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暑笔谈 - 第 3 页/共 5 页
寺刹中地狱变相,具刀林沸镬,极阴惨之状,使观者悔恶远罪,然必在当人起念处忏除。而愚惑者谓生前一切罪业,没则可假僧梵忏除,是使为恶者得造业于生前,祈免于身后,藉以为释罪之因,而恃以无恐。昔方蛟峰有云:“或问镬汤地狱中何以无和尚?”曰:“若使阎罗有罪,亦要和尚忏除。”
无云之月,有目者所快睹也。而盗贼所忌,花鸟之玩以娱人也。而感时惜别者因之堕泪惊心,故或见境以生情,或缘情而起境。
文章功业之士,于世愿已足,则往往求服饵以希慕长生。
然于世法中取数已多,恐造物者所靳,惟以啬处泰,廉取而薄享,以迓续其余可也。昔白香山忠州别驾命下,明日而丹灶败,盖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不两立若此。
处治安之世,而戒以危亡;履盛满之势,而戒以知止;当嗜欲之炽,而戒以节忍,则讳恶其言而不之信。及其乱亡祸败,追思其言,则无及矣。是故早见而戒未然者之谓豫。
人不能以胜天,力不可以制命。故寿天通塞丰约,自其堕地之初大分已定。如瓶罂釜盎各有分量,非人所能置力增损,君子惟慎德修业以听其自至。若曰:“我命在天,措人事于不修。”则又非修身俟之之谓也。故曰:“君子不以在我者为命,而以不在我者为命。”
书画自得法,后至造微入妙,超出笔墨形似之外,意与神遇不可致思,非心手所能形容处。此正化不可为,如禅家向上转身一路,故书称墨禅,而画列神品。
观舞剑而得神,闻江声而悟笔法。此出于积习之久,一触则诣神境,如参禅已至境界,一喝得悟者。譬之人当关而立,一喝则掉臂而过矣。灵云之于桃花,香岩之于击竹,其得悟皆此类。若据以求悟,是守枯筌而索舟剑也。
近来一种讲学者,高谈玄论。究其归宿,茫无据依,大都臆度之路熟,实地之理疏,只于知崇上寻求,而不知从礼卑处体究,徒令人凌躐高远,长浮虚之习。是所谓履平地而说相轮,处井干而谭海若者也。
阳明致良知之说,病世儒为程朱之学者支离语言,故直截指出本体。而传其说者往往详于讲良知,而于致处则略坐入虚谈名理界中。如禅家以无言遣言,正欲扫除前人窠臼,而后来学人复向无言中作窠臼也。
孔子曰:“隐居求志。”孟子曰:“得志泽加于民。”所谓得志者,得行其所求之志也。苟道不行于时,泽不加于民,虽禄万钟位卿相,不可谓得志也。故昔人云:“不论穷达利钝,要知无愧中只是得志,仕而不得行志。”或诿之时不可为者,往往依违众中曰:“无奈时何?”然时亦人所为也。如荆公新法,一时奉行者迎合诡随,酿成已甚,间有不乐居职,欲投劾去者。尧夫曰:“此正今日仁人君子尽心之时。”晁美叔为常平使者,东坡贻书曰:“此职计非所乐,然仕人于此时,假以宽大,少舒吏民于网罗中,亦所益不少。”二公之言若此,彼徒洁一去者,于己分得矣。如时弊之不可救何?
世轫中千岐万径,耳目闻见,遇事之不可人意者置之。或不能忘忧之而非己分所及,则以无可奈何付之而已。此古人所为忧世而未尝不乐天也。昌黎有云:“乐哉何所忧?所忧非尔力。”
《清暑筆談》 (明)陸樹聲 著
余衰老退休,端居謝客,屬長夏掩關獨坐,日與筆硯爲伍。
因憶曩初見聞積習,老病廢忘,間存一二,偶與意會,捉筆成言,時一展閱,如對客譚噱,以代抵掌,命之曰《清暑筆談》。
顧語多苴雜,旨涉淆訛,聊資臆說,以備眊忘,觀者當不以立言求備,時庚辰夏仲也。
有天地斯有山川,自一氣初分而言則曰融結.氣之成形則曰流峙,形區性別則曰動靜.水陰也,融而流動者其陽乎?山陽也,凝結而靜峙者其陰乎?故知陰陽互爲體用。
乾坤天地之體,坎離天地之用,體交也而爲用,故乾得坤之一陰而爲坎,坤得乾之一陽而爲離.坎陰也,陰中有陽;離陽也,陽中有陰。其在人身心爲離,而離中有真水;腎爲坎,而坎中有真火。故心腎交,水火濟,謂之母子胎養.丹經以朱砂鍛出水銀,朱砂屬離,水銀爲真水,以水銀煉成靈砂,水銀屬坎,靈砂爲真火,水火升降,養成內丹。
陰陽之氣專則不能生化,如天地交而爲泰,山澤通而爲鹹,水火合而爲濟,蓋交則爲用。故或以陰求陽,或以陽求陰,或陽感而陰應,或陰合而從陽。龍陽也,然爲陽中之陰,故龍之興雲,陽召陰也。虎陰也,然爲陰中之陽,故虎之生風,陰召陽也。
人之生也。分一氣以爲形,賦一理以爲性。自夫岐形體者以爲異,而不知性無分別也。譬之境交萬燭,而光影難分,海會百川,而水體無二。
其聚也,其散也,變化也。氣之客形也,所以主宰之者不變也。是故方其聚也,以爲有也,然自無而有,則有者未始不無.方其散也,疑於無也,然因有故無,則無者未始不有。
卯者冒也,陽氣冒地而出,建二月卦則自泰而之大壯,外卦坤變爲震,月令雷始發聲,蟄蟲啓戶,故曰:“卯爲天門.”
心去腎八寸四分,天去地八萬四千里。人自子至巳則腎生氣,自午至亥則心生血。陽生子而地氣上升,至巳而亢陰生,午而天氣下降,至亥而極,人身肖天地也。
寒暑天地間一大氣,萬物所同有也。而人於其間起欣厭避就,不知人之一心方與物交欲,惡起而攻之,如焦火凝冰,惱安樂性此之謂內寒暑。
此身爲衆苦所集,有問大熱向何處避者,曰:“向鑊湯裏避,何以故?”曰:“衆苦所不到。”
暑中嘗默坐,澄心閉目作水觀,久之覺肌發灑灑,幾格間似有爽氣,須臾觸事前境,頓失故知,一切境惟心造,真不妄語.廣野中陽焰,望之如波濤奔馬,及海中蜃氣爲樓臺人物之狀,此皆天地之氣,絪縕蕩潏,回薄變幻,何往不有?故知萬象者,一聚之氣兩間之幻有也。
人與萬物孰大,物萬而人處一焉,則物大。然道生萬物,萬物之道備於人,備萬物者之謂大。大於道則物不足言矣,是故至人能細萬物。
東坡雲:“凡草木之生,皆於平旦昧爽之際,其在人者,夜氣清明,正生機所發,惟物感之,牛羊旦晝之牿亡,則存焉者寡。”朱子曰:“平旦之氣,便是旦晝做工夫的樣子,當常在此心。”如老氏雲:“早複張則必翕,強則必弱,興則必廢,與則必奪,此物理之自然,是謂微明。微明者微密而明著,理昭然可考見也。”蓋老氏處恬淡無爲,不爲物先,方衆人紛拿攫攘,在靜地中早見以待物之必至者若此,或作權智解者,謂管商之術所自出。
聖人忘己,靡所不已,夫惟無我而後能兼天下以爲我。故自私自利從軀殼上起念者,有我也;至大至公,公人物於一身者,無我也。聖人盡己之性,盡人物之性,以贊化育而參天地,是兼天地萬物而爲我矣。故曰:“成性成身,以其無我而成真我。”
明鏡止水,喻心體也。然常明常照常應常止,依體有用,用不乖體.故曰:“體智寂寂,照用如如。”若曰:“觸事生心,依無息念,則是隨塵動靜,非具足體.”
餘無字學,兼不好書,間有挾卷軸索餘書者,逡巡引避。
然遇佳紙筆入手,輒弄書數位,書後或棄去,獨喜購佳紙筆.或謂善書者不擇筆紙,餘曰:“此謂無可無不可者耳,下此惟務其可者。”
士貴博洽,然必聞見廣考據精,不然則乖誤龐雜,爲後人抨擊之地。如歐陽公好集古,而黃長睿以爲考校非其所長,然長睿自任考校精密矣。而樓玫瑰猶摘其中可疑者,謂尚多舛訛。
捶紛箋雜色者僅華美,然粉疏則澀筆,滑則不能燥墨,藏久則粉渝而墨脫,不便收摺,摺久衡裂,近稍用緊白純淨者。
夫物古質而今媚,近來俗好多媚,惟所用縑素稍還古質.故餘詩雲:“餘情寄縑素,反樸還其淳。”
餘不善書,自委無字性,然亦豈可盡責之性?此近於不修人事而委命者。晚年知慕八法,然衰老指腕多強,複懶放不能抑首,臨池每屈意摹仿,拙態故在,乃知秉燭不逮晝遊.歐陽公雲:“晚知書畫真有益,卻悔歲月來無多。”
制筆者,擇毫精粗,與膠束緊慢皆中度,則鋒全而筆健。
近來作者鹵莽,筆既濫劣,惟巧於安名以蘄售。一種毫過圓熟者,不能運墨,用之則鋒散而墨漲,以供學人,作義易敗而售速。予性拙書,用筆不求備,然駑馬無良禦,益窘躓矣。
國初吳興筆工陸文寶醞藉喜交名士,楊鐵老爲著穎命,托以泰中書令制官,複自注中書令秦無此官,前輩臨文,審於用事若此。
墨以陳爲貴,餘所蓄二墨,形制古雅,當是佳品。獨餘不善書,未經磨試,然餘惟不善書也,故墨能久存。昔東坡謂呂行甫好藏墨而不能書,則時磨墨汁小啜之。餘無啜墨之量,惟手摩香澤,足一賞也。
士大夫胸中無三鬥墨,何以運管城?然恐蘊釀宿陳,出之無光澤耳。如書畫家不善使墨,謂之墨癡.硯材惟堅潤者良,堅則緻密,潤則瑩細,而墨磨不滯,易於發墨。故曰:“堅潤爲德,發墨爲材。”或者指石理芒澀,墨易磨者爲發墨,此材不勝德耳,用之損筆.蔡忠惠題沙隨程氏歙硯曰:“玉質純蒼理致精,鋒鋩都盡墨無聲,此正謂石理堅潤,鋒鋩盡而墨無聲矣。安能損筆?”
而坡仙乃謂硯發墨者必損筆,此不知何謂?
端硯以下岩石紫色者爲上,其貴重不在眼,或謂眼爲石之病,然石理堅潤而具活眼者固自佳。若必以有眼爲端,則有飾僞眼於凡石者。西施捧心而顰,病處成妍,東家姬無其貌而效顰焉者也。
凡香品皆産自南方,南離位,離主火,火爲土母,火盛則土得養,故沈水栴檀薰陸之類,多産自嶺南海表,土氣所鍾也。
《內經》雲香氣湊脾,火陽也,故氣芬烈。
龍涎於香品中最貴重,出大食國西海,海中雲氣罩覆,其下則龍蟠洋中大石臥而吐涎,飄浮水面,爲太陽所爍,凝結而堅。若浮石而輕,用以和衆香焚之,能聚煙,煙縷不散,蓋龍能興雲,亦蜃氣樓臺之例也。
犀角以粟紋粗細辨貴賤,貴者爲通天犀,色理瑩徹,一種半黑白者爲班犀,或謂通天者乃其病。相傳犀飲濁水,不欲照見其角,每蛻角則掊土埋之,惡其病己也。然則物之有美者,又孰知其非病也耶?
琴材以輕鬆脆滑謂之四善,取桐木多年者,木性都盡,液理枯勁,則聲易發而清越。凡木皆本實而枝幹虛,惟桐木枝幹堅實,用以制琴,或謂琴木取枯朽不勝指者,此不可不曉。
鍾子期死,伯牙絕弦不鼓,傷世無知音也。然使其音而猶之人,則以諧衆耳可也。奚子期也,如其爲至音歟?則知者宜寡。故曰:“知我者希則我貴.”即世不我知,安知後世無子期者?而絕弦寢音以自傷,是何其恃人者重,自任者輕,而果於待世之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