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仕遗规 - 第 20 页/共 25 页
又如九分九厘公正。杂了一厘私意。心地不干净。便能潜滋暗长。故古之称忠君为纯臣。纯者无私伪之杂也。
人臣德器有偏全。才分有大小。官有尊卑。事有难易。时势有常变。朝廷随材器使。其属望于臣者。未尝人人求全。事事责备。臣子报効于君。亦不能动罔不臧。先要此心之无欺。心无或欺。则止知有君。不知有己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无一时一念。不乃心王室也。一民不忍失所。一事不敢错忽。尽心于君。则君之民。即吾之赤子。君之事。即吾之家事。一时之成败。一事之祸福。皆不能移。故曰忠者一其心之谓也。
官虽至尊。决不可以人之生命。佐己之喜怒。官虽至卑。决不可以己之生平。佐人之喜怒。
此不过能。尽其心不忍欺。不敢苟耳。
王阳明曰。古之仕者。将以行其道。故能不以险夷得丧动其心。而惟道之行否为休戚。利其身。故怀土偷安。见利而趋。见难而惧。非古今之性尔殊也。其所学所养。于平日不同。而观夫天下者之达与不达耳。
归于所见之达与不达。更见学之有关于仕。
君子与小人居。决无苟同之理。不幸势穷理极。为所中伤。则安之而已。处之未尽于道。或过于疾恶。或伤于愤激。无益于事。而致彼之怨恨雠毒。则皆君子之过也。
事势当仓卒之际。变出非常。君子常身任天下之祸而不辞。非得已也。知天下之祸终不能免。惟以身任之。冀可免于天下之祸。小人不知祸不可幸免。诡计以求脱。遂至酿成大祸。而巳亦卒不能免。故任祸者。惟忠诚忧国之君子能之。而小人不能也。
先生值宸濠之变。皆以身任天下之祸。而后卒免于祸。有利于国家。此条自道其阅厯。益信阳明为有用道学也。
忠义之降。激而为气节。气节之弊。流而为客气。其上焉者。无所为而为。所谓成仁取义也其次有所为矣。然犹其气之近于正者也。迨其弊也遂有凭其愤戾粗鄙之气。以行其媢嫉褊骜之私。士流于矫拂。民入于健讼。人欲炽而天理灭。而犹自视以为气节。于公忠之道。失之远矣。
去气节之偏。以归于全。克客气之私。以反于正。如此方为公忠。然非有学者不能。
文山别集者。宋丞相文山先生自述其勤王所经厯。后人采集以成者也。中闲所值险阻艰难。颠沛万状。非先生之述。人无从而尽知。先生忠节盖宇宙。皆于是而有据。后人因词考迹。感慕先生大义。油然兴起其忠君爱国之心。是集之有益于臣道。岂小小哉。
君子之忠于君。求尽吾心焉而已。岂屑屑言之。以蕲知于世。然仁人之心忠于君。亦欲人之忠于君也。欲人之忠于其君。而思以吾之忠于其君者。启其良心。固有人弗及知之者。非自言之。何由以及人乎。斯先生之所为自述。将以教世之忠也。当时仗节死义之士。无不备载。是以有传。是又与人为善者也。是集也。在先生之自尽。若嫌于蕲世之知。以先生之教人。则吾惟恐其知之不尽也。在先生之自尽。若可以无传。以先生之与人为善。则吾惟恐其传之不远也。
人臣因事纳忠。祗求尽心供职。不应自己表暴。急求人知。故古人以焚谏草为忠。至于履险蹈危。挫折不屈。以身殉国。非一时一事之忠可比。不为述记始末。后来何所激劝。倘遇急难。亦无所师法。故文山不可无集。又非以不焚谏草为忠。况朝廷旌忠有典。方且访其遗迹。而登之史传。事之常变不同。义固各有所重。总期足以劝忠而已。
碌碌之士。未论其言之若何。苟肯言焉。亦见其忠矣。若有学之君子。必时然后言而后可。又不专以敢言为贵也。去恶先其甚者。颠倒是非。固得罪于名教。若搜罗琐屑。亦事君者之所耻也。
忠君者揆理审时。不激不琐。此中权衡有学问焉。
王阳明谪居龙场。府差至驿。多所陵侮。场民不服。与差争鬬。有劝其赴大府请谢者。先生曰。差人至龙场。挟势擅威。非大府使之也。场民与之争鬬。亦非某使之也。大府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大府。何所得罪而请谢乎。跪拜亦小官常分。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废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某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居之泰然者。诚知生死有命。不以一朝之患。遗终身之憾也。大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诚有以取之。则不可谓无憾。使无以取之。而横罹焉。则亦瘴疠己尔。蛊毒已尔。魑魅魍魉已尔。执事之谕。虽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励。不致有所隳堕。则某也受教多矣。
以上皆王阳明先生语。悉从学识涵养中来。毋以其专主致良知之偏。而轻议之也。
居官簿书如麻。下情阻隔。或乘其聪明。或乘其火气。或乘其忙错。种种皆能枉人。及文案既定。则有明知枉而无如何者。此居官之难也。其难其慎。不在依违二三。而在虚心观察。
尽心则人不能枉。不苟则自己必不肯枉。
好以言讥人者。必忮心之重者也。故见人富贵则忌之。见人声名则疾之。忌疾之心蓄于平日。讥激之言随处触发。结怨己深。构祸不已。故君子贵治心焉。
忠于君者。方喜国家得人致治。虽好尚不同。决无忌疾之事。
厯代搢绅之祸。多起于言语文字之激。故诽议激坑焚之祸。清议激党锢之祸。清流激白马之祸。台谏激新法之祸。始也一人唱之。羣起和之。不求是非之归。乃讙焉狂焉。牢不可破。卒至不可收拾。则所伤多矣。
敬于事者。不必肯激。忠于君者。必不成党。
异仲游与东坡书曰。夫言语之累。不特出诸口者为言。其形于诗歌。赞于赋颂。托于碑铭。着于序记者。亦言语也。今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是其所是。则见是者喜。非其所非。则蒙非者怨。喜者未必能济君之谋。而怨者或以败君之事矣。
是非不可枉。喜怨不可徇。即诗歌赋颂。不可不存此意。况于君之事乎。
说苑载孔子曰。史鳅有君子之道三。不仕而敬上。不祀而敬鬼。 【 谓肯敬鬼神也。】 直能曲于人。
敬上敬神。人犹能之。所难者不仕而敬。不祀而敬耳。直己而能曲全乎人。尤可贵也。故孔子取之。
好朋友。在穷迫时见。好人品。在财帛上见。好臣子。在事值危疑上见。
三者人皆视为易能。而临时却觑不破。不觉便昧初心。露本色矣。至于人臣自负为忠且敬。及事涉危苦。或有疑难。辄思委蛇退阻者。尤不少。
国家振兴节义。无非使为臣子者。知幸生不足荣。义死不足畏。是以缓急之际。人人可为金城也。环顾一时边鄙之臣。有惜死而逃者。鼠雀偷生。迄亦不免。含愧入地。犹有余羞。赴义者。身虽没而朝廷愍书恤典。义烈昭然。与天地日月。相为亡极。岂不深可贵乎。
忠原不必皆蹈于死。而果能不愧于忠。则死亦所不顾。孰重孰轻。孰贵孰贱。不待知者而知。在人当下决择耳。
刁蒙吉曰。曾子之孝。而孟子纔言可也。程子以子之致孝于父。其身心物力。毕竟是父母之身做出来。不是分外事。臣子建功立业。以君之人民也。以君之势位也。功业虽大。亦是以君之人民势位做出来。而谓为分外事可乎。他人知此义。则淮阴当无鸟尽弓藏之怨。李临淮直与汾阳并驾。不至以愧恨终矣。
人臣视忠为分所当然。则忠为纯忠。敬非矫饰矣。
权德舆曰。陆宣公久为德宗知名。召对翰林。朱泚之乱。从幸奉天。宣公洒翰即成。无不曲尽事情。中于机会。尝从容奏曰。此时诏书宜痛自引过。以感人心。禹汤以罪己勃兴。楚昭以善言复国。诏书始下。虽武人悍卒。无不挥涕激发。议者以德宗克平寇乱。不惟爪牙宣力。盖亦资文德腹心之助焉。
德宗察物太精。猜忌太甚。躬临庶政。失其大体。奸谀从而闲之。屡至不悦。或以规公。公曰。吾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不恤其它也。榷古扬今。指陈得失。敷其道也。与伊说争衡。考其文也。与典谟接轸。
苏东坡疏曰。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而贽劝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吝用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
琅琊王世贞曰。唐世贤相。善谋善断。尚通尚法。尚直尚文。功业表表。非无可称。然皆出于才质之美。而未尝根于学问。魏郑公耻其君不为尧舜。进谏谕事。每以仁义为劝。颇为知学。夫何建成之事。君子病焉。惟陆宣公论谏数百。虽当扰攘之际。说其君。未尝参用术数。若罪己改过之言。用人听言之方。以及备边驭将。财用税法。纤悉毕举。其学之纯粹。盖三百年闲一人也。德宗仅能听其一二。尚能削平朱泚。恢复旧物。使尽行其所学。贞观之治。尚足言哉。
淮扬齐政曰。宣公明圣贤之学。抱经济之才。赞翼德宗。开心见诚。论切事情而不迂。言本道德而有据。酌古今之通义。为政治之准绳。经纶制度。典章文物。靡所不具。其词严。其义正。王佐之才。杰出汉廷贾董之右。有官君子。详观徧览。有以见公之长才远识。蔼然尧舜君民之心。为臣效忠。能法于滋。顾不美欤。
温陵李懋桧曰。汉代文章。独称董贾。天人三策。皆本经术。治安数千言。通达国体。固敷对之嚆矢。忠荩之轨式也。唐之盛时。房杜姚宋。赫然称首。其文词乃不概见。而陆敬舆氏以奏议特闻。岂施设者在功业。故其文不彰。议论者在文章。垂之于后。有裨治理。士人学以应世。亦取近世已行之事。参稽其成败。而斟酌其议论。举而措之可也。陆敬舆奏议。苏子瞻进之宫筵。以资讲读。夫人主犹尔。况韦布乎。近世陋习。论道者祖元虚。经世者尚权术。非庄老之元幻。即管商之刻核。欲其根本六籍。若董之驯。经济时务。若贾之达。舍敬舆奏议。将何则焉。
春秋以后。有忠君之真心。任事之学识。期于君事有济者。汉则有诸葛武侯。唐则陆宣公为最。宣公奏议不下千余言。而扬古榷今。切指时弊。以文章为政事。本经术为措施。暗如德宗。亦为竦然动听。虽不能尽用其言。而于事巳觉有济。如所云求瘼在知其所患。救菑在恤其所无。致理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不吝改过。不竭物以充欲。不劳人以树威。为国本于亲贤。举人先于称识。舍己从人。故能通天下之志。取长节短。故能尽天下之才。导王者之泽。以被于下。求庶人之瘼。以闻于朝。司牧之责。长吏之任。非慈惠不能恤疲甿。非才识无以济艰危。诸如此类。切中唐时弊政。考之前古后今。其治道无以易此。有志于忠君敬事者。尚其览全集而端所趋向。不为虚浮塞责之恶习所惑也。
真西山上丞相书曰。昔人居重位。秉大权者。虽取信于君子。或不能不见忌于小人。同类怀其恩。未必无以召异己之怨。国人钦其行。未必有以服远夷之情。一时赖其功。或见绌于后世之公议。诸葛武侯。不惟先主托以幼孤而弗疑。虽刘禅之庸。亦举国听之而弗忌。不惟文伟诸贤。尽心为之用。虽杨仪魏延之悍戾。亦皆捐躯効命而弗辞。不惟器能受命者。竞劝以答其知。虽流徙废放之徒。亦没身怀思而弗怨。不惟举国信之。当时尊之。而泸夷之约束。沔阳之庙祀。至今不废。侯何以得此。曰开诚心。布公道而已。诚与公。天地鬼神有不能违。况于人乎。今读侯传。想见其事君如亲。待诸贤如朋友。抚羣下如子弟。襟怀洞然。与物无闲。形之章奏。则忠恕足以悟上。发之教令。则感激足以动人。至于生杀废置。虽出其手。然爵不滥于罔功。刑不挠于贵势。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惩。何祗小吏也。其材可录。则越次而升之。马谡上宾也。其罪当诛。则流涕而戮之。持心之平。无异衡石。用法之信。可质神明。其所为无一而非公。惟诚惟公。始终一致。故上而君信之下而人服之也。武侯之开府也。发教羣下。恳恳焉以集众思广忠益为心。乃自谓闻得失于州平。见启诲于元直。受尽言于幼宰。赖谏止于伟度。退然自托于不能之地。若无一事之不资诸人者。盖知虑之所及者易穷。而是非利害之错出者难见。惟集众人之智以为智。合众人之虑以为虑。则天下之善。无不在我矣。
自昔秉权用事者。鲜不悦人赞己。恶人议己。夫以赞己者为忠。则忠信不得进矣。以议己者为罪。则己过不得闻矣。观武侯谆谕告诫。一则曰。有忠于国。则亮可以少过矣。二则曰。诸有忠虑于国者。但勤攻吾之阙。则事可定。贼可灭。功可蹻足而待矣。
武侯同心为国。不为己私。求于济事。不求己胜。然国既安。则己未有不豫其利者。彼怙权讳过者。恶人议己。而不知其爱己也。悦人赞己。而不知其误己也。以阿意为忠。而不知其大不忠也。以不闻过为幸。而不知其大不幸也。丞相勤身辅政。内外之心。犹或未孚。屈己受言。士大夫之情。犹或不得以自竭。意者至诚尽公。兼听忘我。如武侯所为。尚有当勉者乎。
丞相家传相业。世跻厥美。未易以一善名。而最不可及者。容人之度是也。考之前史。若唐李吉甫父子。相宪武二君。削平诸镇。中兴王室。功业甚伟。然不得与房杜姚宋并称者。以容人之度未足故耳。元和初。牛僧孺等以贤良对策。指陈时病。颇为剀切。此制科之常。而吉甫以其议己。泣诉于上。尽逐考官僧孺诸人。皆不见录。朋党之祸。实基于此。后德裕继相。猜嫌愈甚。一时人材互分彼此。而朋党之祸遂成。更相倾轧。唐室遂以不振。皆李吉甫父子为之也。
正直之士。忧深虑远。其闲知大体者。固能徐为开导。而强直自许者。或不无矫拂太甚。人情将有所不堪。乘不堪之情。以激不平之忿。则刚劲不如软熟。违忤不若顺承。其意将有时而移。况辨论似争。争则有不靖之形。和同似党。党则有分朋之迹。自昔谗害忠良。往往被以此名。羣驱辈逐。大抵由是。
夫争有是非。正人之争。以为国也。邪人之争。以为己也。是非不辨而两绌之。可乎。朋有真伪。正人之朋。以同德也。邪人之朋。以同恶也。真伪不分而概疾之。可乎。今虽未有此事。亦愿大丞相谨之而已。
庙堂之论。不参之羣下。为日久矣。大丞相博尽众谋。弗任私智。事之有关国体者。必议而后行。众言杂进。岂皆当理。议论不一。尤难适从。迂者不切事情。狂者不识忌讳。然异同不一之中。乃至当之论所出。正如玉隐于石。金混于沙。琢之淘之。至宝乃见。其可以沙石之杂。而变金石之珍乎。自昔鲠切敢言者。常病于过。故赵中令有颛权之毁。韩忠献有跋扈之劾。文潞公有交结之谤。三相勋德。曾不因此而稍损。当时亦未闻深咎言者。以其职在论事。不嫌过直也。若蔡若秦柄国之时。则无此矣。故雷德骧诸人之过直。
乃所以彰三相之能贤。而蔡秦之世。有歌颂而无箴规。不问可知为权臣矣。
事变之兴。未有终极。君相汲汲经营之时。正人多则腹心有所托。不然是自毁其耳目也。言路开则耳目无所蔽。不然是自涂其耳目也。小人寡识。所以激作破坏者。图自利耳。岂为国家计哉。
处方面者。未能忘情得丧之闲。有所建请。必先伺朝廷意向。至于当然之利害。必至之祸福。往往匿而不言。或反私议窃叹曰。此非庙堂所乐闻也。夫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所居何官。所任何事。而可以妾妇自处乎。愚谓凡当然之利害。必至之祸福。宜皆一一以闻。言之未听。则再三言之。又不听。决去就以争之。争之而听。可以展布。为国家生民之福。若终不见听。而去之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虽功业未即见于时。异时犹有望焉。若姑循近世之辙。容容唯唯。有事不敢言。言事不敢力。至于失机宜而误大事。自己仍责不能逃。悔之无及矣。
人臣事业。皆有所本。诸葛武侯平生所立事业奇伟。求其所以。则惟开诚心。布公道。集众思。广忠益。盖此四者。乃武侯事业之本。而诚之于公。又其本也。今居武侯之任。而又适可当畏之时。用将非人。而士卒之心不服。抚御失策。而忠义之志未驯。变故多端。天意难测。于是时也。傥非至公血诚。质之天地而无疑。何以服未服者之心。驯未驯者之志。至于黜臆见而取众亲。长正直而远邪佞。则又其所急者。武侯行事。散见史册。曩岁南轩张宣公。尝辑之为传。郡斋有十二字之刻。其为功业之助不少。遇当世之膺重任者。则以告之。闻者笑其迂阔不切事情。而某之自信则弗移也。
诸葛武侯。一生忠于君而敬于事。非真西山不能如此曲尽形容。得其领要。极其详备也。今即以武侯之信上获民者。上书于当时丞相。无非望丞相希踪武侯。相勉于忠君敬事之道。而真西山之忠于君而敬于事者。即此亦可想见矣。
吕叔简曰。臣子事君。责难闭邪。而为臣者怠忽玩愒。何其全不知自责也耶。是惟于一切牢不可破之锢习。则且缓之。厌不欲闻之套言。苟且塞责之章奏。小事激聒之弹文。则皆省之。事关君国子民。然后巽入以恳之。积诚以动之。不然祗见君之过。而不思臣之过更十百焉。如灭纪法以树私交。怠职业而相玩愒。工机械而丑诚直。尚翕訿而无公论。苟目前而忘远虑。重宠利而轻民社。急虚文而弃实务。贪酷在在。而荐剡谀悦为贤能。冻馁家家。而旗鼓供帐塞道路。类此者。岂吾君迫之使然乎。夫君之不可回者。无取乎激也。事之在我者。尤所当尽也。不为吾之能为。而委罪于不可为。不求自尽。而望君之必尽。其不忠莫甚乎此。不敬莫大乎此。
事君者率以君不纳练为苦。殊不思友朋规劝。必先忠告而后善道。乃事君而惟知责望于君。不思自尽其道。如何无愧于忠。何以谓之敬事。此吕公持平之至论。不易之定分。臣子所宜猛省也。
◆石成金官绅约 【 十反说附名天基字成金江南江都人】
谨按官司之政刑教化。无非引民于善。而预远于不善也。能使民归于善。而不为不善。是即官司之行善也。至乡绅于地方民事。原不应有所干与。以滋把持官府之咎。然既为乡绅。非将来即应出仕。则已仕而致政归里者也。居士民之首。地方官兴除利弊。体察民情。必先访之乡绅。而境内士民。因其名列搢绅。凡居家居乡行止。率效法焉。此亦情理所必至者。故化民成俗。官司之责。而乡绅亦所以佐地方化民成俗者也。从来论治者。率详于官。而不及乡绅。亦恐乡绅有干求之嫌。未免因噎废食。而乡绅为一方之望。亦不可不自爱自重也。维扬石成金。平昔著书训世。有官绅约一帙。望官司以爱民为行善。并望乡绅行善以化俗。其理不越乎圣贤经传论政之要。而出自乡里浅近之言。更觉平易切实。发人警省。以大知之舜。而好察迩言。况其它乎。又有所谓十反说。亦即切近指点。劝戒官民。各各去恶从善而已。窃以理有正有反。故作文有正面有反面。常有正面未足发明。而反言之更为显切。如孔子因世人止知养父母为孝。而以犬马皆能有养警之。孟子因人不知求放心。而以人有鸡犬放警之。因人不知养身为重。而以养拱把之桐梓警之。皆就反面一罕譬之。俾人有所警省也。予向采丹桂籍中之八反歌。以警世人不孝之罪。今石君十反之说。自士大夫以及愚民妇女。皆就反面罕譬之。以警痴迷。总以世人习于不善。忽而不察为可惜。阅此浅近之言。十反之说。或可恍然有所醒悟云。
论行善。是人人分内事。原无那个该行善。那个不该行善的。也没有那件善是人所能行的。那件善是人所不能行的。只有一等善事。凡人力量万万不能行。惟有做官的轻轻就可行了。且凡人行善。一善只成一善。做官人行一件善事。便胜如凡人百千件。以此做官的人。更当急急行善也。
比如做州县官。便是一县民命所关。他若行善。那一州县百姓。都受他的福了。做府官的。便是一府民命所关。他若行善。那一府百姓。都受他的福了。到了做司道的。做总督巡抚的。便是一省民命所关。其善愈广。受福的人愈多。直到了做科道九卿六部。以至于宰辅中堂。做这样大官的。便是天下民命所关。他行一善事。尽天下都受他的福了。这便是一件胜如百千件了。
这样大官。要行善事。再没有行不去的。即闲有疑难的事。若立定主意。打起精神来。能耐烦苦。不辞劳怨。千方百计。定要成就此事。羣策羣力。那里有行不得的。以此做大官的人。行善最易。所以说那做大官的。更当急急行善也。
但此行善的官。其中亦有苦难之处。比如做那科道部院那三党九族。也沾我些恩惠。地方上也有些光彩。既曾受过皇家爵禄。曾任地方之责。或膺京华要职。今虽致仕家居。正可剖出良心。彰明公论。为本境做些有利益的好事。一以造本乡之福泽。并偿前在任时未尽之志愿。纔是真正第一等好乡绅。替地方造得一分福。就有一分阴骘。直道在人。公论难泯。可惜这不费力。又不费钱。一件胜人百千件的功德。等闲放过了。也算不得读书明理有见识的人。
还有一件善事。也要乡绅做去。这却不费钱。又不要央求官长。须要实实行去。行了这功德。子孙世代书香。地方也受福不浅。乡绅都是明道理有见识的人。那里有害人的事。只无柰子侄弟男。习气不好。就做出那不闲不介的事来。再有那门下犬马。与豪奴悍仆。狐假虎威。就要凑成十分。再是各各宦家。彼此仿效成风。把那要便宜占上风的事。当做理之当然。就有无穷受害的了。乡绅那里尽知。有人说他不是。他还要怪那说话的人。殊不知极好的乡绅家。造出极不好的事。都是此辈所为。所以乡绅家。第一要教子弟。教子弟。不是单单教他做文章。第一要叫他明道的。奉行朝廷善政。却不能与百姓相亲。还要那有司官实实去行。百姓方受朝廷之福。所以做有司官的。尤望他实力行善。若有司官不肯实力奉行。便是那科道题请。六部奏准。朝廷行下来的善政。也都归于空言了。所以有司官尤当亟亟行善。方为不负朝廷。不愧民之父母也。
但是做有司官的。也有难处。也要知他的甘苦。寻常民闲小小冤枉事。有司官申得。小小便利事。有司官行得。若要兴大利。除大害。必须督抚代为题请。若有司官申详上去。督抚不替他题请。纵有好司道官。好有司官。要行好事。也不能勾完全圆满。至于六部九卿。奉行朝廷的善政。必是先行督抚。督抚后行所属。看来六部九卿要行好事。也须督抚替他实实去行。若做督抚的不实心督率属吏。着实去行。纵是科道部院要行。也是不能勾完全圆满。所以做督抚大官的。上可以通得朝廷的呼吸。下可以雪得民闲疾苦。要兴大利。无有不兴。要除大害。无有不除的。真是行一件善事。直抵得凡人百千万件。做这样大官的。如何可当而错过。
但恐做大官的错认路头。把做官行善。看作两桩事了。说到兴利除害的事。便说朝廷立定的法度。谁敢更张。却不道朝廷立的法度。那一件不是利民的。若还法久弊生。正要做大官的陈明利害。奏请更改。那有明知地方应兴之利。应除之弊。有益百姓之事。坐视不为。只守定旧桩。以为老到的道理。其实如今做大官的。那个不是好善的。只因谨守法度。不曰无动为大。则曰何苦乃尔。见义不为。直到宦成回家。另做一番善事。不过是斋僧造佛。布施福田。看来却是小小善事。放着一件胜如万件的善事。为何不做。却来取此小善。总因将做官行善。看做两桩了。殊不知做官正是。好行善的机会。行善正是做好官的本领。那有驾着大船。拿着铁网。不取那夜明珠珊瑚树。却来拾取残珠剩宝。岂不是错认路头了也。
独有牧民有司官。要行善事。中闲层层掣肘。必待上台允行。方敢去做。似有所难。据我细细想来。也不为难。比如今日有司问一的决。问一折赎。也要详过上司。三回两驳。委是烦难。到了夹棍板子。任意施行。三十板。四十板。几毙杖下。此事又何尝定要申详。可见上司掣肘的。反是小事。转是关系生死性命大事。反得自己操纵。所以亲民的官。最要仔细。夹棍板子。最怕手滑。我只开口一声。衙役便加力几倍。我只用动手一摸。百姓便去血肉一块。一般皮肉。我疼他岂不疼。他疼我又何忍。果系情真罪当。打他也不为过。若还非罪无辜。于我定然损福。做有司官的。如何容得忽略。若论大刑一节。尤为不可轻用。当初设立大刑。原为凶犯强盗。茹刑不招的。用此拷讯他的真情。如何寻常事体。老实百姓。也用这等非刑。大约官府好用大刑。只是不耐烦琐。动说重刑一用。人都惧怕。后来不打就招了。此说大伤天理。若是凶犯强盗。夹他也不为枉。若还良民。未经官刑的人。一用此刑。多致残废。甚则老少虚弱的人。立时送命。最可怜悯。当时缇萦女。说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能复续。正是此等刑法。做父母官的。如何容得轻用。
况有一种乡愚。从来未见官府。一到法堂。言语错乱。官府动了疑心。致用大刑的。又有一种言语蠢直人。应对官府。也是这一般蠢直。官府动了瞋心。致用大刑的。又有官府盛怒之下。愚民不知进退。致令拍案叫怒。加力责治的。也能立毙杖下。又有事关考成。或系钦件。上司着紧行牌。要参要处。或是谒见上司。为着某事。而加责嚷。也能火上加油。不顾百姓死活。但念身为有司。犹如人家媳妇一样。当受公婆烦恼。须想名为父母。就有不肖儿女。也望爹娘周全。于万分难忍的事。切要忍得。于一时难耐的烦恼。也要耐得。宽得一分。百姓就受我一分之恩。缓得一刻。百姓就受我一刻之福了。
至于催征钱粮。这是考成。如何宽得缓得。只是要百计千方。设出一个妙法来。便省了无穷板子。便是积了无穷阴德。既不累我考成。又与百姓作了福。岂不是两全之道。岂不强如那一味乱打的官。钱粮又催不起。考成又误了。百姓又受了苦。自己阴德又亏损的么。所以做父母官的。一毫用不着火性。只要细细商量。事事宁耐。人人访问。自然有绝好的政事出来。词讼一节。便要留心。替百姓伸冤理枉。是不消说了。还有要紧的事。不可轻提妇女。不可轻监家属。不可多拘邻证。拖累无辜。这个就有无量的功德了。大约那做有司的。一日之闲。有无数的善事该做。切莫轻易放过。将这零星小善。等闲看了。所以说做官行善。胜如凡人百千万件。只要人打起精神。认真行去。不但眼前居官功德。子孙朱紫。就是那登仙证果。也从这里做来的。若任意混用。不免损德。也有不做官的日子。却不道半世居官百世冤。增了子孙的孼。却不道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岂不错过了好光阴也。
还有一句紧关的话头。做官的人。不要把自己等闲看了。大约做官的都不是平常人。不是前生修来的。就是祖宗积来的。不是天上星辰降下来的。就是仙佛果位中应化来的。所以出娘胎胞时。就有些气概不同。此处也要自己认得分明。看得珍重。若是前生修来的。前生积善。纔有今生。今不知积。恐没了来生的了。急急行善。犹恐其迟。若是祖宗积来的。祖宗积了。有我今日。我今积了。又有了子孙。后日愈积愈厚。愈积愈久。日后子孙世代做官。源远流长。若我今日不积。犹如祖宗攒下万贯家财。到我手里。都消耗尽了。便没子孙用的了。我在祖宗分上。也算不得好子孙。在我子孙分上。也叫不做好祖宗了。如何不急急行善。光前裕后。都在今日。都看今日一官也。
做官的人。若想到此身。或是星辰降下来。或是仙佛应下来。则此身自不肯轻。此官不可错过。正宜尽心勉力。致君泽民。不负上天生我之意。若只知道做官享福。目前早已堕落。若说我是天生的福人。富贵是我该受享的。百姓是我管辖。我该役使他的。他该供应我的。如此话头。谁去与他辨论。只是人生福报。也有限量。譬如那射箭的人。也有射到一百步。也有射到二百步三百步的。不论多少步数。到底箭要落地。到此田地。大家自见分晓。那行善的人。五更半夜。都是安稳的。到那回首时。都有好光景。那为不善的。人平时血气用事。不信天地鬼神。直到后来手忙脚乱。血气己尽。良心发现了。平日所做所为。一一现前。或自己首过。或央人救他。那日常所说驰骋过头的话。一切都用不着了。却也悔之晚矣。
当初宋朝王韶。是极有才干的人。他当初不合一念差了。要取那大功名。上了本。自己要去开边疆。展地土。去收拾熙河一带。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他就做到安抚使的大官。他自己心上。到底觉有一点过意不去的处。一日到甘露寺去闲游。遇着那高人刁景纯。他开口问那景纯道。以王法杀人。可有罪过么。那刁景纯说的好。汝也莫问有罪无罪。只要汝打得心头下去。那王韶硬着口答道。打得过去。那刁景纯又说。若打得心下过。便不来问我了。今来问我。还是打不过心下去。王韶便默默不语的去了。后来那王韶得病。只将两手紧合着那两眼。人叫他开了眼。他回说开不得的。眼前有无数没头没脚的人。立在我眼前哩。这却不是那收熙河时杀的怨鬼么。到此时候。良心发现。自己欺瞒不得。那从前硬口的话。都说不去了。却不是大可惧的事。如何不急急行善。如何轻于行不善。
又有一种人。说如今做官。只要谋为的。好打点的。到自然有官做。那里管甚么行善不行善。此等言语。我也不与他辨白。只看天下人多少文章。好不中的。多少才干。好不能做官的。多少钻谋营求。不得做官的。难道做官的。只凭谋为打点不成。又有多少老实头。不会谋为营求的。也照样做大官。又有多少不求官爵。一味只是行善的人。依旧做官。也至大位。并不曾见说某人是为善坏了官的。可见做官的。也不是单单靠着谋为打点的。还是祖宗积德。前世修来的。切莫错了念头。差了道路。前生修的。莫教今生坏了。祖宗积的。莫教我身耗了。星辰降来的。仙佛化来的。莫教此生堕落了。从生身上想一想。从子孙分上算一算。急急行善。切莫迟疑。趁我事权在手。努力发心。多多做些好事。落得名垂万古。福满人天。岂不称大丈夫哉。
生而为人。无益于世。则不如无生。仕而为官。无益于民。则不如不仕。以其虚此官也。虚此官。则并虚此生矣。人谓百年富贵。不过电影沤花。抑知累世显荣。尽是寻常妙慧耶。官长行一善事。便抵过平常人的百千件。其次就到乡绅了。那乡绅如中堂部院科道九卿督抚司道有司。无论出仕与林下。毕竟比平常人有力量。所以乡绅尤当急急为善。一县止一县官。一州止一州官。一府止一府官。一县一州一府中。却不是一个乡绅。那地方兴旺的所在。常时有几十位乡绅。这几十位若在地方上合力行善。那一方便是福地了。若有些微不妥贴处。那一方居民。也不免受累了。乡绅虽不比地方官。亦关系地方祸福也。常有府州县得了好官。要行好事。再得乡绅帮助。更觉顺而且易。即或府州县没有兴利除害的官。地方上有几个好乡绅。也救得一半。所以乡绅行善。也有一件事胜平常人百千件的。牧民官初到地方。任是聪明特达的。土俗民情。那里就知。乡绅却是乡生土长的。那一件事他不知。官府到任。要访求民闲的利害。没人说与他。那官长也只说地方中无利可兴。无害可除。也就罢了。也有地方中有大利害。那耆民百姓人等要来条陈。或是乡闲愚人。不曾到过衙门。见了官长。举止失措。不能申达下情。或有能言会说的。多是不合道理。利口哓哓。又有一等奸狡利徒。借题条陈。假公济私。不是实实利弊。所以道达民闲利弊。还以乡绅的为重。乡绅平日有德望的。官长自然钦敬。说来多半依从。纵有疑难的事体。从公起见。委曲敷陈。官也没有不见信的。这样看来官长行好事。还要乡绅出来。方得圆满。这岂不是一件胜如百千件的善么。果系地方好事。乡绅至公至平。
向地方官陈说。只用开口。不曾要乡绅解囊也。只算做不费钱的功德。在乡绅原不费力也。
但乡绅中亦有不同。有平日假公营私。挟嫌报怨。为乡里所不服。为官府厌贱。既有玷于乡绅。官府亦不见信。有平日行止尚觉端方。而地方公事。默不肯言。只是身家之事。纔去关说。纵说得不伤公道。只是自了身家。总不肯替人说公话。做好事。地方官长。虚心来请教。也只半吞半吐。明知此事是非利害。不肯明白说一句公话。却不思同居一块土。地方上那个不仰望我。若兴得几桩利。除得几件害。那三党九族。也沾我些恩惠。地方上也有些光彩。既曾受过皇家爵禄。曾任地方之责。或膺京华要职。今虽致仕家居。正可剖出良心。彰明公论。为本境做些有利益的好事。一以造本乡之福泽。并偿前在任时未尽之志愿。纔是真正第一等好乡绅。替地方造得一分福。就有一分阴骘。直道在人。公论难泯。可惜这不费力。又不费钱。一件胜人百千件的功德。等闲放过了。也算不得读书明理有见识的人。
还有一件善事。也要乡绅做去。这却不费钱。又不要央求官长。须要实实行去。行了这功德。子孙世代书香。地方也受福不浅。乡绅都是明道理有见识的人。那里有害人的事。只无柰子侄弟男。习气不好。就做出那不闲不介的事来。再有那门下犬马。与豪奴悍仆。狐假虎威。就要凑成十分。再是各各宦家。彼此仿效成风。把那要便宜占上风的事。当做理之当然。就有无穷受害的了。乡绅那里尽知。有人说他不是。他还要怪那说话的人。殊不知极好的乡绅家。造出极不好的事。都是此辈所为。所以乡绅家。第一要教子弟。教子弟。不是单单教他做文章。第一要叫他明道理。教出一个明道理的子弟来。便是宦门之福也。实是地方之福。第二就要教家人。那生事害人的掌家。不是主人得意的亲随。就是公子介弟的契交。这里最要觉察。一些不到。就要被他瞒过了。就要受他负累了。至于投在门下的人。多是要假我的势力。行他的胸臆。乡绅们或见他才调。要他奔走。用为腹心。不知一旦线索在手。他就用起主人来了。这样人切不可收留在门下。用那奴仆们。宁可要朴实良善的。平日常要戒饬他。不许他生事害人。这等乡绅。就是古来陈太。邱王彦方。那一班人。也不过如此。这虽不曾为地方兴利除害。那地方受他的福也不少了。
还有一件善事。也望乡绅们做去。却是乡绅家力量优为的。不费钱的。大凡一方有一个乡绅。便为一方的表范。乡绅家好刻薄。那一方都学得刻薄了。乡绅家好势利。那一方都学得势利了。若还有一个乡绅俭朴淳笃。谦虚好礼。尊贤下士。凡事让人。那一方中那个不敬重他。仰慕他。也就大家仿效他了。可见乡绅原是一方表率模范。风俗的美恶。人心的厚薄。大半从乡绅身上做出来的。若有好乡绅表正得一方。化得那一方的。风俗都是好的。人心都是厚的。岂不是一件胜如百千件么。
又有一件好事。犹望乡绅做去。也算做不费钱的功德。乡绅家成人的田房产业。原是要留与子孙受享的。遇着那人家不肖子孙。将田产来卖与我。我就该生警戒心。要想到自己子孙身上。价银照时价。要从厚些。许他的银子。克期给与他。还劝他切不可浪费。遇那騃愚子孙。将那田产来卖的。就当生怜悯心。要想到自己子孙身上。照前与他的价银。交付银子时。还要指点他不可受人欺骗。若遇着人家有至急的事。仓皇弃产的。却不要乘危掯勒他。却不要颠倒挫折他。别家两次三番兑银子。我却一天平兑足与他。济他之急。若遇有可以替他排解的去处。替他排解。免得他多受磨折。却不准折他银子。那人就受我的福庇。这功德也就不小了。
乡绅家计厚薄。原各不同。有几件费钱的功德。惟乡绅有力者。方能行之。却又是乡绅本分内该行的。乡绅们受了朝廷的高爵厚禄。原该替他地方上多做几件好事。既读了圣贤的书。明白道理。原该见义必为的。况行之于自己。亦有许多的利益。只是有那龌龊小见的人。舍不得银子。向他说不得。独有那大本领大见识大度量有大福禄的人。一说即明。一拨便转。听了就去行的。那费钱的事。也不是一件。比如那紧急钱粮。官司拶打着锁禁血比。百忙里无处设法。竟要卖儿卖女的。我替他垫了钱粮。免了敲比。保全骨肉。这岂不是极大的阴功么。或遇着故家旧族。或系先贤后裔。有那子孙流落下贱的。我极力拔出火坑。或见先贤坟墓。无人看守。被人侵占。或是崩圮的。我替他清出来。修整完备。岂不是感动幽冥的好事。又如遇大路桥梁。要津往来的。或倡率修造。或独力完成。如遇饥荒年岁。饿莩流离的时候。勉力赈济去。或遇生日弥月。省了筵戏。或施贫人。或赈狱囚。或设厂给粥。或遇天寒酷冷。施舍绵袄。或遇时行瘟疫。盛暑疟痢。聘请名医。开局施药。或遇枯骨暴露。备棺掩埋。或遇路上死人。施与棺木。或施夏茶冬汤。岂不是万人感仰。鬼神钦敬的事么。如此等事。谁不知是阴德好事。只因有个疑关打他不破。大约是看那银子是现在的受用。那阴功善事还是渺茫的。又恐银子用去。后来没有接济。又或说我用银子救人。人未必肯拿银子来救我。不过是这几种念头打算不定。所以不能发心。就是有人劝他。他也是半信半疑的。却不知银子。是个渺茫闪烁。捉拿不定的东西。阴功善事。反是个实落有据的。只是不曾参悟得透。所以委决不下。 【 此下各条。富民有力者量力行之。阴功比乡绅更大。】
今且不必言阴功行善。请乡绅先生。将那银子的机关。从自己身上勘一勘。再从子孙分上勘一勘。这银子原是我趁积的。原不容易。正要留与子孙。殊不思我生下那子孙来。又有子孙的福分。我今日用了行善。正为子孙造福。那子孙聪明才能。还要像我做乡绅。也不用我积攒银子与他。若还不能为乡绅。遗留与他的忒多了。我生前又不曾积德。这银子恐反成了子孙的祸胎。勘到这里。这银子也该发心用来行善了。
我还有一句苦口的话笃劝。若叫将所有银子。倾囊倒箧。尽数用去行善。委是也难。若是只将浪费侈靡一项节省了。去做好事。正如毡上拔毛。有何难处。且是将那无益的烦费。行那有益的阴功。岂不是合乎天理。协乎人情的事。怎柰乡绅先生。又欠高见。只说我们宦家体面所在。不得不然。我今再将体面两字。大家较量。恩周三党。这是乡绅的体面。泽及九族。这是乡绅的体面。万民感仰。诸人钦敬。这是乡绅的体面。若只是衣服华丽。筵席整齐。房屋轩昂。这也不算做体面。比如乡绅生事害人。这叫做没体面。或占田霸地。这叫做没体面。行止有亏。清议不容。这叫做没体面。若还是老实本分。不好奢侈。难道就是没体面。且将那夸多鬬靡的银钱。都用去行善作功德。积得于门高大。子孙世代做官绅。这却是极大而又经久的体面。只是如今乡绅先生。一向豪华惯了。我如今劝他俭朴本分。省了银钱。做这行善的勾当。不免说我们酸气。他原是要自家受用的。如今劝他损己利人。不免又笑我们呆气了。又有一等乡绅先生。从那寒窗困苦中来。他把这银子未免看得太重了。我们向他说这等话。不是申舌摆手。就是掩口摇头。这也不必评论是非。只是要乡绅先生。再将那银子的机关。着实的再勘他一勘。这银子原是天地闲的神物。是浪费他不得的。曾见有许多财富人家。房屋衣冠。华丽僭越。或惹得贪酷的官长动了火。就无辜想吃他。或生事的光棍。借题陷害。抄没了他。或盗贼平空打劫了他。岂不是奢侈的没理了么。
家有银子。子弟不肖。赌嫖致祸。自己浪费。亦足生灾。惟有用他去行善济人。行得一件是一件。济得一人是一人。身受者感激。旁观者颂服。近者称赞。远者传为佳话。鬼神就必庇护他。天地也来保佑他。是我命里有财。用去还来。世闲鲜有因好施舍救济人。而自己后来独乏衣食者。可见那银子反是个捉拿不定的。阴功善事。反是个实在有据的。看破了这个机关。自然要发心行善。做那费钱的功德了。
况行善阴功。古来榜样不少。当初那范文正公。也是个穷秀才。他在长白山读书时。断虀画粥。极是清苦的。后来做了宰相。他却看得道义重于银钱。一日命公子纯仁收租八百石麦。路上行善事。都给与人了。回来见父亲时。文正公问他此行可遇着故人否。公子说道遇着故人石曼卿。他说家有三丧未举。那文正公便道何不将那麦舟助他。公子回说已与之矣。这文正公父子们是何等手段。何等度量。文正公又在苏州买了一个南园。有风水先生说此地气脉极旺。将来要出一斗芝麻的进士。那文正公说有这些进士。我家如何独占了。遂作为学宫。就是如今苏州的府学宫。这学中真也出了无数举人进士。都是范家让出来的。这是何等心肠。何等识见。谁知那范家的举人进士。却也不少。自宋朝直到如今。那一科没有范家的人。这岂不是古今第一等的大功德大结果的榜样么。只是他有了那大识见。方有这大度量。有了这大度量。纔有这大手段。有了这大手段。纔有他这大福分。
如今乡绅先生。也有做过尚书阁老科道九卿的。也有做过督抚司道有司的。其中岂无范文正公这样人。忠宣公这样子弟。只是要信得真切。大发良心。大开手段。堂堂做去。比将宦后余赀。僭侈妄费。惹祸生非。有损无益。真万万倍利益也。
两约所言。无非望人随处行善。量力行善。人性皆善。心同此理。在官为官长。在乡为乡绅。总此一心而已。为善于乡者。居官定有惠政。为善于官者。居乡定有令闻。举斯加彼。初不过自尽其心。而所及者甚广矣。今以一二人倡之。数十百人和之。城乡倡之。远近数百里之内从而和之。一时倡之。数千百世又从而和之。天地之心。生民之命。万世之平。皆在于此。其功德岂可限量。昔孔子告季康子曰。子欲善而民善矣。风行草偃。势所必至。上行不效。理有固然。然则正己率人。化成美俗。端有赖于在位之君子。有道仁人。主持世教。毋视为迂阔之常谈。世俗之里语也。
十反说
○十反说
时当静守。偏自劳攘。事宜身任。而反自甘悠忽。
百姓犯些小事。也不宽恕。自己贪枉。全不知愧。
专一工夫。用在酒色应酬上。理民事反厌繁冗。
要下司清廉。却收其馈赠。
名正言顺之钱。偏矫廉不取。伤天害理之钱。却胡思乱想。设计巧取。
夜宜卧而饮宴流连。早当起而高卧不醒。
无病常服药。及至有病时。反不肯服药。
食物初出。价贵而味不全者喜吃。及至味全价。贱反不吃。自己请客。肴馔菲薄。及至别人饮宴。却要丰盛。嫌好道丑。请人要人即来。及至人请。却不肯就去。使众宾久待。 【 以上贵人】
心里明道理。口里说话也明道理。只是行事偏不明道理。不作阐明道理言。圣贤之言。而学词状刀笔。害人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