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俎 - 第 7 页/共 18 页
《夷坚志》载:“法术若毛一公、汲井妇人之类,一遇其敌,便几至杀身。相传嘉、隆间,有幻戏者,将小儿断头,作法讫,呼之即起。有游僧过,见而晒之。俄而儿呼不起,如是再三。其人即四方礼拜,恳求高手,放儿重生,便当踵门求教。数四不应。儿已僵矣。其人乃撮土为坎,种葫芦子其中。少顷,生蔓结小葫芦。又仍前礼拜哀鸣,终不应。其人长吁曰:‘不免动手也。’将刀砍下葫芦。众中有僧,头然落地,其小儿应时起如常。其人即吹烟一道,冉冉乘之以升,良久遂没,而僧竟不复活矣。”盖术未精而轻挑衅端,未有不死者也。夷獠之中,此术最多。《庚巳编》。载吴中焚尸,亦有此术。有李智者,甚与毛一公相类也。
木工于坚造之日,以木签作厌胜之术,祸福如响,江南人最信之。其于工师不敢忤,历见诸家败亡之后,拆屋梁上,必有所见。如说听所载,则三吴人亦然矣。其它土工石工,莫不皆然,但不如木工之神也。然余从来不信,亦无祸福。家有一老木工,当造屋时,戏自诩其能。余诘之曰:“汝既能作凶,亦当能作吉屋。成,能令永无鼠患,当倍以十金奉酬。”工谢不能也。大凡人不信邪,则邪无从生。
夷獠中有采生术,又善易人手足。有在獠中与其妇淫者,其夫怨之,以木易其一足而不知也,旬日之间,渐觉痿痹不能起。又久之,皮干木脱,成废人矣。吾闽中有蛊毒,中人则夜为之佣作,皆梦中魂往,醒则流汗困乏,不数月劳瘵以死,此亦采生之类也。
元世祖诛阿合马,藉其家,有妾名引住者,搜其藏,得二熟人皮于柜中,两耳俱存,扃钥甚固,问莫知为何人,但云:“诅咒时置神座上,其应如响。”汉时宫中巫蛊,但得木偶人耳,未闻以人皮者也。近来妖人,有生剖割人,而摄其魂以为前知之术者,盖起于此。若樟柳神灵哥,又其小者耳。成化间,妖人王臣箧中有二木人,听其指挥,此亦巫蛊之遗法也。
遇天使而求金,占失仆而假策;伐笼臂而目疾愈,延射鸟而母病除;救堕梁于十世之后,免重辟于黄沙之中,术数之精乃与神通,然亦非颖悟绝伦,不能与也。宋余杭徐复以六壬名天下,及闻州僧与衙校推祸福,怪而扣之,僧曰:“尽子思虑所至,子所不及,吾无如之何。”复即以为课,与日时推之,累日,尽得僧之秘。但有驹堕三足者,未之见也。僧曰:“子智止此,不可强也。”乃知人之天分有限,百工技艺,莫不皆然。
管仲之识俞儿也,子产之识实沈台骀也,东方朔之识巫雀毕方也,终军之识驺虞<鼠廷>鼠也,刘向之识危与贰负也,蔡邕之识青鸾投儿也,张华之识海凫龙肉也,诸葛恪之识囊也,陆敬叔之识彭侯也,何承天之识威斗也,陆澄之识服匿也。沈约之识焦明罨盖也,斛斯徵之识钅享于也,刘杳之识挈囊也,傅弈之识金刚石也,欧献乘之识息壤也,贾耽之识虱瘕也,段成式之识报时铁也,留源之识冤气也,傅弘业之识虎隹也,徐铉之识海马骨也,赞宁之识蚌泪画也。此以博识得之者也。还无社之对山鞠穷也,驺忌之对隐语也,东方朔之答令壶龃也,杨修之辨黄绢也,李彪之辨三三两两也,刘显之辨贞字也,则天之解青鹅也,班支使之解大明寺水也。此以捷悟得之者也。捷悟者可以思而及,博识者不可以强而致也。至于郑钦悦辨任升之铭,据鞍绎思,仅三十里,而千古之疑,一旦冰解,近于神矣。东平昌生辨石壁道语,斯为次之。其它如谈马砺毕之题川狗御饭之语,已为黄绢之重亻台,而去姓得衣之叙,委时百一之解,不过离合之颦妇,作者固可厌而解者,亦不难也。
人有一日数行俱下者,非真俱下也,但目捷耳。迟速相去甚者,差四五倍,不但三也。一览无遗,则尝有之矣。闽林志避雨,寓染坊,得其染帐,漫阅之,匆匆而去,越二日,其家回禄,索帐者纷然,莫知为计。林复过之,曰:“我能记之。”取笔疾录,不爽一字。此天生之资,非强记可到者。嘉禾周鼎读百韵诗一遍,即诵,又能从未倒诵,亦绝世之资矣,而功名不显,盖似有别才也。
子瞻再读《汉书》,张方平闻而讶之,则张之颖悟过苏可知,然而苏以文章名世,张卒无闻也。此陆澄所以有书厨之诮也。
介葛卢解牛语,公冶长、侯瑾解鸟语,阳翁仲、李南解马语,唐僧隆多罗、白龟年俱通鸟兽语,成子、杨宣皆解雀语。夫鸟兽之音,终身一律,果能语耶?左氏之诬,野史之谬,无论已,公冶长,圣门高第,乃受此秽名。至宋之问诗:“不如黄雀语,能免冶长灾。”则真以为实事矣。世又传公冶长雀绕舍,呼曰:“公冶长,南山虎驮羊。汝得其肉,我食其肠。”又云:“啧啧,白莲水边,有车覆粟。车脚沦泥,犊牛折角,收之不尽,相呼共啄。”余谓雀作人言固可怪,而春秋之雀,知用沈约之韵,又可怪也。至太原王氏因祭厕神而获闻蚁言,又奇矣!
元时有必兰纳识里者,贯通三藏及诸国语,凡外夷朝贡表笺文字无能识者,皆令译进,令左右执笔,口授如流,略不停思,皆无差谬,众无不服其博识,而不知其所从来也,此其难又甚于介葛卢等矣。
《冷斋夜话》载:“太平有日者,为市井凡庸之人,课无不奇中。至为达官贵人课,则皆无验。或问之。答曰:‘我无德量。凡见寻常人,则据术而言,无所缘饰;见贵人则畏怖,往往置术之实,而务为谀词,其不验要不足怪。’”此言正与汉郭玉论医相同。余行天下,遇有术数者,多召致之,而十九无验,彼务为迎合故也。
六壬之数若精,天下无不可测之物。云间有陈生者,善为之,试以小事,良信。尝教余四课三传之法,至于占解推测,在人自悟,不可传也。余时亦懒,且以为无益,遂不竟学,徒家藏其书数百卷。今细思之,终是无益,纵学得如邵尧夫,亦徒为人役役也。
修武有崔生者,善六壬,余在东郡,曾一致之,言多奇中。但其起课法微不同,大约用金口诀,取其简便耳。向后休咎,亦不肯尽言也。聊城杨师孝术颇精,于崔人以神仙目之,然其人不学无术,故不能尽其变也。
古人谓蓍短龟长,故舍筮从卜。今之卜则六壬备矣,患人未之精耳。筮用易占其繇,不可得而闻也。
不知古卜筮繇词,皆何所本,如“凤凰于飞”、“大横庚庚”之类,似非当时杜撰也。焦延寿易林,其占亦多奇。余于己亥春,为友人筮补官,得僵尸蔽野,不见其父之繇。时友人有老父在,不怿也。余解之曰:“僵尸无验矣,而独丧父验乎?妄耳!”无何,献播俘至日补牒下,友人拊心曰:“验矣,奈何!”旬日而外艰之讣至。
自周以后,始有堪舆之说,然皆用之建都邑耳。如《书》所谓“达观于新邑,营卜涧之东西”,《诗》所谓“考卜维王,宅是镐京”者,则周公是第一堪舆家也。而葬之求吉地,则自樗里始。然汉时尚不甚谈,至郭璞以其术显,而惑之者于是牢不可破。然观天下都会市集等处,皆倚山带溪,风气回合,而至于葬地,则有付之水火犁为平田者,而子孙贵盛自若也,其效验与否昭然矣,世人不信目而信耳,悲夫!
堪舆,自郭璞之后,黄拨沙、厉伯招其最著者也。然璞已不免刑戮於其身,而黄、厉之后,子孙何寥寥也,其它如吴景鸾、徐善继等,或不得令终,或后嗣绝灭,若有地而不能择,是术未至也。若曰,“天以福地,留与福人”,则又何必择乎?江南之俗,子孙本支,人各为冢,一家贵盛,则曰某祖坟也;一支绝灭,则曰某祖坟也。而其家丘垅百数,岂独无一善地,足以掩前人之失?又岂独无一恶地,足以败已成之绪者乎?至如父得善地,子得恶地,祸福又将何适从也?况为其术者,各任己见,甲以为善,乙以为恶,嚣然聚讼,迄无定评,而漫以祖父之骨,尝试于数十年之后,以验术者之中否,而其人与骨固已朽矣,则又何惮而不妄言也?且人之一身,岁不能无休戚,阖门百口,岁不能无盛衰,此必然之理也。而谓生者之命脉,其权尽制于死者之朽骨,不亦可笑之甚耶?
葬欲其速朽也,比化者无使土侵肤,人子之情也。山形完固,不犯水蚁,不近田畴,土膏明润,梧楸森郁,死者之宅永安,子孙自阴受其庇矣。若必待吉地,暴露浅土,惑于异议,葬后迁移,使祖父魂魄无依,骨肉零落,天且殛之矣,何福之能求?世有掘墓而得石与水者,皆好奇以求福也,不求福则无祸。
世有葬后而棺反侧者,地脉斜也;棺骸俱散者,无生气也;聚叶满穴中者,风杀也。水蚁之患可避,而此数者稍难辨耳。
葬地大约以生气为主,故谓之《龙经》。所谓“空手抱锄头,步行骑水牛”者,总欲认得真龙耳。龙真穴真,断无水蚁风杀之患。世有好奇者,先看向背沙水,而后以己强合之,误人多矣。
有龙真而穴未真者,气脉未住也,故好奇者,有斩龙法。譬之人方远适,而挽之使入门也,不可为训,恐有主客同情之戒。
吴越之民多火葬,西北之民多葬平地,百年之后,犁为畎亩矣,而富贵不绝,地理安在?
惑于地理者,惟吾闽中为甚,有百计寻求,终身无成者,有为时师所误,终葬败绝者。又有富贵之家,得地本善,而恐有缺陷,不为观美,筑土为山,开田为坡,围垣引水,造桥筑台,费逾万缗,工动十载。譬人耳鼻有缺,而雕垩为之,纵使乱真,亦复何益?况于劳人工,绝地脉,未能求福,反以速祸,悲夫!
余从大父观察公,讳廷柱,於书无所不读,聪颖绝人,而尤于择地自负。所著堪舆管见,人争传诵之。致政归,筑室于西湖之上,面城背水,四面巨浸,人以为绝地,公不听也。传及子孙,贫落日甚,孤丁孑然几斩,竟不能有,鬻为宗祠。
古今之戏,流传最久远者,莫如围棋,其迷惑人不亚酒色,木野狐之名不虚矣。以为难,则村童俗士,皆精造其玄妙;以为易,则有聪明才辩之人,累世究之而不能精者。杜夫子谓其有裨圣教,固为太过,而劝其开阖操纵,进退取舍,奇正互用,虚实交施,或以予为夺,或因败为功,或求先而反后,或自保而胜人,幻化万端,机会卒变,信兵法之上乘,韬钤之秘轨也。《棋经》十三篇,语多名言,意甚玄着,要一言以蔽之曰:着着求先而已矣。
弈秋、杜夫子、王抗、江彪、王积薪、滑能之技,不知云何,即其遗谱,亦无复传者矣,今所传者,尚有王积薪所遇姑妇,及顾师言镇神头二势。妇姑之说,荒诞不足信,或者积薪以此自神其术耳。镇神头以一着解两征,虽入神妙,而起手局促缠累,所谓张置疏远者安在哉?恐亦好事者为之耳。今之势谱,如所谓大小铁网、卷帘边、金井栏者,凡以百计,要其大意只求制人,而不制于人而已。
唯其求制人,故须求先。始而布置,既而交战,终而侵绰,稍缓一着,则先手为彼所得,而我受制矣。先在彼者,弃子可也;先在我者,无令人有可弃之子可也。
近代名手,州论之略备矣。以余耳目所见,新安有方生、吕生、汪生,闽中有蔡生,一时俱称国手。而方于诸子,有白眉之誉。其后六合有王生,足迹遍天下,几无横敌。时方已入赀为大官丞,谈诗书,不复与角。而汪、吕诸生皆为王所困,名震华夏。乙巳、丙午,余官白门,四方国工,一时云集。时吴兴又有周生、范生,永嘉有郑头陀,而技俱不胜王。洎余行后,闻有宗室至,诸君与战,皆大北。王初与战,亦北。越两日,始为敌手。无何,王又竟胜。故近日称第一手者,六合小王也。汪与王才输半筹耳,然心终不服,每语余:“彼野战之师,非知纪律者。”余视之,良信。但王天资高远,下子有出人意表者,诸君终不及也。
到溉于梁武御前比势覆局,凡有记性者,皆能覆局,不必国手也。余棋视王、方当君差三四道,至覆局则与之无异。与余同品者,皆不能也。此但天资强记耳。遇能记时,它人对局,从旁观亦能覆之。至其攻取大略,即数年后,十犹可覆七八也。
王六合与余弈,受四子,然其意似不尽也。王亦推余颖悟,谓学二年可尽其妙。时余以废时失事,不肯竟学,然尚嗜之不厌。至丙午南归,始豁然有省,取所藏谱局,尽焚弃之,从此绝不为矣。然世人之戒弈,难于戒酒也。
邯郸淳艺经棋局,纵横各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其制视今少七十一道。汉、魏以前,想皆如是。至志公说法曰:“从来十九路,迷误许多人。”则与今无异矣!
象戏,相传为武王伐纣时作,即不然,亦战国兵家者流,盖时犹重车战也。兵卒过界,有进无退,正是沉船破釜之意。其机会变幻,虽视围棋稍约,而攻守救应之妙,亦有千变万化,不可言者,金鹏变势略备矣。而尚有未尽者,盖著书之人,原非神手也。
象戏视围棋较易者,道有限而算易穷也。至其弃小图大,制人而不制於人,则一而已。
《唐玄怪录》载岑顺事,可见当时象棋遗制,所谓“天马斜飞”、“辎车直入”、“步卒横行”者,皆仿佛与今同。但云“上将横行击四方”者,稍异耳。唐不闻有象,而今有之。胡元瑞云:“象不可用于中国。”则局中象不渡河,与士皆卫主将者,不无见也。
双陆一名握槊,本胡戏也,云:“胡王有弟一人得罪,将杀之,其弟于狱中为此戏以上,其意言孤则为人所击,以讽王也。”曰握槊者,象形也。曰双陆者,子随骰行,若得双六,则无不胜也。又名“长行”,又名“波罗塞戏”。其法以先归宫为胜,亦有任人打子,布满他宫,使之无所归者,谓之“无梁”,不成则反负矣。其胜负全在骰子,而行止之间,贵善用之。其制有北双陆,广州双陆,南番、东夷之异。事始以为陈思王制,不知何据。
博戏自三代已有之,穆天子与井公博三日而决。仲尼曰:“不有博、弈者乎?”庄周曰:“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今之樗蒲,是其遗意。但所用之子,随时不同。古有六博,谓大博则六着,小博则二茕,其法今不传矣。魏、晋时始有五木之名:枭、卢、雉、犊、塞也。其制亦不可考。但史载刘裕与诸人戏,余人并黑犊以还,刘毅掷得雉,及裕掷四子皆黑,一子跳跃未定,裕厉声喝之,即成卢。又曹景宗掷得卢,遽取一子反之曰,异事,遂作塞。则卢与犊塞皆差一子耳。大约黑而纯一色者为卢,相半者为雉。黑而有杂色者为犊塞,以今骰子譬之,则浑四为枭,浑六为卢,四六相半为雉。其它杂色,则犊塞耳。今之樗蒲,朱窝云:“起自宋朱河除红谱。”一云:“杨廉夫所作。”然其用有五子、四子、三子之异,视古法弥简矣。
掷钱虽小戏,然刘寄奴能喝子成卢,宋慈圣侧立不仆,光献盘旋三日,似皆有鬼神使之者。若狄武襄平广南,手掷百钱尽红,虽云谲术,乃更胜真。
投壶视诸戏最为古雅。郭舍人投壶激矢令反,谓之“骁”。一矢至百余骁。王胡之闭目,贺革置障,石崇妓隔屏风,薜惑背坐反投而无不中,技亦至矣。今之投壶名最多,有春睡、听琴、倒插、卷帘、雁衔、芦翻、蝴蝶等项,不下三十余种。惟习之至熟,自可心手相应。大率急则反,缓则斜,过急则倒,过缓则睡。又有天壶高八尺余,宾主坐地,上仰投之。西北士夫,多习此戏。
藏钩似今猜枚,如《酉阳杂俎》所载,则众人共藏一钩,而一人求之,此即古“意钱”之戏也。《后汉书》梁冀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リ意钱之戏,其法今亦不传矣。猜枚虽极鄙俚,亦有精其术者。吴门袁君著有《拇经》,自负天下无对,然余未之见。惟德清半月泉,有行者,百发百中。人多疑有他术,然实无之也。惟记性高耳。能记其人十次以上,则纵横意之无不中。《杂俎》所谓察形观色,若辨盗者,得之矣。
弹棋之戏,世不传矣,即其局亦无有识之者。吕进伯谓其形似香炉,然中央高,四周低,与香炉全不似也。弘农杨牢,六岁咏弹棋局云:“魁形下方天顶突,二十四寸窗中月。”想其制方二尺有四寸,其中央高者犹圆耳。今闽中妇人女子尚有弹子之戏,其法以围棋子五,随手撒几上,敌者用意去其二,而留三,所留必隔远,或相黏一处者,然后弹之,必越中子而击中之,中子不动则胜矣。此即弹棋遗法。魏文帝客以葛巾拂无不中者也,但无中央高之局耳。
后汉诸将相宴集,为手势令,其法以手掌为虎膺,指节为松根,大指为蹲鸱,食指为钩戟,中指为玉柱,无名指为潜虬,小指为奇兵,腕为三洛,五指为奇峰。但不知其用法云何。今里巷小儿,有捉中指之戏,得非其遗意乎?然以将相为此,已大不雅,而史弘肇以不解之故,索剑相诟,尤可笑也,卒启骈族之祸,悲夫!
今博戏之盛行于时者,尚有骨牌。其法古不经见。相传始于宣和二年,有人进此,共三十二扇,二百二十七点,以按星辰之数。天牌二十四,象二十四气;地牌四点,象四方;人居中数,以象三才。其取名亦皆有意义。对者十二,为正牌;不对者八,为杂牌。三色成牌,两牌成而后出色以相赛。其取名如天圆、地方、樱桃、九熟之类,后人敷演其说,易以唐诗一句,殊精且巧矣。此戏较朱窝近雅,而较围棋为不费,一时翕然,亦不减木野狐云。
委巷儿戏,则有行棋,或五或七,直行一道,先至者胜,此古蹙融制也。有马城,不论纵横,三子联则为城,城成则飞食人一子。其它或夹或挑,就近则食之,不能飞食也。有纸牌,其部有四:“曰钱,曰贯,曰十,曰万。而立都总管以统之,大可以捉小,而总管则无不捉也。其法近于孙武三驷之术,而吴中人有取九而捉者。又有棋局如螺形,四面逐敌,子入穷谷中,而后提取之,曰:“旋螺城。”虽鄙亵可笑,细玩亦有至理存焉。(按《经籍志》有旋棋格,即螺城也,然螺城名似更佳。)
李易安打马之戏,与握槊略相似。但彼双则不击,而此多逢寡即击。如叠至十九马,而遇二十马,即被击矣。一夫当关,则它骑不得过,又可以反而击人之单骑。行至函谷关,则非叠十骑不得过。至飞龙院,则非二十骑不得过。非正本采不得行,而临终尚有落堑一局,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也。此戏较诸艺为雅,有赋文亦甚佳,但聚而费钱稍多耳,江北人无知之者。余在东郡,一司农,合肥人也,恳余为授之,甚喜。
晁无咎有广象棋局,十九路,九十一子,今不传矣。司马温公制七国象棋法,亦是推广象戏遗意,而近于腐烂。至魏游执肇制儒棋,有仁、义、礼、智信之目,则益令人呕哕不堪。戏者,戏也,若露出大儒本色,则不如读书矣。
唐李有骰子选格,宋刘蒙叟、杨亿等有彩选格,即今《升官图》也。诸戏之中,最为俚俗。不知尹洙、张访诸公,何以为之?不一而足。至又有《选仙图》、《选佛图》,不足观矣。
唐宋以前,有叶子格,及偏金叶子格,金龙戏格,捉卧瓮人格,皆不知何物,其法亦无传之者。
陈晦伯引《咸定录》云:“唐李为贺州刺史,与妓人叶茂连江行,因撰《骰子选》,谓之‘叶子’,天下尚之。”又《归田录》云:“有叶子青者,撰此格。”今其式不可考。杨用修以为似今纸牌,而晦伯元瑞非之,皆未有的证也。晦伯谓杨大年好之,不过因《青琐杂记》有与同辈打叶子之语耳。
晋末诚多异人,如史所载,陈训、戴洋、韩友、淳于智、步熊、杜不愆、严卿、隗照、卜、鲍靓、麻襦、单道开、黄泓、王嘉、郭{鹿香}、台产之辈,皆穷极术数,造诣窈冥,苟能用之,足以息战争,裨治化。如图澄之仕石虎,罗什之从吕光,微言曲诲。利益多矣。索ヨ占梦,其术为下。然观其辞,阴澹之言曰:“少无山林之操,游学京师,交结时贤,希申鄙艺。会中国不靖,欲养志终年,老亦至矣,不求闻达。”乃知彼固有托而逃者耶?
鸠摩罗什,但能精通术数,博极群书,僧中之子云、茂先也,谓之成佛作祖,吾则未敢。什父罗炎修行不遂,为禁脔所逼,已坠落矣,至什而复蹈其辙焉。虽曰被逼,亦由欲障未除,升座讲经之际,二儿登肩,神识未定,鬼瞰之矣。既生二子,何患法种无嗣?伎女十人之蓄,不亦可以已乎?临终之时,诵神咒自救,未及致力,转觉危殆。其处死生之际,非能脱然无碍者,尚在道安佛图澄之后乎?
晋会稽夏仲御,能作水戏,操柁正橹,折旋中流,初作鲻鸟跃,后作甫孚引,飞首,掇兽尾,奋长梢而直逝者三焉;于是风波振骇,云雾杳冥,白鱼跳入舟者八九;又作大禹慕歌之声,曹娥河女之章,子胥小海之唱,以足扣船,引声喉啭,清激慷慨;大风应至,含水嗽天,云雨响集,叱咤欢呼,雷电昼冥,集气长啸,沙尘烟起;王公已下,莫不骇恐。此与李谟所遇父老何异?亦旷代之异人也。
晋石垣居无定所,不娶妻妾,人有丧葬,千里往吊,或同日共时,咸共见焉。又能暗中取物,如昼无差。此亦昙霍、麻襦之流也。而史列之隐逸,误矣。
谢石之拆字,小数也。然拆杭字,知兀之复来;拆春字为秦头之蔽日;则事与机会隐讽存焉。贾似道时,术士拆奇字,谓立又不可,可又不立,亦足寒奸邪之胆矣,而不免杀身,悲夫!
耿听声嗅衣以知吉凶贵贱,王生听马蹄以知丁谓西行,沈僧照闻南山虎声而知国有边事,张乘槎见来远楼而知藩司有丧,皆风角之术,与拆字相同。机智之人,可以意会,不可以法传也。
古者,巫觋之俗,盛于陈、郑,盖奸淫奇袤之所托也。然上有西门豹,则河伯绝取妇之媒;下有夏仲御,则丹珠失鼓舞之势。君正获襦,而一郡之巫息;左震破锁,而山川之祟消。天师杖而甘雨至,杨媪斩而火妖绝。世间第一妖惑,莫此为甚,而世犹信之不已,何哉?
汉武帝令丁夫人、维扬、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日与神君、文成等游,故其后卒有巫蛊之祸。父子、夫妇、君臣之间,坐夷灭者,不可胜纪。然《周礼》宗伯之属,咀咒掌盟诅,司巫掌群巫之政,至于男巫、女巫,不一而足,以冬至致天神人鬼,以夏至致地祗物魅,则三代已有之矣,曾谓周公作法而有是乎?
今之巫觋,江南为盛,而江南又闽、广为甚。闽中富贵之家,妇人女子,其敬信崇奉,无异天神;少有疾病即祷赛祈求无虚日,亦无遗鬼。楮陌牲醪相望于道,钟鼓铙铎不绝于庭,而横死者日众。惜上之人无有禁之者,哀哉!
闽俗最可恨者,瘟疫之疾一起,即请邪神,香火奉事于庭,惴惴然朝夕拜礼许赛不已。一切医药,付之罔闻。不知此病原郁热所致,投以通圣散,开辟门户,使阳气发泄,自不传染。而谨闭中门,香烟灯烛,蒿蓬勃,病者十人九死。即幸而病愈,又令巫作法事,以纸糊船,送之水际。此船每以夜出,居人皆闭户避之。余在乡间夜行,遇之,辄径行不顾。友人醉者至,随而歌舞之,然亦卒无恙也。
闽女巫有习见鬼者,其言人人殊,足徵诈伪。又有吞刀吐火,为人作法事禳灾者。楚、蜀之间,妖巫尤甚。其治病祛灾,毫无应验,而邪术为祟,往往能之。如武冈姜聪者,乃近时事也。吾闽山中有一种畲人,皆能之。其治祟亦小有验。畲人相传盘瓠种也。有苟雷蓝等五姓,不巾不履,自相匹配。福州闽清永福山中最多。云闻有咒术,能拘山神,取大木箍其中云:“为吾致兽。”仍设阱其傍。自是每夜必有一物入阱,餍其欲而后已。
古之善禁气者,能于骨中出镞,移痈疽向庭树。至于驱龙缚魅,又其易者耳。此却是真符咒,非幻术也。诸符咒,《道藏》中皆有之,但须炼将耳。今游僧中有燃眉烧指,及五七日不饥者,非真有道也,亦能禁气耳。至其伪者,又不论也。
穿杨贯虱,精之至也,然亦可习也。至于截箭啮镞,非可习而能也。神而明之,有数存乎其间,即羿亦不能传之子者也。
李克用之悬针,斛律光之落雕,射之圣者也。由基矫矢而猿号,蒲且虚弦而凫落,射之神者也。后羿之缴日,督君谟之志射,射之幻者也。魏成帝过山二百余步,胡后之中针孔,射之佞者也。蹲甲而彻,七札射铁而洞一寸,射之力者也。伯昏务人登高山,履危石,临不测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射之奇者也。范廷召所至,鸟雀皆绝,射之酷者也。魏舒、贾坚,射之雅者也。萧、卢е射之猥者也。
尝于德平葛尚宝家见二胡雏,彀弩射飞,弦无虚发,每射栖雀,辄离数寸许,弦鸣雀飞,迁与矢会,其妙有不可言者,信天性绝技,非学可至也。吴门彭兴祖弟善弹,藏小石袖中以掷鸟雀,百步之内,无不应手而殪。此与《水浒传》所载没羽箭张清何异?考史载萧摩诃掷钅见,略与此同,惜不用之疆场,而但为戏耳。
古者,射御并称,而今御法不传矣;歌舞并称,而今舞法不传矣;啸永并称,而今啸法不传矣。然犹可想像见者,“六辔如组,两骖如舞”,必非与亻台掌鞭之手所能操纵也;“宛转从风,缅曼旋怀”,必非羽乐童之辈能俯仰也。至于苏门隐者,若数部鼓吹,林壑传响,步兵闻之,亦且心折,而况千载之下乎?然宇宙大矣,不应遽无其人,或吾未之见也。
●卷七 人部三
朱新仲《猗觉寮杂记》云:“《唐 百官志》有书学一途,其铨人亦以身言书判,故唐人无不善书者。然唐人书未及晋人也。欧、楮、虞、薛亦傍山阴父子门户耳,非成佛作祖家数也。右将军初学卫夫人,既而得笔法于钟繇、张芝,然其自立门户,何曾与三家仿佛耶?子敬虽不逮其父,然其意亦欲自立,不作阿翁牛后耳。”此一段主意,凡诗家、画家、文章家,皆当识破,不独书也。
钟、王之分,政如汉、魏之与唐诗,不独年代、气运使然,亦其中自有大分别处,非谓王书之必不及钟也。大率古色有余,则包涵无尽;神采尽露,则变化无余。老庄所为思野鹿之治也。
右将军陶铸百家,出入万类,信手拈来,无不如意。龙飞虎跳之喻尚未足云,洵书中集大成手也。然庾征西尚有家鸡、野骛之叹,人之不服善也如此。
右军兰亭书,政如太史公伯夷、聂政传,其初亦信手不甚着意,乃其神采横逸,遂令千古无偶。此处难以思议,亦难以学力强企也。自唐及元,临兰亭者数十家,如虞、褚、欧、柳及赵松雪,虽极意摹仿,而亦各就其所近者学之,不肯画画求似也,此是善学古人者。如必画画求似,如优孟之学孙叔敖,则去之愈远矣。此近日书家之通病也。
王未尝不学钟也,欧、虞、褚、薜以至松雪,未尝不学王也。而分流异派,其后各成一家。至于分数之不相及,则一由世代之升降,二由资性之有限,不可强也。即使可强而同,诸君子不为也。千古悠悠,此意谁能解者?
曹娥、乐毅,尚有蹊径可寻,至兰亭、黄庭,几莫知其端倪矣,所谓“大可为,化不可为”者也。
右军真迹,今嘉兴项家尚存得十数字,价已逾千金矣。又有婚书十五字,王敬美先生以三百金得之严分宜家者,今亦展转不知何处也。李怀琳绝交论真迹,在吾郡林家,余见之三四过,信尤物也。其纸颇有粉墨,淡垂脱。又一友人所见褚遂良《黄庭经》,纸是砑光,下笔皆偏锋,结构疏密不齐,与今帖刻全不类。大抵真迹虽劣,犹胜墨迹之佳者。
唐太宗极意推服大王,然其体裁结构,未免径落大令局中。大令所以逊其父者,微无骨耳。故右军赐官奴,而以筋骨紧密为言,箴其短也。如《洛神赋》,直是取态,而墓田宣示,一种古色尽无矣。譬之于《诗》,右军纯是盛唐,而大令未免傍落中、晚也。
作字结构、体势,原以取态,虽张长史奔放骇逸,耍其神气,生动疏密得宜,非颓然自放者也。即旭素传授,莫不皆然。今之学狂草者,须识粗中有细,疏中有密,自不放轻易效颦矣。
作草书难于作真书,作颠素草书又难于作二王草书,愈无蹊径可着手处也。今人学素书者,但任意奔狂耳,不但法度疏脱,亦且神气索莫,如醉人舞跃号呼,徒为观者耻笑。
蔡君谟云:“张长史正书甚谨严,至于草圣,出入有无风云飞动,势非笔力可到。然飞动非所难,难在以谨严出之耳。”素书虽效颦,然拔山伸铁,非一意疏放者也。至宋黄、米二家,始堕恶道。国朝解大绅、马一龙极矣,桑氏怿所谓夜叉罗刹,不可以人形观者也。
唐人精书学者,无逾孙过庭所著《书谱》,扬扌乞蕴奥,悉中綮窥,虽掊击子敬,似沿文皇之论,而溯源穷流,务归于正,亦百代不易之规也。至于五合五乖之论,险绝平正之分,其于神理,几无余蕴。且唐初诸家,如虞、褚、欧、薜,尚傍山阴门户。至过庭而超然融会,变成一家,几与十七帖争道而驰,亦一开山作佛手也。
陈丁觇善书,与智永齐名,时谓丁真永草。庾翌易右军之书,而右军不觉。怀素换高正臣之书,而正臣不能辨也。然异代之下,知有智永、右军、怀素而已,三子之名无闻也。岂非幸不幸哉?
颜书虽庄重而痴肥,无复俊宕之致。李后主所诮,叉手并脚田舍汉者,虽似太过,而亦深中其病矣。祭侄文既草草,而天然之姿亦乏,不知后人同声赞赏,何故?此所谓耳食者,可笑!
宋书如苏沧浪、张于湖、薜道祖、李元中等,亦皆极力摹仿二王,但骨力不足,故风采顿殊耳。蔡君谟极推杜祁公,谓之草圣,然杜草书亦媚而乏筋骨。元康里■书学祁公者也,然元人笔力稍峭健于宋,其能书诸家亦多于宋。
宋人无书学,如苏、黄、米、老等,真帖初见,甚可喜,良久,亦令人厌弃。蔡忠惠胜三家远甚,而时带俗笔。赵文敏之源流,盖自蔡出也。元时名家如鲜于困学钱翼之、■■子山、邓文原,皆出宋人上。不独一文敏,而文敏名独噪甚。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乃知名之显晦,亦有命焉耳。
元章书才,书学,兼而有之,非苏、黄二公可望也。苏公字如堆泥,其重处不能自举。黄尤杜撰,撑手拄脚,放而不收,往而不返,近于诗家之钉铰打油矣。盖二公于书学原不深,性又不耐烦,信手涂出,便谓自成一家。盖世之效颦,托于自成一家者多矣。
章子厚日临兰亭一过,苏子瞻哂之,谓从门入者,终非家珍。然古人学书者,未有不从门入。人非生知,岂能师心自用,暗合古人哉?但既入门之后,须参以变化耳。苏公一生病痛,亦政坐此。往与屠纬真、黄白仲纵谈及此,余谓:“凡学古者,其入门须用古人之法度,而其究竟,须运自己之丰神。不独书也。”二君深以为然。
古无真正楷书,即锺、王所传季直表、乐毅论,皆带行笔。洎唐九成宫、多宝塔等碑,始字书谨严。而偏肥偏瘦之病,犹然不免。至国朝文徵仲先生始极意结构,疏密匀称,位置适宜,如八面观音,色相具足,于书苑中亦盖代之一人也。
文敏书诸碑铭及赤壁、千文等,皆以秀媚胜,而时有俗笔,却无败笔,近俗故能不败也。然文敏入门却从大王来,晚年结构乃自成若此。余家藏文敏尺牍二通,其笔锋完劲,绝似官奴帖,乃知此老源流所自。后来纷纷摹本,亦画虎不成耳。大凡学古人书,当观真迹,方得其运笔之一二,墨帖无为也。
国初能手,多黏俗笔。如詹孟举、宋仲温、沈民则、刘廷美、李昌祺之辈,递相模仿,而气格愈下,自祝希哲、王履吉二君出,始存晋、唐法度。然祝劲而稍偏,王媚而无骨。文徵仲法度有余,神化不足,张汝弼乃素师之重伟,丰道生实淳化之优孟。文休承小禅缚律,周公瑕槁木死灰。其下琐琐,益所不论矣。今书名之振世者,南则董太史玄宰,北则邢太仆子愿,其合作之笔,往往前无古人。
文征仲得笔法于■子山,而参以松雪,亦时为黄、米二家书,然皆非此公当行,惟小楷正书,即山阴在世,亦当虚高足一席。
云间莫廷韩有书才而无书学,往往失于疏脱。济南邢子愿有书学而无书才,往往苦于缠累。吴兴臧晋叔一意临摹,而时苦生意之不足。姑苏王百谷专工取态,而时觉位置之稍轻。夫惟以古人之法度,参以自己之丰神,华实相配,筋骨适均,庶乎升山阴之堂,入永兴之室矣。
古篆之见于世者,石鼓也,非独其笔画之古雅,规制之浑厚,三代遗风,宛然可挹。或以宇文周时作者,妄无疑也。三代所传彝鼎篆刻,或工或拙,或真或赝,皆不可知。即其笔法篆文,或繁或省,从左从右,不可摸捉。所谓“书同文”者,安在哉?衡山祝融之碑,非篆非籀,非虫非鸟,而后人以意附会,强合成文,虽曰禹迹,吾未敢信以为然也。夫结绳敝而文字兴,科斗残而篆籀作,篆隶微而真草盛,舍繁就简,世之变也。必欲舍今而反古,虽圣人不可得已。
李斯小篆之作,其古今升降之关乎?峄山之铭,视泰山已不啻倍蓰矣。汉时小篆,仅闻萧相国以秃笔题殿额,覃思三月,观者如流。何起刀笔,为秦功曹。上蔡衣钵,固有所归矣。自晋及唐,数百年间,惟李阳冰一人,以小篆显。五代以来,习者益寡。镌名印者,但取裁汉篆,位置得宜而止,其于斯籀之学,概乎未有闻也。隶书自中郎而下,世不乏人,然东京之笔,古色苍然。降而宜官梁鹄,开唐隶门户矣。唐苏许公摩崖碑,颇有东京笔意,自宋而降,专取态度,汉隶绝响矣。近代之八分,皆金、元之滥觞也。
小篆,篆之圣者也。汉篆碑文不多见,见于印薮者,大都标置为体,而学问疏矣。唐陈惟玉、李阳冰,以篆显者也。嗣兹以降,虽镌石刻玉,世不乏人,而考古证今,不无遗漏。近代新安何震乃以篆刻擅名一时,求者屦常满,非重直不可得。震盖精小篆者,而时时为汉篆,亦以趋时好云尔。然以小篆作印章,胜汉篆十倍也。
国初闽陈登者,字思孝,最精小篆,凡周、秦以来,石刻残缺,无可考者,皆能辨之。永乐初入中书,时待诏吴郡滕用亨素负书名,见其后进,忽之不为礼,一日,对大众辨难许氏《说文》,词说逢起,登随问条答,如指诸掌,考古证今,百不失一,用亨愧服,自是名大噪。盖世之精于字学者,未必工书,惟登兼之,以非世俗所尚,故声誉不布,而俗书恶札如马一龙、李昌祺等,反浪得名,悲夫!
今之隶书,皆八分也,其源自受禅碑来,而务工妍,无古色矣。文征仲、王百谷二君,工八分者也。新安詹泮,永嘉黄道元次之,而皆未免俗,所谓“失之毫厘,相去千里”者,不可不察也。白门胡宗仁善汉隶,尝为余题积芳亭匾,酷得中郎遗法,而世罕有赏者。大声不入里耳,悲夫!
今国家诰敕及宫殿匾额皆用笔法极端楷者书之,谓之中书格,但取其庄严典重耳,其实俗恶不可耐也。洪武初,詹孟举以此技鸣,南京宫殿省寺之署多出其手。近代有姜立纲者,法度严整过之,一时声称籍甚,然亦时俗之所赏,胥史之模范耳。自后官二殿中书者,皆习姜体,而不及愈甚。昔程邈作书,以便贱隶,谓之隶书。今中书字体,谓之胥书可也。
詹孟举书虽俗,而端重遒迳,盖亦渊源于欧、虞,而稍变之,非姜立纲可望也。评孟举书者,谓兼欧、虞、颜、柳之法,而有冠冕佩玉之风。然冠冕则有之矣,法度未易言也。真楷书者,如文征仲,斯可矣。
师宜官韦仲,将大字迳丈,小字寸许千言,可谓兼才矣。子敬垩帚为书,观者如堵,惜其墨迹今皆不传,盖体势过大,既难收藏,而扁额洒壁,终归水火,故不及行草之流传久远也。宋时惟米南宫、朱晦翁署字,今犹有存,然皆作意取态,标置成体,虽非真正楷法,而风韵遒远,自然不俗。赵集贤扁书,一如真书,妍媚有余,而筋骨尽丧矣。近代吴中诸公,率以八分题扁,较之真书,差易藏拙。吾闽林布衣阜学松雪而稍劲,郑吏部善夫仿晦翁而自得,张比部炜得法于米,而参以己意,其所题识,至逾寻丈,莫不极天然之趣,他方之以书名者不及也。
泰山有唐时摩崖碑,至为钜丽,而近人以林阜“忠孝廉节”四大字覆之,论者动以阜罪,余谓:非阜罪也。阜布衣穷死,力岂办此?盖必当时监司有爱其书者,下郡县镌之石,而下吏凡俗,急承风旨,遂为此杀风景之事耳。太祖平建康,急欲治街道,有司遂监取六朝时碑,磨砻以应命。俗人所为,往往如是。而阜动遭排击,亦不幸矣。余游山中,见后人磨古碑而镌己字,比比也。
欧阳通作书纸,必紧薄坚滑者乃书之。而米元章亦云:“纸欲砑光,始不留笔。笔欲管小,始易运用。”乃知永师不择纸笔,无不如意之难也。然良工不示人以朴,择而用之,差无遗憾。
近代书者,柔笔多于刚笔,柔则易运腕也;偏锋多于正锋,偏则易取态也。然古今之不相及,或政坐此。
书名须藉人品,人品既高,则其余技,自因附以不朽。如虞、褚、颜、柳皆以忠义节烈著声,子瞻、晦翁书不甚入格,而名盖一代者,以其人也。不然,彼曹操、许敬宗、蔡京、章,皆工书者也,而今安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