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史 - 第 32 页/共 74 页

一说明皇时,贵妃宠盛,宫娥皆衰悴,不愿备掖庭。尝书落叶,随御沟流出,云:     “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接流人。" 况从而和之(和诗同前)。既达圣聪,遣出禁内人不少。   又《云溪友议》载:宣宗朝,卢偓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红叶上有诗,“流水何太急"云云。又《北梦琐言》所载,与《云溪友议》同,以为进士李茵事。惟刘釜《青琐》中有《流红记》,易其人为于祐,妄也。又,别书载:进士李茵,襄阳人。尝游苑中,见红叶自御沟流出,上题诗云,“流水何太急"云云,茵收贮书囊。后僖宗幸蜀,茵奔窜南山民家。见一宫娥,自云宫中侍书,名云芳子,有才思。茵与之款接,因见红叶,叹曰:“此妾所题也。"同行往蜀,具述官中之事。及绵州,逢内官田大人识之曰:"书家何得在此?"逼令上马,与之前去。李甚怏怅。其夕宿逆旅,云芳复至曰:“妾已重赂中官,求得从君矣。"乃与俱归襄阳。数年,李茵疾瘠,有道士言其面有邪气。云芳子自陈:“往年绵州相遇,实已自经而死。感君之意,故相从耳。人鬼殊途,何敢贻患于君!"置酒赋诗,告辞而去。此说更异。   勤自励   漳浦人勤自励者,以天宝末充健儿,随军安南及击吐蕃,十年不还。自励妻林氏,为父母夺志,将改嫁同县陈氏。其婚夕而自励还,父母具言其妇重嫁始末。自励闻之,不胜忿怒,辄欲拼生往劫。常破吐蕃得利剑,会日暮,因仗剑而行,以诣林氏。自励去家八九里,属暮雨天晦,进退不可。忽而电明,见道左大树有旁孔,自励避雨孔中。有三虎子,自励并杀之。久之,大虎将一物纳孔中,须臾复去。自励闻其人呻吟,径前扪之,即妇人也。自励问其为谁,妇人云:“己是林家女,先嫁勤自励为妻。自励从军未还,父母无状,见逼改嫁,以今夕成亲。我心念旧,不能再见,适持手巾宅后桑林自缢,为虎所取。幸而遇君,今犹未损。倘能相救,当有后报。"自励谓曰:“我即自励也。晓还至舍,父母言君适人,故仗剑而来相访,何期于此相遇。"乃相持而泣。   顷之虎至,初大吼叫,然后倒入孔。自励以剑挥之,虎腰中断。意尚有一虎,故未敢出。寻而月明,后虎亦至。睹其偶毙,吼叫愈甚。自尔复倒入,又为自励所杀。乃负妻还家,今尚无恙。   此树孔乃虎穴也。托其穴以避雨,借其力以得妻。大德不报,反以杀身,哀哉!然自励不杀虎,能相信无害乎?猛恶稔著,为德而人犹疑之。世有施而不报者,可自反其平日矣。   郑元方   汝州叶县令卢造者,有幼女。大历中,许邑客郑楚,曰:“及长,以嫁君之子元方。"楚拜之。俄而楚录潭州军事,造亦辞而寓叶。后楚卒,元方护丧居江陵,数年间音问两绝,县令韦计为子娶焉。其吉辰,元方适到。会武昌戍边亦止其县。县隘,天雨甚,元方无所容,径往县东十余里佛舍。舍西北隅,有若小兽号鸣者,出火视之,乃见三虎雏,目尚未开。以其小,未能害人,且不忍杀,闭门坚拒而已。   约三更初,虎来触其门,不得入。其西有窗,亦甚坚。虎怒搏之,陷头于楹中,进退不得。元方取佛塔砖击之,虎吼怒拿攫,终莫能去。连击之,俄顷而死。既而闻门外若女子呻吟,气甚困。元方徐问曰:“门外呻吟者,人耶鬼耶?"曰:“人也。”“何以到此?"曰:“女前卢令女也。夕将适韦氏,方登车,为虎负荷至此。今即无损,雨甚,畏其复来,能相救乎?"元方奇之,执烛出视,乃好女子,年十八,礼服俨然,泥水皆彻。既扶入,复固其门,拾佛塔毁像,以继其明。女问:“此何处?"曰:“县东佛舍耳。"元方言姓名,且话旧诺。女亦前记之曰:“妾父曾许妻君,一旦以君之绝耗也,将嫁韦氏。天命难改,虎送归君。庄去此甚近,君能送归,请绝韦氏而奉巾栉。"   及明,送归。其家以虎攫而去,方谋制服,忽见其来,喜若天降。元方致虎于县,具言其事。县宰异之,以卢氏归于郑焉。   周商女   义兴山陈氏,薄暮,有虎咆哮其门,置一物而去,乃肥羜也。取而烹之。惧其复来,絷瘠羊于外以塞口。及夕,虎复衔一物至,大嗥者再去。陈趋视,则一年少女子,虽衣履沾败,而体貌绝妍。扶入室,久而息定。乃言:“儿是江阴周商女,随母上冢,为虎所捕。自分死虎口矣,不意得至此。"主人易衣,饮以粥汤。俾之缝纫,殊有条理。主妇讽之曰:“汝既无归,肯为吾子妇乎?"谢曰:“儿得主君援救,出死入生,敢不唯命是听。"陈以配其季子。   女甚勤俭,举家爱重之。浃辰,其父母觅得之,大喜。言:“女未许人,今愿与君结婚好。"因张宴,征召亲友。相与往来如骨肉云。时人谓之虎媒。   裴越客   唐乾元初,吏部尚书张镐贬辰州司户。先是镐在京,以次女德容与仆射裴冠第三子,前蓝田尉越客结婚焉。已克迎日,而镐左迁,遂改期来岁之春季。其年越客束装南迈,以毕嘉礼。镐知其将至,深喜,因命家族宴于花园,而德容亦随姑姨妹游焉。山郡萧条,竹树交密。日暮,众将归,或后或先,纷纷笑语。忽有猛虎出自竹间,背负德容,跳入翳荟。众皆惊骇,奔于张。夜色已昏,举家号哭,莫知所为。及晓,则大发人徒,求骸骨于山野间。周回远近,曾无踪迹。   是夕之前夜,越客行舟去郡二三十里,尚未知其妻之为虎暴。乃与仆夫十数辈,登岸徐行,其船亦随焉。不二三里,过水次,板屋之内有榻,因扫拂,即之憩焉。仆从罗列于前后。俄闻有物来自林木之间,众乃静伺。微月之下,忽见猛虎负一物至。众皆惶惧,共阚喝之,仍大击板屋。其虎徐行,寻俯于板屋侧,留下所负物,竟入山间。仆从窥看,云“是人也,尚有余喘。"越客即令舁之登舟,因促使解缆。燃烛熟视,乃是十六七美女也。容貌衣服,固非村间所有。越客保(呆)异,遣群婢看抚之。虽髻云披散,衣服破裂,而身肤无少损。群婢渐灌以汤饮,即能微微入口。久之,神气安集,俄复开目。与之言语,莫肯应。夜久,即有自郡至者,皆云今尚书次女,昨夜游园,为暴虎所食,至今求其残骸未获。闻者遂以告于越客,即遣群婢以此询,德容号泣不止。越客既登岸,遂以其事列于镐。镐凌晨跃马而至,既悲且喜,遂与同归。而婚媾果谐其期。自是黔峡往往建立虎媒祠,今尚有存者。出《杂异记》。   元方所遇,义虎也。自励所遇,忠虎也。义兴陈氏所遇,媚虎也。总之无愧于虎媒也。夫撮合为媒,越客婚有日矣。虎一番惊扰,大为嘉礼之累。板屋声高,馋口未厌,天下有此恶媒乎?何以祠为!忠者见杀,恶者居功,此为媒者之所以竞为恶,而莫肯尽忠也。   大别狐   天顺甲申年间,浙中蒋生贾于江湖,后客汉阳马口某店。而齿尚少,美丰仪。相距数家,马氏有女,临窗纤姣,光采射人。生偶入,窃见之,叹羡魂销。是夜女自来曰:“承公垂盼,妾亦关情,故来呈其丑陋。然家严刚厉,必慎口修持,始永其好。"生喜逾遇仙,遂共枕席。而口必三缄,足不外趾,惟恐负女。然生渐惫瘁。其侪若夜闻人声,疑之,语生曰:“君得无中妖乎?"生始讳匿,及疾力,始曰:“与马公女有前缘,常自来欢会,非有他也。"其侪曰:“君误矣,马家崇墉稠人,女从何来!闻此地夙有狐鬼,必是物也。"因以粗布盛芝麻数升,曰:“若来,可以此相赠,自能辨之。"果相授受。生如其言,因迹芝麻撒止处窥之,乃大别山下,有狐鼾寝洞穴中。生惧大喊,狐醒曰:“今为汝看破我行藏,亦是缘尽。然我不为子厉,今且报子。汝欲得马家真女亦不难。"自撷洞中草,作三束,曰:“以一束煎水自濯,则子病愈。以一束撒马家屋上,则马家女病癞。以一束煎水濯女,则癞除而女归汝矣。"   生复大喜。归,不以告人,而自如其言为之。女癞遍体,皮痒脓腥,痛不可忍,日夜求死,诸医不效。其家因书门曰:“能起女者,以为室。"生遂谒门曰:“我能治。"以草濯之,一月愈。遂赘其家,得美妇。   生始窥女而极慕思,女不知也,狐实阴见,故假女来。生以色自惑,而狐惑之也。然竟以此得真女矣。燕昭市骏骨,而千里之马果至。以伪始,以真终,狐虽异类,可以情感,况于筑台礼士者乎。   玄驹   昔有一士人与邻女有情。一日饮于女家,惟隔一壁,而无由得近。其人醉,隐几卧,梦乘一玄驹入壁隙中。隙不加广,身与驹亦不减小,遂至女前,下驹与女欢。久之,女送至隙,复乘驹而出。觉甚异之,视壁孔中,有一大蚁在焉。故名蚁曰“玄驹”。见《贾子说林》。   情史氏曰:“媒者,寻常婚媾之事也。常事不书,有异焉则书之。媒而得,虽戾如虎,妖如狐,亦足以传。媒而失,即氤氲大使使尽神通,适以导淫遗议。呜呼!‘伐柯伐柯’,媒其可苟乎哉!审于媒之得失,而情亦可自量也。”   (“情媒类”完) 卷十四 情仇类    王娇   申纯,字厚卿,祖汴人也。随父寓成都。天姿卓越,杰出世表。宣和间,荐而不第,归,郁郁不自胜。家居月余,因适邻郡,谒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岁矣。再命侍女飞红呼娇娘来,良久,飞红附耳语妗,以娇未经妆为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见何害!”生闻之,因曰:“百一姐(娇第百一)无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未理妆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顷刻,娇自左掖出拜。双鬟绾绿,色夺图画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莹。生见之,不觉自失。叙礼竟,娇因立妗右。生熟视,目摇心荡,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远来劳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室之东,去堂二十余步。生归馆后,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慕娇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间致款曲于娇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庑,虽时与娇晤,未敢妄语相及。久之,察其动静,言笑举止如有疑猜不定之状,知其赋性特甚也。求所以导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娇晚绣红窗下,倚床视荼花,久不移目。生轻步踵其后,娇不知也,因浩然长叹。生低声问曰:“尔何叹也,将有思乎?”娇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来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觉之乎?”生知娇以他辞相拒,因应曰:“春寒固也。”娇正视,逡巡引去,生亦归舍。自后时同歌笑,生言稍移邪,娇则凝袂正色,若不可犯。生以为娇年幼不谙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开宴,申生预坐。酒半,妗起酌酒劝他甥,因及生,生辞。妗曰:“子量素洪,独不能一开怀乎?”生言:“失志功名,且病久,不复能饮。”妗未答,娇参语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乃辍觞退步,酌酒劝舅。申生之前,烛烬长而暗。娇促步至烛前,以手弹烛,因流视语生曰:“非妾,则君醉甚矣!”生谢曰:“此恩当铭肺腑。”娇微笑曰:“此乃恩乎?”语未毕,妗因索水涤觞,娇乃引去。自此生复留意。   一夕,娇独坐于堂侧惜花轩内,生偶至,见娇凭阑无语。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欲开未开。生还取笔,挥二绝以戏之曰:     “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轻卷映朝阳。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阑人断肠。”     “娇姿质艳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娇得诗,巡檐展诵未毕,忽闻妗语,娇乃藏之袖间趋归堂中。生怅恨,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     “日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午风平。玉箫吹尽霓裳调,谁识莺声与风声。”   后二日,舅他出。娇窥生不在,直入卧室,见西窗题句,踌躇玩味,知生之属意有在,乃濡笔和韵以寄意焉。诗曰: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迥风微漏正平。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然言语相挑,或对或否,乍昵乍违,莫测其意。   一日,舅、妗开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归舍,生独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娇至筵所,抽左髻钿钗,匀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娇曰:“香贵长存,安可以夜深弃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娇不答,乃行近堂阶,开帘仰视,月色如昼。因呼侍女小慧,画月以记。乃顾生曰:“月至此,夜几许?”生亦起下阶,瞻望星汉,曰:“织女将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娇曰:“东坡钟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诮东坡也!”娇曰:“于我何独无之?”生曰:“诚然,则佳句所谓‘压梦’者,果何物而‘苦难醒’乎?”言情颇狎,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凡谓织女银河何在也?”生见娇之骤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对,俄闻户内妗问娇寝未,娇乃遁去。   次日,生追忆昨夕之事,自疑有获。然每思遇事多参商,愈不自足。乃作《减字木兰花》词以记之。曰: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永。   织女斜河,月白风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入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耶,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之。”生曰:“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娇令生分半,生举手油污其指,因请娇曰:“子宜分赠,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宁惜此。”遂以指抉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可作无事人邪?”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质。”娇因变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词以记之,曰: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   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顷刻少置。伏枕对烛,夜肠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实娇心而未获。   一日,暮春小寒,娇方拥炉独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来,娇不起顾生。生乃掷花于地,娇惊视,徐起以手拾花,询生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娇曰:“东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诺,无悔。”娇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娇不答,因谓生曰:“风差劲,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与娇偶坐,相去仅尺余。娇因抚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不念我断肠耶!”娇笑曰:“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生曰:“无戏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扬,竟夕不寐,汝方以为戏,足见子之心也。予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则子变色以拒我,谅孱缪之迹,不足以当雅意。一言之后,余将西骑矣!子无苦戏我。”娇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无言。妾知兄心旧矣,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数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所不得知也。”因长吁曰:“君疑甚矣。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当以死谢君。”生曰:“子果有志,则以策我。”娇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娇乃返室,不可再语。   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内而立,背面视井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诵东坡诗曰:     “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 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间之念乎?”生因窥窗语娇曰:“衷肠断尽,惟有归耳!”娇曰:“君果诞妾邪。既无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日间人众,无可容计。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堂透荼(艹縻)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艹縻)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会也。”生闻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怅恨不已。因作《玉楼春》词,以写怏怏之怀。词曰: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  匆匆已约欢娱处,   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缀词示之。娇低声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   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疑娇之不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呼生者数次,生不之觉,娇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于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极意慕恋,然终无便可乘。   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顾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     “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宇劝春归。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生得诗,和韵以复,诗曰:     “密幄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拚金缕衣。” 生终以娇“绿叶阴浓”之语为疑,又成一词,寓《小梁州》以示娇。词云:     “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漫回头。  殷勤   分付东园柳,好为管枝柔。又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娇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词复之,词云:     “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  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   只骰儿十九窝,没个须教有。” 自后生从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非为娇兴念,以致沉思成病。因托求医,至舅家。数日,无便可乘与娇一语,至于饮食俱废。舅、妗为之皇皇,医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劳思所致,终不能知生之心。数日,病小愈。一日,舅出报谒,生因强步至外庑。方伫立,俄而娇至生后。生骇然。娇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来问兄之病。”生回顾无人,因前牵娇衣,欲与语。娇曰:“此广庭也,十目所视,宜即兄室。”生与之俱,及门,忽双燕争泥坠前,娇因舍生趋视。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娇前,娇大骇,生乃引去。至暮,复会中堂,娇谓生曰:“非燕坠则湘娥见妾在君室矣,岂非天乎!”   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尝思之,夜深院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达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驹过隙,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予何恨乎!”是夜将半,生乃逾外窗,绕堂后数百步,至荼(艹縻)架侧,久求门不得。生颇恐,久之得路至‘熙春堂’,堂广夜深,寂无人声。生大恐,因疾趋入,见娇方开窗倚几而坐,衣红绡衣,下白丝裳,举首向月,若重有忧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抉窗而入,娇忽见生,且惊且喜,曰:“君何不告,骇我甚矣!”生乃与娇并坐须臾,即携手入帏,解衣并枕,两情既合,娇啼百态,不觉血渍生衣袖。娇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为他日验。”有顷,鸡声催晓,虬漏将阑,娇令生归室,因嘱曰:“此后日间相遇,幸无以前言为戏。”因口占《菩萨蛮》词以赠生:     “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   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谨防。” 生亦口占答之:     “绿窗深伫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乱,弱体羞还颤。   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自后,生夜必潜至娇室,凡月余无有知者。岂期欲火所迷,俱无避忌。舅之侍女曰飞红,曰湘娥,皆有所觉,所不知者娇之父母而已。娇亦厚礼红等,欲使缄口,红辈亦未之敢发。   俄而生以父书促归。既归,则寝食俱废,乃托人微言于父母,遣女媒求娶娇为妇。而私嘱媒致书于娇。略云:“前日佳偶,倏尔旬余。松竹深盟,常存记忆。自抵侍下,无一息不梦想洛浦之风烟也。家事、经史,非惟不复措念,纵一勉强,不知所以为怀。天启其衷,冰人遄往,未审舅妗雅意若何?倘不弃庸陋,则张生之于莺莺,乌足道哉!好事在兹,喜不自制,幸相与谋之。新霜在候,善加保卫。”媒得书即往,殷勤致命。舅曰:“三哥才俊洒落,加以历练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似不可违。前辱三哥惠访,留住数月,甚能为老夫分忧,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条有碍,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宛转,终不能得。次日,妗再置酒款媒,娇侍立于侧,知亲议之不谐也,心怀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语耳。酒散,适娇至媒前剔灯,媒因私语娇曰:“子非厚卿之私人耶?厚卿有手书,令我致子。”娇竦然微言应曰:“然。”泪坠言下,媒为之改颜,遂探书授娇。娇收置袖间,未敢展视。妗起,娇亦随妗入室。次早,媒再请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无不可,第以法禁甚严,欲置老夫罪戾也!”媒知其不就,因告归。舅又命妗酌酒与媒为别。娇因侍立,私语媒曰:“离合缘契,乃天为之也。三兄无事宜来。妾年且长,岁月有限,无以姻事不谐为念。”因出手书,令媒持归,以复于生。媒既归,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娇书与生。生展视,乃新词《满庭芳》一阕也:     “帘影筛金,簟纹织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长记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   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由。  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间阻,恩爱成   休。应是朱颜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 生览诵数遍,殊不胜情。每对花玩月,不觉泪下。   初,生与成都府角妓丁怜怜最善。怜敏惠殊俊,常得帅府顾盼。生方妙年秀丽,怜怜尤见倾慕。生自秋还里,怜怜屡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陈仲游,亦豪家子也,见生每置恨于临风对月之间,因拉生往成都,遂同至怜怜家。怜喜甚,杯酒话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怜怪之,委曲询生,终不言。怜意其碍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侍仲游寝,而自荐于生。枕边切切诘生所以不见答之故,生乃具道与娇相遇之情。怜问曰:“娇娘谁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怜又问:“其质若何?”生曰:“美丽清绝,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风韵过之。”怜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娇娘,又且美丽若此,岂非小字莹卿者乎?”生燥然曰:“尔何由知之?”怜曰:“向者帅府幼子将求婚,酷好美丽,不以门第高下为念,但欲殊色。常捐数千缗,命画工于近地十郡求问,伺隙绘人家美女以献。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莹肌白,眼长而媚,爱作合蝉鬓,时有忧怨不足之状。常至帅府内室见之,因记其姓字,果是否?”生曰:“子所言,如亲见其人矣。”怜曰:“宜子之视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每见其图,佇目不能去,第恨不睹其人。今后至彼,愿以旧鞋丐我。”生诺之。次日抵家,因追念怜怜“天上人”之语,再期杳杳,伤感成疾,困卧累日。父母惊异,询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梦寐绝怪将不能免,必须求善能驱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为鬼物所凭,必当远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闻巫言,大惊惧,以为诚然。于是议令生往舅家避厄,择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许之。娇时在父母旁,闻生有来期,喜慰特甚。生亦随觉病差,父母以为得计。   生至舅居,遇娇于秀溪亭,两情四目,不能自止。暂叩寒暄毕,生欲入谒舅。娇止之曰:“今日邻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宁玩赏牡丹,至晚方归,姑止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与娇并坐亭上。娇因谓生曰:“君养慑不如平时,何故?今复来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离之后,坐不安席,寝不着枕。中间请命严君,冀谐媒妁,而天不从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而非牵情惹恨之处。百计重来,以践旧约。今子乃有‘复来何干’之辞,予失计甚矣!”娇愧谢曰:“君心果金石不渝,妾何以谢君?”因相与欢,移时,同步入室。生至其旧馆,向时所书诗词,濡染如新,怅然自失,复作《鹧鸪天》词以记之,云:     “甥馆睽违已隔年,重来窗几尚依然。仙房长拥云烟瑞,浮世空惊日月迁。  浓淡笔,长短篇,   旧吟新诵万愁牵。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 至晚,舅妗归,生拜谒甚恭。舅问生曰:“闻三哥微恙,想二竖子遁矣。”生谢曰:“惟舅舅怜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赐,没齿不忘。”舅妗劳勉之。生就室。自后与娇情意周洽,逾于平昔。住数月,情意益厚,生因忆丁怜怜之言,求旧鞋于娇。娇力询生曰:“安用敝履为哉?”生不以实告。娇不许。   舅之侍女飞红者,颜色虽美,而远出娇下,惟双弯与娇无大小之别,常互鞋而行。其写染诗词与娇相埒。娇不在侧,亦佳丽也。以妗性妒,未尝获宠于舅。常时出入左右,生间与之语。娇则清丽瘦怯,持重少言,佇视动辄移目。每相遇,生不问,娇则不答。戏狎一笑,则使人魂魄俱飞扬。红尤喜谑浪,善应对,快谈论。生虽不与语,亦必求事以与生言。娇每见之,则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红亦与之亲狎,娇疑焉。生久求娇鞋不获,一日,娇昼寝,生偶至其侧,因窃鞋趋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飞红适尾生后,见生遗鞋,红乃疑娇所与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归室索鞋,毋有也,因怏怏于怀,遂作《青玉案》词以自记。词云:     “尖尖曲曲,紧把红绡蹙。朵朵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  华堂春睡深沉,拈来绾动春心。   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 及暮,娇问生索鞋,生曰:“此诚我盗去,然随已失之,谅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娇乃止。盖飞红拾归,以付娇也。然娇以此愈疑生私通于红矣。一日,见红与生戏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诟红。红颇憾之,欲以拾鞋事闻妗,未有间也。后遇望日,众出贺舅妗,娇在焉。飞红因语娇所履之鞋,扬言谓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遗之鞋也。”娇变色,亟以他事语舅妗。会舅妗应接他语不闻。娇因大疑生使红发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复求便以见生。女工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卧皆是也。生亦无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于后园纵步,适于花下见鸾笺一幅,生取而视之,乃《青玉案》词也。     “花低莺踏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杨花梦断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牵   绊,奈愁绪,寸心难管。深诚无计寄天涯,几欲问,梁间燕。” 生披味良久,意谓娇词,而疑其字画颇不类娇所书,因携归置于室中书案之上,欲询娇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笼养能言鹦鹉一只,甚驯。娇过其侧,戏以红豆掷之,鹦鹉忽言曰:“娇娘子何打我也。”生闻之,亟出室招娇。娇不至,生恳之方来。娇入生室,正凝思不言,忽见案上花笺,因取视之。良久,目申生不语。移时,生曰:“子何时所作也?”娇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娇亦不应。生力究之,娇曰:“此飞红词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诈妾!”生力辨,娇并无一言。徘徊良久,长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尔相会愈疏。娇终日熟寝,间一二日才与生一见,见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迳造娇室,左右寂然,惟见窗上有绝句一章,云:     “灰篆香难炷,风花影易移。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生察诗,知娇之为己也。乘间语娇曰:“再会以来,荷子厚爱,视前时有加焉。迩日形似之间,不能不为子所弃,何今昔异志乎?”娇初不言,生再诘之,娇潸然涕曰:“妾自遇君后,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弃妾耳,妾何敢弃君。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无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娇曰:“君偶遗鞋,飞红得之;飞红偶遗词,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耶!妾不敢怨君,幸爱新人,无以妾为念。”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迩日见子若有忧者,人之情态岂难识哉!子若不信前誓,当剪发大誓于神明之前。”娇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娇曰:“若然,后园中池正望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君能同妾企祠大誓,则甚幸也。”生曰:“如命。想明灵大王亦知予心之无他也。”娇乃约以次早与生俱游后园,临东池畔,遥望大王之祠,两人异口同声,拜祈设誓。其辞累千百,不能备载。誓毕,携手而归,恩情有加焉。生自此亦不复与飞红一语。红察之,因大憾。   一日,生因纵步至后园牡丹丛畔,忽遇娇先已在彼,遽拥抱求欢,娇正言却之,乃解。遂相与携手而过别圃,不觉飞红亦自后潜至,见生娇并行,因促步返舍,语妗曰:“天气晴暄,可入后园,牡丹盛开,能一观否?”妗可其请,遽命红侍行。至园中,瞥见生与娇并行亭畔,左右俱无人。妗因大疑,因呵娇。生乃狼狈返室,惆怅不已,知为飞红所卖。无以自释,强作一词《渔家傲》写其悒怏,云:     “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相看冷眼谁瞅睬。  镇日愁   眉如敛黛,阑杆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越二日,生自觉无颜,乃告归,舅妗亦不留之。娇夜出,潜与生别,曰:“天乎,得非命欤!相会未期,而有是事。妾独奈何哉!兄归,善自消遣,求便再来。无以疑间,遂成永弃,使他人得计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泣而别。   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废书史,间岁功名之会,又复在眼,遂令生于书斋温习旧业。生与其兄纶虽朝夕共学,而思娇之念,无时不然。夜则与兄异榻而寝,怅恨之辞或形于梦寐,恨不能御风缩地,一与娇会。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倅满,道经申生之门,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时舅挈家以行,妗、娇寓生家,相随不离跬步,兼飞红、湘娥诸侍女杂然左右,生与娇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车马喧阗,送者络绎于道。妗与娇各登车,诸侍女相随先后。申生亦乘马相送。闯其便曳帘挽车,与娇语旧。娇泪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为别,不能堪处。况今动是三年,远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见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销,君将眠花卧柳,弃旧怜新,妾枕边思爱,他人有之矣。”生曰:“明灵大王在彼,吾誓不为也。”娇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于袖中出香珮一枚,上有金销团凤,以真珠百粒约为同心结,赠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来,毋以地远为辞。”言未竟,轩车催动。雾隐前山,晓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别舅妗辞回,凄然归于书室。晨窗夕灯,学业几废,间为词章,无非寄恨。一日,赋一曲示兄纶。云:     “春风情性,奈少年辜负窃香名誉。记得当初,绣窗私语,便倾心素。雨湿花阴,月筛帘影,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