。”崧生乃私于余曰:“吾即当诣府为道台寿(时分巡金衢严兵备道驻衢州府城)。道台吾乡人,吾又善其公子,必为毛君援,愿先生语毛君暂避之耳。”异日,崧生来报余,谓余曰:“近日,官率喜以革命诬人,致戮无辜,今者康有为、梁启超皆远窜,安有所谓革命者耶?”以是知崧生为长者。既而云鹏家果重贿以息事,而余亦辞归。翌岁,崧生调补山阴,而余至广州。安徽候补道徐锡麟者,山阴人,以其戚属故山西巡抚俞廉三之介,为巡抚恩铭所信,而锡麟藉所办巡警学堂开学行礼时,徼刺恩铭,死之。绍兴府知事贵福者,恩铭姻娅也,欲为雪其恨,系锡麟家人而治之。锡麟故为光复会领袖,其会员秋瑾,女子也,亦急于绍兴谋起事,遂为贵福所捕获,例由县先鞫治,崧生悯之,多所宽假。一日,贵福与会稽县知事及崧生共案是狱,崧生逆知贵福意,将多所系连,愀然不乐,无所鞫讯。贵福诘之,则托言头风不任,贵福曰:“若本不办此,须吾自审耳。”崧生即去不复与。贵福以其不能严钩距,白巡抚罢其官。继崧生者希巨功,滥刑及无辜,崧生愤懑不平,对人辄欷嘘泣下,遂自经死。    ◎童疯子   经杭州下板儿巷,问童疯子,故老犹能指其所居,而疯子死久矣。疯子,崇明人,其名晏,字曰叔平。书画得南田老人法,画菊尤善。疯子平时,善谈论,踔厉慷慨,人多亲之。惟有乡试之年,则大发疯:服道人服,巾道人巾,持铁如意,缓步通衢,有呼为疯子者,则击之以如意,官吏轿马过者,亦击之,归则以如意击其妻。疯子居室极精雅,善书,名画古金石罗列,辄引如意坏之,或执途人而入,按之坐,途人惴然,疯子徐与古器,揖让而去。一日,疯子置大桌衢中,敷座,坐于上,下积纸元宝焚之,火及衣矣,妻号泣跪请其下,勿顾也,会火微得不死,疯子恨之。余父善书,与疯子交,谓言者妄也。一日与吴子绂丈饮其家,疯子忽入,挟其妻以出,令与吴丈交拜曰:“汝当为之妻。”余父愕然趋归,曰:“叔平真疯子耶?”余少时一见疯子于姻戚家,貌伟,体高,美髯,与人言,娓娓有雅致,不知其为疯子也。或谓:“其父为吏,理狱有冤,故疯子得鬼谴。”或曰:“是有所托也。”今科举废,惜疯子早死,不能见其疯与不疯矣。疯子死,葬南屏山下,妻吴庐于其墓侧。疯子有弟大年亦善绘事,且精刻石,所谓童心安者也。吴丈名恩绶,善画,画宗新罗,得其生动之致,然未尝鬻画以为生,晚年就浙江劝业道署为科员,辛亥后不通闻问,当已物故。    ◎“你也配”   清道、咸间,宗室成亲王以书名,士大夫求之,未尝以尊贵为拒。一日,为名士某作书,都统某羡之,以精纸亲奉求其书,未见拒,某以为荣。翌日,即使送还,某益喜,以为若是其速也,盖得青睐矣。展卷则无所有,卷尽,始见小字如蝇头者三,为“你也配”,都统索然。因忆某书记梁山舟先生官京师,有笔贴式(书记)满洲人某求书,先生还其纸,某颇衔之。某后官至山东巡抚,而先生已忘其事。一日,过其境,遇水,不得进。某留居其园中,日款以盛馔,桌上笔墨精绝,架上累累然卷者皆纸也,然无书籍可为遣日者,则以书自解。某始来相话,渐以公事冗,辞不至矣。问水消长,则以未退告。如是匝月,架上纸尽,某始复来晤,拱手曰:“幸水退,可荣行矣。”即呼治酒为饯。旋顾架上卷,逐一展之,随展随掩,顾从者作怒容曰:“谁污是!”先生自承曰:“某所书也。”某曰:“此吾收之,将以求某(贵人)书者,乃尽为公污,误吾事矣。”先生嗒然,即日买舟以去。然某则大喜,悉裱而悬之。盖以水涨绐先生,赚其书也。   许缄夫知余以鬻书补生计,因谓余曰:“今之书画家皆增润笔矣。”因言孙勤侪收入不恶。勤侪为余伯妣之侄,清末官翰林编修,建国后一知诸暨县事。抗战时,避地上海,亦以鬻书助生。余曰:“此太史公头衔之足贵也(清时翰林在上海鬻书,虽极不堪入目者,求之者仍不乏)。余则宁缺无滥,故余之润笔特高于人数倍,欲迎而反拒然,正不欲使今日高悬以炫人,明日深藏以饱囊。”向见杭州王星记扇庄悬谭组安延楹所书楹帖颇可观,及组安甫卒而易以勤侪之书矣。组安尚能书,仍未脱馆体,勤侪书则十足馆体,更合今人脾胃,是何怪其收入之丰矣。余又曰:“今日卖字亦须有术,如书成对联装而挂之笺扇店中,使人望而知其姓名,或且自己买归,以示顾者之不绝。”缄夫曰:“然则你亦可以照办,我来买可也。”余曰:“你倒肯买,我倒不肯将去挂,只是够难的。”相与一笑。因又谈及书画家品格、缄夫渭:“吴仓硕以知县候补江西,布政使某慕其画,特宴之官邸,材官以纸笔进,缶老(老缶仓硕别号也)无可辞,即席绘成,然称谓如平昔交游也。”余因举陈止庵太世丈师书画皆有声,为湖北知县,总督张之洞嘱画,师画以进,但署名而已,涛丈盛装而悬之,终以无上款为憾,然不敢请也。余见吴纟同斋杭州宅中厅事悬六尺大屏,上称纟同斋大人,下书属吏某,盖纲斋督学江西时所得也,此于古殆鲜闻。余长浙江民政厅,有余父时成衣人石某以其子习速成法政求使,因命为警佐,乃以富世英所刻折扇为赠。世英以罪入狱,于狱中习此艺,识者许之,然余不受,以嫌疑之际也。其后袁巽初之弟求书,亦以此为贻,则不能辞,然余不用,此扇刻以厅长称余也。彼时余正居官,且古人亦多以职名相呼,实无所嫌,然余未久其职,而民主政制,去官即仍是民也。故始终闷置焉。    ◎宋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