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引 - 第 8 页/共 31 页
晋世家云,赵盾尝田首山,食桑下饿人,饿人舍其半日。宦三年未知母之存否,愿遗母。夫存否且不知,愿安所遗乎?左传有今近焉三字于理乃通,迁卤莽而失之耳。
晋赵盾弟穿弑君,董狐书盾弑以示于朝。盾不伏,狐曰:子为正卿,亾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仲尼称狐为良史。左氏云尔,晋世家既从之矣,而赵世家复云:君子讥盾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讨贼,故太史书之如此。是先出于士论,太史因之而书也。文既冗复,而意又矛盾,无乃不当乎?
左氏记鉏麑事,云盾盛服将朝,坐而假寐,麑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触槐而死。公羊以为见盾闺门无人,且食鱼飱,嘉其易而俭。故尔史记则云,盾闺门开居处节。麑曰:杀忠臣,弃君命,罪一也,乃死。吾不知闺门开居处节,何以为忠也?
郄克耻为齐母所笑,誓曰:所不此报,无能渉河。左传云尔,齐世家曰:不是报,不复渉河。意既异矣。至晋世家则又云,不报齐者,河伯视之。记一事而差殊若是,失之不精也。
左氏曰:郄克聘于齐,既登,妇人笑于房,郄克怒,故有鞌之役。杜注云,跛而登阶,故笑之。谷梁子曰:季孙行父秃,却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聘于齐。公羊曰:却克、臧孙许聘于齐,或眇或跛。而史记复云,却克偻,鲁使蹇,卫使眇。然则果谁可信乎?三传之不同,各记所闻,固无足怪。史记因传而出者也,不从此则从彼,乃又乖异如此,何也?
左传曰:白公胜在吴,子西召而用之,后以救郑之故,欲杀子西,子西闻之,曰:胜如卵,余翼而长之。此盖恃其有思也。而史记云,胜如卵耳,何能为也,则是忽其脆弱而已,不亦异乎?
左氏曰:吴王阖庐将伐齐,越子率其众以朝,王及列士皆有馈赂,吴人皆喜。惟子胥曰:是豢吴也。史记改为弃吴,此何意邪?
左氏曰:呉王赐子胥死,子胥将死,曰:树吾墓槚,槚可材也,吴其亡乎,此言时之不久耳。史记则云,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为噐,吾不知何意也。
吴世家云,越王击吴于檇李,使死士挑战三行,造吴师,呼自刭,吴师观之,越因伐吴败之。越世家亦同。贾逵曰:死罪人也。郑众曰:欲以死报恩者。其说皆不安。按左氏云,使死士再禽焉,不动;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无所逃,刑敢归死,遂自刭。盖死士者,敢死勇士也,与罪人之事自是两节,而迁混并之,故义理不明,而说者妄为云云耳。
左传云,句践与吴战于檇李,大败吴师,阖闾还卒于陉,夫差使人立于庭,茍出入,必谓已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则对曰:唯不敢忘。盖阖闾既殁,夫差使人问已耳。而史记曰:阖闾将死,立子夫差,谓曰:尔忘句践杀尔父乎?何其不同也。
秦穆公伐郑之役,考之左传,其谏而止之,哭而送其子者,独蹇叔而已,故晋原轸曰: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穆公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何尝有百里奚预其间哉。而司马迁记此以为二老同辞,不知其何据也。左氏云,父召孟明、西乞术、白乙丙使出师。又云蹇叔之子与师,蹇叔谓孟子曰:孟子见吾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哭送其子,曰,吾收尔骨焉。盖孟明軰自为将帅,而蹇叔之子则士卒之属也,此亦不相渉,而迁以孟明为百里奚子,西乞、白乙为蹇叔子,又何邪?或曰:孔疏引世族谱云,或谓西乞术、白乙丙为蹇叔子,安知子长别无所据,而必以左氏为质乎?曰:此或有之。然是役也,主其谋者,孟明也。再败不沮,卒以得逞,使果为百里奚子,何奚能苦諌其君,而无一言以罪其子也。以书观之穆公自殽败归,即作秦誓以自悔,而迁以为取王官封殽尸之后,不亦异乎。又云君子闻之,皆为垂涕,曰:嗟乎,秦穆之与人,周也。按左氏云,君子是以知秦穆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之壹也。至于孟明、子桑皆有赞美之辞。凡左氏所谓君子者,盖假之以为褒贬之主,而非指乎当时之士也。安有所谓闻之垂涕者哉。
左氏:华督遇孔父妻,目逆而送之。其言甚文。史记乃曰,目而观之,不成语矣。服虔曰,目者极视,睛不转也,殆是妄说。
公羊传:宋南宫万弑闵公,大夫仇牧手剑叱之万榝不,杀之碎其首,齿着乎门阖。注谓侧手曰榝。盖槶碎其首,故齿迸门阖耳。而史记但云,万抟仇牧,齿着门阖死,恐先无意。(有疑)
楚荘王围宋,城中无食,华元夜见子反而告其情,子反勉之,曰:我军亦有七日之粮,尽此将去而归。王闻而责子反,子反曰:宋犹有不欺之臣,可以楚而无乎?荘王不得已,乃引师去。此公羊之说也。史记乃谓,荘王喜华元之诚,自发此言而罢兵,岂别有所据耶。
谷梁曰:季孙行父秃,晋郄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聘于齐,齐使秃者御秃者,眇者御眇者,跛者御跛者,偻者御偻者,所以有鞌之战。公羊畧同。啖助以为似街谈巷议,故削之。刘知几论省字法,云当作各以其类者逆之,此亦可矣。史记乃谓,令人如之以导客,则是伪效其状,而非真疾也。
吕氏春秋云,管仲有疾,桓公问之,仲请逺易牙、竖刁、公子启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慊寡人,尚可疑邪?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公曰:竖刁自宫以近寡人,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身也,其身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公又曰:公子启方事寡人十五年,其父死不敢归哭,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父也,其父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史记亦载之,而但云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自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谁得而知其事邪?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一 史记辨惑三 取舍不当辨
迁史之例,惟世家最无谓。颜师古曰:世家者,子孙为大官不絶也;诸侯有国称君,降天子一等耳,虽不可同乎帝纪,亦岂可谓之世家。且既以诸侯为世家,则孔子、陈渉、将相、宗室、外戚等复何预也。抑又有大不安者,曰纪,曰传,曰表,曰书,皆篇籍之目也。世家特门第之称,犹强族大姓云尔,乌得与纪传字为类也。然古今未有知其非者,亦可怪矣。然则列国宜何称,曰国志、国语之类,何所不可。在识者定之而已。
史记诸世家,往往随年附见他国大事。至于列传亦或有之,徒乱其文,无关义理。夫左氏编年夲纪诸国之事,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互相发明,故可也。如迁史者,各有传记,足以自见,何必尔耶?近代苏子容尝自言其强记之法,云吾每以一岁中大事为目,欲记当年事则不忘矣,如某年改元,其年有某事,某年命相,其年有某事,则记事之一法也。太史公书恐亦此意。呜呼,史书法言也,岂徒偹强记而已哉。苏氏之说不足信。鲁世家有云,往年冬,晋杀其君厉公。孔子世家有云,明岁子路死于卫。子路传有云,是时子贡为鲁使于齐。魏世家有云,其后十四岁而孔子相鲁。夫当年事且不宜附,而又及徃年、明岁、同时、十数年之后者何耶。
禹之平水土,箕子之作洪范,史但言其事目足矣,而全载二书,甚无谓。盖圣经自传不待表出,徒増冗滞耳。刘子元(玄)唯知孟坚地理志,全写禹贡之非,而不讥迁史之谬,何耶?
迁采摭异闻小说,习陋传疑,无所不有。许由之事既知其非矣,而又惑于箕山之冢,殆是胸中全无一物也。
史记老子传:训诲孔子如门弟子,而孔子叹其犹龙者,盖出于荘周寓言,是何足信,而遂以为寔録乎?至于成王剪叶以封唐叔,周公吐握以待士,孔子不假盖于子夏,曽子以蒸梨而出妻,皆委巷之谈,战国诸子之所记,非圣贤之事,而一切信之。子由为古史,迁之妄谬去之殆尽矣,而犹有此等,盖可恨云
伯夷传云,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传曰云云。传曰二字,吾所不暁。索隐云,谓吕氏春秋、韩诗外传也,信如是说,则迁所记古人事,孰非摭诸前书者,而此独称传乎?
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以为兵出无名,故不成,明其为贼敌,乃可服者,此殊切于义理。故孟坚全载其说,而迁但云说以义帝死故,太简而不偹矣,且止于义帝死故,则谓之告可也,何必云说哉。
吕后之名既列于本纪,其事迹始末亦随处具见,而外戚世家又云吕娥姁为髙祖正后,男为太子,及戚姬等事,恐不湏也。若唐武氏事迹猥多,记中所不可悉,故再入后妃传,其例自别。
吕后纪末云,代王立为天子,二十三年崩,谥为孝文皇帝。按此言代王为天子但,以终诛吕之事耳。其崩与谥,则本纪自具,何必及之耶?
吕后纪先云,封吕嬃为临光侯,不言嬃之为谁,而后乃云太后女弟吕嬃,失其次矣,岂前所称者别为一人耶?
汉文诸诏,班固皆书诏而迁称上曰,按其文意当以诏字为是。
窦婴传云,景帝欲用婴,婴固辞。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寕可让耶?王孙,婴之字也。班氏着之传首,是矣。今迁不着,读者何以知之,始既不着,则当云字谓耳。然婴贵戚大臣,非他附见者,亦不宜用此法也。
义纵传云宁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宁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为关都尉,岁余,关东吏隶郡国,号曰:寕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此正当入本传,而书于纵传,何耶?虽下有破碎其家事,亦不湏也。
张汤传云,赵禹为人亷倨,为吏以来,舍无食客,公卿相造请禹,禹终不报谢,务在絶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见文法輙取,亦不覆案求官属阴罪。此叚与汤事非必相湏,亦止当并于禹传。至亷颇、赵奢、张苍、周昌、魏其、武安等传,皆是类也。
律书之首,以为律为万事根本,而其于兵械尤重。武王伐纣,吹律听声,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杀气相并而音尚宫,同声相从,乃物之自然,此固可矣。乃复偹论帝王以来用兵之事,而终于汉文献共百姓乐业,几七百言,何关于律意哉?斯寔无谓之甚,而邵氏极称之,以为此其髙古雄深,非他人拘窘所能到者。呜呼,文章必有规矩凖绳,虽六经不能废,頋乃以疎阔为髙深,致宻为拘窘,何等谬论也。又有谓此本为兵书者,若果兵书,复安用许多律吕事,大都皆出于畏迁,而不敢议其非,故妄云云耳。
史之立传,自忠义、孝友、循吏、烈女、儒学、文苑与夫酷吏、佞幸、隐逸、方术之类,或以善恶示劝戒,或以技能偹见闻,皆可也至。于滑稽、游侠、刺客之属,既已几于无谓矣。若乃货殖之事,特市井鄙人所为,是何足以污编録而迁特记之乎?班固徒讥迁之称述,崇势利而羞贱贫,然亦不知其传之不必立也。是故袭而存之,范晔而下皆无此目,得其体矣。
史记索隐谓,司马相如传不宜在西南夷下;大宛传不宜在酷吏、游侠之间,此论固当。然凡诸夷狄当以类相附,则匃奴亦岂得在李广、卫青之间乎?循吏、儒林而下,一节之人皆居列传之末,盖得体矣。及至刺客乃独第之李斯之上,循吏则第之汲郑之上,复何意哉。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二 史记辨惑四 议论不当辨
史氏之评,因人事之善恶而正其是非,以示劝戒,而禆教化,故可贵也。迁之赞田完,徒谓易术幽明,非通人逹才,孰能注意,此固不必道者。而又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专齐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盖若遵厌兆祥云,则乱臣贼子皆得以天命自觧,而无所惩矣。岂史氏之所宜言乎。
孔子世家赞云,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夫圣人道徳,光被万世,虽鄙夫孺子皆知之矣。而迁因读书,始想见其为人之大概,非所宜言。
仲尼弟子传赞云:学者多称七十二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寔,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覩厥容貌,则论语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予谓论人者亦据其行事而已,岂必容貌之覩,以貌取人,孔子或失之,而迁顾以为准平。且迁所引雑说鄙事,有不足信者,又岂皆论语之所载耶?
魏世家赞云,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此大谬之说也。魏之亡,既廹于秦兴,而非人谋之所能救,则秦之亡亦廹于汉兴,而无可为者也。而迁于本纪乃取贾生之论,以不任忠贤罪二世,何哉?夫无忌之徒固未足以益国,然迁之失言不得为罪也。
循吏传赞云,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石奢縦父而死,椘昭君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无乃少评论総结之语乎?
吕不韦赞曰: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按孔子所谓闻者似逹而非者也,虽不取于君子,然不韦亦不足当之也。
项羽传赞云,吾闻之周生,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耶,何兴之暴也陋哉。此论人之形貌,容有偶相同者,羽出舜后千有余年,而独以此事遂疑其为苗裔,不亦迂乎。商均,舜之亲子,遗体在焉,然不闻其亦重瞳也,而千余年之逺裔乃必重瞳耶?周生何人,所据何书,而上知古帝王之形貌,正复有据,亦非学者之所宜讲也。夫舜以元徳升闻,四岳荐之,帝尧试之,上当天心,下允众望,然后践天子之位,其得之固有道矣,岂专以异相之故而暴兴者哉,使舜果由此而兴,则羽之成功亦应畧等,奚其不旋踵而剿灭也。迁轻信爱竒,初不知道,故其谬妄每如此,后世状人君之相者,类以舜瞳为羙谈,皆史迁之所启。而后梁朱友敬自恃重瞳,当为天子,因作乱而伏诛,亦本此之误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