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稿 - 第 263 页/共 291 页

万寿祺,字介若,世称年少先生,徐州人。与尔梅同郡,又同岁生,同举乡试,志节皆   同,既同举事。南都破,江以南义师云起。沈自炳、戴之俊、钱邦芑起陈湖,黄家瑞、陈子龙起泖,吴易起笠泽,皆与会师,谋恢复。兵溃,寿祺被执,不屈,将及难,有阴救之者,囚系月馀,得脱。乃渡江归隐,筑室浦西,妻徐、子睿,灌园以自给。髡首被僧衣,自称明志道人、沙门慧寿,而饮酒食肉如故。时渡江而南,访知旧,吊故垒。遗民故老过淮阴者,亦辄造草堂,流连歌哭,或淹留旬月。虽隐居,固未尝一日忘世也。顺治九年,卒。   寿祺善诗、文、书、画,旁及琴、剑、棋、曲、雕刻、刺绣,亦靡弗工妙。尔梅论有明一代书,推为第一。著有隰西草堂集。   初,尔梅、寿祺同谋举事,一起江北,一起江南,先后相呼应。及事败,尔梅出走,思得一当。寿祺留江、淮观世变,不幸先死。尔梅独奔走三十馀年,亦终无所就。后世称“徐州二遗民”,常为之太息云。   郑与侨,字惠人,号确菴,济宁人。五岁父殁,母张以祖遗田让之仲,独取遗书一箧授侨,曰:“兒读此,可饱也!”与侨发奋力学,崇祯丙子举於乡。时流寇充斥山左,与侨以济宁为漕艘咽喉地,倡义与城守张世臣、举人孟瑄并力杀贼,城赖以完。有贼郭升者,将至济宁州,吏议迎款,嘱与侨草表,力拒乃止。及贼至,与侨率乡人歼之,遂徙家淮阳。   史可法方开府淮上,闻与侨名,奏为仪真令,而吏部以其前守济宁功,改除扬州府推官。扬州为兴平伯高杰列籓地,其将卒多骄横,稍不当意,抽刀剚人,与侨悉裁之以法。巡按御史何纶荐以推官监江、海军,驻通州。   江南失守,与侨奉母之武林,总督张存仁、经略洪承畴奇其才,欲官之,皆谢不起。后归济上,立社教授生徒,绝口不谈时事。尝遍游秦、晋、川、蜀、荆、楚、吴、越诸胜,著有确菴稿、丹照集、争光集、济宁遗事、秦边记要等书。卒,年八十有四。自为壙志。   曹元方,字介皇,海盐人。父履泰,明兵部侍郎,以忠直著。元方,崇祯癸未进士,南京建号,授常熟知县。时大学士马士英擅国政,有荐元方署职方司事者,士英亦藉元方名,冀往谒附己,元方讫不往。上疏言原遵定制补外吏,语侵士英,士英怒,卒与令常熟。常熟为吴中烦剧邑最,当金陵草创,所在兵与民交狃无宁晷。元方措兵饷,惜民力,俱帖然,邑称治。   金陵败,弃官归,履泰先获谴谪戍,亦適归。父子相谓,於义不可晏然以居。元方先变姓名,间道入闽,至建宁,谒唐王。即授吏部文选司主事,晋验封司郎中。顷之,履泰亦由海道至,即授太常卿,晋兵部右侍郎。父子俱以忠义激发,间关来,一时咸伟之。   当是时,郑芝龙久以桀寇内附,崇其秩号,姑息为养骄,至是益甚,志叵测。元方抗疏,自请出视江上师,阅封守,欲从外为重内计。得召对,加御史衔,赐白金,挥涕以行。至浦城,则江上溃兵接踵狼狈下,元方仓卒走,计后图。履泰从唐王趋赣州,遇兵,投身崖石下,绝复甦。舁至僧舍,展转至浦城,父子得相见。   履泰疾甚,先归,旋卒於家。元方闻,乃亟归,微服挈母及妻子行,寄食旅舍中。久之,事稍定,卜居硖石村,筑草堂,自号耘庵。以老卒,年八十有二。   庄元辰,字起贞,晚字顽菴,鄞人,学者称汉晓先生。赋性严凝,不随人唯阿。崇祯丁丑进士,授南京太常博士。甲申之变,一日七至中枢史可法之门,促以勤王,福王立,议推科臣,总宪刘宗周、掌科章正宸皆举元辰为首,而马士英密遣私人致意曰:“博士曷不持门下刺上谒相公?掌科必无他属。”峻拒之。中旨仅授刑部主事。已而阮大铖欲兴同文之狱,元辰曰:“祸将烈矣!”遽行,未几而留都亡。   钱肃乐之起事也,元辰破家输饷,时降臣谢三宾为王之仁所胁,以饷自赎。及肃乐与之仁赴江上,三宾潜招兵,众疑之。明经王家勤谓肃乐曰:“浙东沿海皆可以舟师达盐官,倘彼乘风而渡,列城且立溃矣,非分兵留守不可。”肃乐曰:“是无以易吾庄公者。”於是共推元辰任城守事,分兵千人属之,以四明驿为幕府,家勤及林时跃参其事。元辰日耀兵巡诸堞里,人呼为“城门军”,三宾不敢动。乃迎鲁王於天台,鄞始解严。   晋吏科都给事中,迁太常卿。上疏言:“殿下大仇未雪,举兵以来,将士宣劳於外,编氓殚藏於内,卧薪尝之不遑,而数月来,颇安逸乐。釜鱼幕燕,抚事增忧,则晏安何可怀也?敌在门庭,朝不及夕,有深宫养优之心,安得有前席借箸之事,则蒙蔽何可滋也?天下安危,讬命将相,今左右之人,颇能内承色笑,则事权何可移也?五等崇封,有如探囊,有为昔时佐命元臣所不能得者,则恩膏何可滥也?陛下试念两都黍离麦秀之悲,则居处必不安;试念孝陵、长陵铜驼荆棘之惨,则对越必不安;试念青宫二王之辱,则抚王子何以为情;试念江干将士列邦生民之困,则衣食可以俱废。”疏入,报闻。已又言中旨用人之非,累有封驳,王不能用。   时三宾夤缘居要,而马士英又至,元辰言:“士英不斩,国事必不可为!”贻书同官黄宗羲、林时对云:“蕞尔气象,似惟恐其不速尽者,区区忧愤,无事不痛心疾首,以致咳嗽缠绵,形容骨立。原得以微罪,成其山野。”遂乞休。   未几,大兵东下,乃狂走深山中,朝夕野哭。元辰故美须眉,顾盼落落,至是失其面目,巾服似头陀,一日数徙,莫知所止,山中人亦不复识。忽有老妇呼其小字曰:“子非念四郎邪?”因叹曰:“吾晦迹未深,奈何?”顺治四年,疽发背,戒勿药,曰:“吾死已晚,然及今死犹可。”遂卒。   王玉藻,字质夫,江都人。崇祯癸未进士,授慈溪知县。少詹项煜以从逆亡命,玉藻及慈民冯元飚均出其门,遂匿於冯氏。慈人毙煜於水,玉藻置不问。有明士习重闱谊,或以为过,玉藻曰:“吾岂能为向雄之待锺会哉!夫君臣之与师友,果孰重?”闻者悚然。   金陵破,鲁王监国,玉藻乃与沈宸荃起兵,晋御史,仍行县。复募义勇,请赴江上自劾,略谓:“今恃以自保者,惟钱唐一江,待北兵渡江而后御,曷若御之於未渡之先?臣原以身先之!”乃解县事,以兵科都给事往军前。时驻兵江上者,有方国安、王之仁、孙嘉绩、熊汝霖、章正宸、郑道谦、钱肃乐、沈光文、陈潜夫、黄宗羲,咸各自为军,兵饷交讧,莫敢先进。既不予玉藻以饷,复陈划地分饷,又不听,玉藻乃力请还朝。   既入谏垣,上封事十馀,略谓:“北兵之可畏者在勇,而我军之可虑者在怯,怯由於骄,兵骄由於将骄。今统兵之将,无汗马之劳,辄博五等之封,安得不启以骄心?骄则畏战,非稍加裁抑,恐无以戢其嚣陵之气。”又谓:“宜用海师窥吴淞,以分杭州北兵之势。又刘宗周、祁彪佳诸臣,宜加褒忠之典。”以是不为诸臣所喜,乃力求罢职。时元辰为太常,固乞留之,谓:“古人折槛旌直,今令直臣去国,岂国家之福!”玉藻感其言,供职如初。   浙东再破,玉藻追鲁王跸,弗及,自投於池,水涸,不得死,乃以黄冠遯於剡溪。资粮俱尽,采野葛为食。妻李,辽东巡抚植女,知书明大义,在浙右时,屡脱簪珥佐军兴;偕入剡溪,命二子方岐、方嶷拾堕樵,不以穷厄易操。適四明山寨竞起义军,以书致玉藻,玉藻思乘间入舟山,为侦骑所遏,不果往。每临流读所作诗,辄激励慷慨,仰天起舞,或朝夕悲歌,与门人熊亦方相和答。继亦方以癫死,玉藻归隐北湖,誓不易衣去发,作绝词以逝。遗命不冠而敛。   李长祥,字研斋,达州人。崇祯癸未进士。初以诸生练乡勇助城守,后选庶吉士,吏部荐备将帅之选。或曰:“天子果用公,计安出?”叹曰:“不见孙白谷往事乎?今惟有请便宜行事,虽有金牌,亦不受进止。平贼后,囚首阙下受斧钺耳!”闻者咋舌。贼日逼,上疏请急令大臣辅太子出镇津门,以提调勤王兵。不果行,而京师溃,为贼所掠,乘间南奔。   福王立,改监察御史,巡浙盐。鲁王监国,加右佥都御史,督师西行,而江上师又溃。鲁王航海去,长祥以馀众结寨上虞之东山。时浙江诸寨林立,四出募饷,居民苦之。独长祥与张煌言、王翊三营,且屯且耕,井邑不扰。监军鄞人华夏者,为之联络布置,请引舟山之兵,连大兰诸寨,以定鄞、慈五县,因下姚江,会师曹娥,合偁山诸寨以下西陵。佥议奉长祥为盟主,刻期将集,而为降绅谢三宾所发,引兵来攻。前军张有功被执,死。中军与百夫长十二人,期以次日缚长祥为献。晨起,十二人忽自相语:“奈何杀忠臣?”折矢扣刃,偕誓而遯。   长祥匿丐人舟中,入绍兴城。居数日,事益急,复遯至奉化,依平西伯朝先。朝先亦蜀人,得其助,复合众於夏盖山,晋兵部左侍郎。请合朝先之众,联络沿海,以为舟山卫。张名振忌之,袭杀朝先,长祥仅免。舟山破,亡命江、淮间,总督陈锦捕得之,安置江宁。未几,乘守者之怠,逸去。由吴门渡秦邮,奔河北,遍历宣府、大同,复南下百粤。晚岁,始还居毗陵,筑读易堂以老。   王正中,字仲扌为,保定人。崇祯丁丑进士。鲁王监国,以兵部职方司主事摄馀姚县事。时义军猝起,市魁、里正得一劄付,辄入民舍括金帛,郡县不敢谁何。正中既视事,令各营取饷必经县,否则以盗论。   总兵陈梧渡海掠馀姚,正中遣民兵击杀之,诸营大譁,责正中擅杀大将。黄宗羲言於监国曰:“梧借丧乱以济其私,致犯众怒,是贼也。正中守土,当为国保民,何罪之有?”议乃息。张国柱、田仰、荆本彻各率所部过姚江,舳舻蔽空而下,以正中严备,不敢犯,皆帖帖趣行。国柱后从定海入,纵兵焚掠,正中单骑入其军,呵止之,国柱迄不得逞。寻擢监察御史,诸军从浙西来会,一听约束,众倚之若严城焉。   寻以株连系狱,论死。狱中有闽人柯仲蜅者,精星象,正中欲从受业,援黄霸从夏侯胜授经事为说,数年讲习不怠,洞悉天官、律吕、度数诸书,复从黄宗羲学壬遁、孤虚之术。宗羲叹曰:“传吾绝学者,仲扌为一人耳!”遂造监国鲁元年丙戌大统历以进。浙东亡,避窜山中,贫不能自存,傍鉴湖佃田五亩,佐以医卜自给。康熙六年,卒,年六十九。著有周易註、律书详註。   董守谕,字次公,鄞县人。举人。鲁王监国,召为户部贵州司主事。时熊汝霖、孙嘉绩首事起兵,然皆书生,不知调度。乃迎方国安、王之仁,授之军政,凡原设营兵、卫军俱隶之。孙、熊所统,惟召募数百人。   方、王兵既盛,反恶当国者有所参决,因而分饷分地之议起。分饷者,正兵食正饷,田贼之出也,方、王主之;义兵食义饷,劝捐无名之徵也,熊、孙诸军主之。分地者,某正兵,支某邑正饷;某义兵,支某邑义饷也。鲁王令廷臣集议,方、王司饷者,皆至殿陛譁争,守谕曰:“诸君起义旅,咫尺天威,不守朝廷法乎?”乃稍退。守谕又进曰:“义饷有名无实,以之馈义兵,必不继。即使能继,谁为管库?今请以一切税供悉归户部,计兵而后授饷,覈地之远近,酌给之后先,则兵不绌於食,而饷可以时给也。”方、王虽不从,然所议正,无以难也。   之仁请收渔船税,守谕曰:“今日所恃者人心耳,渔户巳办渔丁税矣,若再苛求,民不堪命,人心一摇,国何以立?”久之,又请行税人法,请塞金钱湖为田,官卖大户祀田赡军,三疏皆下部议,兵士露刃以待覆,守谕力持不可。之仁大怒,谓:“行朝大臣不敢裁量幕府,户曹小臣敢尔阻大事邪?”檄召守谕,将杀之,鲁王不能禁,令且避。守谕慷慨对曰:“司饷守正,臣分也。生杀出主上,武宁虽悍将,何为者?臣任死王前,听武宁以臣血溅丹墀可耳!”於是举朝忿怒,曰:“之仁反邪,何敢无王命而害饷臣!”之仁乃止。   明年,庄烈帝大祥,守谕请谒朝堂哭,三军缟素一日,迁经筵日讲官,兼理饷事。鲁王航海,守谕不及从,遂遯迹荒郊,旋卒。著有揽兰集。   陆宇,字周明,鄞县人。诸生。慷慨尚气节。时有弟子讼其师,师不得直。宇诣文庙,恸哭伐鼓,卒直其师而后止。明亡,尝与黄宗羲谋举事,其所与计画者,皆四方知名士。其城西田舍,衤复壁柳车,杂宾死友。计败,喜事乃益甚。江湖间多传其姓名,以为异人。   南都破,甬东师起,宇毁家纾饷。翁洲又破,宇捐金与谍者,令访死事消息。张肯堂之孙以俘至,亟治橐饘入狱视之,语其弟宇巇使为脱系。董志宁之丧在海上,宇致而葬之。旋为降卒所诬,捕入省狱,狱具,宇无所诖误,脱械出门,未至馆而卒。   宇以好事尽其家产,室中所有,惟草荐败絮及故书数百卷。讣闻,家人整理其室,得布囊於乱书之下,发而视之,则赫然人头也。宇巇识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马笃庵王公头也!”初,司马兵败,枭城阙,宇思收葬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见暗中有叩首而去者,迹之,走入破室。宇曰:“子何人?”其人曰:“余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马,今不胜故主之感耳!”宇相与流涕,而诣江子云计所以收其头者。子云名汉,钱肃乐部将也。失势家居,会端阳竞渡,游人杂沓,子云红笠握刀,从十馀人登城遨戏。至枭头所,问守卒曰:“孰戴此头也者?”卒以司马对。子云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是日乎?”拔刀击之,绳断堕地,宇、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时,龙舟噪甚,人无回面易视者,宇以身蔽,明山拾头杂俦人而去。宇祀之书室,盖十二年矣,而家人无知者。至是宇巇始瘗之。   宇巇,宇第五弟,字春明。负才自喜,俯视一切。宇风格棱棱不可犯,而宇巇稍济之以和,故世人亲之如夏日冬日之分。然其刻意励行,虽嚬笑皆归名节,则一也。丙戌后,弃诸生与诸遗民游,荒亭木末,时闻野哭。   同里秀才杜懋俊,仗义死难,藏其遗孤。桐城方授,避地来鄞,宇巇馆之湖楼中。授卒,宇巇经纪其丧,收拾遗文以致其家。性嗜异书,晚年,家既贫,不能具写官,乃手钞之,濒病不倦。从子官山左,令其访东莱赵士喆遗书,垂殁,尚以其书未至为恨。自弃诸生,即练衣蔬食,丛林以为佞佛,争劝之披缁,宇巇笑不答。及遗命不作佛事,众始瞿然。卒,年六十六。著观日堂集八卷。   汉,钱塘人。为肃乐所倚恃,授以都督佥事总兵官。师至闽,几下福州,汉功为多。侍郎冯景第之乞师日本也,请与偕行。及归,汉曰:“东师必不出也!”已而果然。肃乐既卒,汉侍母居鄞,种蔬自给,四壁无长物,惟馀肃乐所赠宝刀一而已。每语及肃乐,则泪淋淋下,抑郁终。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父孔炤,明湖广巡抚,为杨嗣昌劾下狱,以智怀血疏讼冤,得释,事具明史。以智,崇祯庚辰进士,授检讨。会李自成破潼关,范景文疏荐以智,召对德政殿,语中机要,上抚几称善。以忤执政意,不果用。京师陷,以智哭临殡宫,至东华门,被执,加刑毒,两髁骨见,不屈。   贼败,南奔,值马、阮乱政,修怨欲杀之,遂流离岭表。自作序篇,上述祖德,下表隐志。变姓名,卖药市中。桂王称号肇庆,以与推戴功,擢右中允。扈王幸梧州,擢侍讲学士,拜礼部侍郎、东阁大学士,旋罢相。固称疾,屡诏不起。尝曰:“吾归则负君,出则负亲,吾其缁乎?”   行至平乐,被絷。其帅欲降之,左置官服,右白刃,惟所择,以智趋右,帅更加礼敬,始听为僧。更名弘智,字无可,别号药地。康熙十年,赴吉安,拜文信国墓,道卒,其闭关高座时也。友人钱澄之,亦客金陵,遇故中官为僧者,问以智,澄之曰:“君岂曾识耶?”曰:“非也。昔侍先皇,一日朝罢,上忽叹曰:‘求忠臣必於孝子!’如是者再。某跪请故,上曰:‘早御经筵,有讲官父巡抚河南,坐失机问大辟,某薰衣,饰容止如常时。不孝若此,能为忠乎?闻新进士方以智,父亦系狱,日号泣,持疏求救,此亦人子也。’言讫复叹,俄释孔炤,而辟河南巡抚,外廷亦知其故乎?”澄之述其语告以智,以智伏地哭失声。   以智生有异禀,年十五,群经、子、史,略能背诵。博涉多通,自天文、舆地、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技勇之属,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著书数十万言,惟通雅、物理小识二书盛行於世。   子中德,字田伯,著古事比。以智构马、阮之难,中德年十三,挝登闻鼓,讼父冤。父出亡,偕诸弟徒步追从。中通,字位伯,精算术,著数度衍,见畴人传。中屦,字素伯,幼随父於方外,备尝险阻,著古今释疑。   钱澄之,字饮光,原名秉镫,桐城人。少以名节自励。有御史巡按至皖,盛仪从,谒孔子庙,诸生迎迓门外。澄之忽前扳车,御史大骇,止车,因抗声数其秽行。御史故阉党,方自幸脱“逆案”,内惧不敢究其事。澄之以此名闻。是时复社、几社始兴,比郡中主坛坫者,宣城沈寿民,池阳吴应箕,桐城则澄之及方以智,而澄之又与陈子龙、夏允彝辈联云龙社,以接武东林。澄之体貌伟然,好饮酒,纵谈经世之略。尝思冒危难,立功名。   阮大铖既柄用,刊章捕治党人,澄之先避吴中,妻方赴水死,事具明史。於是亡命走浙、闽,入粤,崎岖险绝,犹数从锋镝间支持名义不少屈。黄道周荐诸唐王,授吉安府推官,改延平府。桂王时,擢礼部主事,特试,授翰林院庶吉士,兼诰敕撰文。指陈皆切时弊,忌者众,乃乞假,间道归里。结庐先人墓旁,环庐皆田也,自号曰田间,著田间诗学、易学。   澄之尝问易道周,依京房、邵雍说,究极数学,后乃兼求义理。其治诗,遵用小序首句,於名物、训诂、山川、地理尤详。自谓著易、诗成,思所以翊二经者,而得庄周、屈原,乃复著庄屈合诂。盖澄之生值末季,离忧抑郁无所泄,一寓之於言,故以庄继易,以屈继诗也。又有藏山阁诗文集。卒,年八十二。   恽日初,字仲升,号逊菴,武进人。崇祯癸酉副榜。久留京师,应诏上备边五策,不报。知时事不可为,乃归隐天台山。两京亡,唐王立福州,鲁王亦监国绍兴,吏部侍郎姜垓荐日初知兵,鲁王遣使聘之,固辞不起。大兵下浙,避走福州;福州破,走广州;广州复破,乃祝发为浮图,复至建阳。   是时唐王被执死,鲁王亦败走海外,湖广何腾蛟、江西杨廷麟等皆前后覆灭,而明遗臣尚拥残旅,遥奉永历。金坛人王祈聚众入建宁,属县多响应。日初曰:“建宁,入闽门户,能守,则诸郡安,然不扼仙霞关,建宁终不守也。欲取仙霞,宜先取蒲城。”乃遣长子桢随副将谢南云先趋蒲城,失利,皆死。而御史徐云兵连入数州县,锐甚,日初说令夜入蒲城,自督兵继进。会大雷雨,人马冲泥淖,行不能速,军遂溃。建宁被围,王使兵部尚书揭重熙赴援。日初上书,请迳取蒲城,断仙霞岭饷道,徐与围中诸将夹击之。重熙巡至邵武,不能进,建宁遂破,王祈力战死。日初收残卒走广信,寻入封禁山中,数日粮尽,喟然曰:“天下事坏散已数十年,不可救正。然庄烈帝殉社稷,薄海茹痛,小臣愚妄,谓即此可延天命。今乃至此,徒毒百姓,何益?”遂散众,独行归常州。久之,张煌言与郑成功军薄江宁,败走。讹传张弟凤翼乃日初门人,从师匿,县官将收捕,日初色如常,曰:“吾当死久矣。”既而事解。卒,年七十有八。   少与杨廷枢等交,於百氏无所不窥,尤喜宋儒书。及从刘宗周游,学益进,尝上书申   救,义声震天下。丙戌后,累至山阴哭祭,为之行状,近十万言。晚服浮图服,而言学者多宗之。无锡高世泰重葺东林书院,日初与同志习礼其间。知常州府骆锺泰屡求见,不纳。去官后,与一见,言中庸要领,喜而去,曰:“不图今日得聆大儒绪论也!”   次子桓,在建宁被掠,不知所终;少子格,字寿平,见艺术传。   郭金台,字幼隗,湘潭人,本姓陈氏,名湜。年十五,遭家难,赖中表郭氏卵翼得脱,遂为继。弱冠有声黉序间,万历间,两中副车。崇祯朝,屡以名荐,不起;例授官,亦不拜。既南渡,隆武乡试登贤书,督师何腾蛟论荐,授职方郎中。再起监军佥事,有司敦迫,皆以母老病辞不就。避迹山中,然於时事多所论列。一二枕戈泣血之士,崎岖岭海,经营措置,不遗馀力。当是时,溃卒猖獗,积尸盈野,百里无人烟。金台请於督师,命偏裨主团练,力率乡勇,锻矛戟,峙刍糗,乡人全活者以数万计。   清初,当局特疏荐於朝,力请得免。晚授徒衡山,深衣幅巾,足不履户外,绝口不谈世事。惟论列当时殉难诸人,辄欷歔流涕。康熙十五年,以疾卒於家,年六十有七。自题其墓曰“遗民郭某之墓”。著有石村诗文集,五经骈语,博物汇编。   硃之瑜,字鲁兴,号舜水,馀姚人,寄籍松江。少有志概,九岁丧父,哀毁逾礼。及长,精研六经,特通毛诗。崇祯末,以诸生两奉徵辟,不就。福王建号江南,召授江西按察司副使,兼兵部职方司郎中,监方国安军,之瑜力辞。台省劾偃蹇不奉诏,将逮捕,乃走避舟山,与经略王翊相缔结,密谋恢复。渡海至日本,思乞师。鲁王监国,累徵辟,皆不就。又赴安南,见国王,强令拜,不为屈,转敬礼之。   复至日本,时舟山既失,之瑜师友拥兵者,如硃永祐、吴锺峦等皆已死节,乃决蹈海全节之志,遂留寓长崎。日人安东守约等师事之,束脩敬养,始终不衰。日本水户侯源光国厚礼延聘,待以宾师,之瑜慨然赴焉。每引见谈论,依经守义,曲尽忠告善道之意。教授学者,循循不倦。   日人重之瑜,礼养备至,特于寿日设养老之礼,奉几杖以祝。又为制明室衣冠使服之,并欲为起居第,之瑜再辞曰:“吾藉上公眷顾,孤踪海外,得养志守节,而保明室衣冠,感莫大焉!吾祖宗坟墓,久为发掘,每念及此,五内惨烈。若丰屋而安居,岂我志乎?”乃止。   之瑜为日人作学宫图说,商榷古今,剖微索隐,使梓人依其图而以木模焉,栋梁枅椽,莫不悉备。而殿堂结构之法,梓人所不能通晓者,亲指授之。度量分寸,凑离机巧,教喻缜密,经岁而毕。文庙、启圣宫。明伦堂、尊经阁、学舍、进贤楼,廊庑射圃,门户墙垣,皆极精巧。又造古祭器,先作古升、古尺,揣其称胜,作簠、簋、笾、豆、登、鉶之属。如周庙欹器,唐、宋以来,图虽存而制莫传,乃依图考古,研覈其法,巧思默契,指画精到。授之工师,或未洞达。复为揣轻重,定尺寸,关机运动,教之经年,不厌烦数,卒成之。於是率儒学生,习释奠礼,改定仪注,详明礼节,学者皆通其梗概。日人文教,为之彬彬焉。之瑜居日本二十馀年,年八十三卒,葬於日本长崎瑞龙山麓。日人谥曰文恭先生,立祠祀之,并护其墓,至今不衰。   之瑜严毅刚直,动必以礼。平居不苟言笑,唯言及国难,常切齿流涕。鲁王敕书,奉持随身,未尝示人,殁后始出,人皆服其深密谨厚云。著有文集二十五卷,释奠仪注一卷,阳九述略一卷,安南供役纪事一卷。   沈光文,字文开,一字斯菴,鄞人。少以明经贡太学,福王授太常博士,浮海至长垣,晋工部郎。闽师溃而北,扈从不及。闻粤中建号,乃走肇庆,累迁太仆卿。由潮阳航海至金门,闽督李率泰方招徠故国遗臣,密遣使以书币招之,光文焚书返币。知粤事不可支,卜居於泉州海口,浮家泛宅。忽飓风大作,舟人失维,飘泊至台湾。时郑成功尚未至,而台湾为荷兰所据,光文受一廛以居,与中土音耗隔绝。成功克台湾,知光文在,大喜,以宾礼见。时海上诸遗老,多依成功入台,光文与握手相劳苦。成功致廪饩,且以田宅赡之。   成功卒,子锦嗣,改父之臣与政,军亦日削。光文作赋讽之,几不测。乃变服为浮屠,逃入台北鄙,结茅罗汉门山中以居,山旁有伽溜湾者,番社也。光文教授生徒自给,不足,则济以医。叹曰:“吾二十载飘零绝岛,弃坟墓不顾者,不过欲完发以见先皇帝於地下耳,而卒不克,命也夫!”已而锦卒,诸郑复礼之如故。   康熙癸丑年,王师下台湾,闽督姚启圣招之,光文辞。启圣贻书问讯曰:“管宁无恙?”且许遣人送归鄞,会启圣卒,不果。而诸罗令李麟光,贤者也,为粟肉之继,旬日一候门下。时耆宿已尽,而寓公渐集,乃与宛陵韩文琦,关中赵行可,无锡华衮、郑廷桂,榕城林奕丹,山阳宗城,螺阳王际慧等结诗社,所称福台新咏者也。寻卒於诸罗。   陈士京,字佛庄,先世本奉化硃氏,迁鄞,改姓陈。熊汝霖荐授职方司郎中,监三衢总兵陈谦军。谦使闽,偕行,而唐、鲁方争颁诏事,谦死,遂遯之海上。郑芝龙闻名,令与其子成功游,芝龙以闽降,成功不肯从,异军特起,士京实赞之。已而汝霖奉鲁王室,复以公义说成功,始致寓公之敬。会鲁王上表粤中,成功亦欲启事於粤,使士京往,加都御史,归。   鲁王入浙,特留闽,与成功相结,以为后图。成功盛以恢复自任,宾礼遗臣,其最致敬者,尚书卢若腾,侍郎王忠孝,都御史章朝荐,及徐孚远、沈光文,与士京数人而已。久之,见海师无功,粤事亦日坏,乃筑鹿石山房於鼓浪屿中,感物赋诗以自遣。寻卒。   吴祖锡,字佩远,吴江人。崇祯壬午副贡。时中原大乱,料京师必危,预谋勤王。欲身任浙西,以浙东属之许都,约未定而变作,故镇臣陈洪范随王师下江南,与有旧,自言其降出於不得已,而以奇策告祖锡,立出遗产四万金畀之。已而薙发令下,遽委之去,改名鉏,字稽田。从陈子龙、徐孚远谋恢复。侦事杭州,为仇家缚送江宁,羁系狱中,复髡而纵之。鲁王授职方郎中,桂王亦官之如鲁,仍往来吴、越间。   副将冯源淮驻军嘉兴,乃与结纳,冀有所为。其部属董某司诇察,冯耳目也,亦故与厚善。比孚远归自海外,有所谋,密馆之。事稍闻於冯,冯遣董诣问,祖锡遽前握其手曰:“徐公在此,若欲见之乎?”董惊曰:“徐公果在此,顾肯令我见耶?”即引见,董叩头泣下,道其乡慕,矢不相负。因以譌言报冯,而阴遣弋船卫孚远浮海去。   海师入江,祖锡实导之,且连岁在金陵,隐为之助。乃复遭刊章,事解,志不稍挫。将诣滇南,而先之郧阳。时郧阳十三营,尚保残寨,乃劝出师挠楚以救滇。顾十三营已疲敝,不能用其策也。   桂王既入缅甸,思追从,道阻,不得达。复返吴。游中州,更由秦入楚,卒无所遇。康熙己未,客胶州大竹山,郁郁靡所骋。会怀宗忌日,恸哭呕血死,遗命藁葬山中,年六十有二。距明亡已三十有五年矣。   凡明末三王遗臣逸士,其初或起义,或言事,各有所谋,其后或蹈海,或居夷,志不少沮,皆先后云亡。及祖锡死,徐枋为之传曰:“自吴子殁,而天下绝援溺之望。”亦可悲矣!故以附於明末遗臣之末。   列传二百八十八 遗逸二   李孔昭单者昌 崔周田 刘继宁 刘永锡彭之灿   徐枋戴易 李天植 理洪储 顾柔谦子祖禹 冒襄陈贞慧   祁班孙兄理孙 汪沨 余增远周齐曾 傅山子眉 费密   王弘撰 杜濬弟岕 郭都贤陶汝鼐 李世熊 谈迁   李孔昭,字光四,蓟州人。性孤介,平居教授生徒,倡明理学。崇祯十五年进士,见世事日非,不赴廷对,以所给牌坊银留助军饷。奉母隐盘山中,躬执樵采自给。母病,刲股疗之。北都陷,素服哭於野者三载。蓟州城破,妻王殉难死,终身不再娶。形迹数易,人无识者。   清初,诏求遗老,抚按交章荐,不出。一日,当道遣吏持书币往,遇负薪者,呼而问之,曰:“若识李进士耶?”负薪者诘得其故,以手遥指而去。吏至其室,虚矣。邻叟曰:“汝面失之。向所负薪者,李进士也!”后屡物色之,卒不得。时有某孝廉,当上公车,辄止不行,曰:“吾出郭门一步,何面目见李光四乎?”   会值邑中方兴役,按户签夫,驱孔昭,孔昭曰:“吾力不能任,原出赀以代。”吏持去。阅数日,大学士杜立德闻孔昭在邑,急往候之,吏闻,趋谢罪。孔昭曰:“此间不知有李进士,若勿误也。”由是迹愈密,或黄冠,或儒服,见者甚稀。惟宝坻单者昌、崔周田、刘继宁皆高士,与之友善,往来无虚岁。   者昌,字蔚起。才名埒孔昭。早饩於庠,入清不复应试。杜立德招之,不能致,独与孔昭徜徉田野间,悲歌慨愤,有所作,辄焚之,不以示人。竟以忧死。   周田,字锡龄。顺治中,充岁贡,不与试。建一楼,贮古本书及金石刻万卷,日吟啸其中。尝过盘山,与孔昭坐林石间相笑语。孔昭亦时下榻於其家,周田命其子执弟子礼,且迎孔昭母,事之如所生。   继宁,字兑菴。少负义气,有古侠士风。尝出重金赎难女二,为之择配。岁饥,煮粥食饿者。视周田如手足,有缓急恆资之,周田亦弗谢也。晚年为子择师游盘山,迹孔昭,得之。邀至其家,令其三子从受业。暇则与周田聚宴歌呼以为乐,然每一念母,虽深夜必驰归,弗能禁也。晚好陶诗,因又自号潜翁。一日,为门人讲孟子尽心章,曰:“此传心法也!”言讫而卒。其弟子私谥曰安节先生。   刘永锡,字钦尔,号賸菴,魏县人。崇祯乙亥举人,官长洲教谕。南都败,率妻栗隐居相城,大吏造其室,欲强之出,永锡袒裼疾视,曰:“我中原男子,年二十,渡漳河,登大伾,跃马鸣鞘,两河豪杰,谁不知我者!欲见辱耶?”取壁上剑自刎。门下士抱持之,得解,谓其妻曰:“彼再至,我与若立决矣!”皆裂尺帛握之。寻移居阳城湖滨,与妻及子临、女贞织席以食。市中见永锡携席至,皆呼席先生。食不继,时不举火,有遗之粟者,非其人不受,益困惫。其女已许字,未嫁,乱后恐遭辱,绝粒死。其妻哭之成疾,亦死。其僮仆遇水灾乏食,相继饿死,或散走。有老奴从魏县来,劝之归,曰:“室庐故在也!”永锡曰:“我非不欲归,然昔奉君命来,义不可离此一步。”命其子与妇携老奴还里,曰:“祖宗丘墓责在汝!”麾之去。时岁荒,得食愈艰,每杂糠籺作饭。临既归,思父不置,假贷得百金驰献,中途马惊,堕地死。   永锡容貌甚伟,至是,毁形骨立,既自悼无家,买一破船往来江湖间。尝泛舟中流,鼓枻而歌曰:“溯彼中流兮,采其荇矣。呼君与父兮,莫之应矣。身为饿夫兮,天所命矣。中心殷殷兮,涕斯迸矣。”又歌曰;“白日堕兮野荒荒,逐凫雁兮侣牛羊,壮士何心兮归故乡。”歌声悲烈,闻者哀之。尚书钱谦益念其穷,招之往,永锡曰:“尚书为党魁,受主眷,枚卜时天子期以伊、傅,彼岂忘之邪?”卻不往,卒穷饿至不能起。一夕,大呼“烈皇帝”者三,遂卒,时顺治十一年秋也。弟子长洲徐晟、陈三岛,友人常熟陆泓,经纪其丧,葬之於虎丘山塘,以妻、女祔之。   彭之灿,字了凡,蠡县诸生。甲申后携妻寓饶阳作村塾师。未几,妻、子相继死,至苏门,与孙奇逢游。然性不谐俗,爱静坐。有人延於家,以市嚣,辄避去。尝渡河南游,韩鼎业为馆之僧舍,年馀,又弃去。独担瓢笠图书,遍游嵩、少、王屋诸名胜。在九山绝粒数日,奇逢挽之夏峰,劝归老先人墓旁。之灿曰:“某出门时,已誓告先垅不再返,不能蹈东海、入西山而死,即沟壑道路,无恨也!”顺治十五年六月,竟死啸台东北石柱下。奇逢为镌石记其事,立墓上,曰“饿夫之墓”。之灿与容城张果中、西华理鬯和,并称“苏门三贤。”   徐枋,字昭法,长洲人。父汧,明少詹事,殉国难,事具明史。枋,崇祯壬午举人。汧殉国时,枋欲从死,汧曰;“吾不可以不死,若长为农夫以没世可也!”自是遁迹山中,布衣草履,终身不入城市。及游灵岩山,爱其旷远,卜涧上居之,老焉。枋与宣城沈寿民、嘉兴巢鸣盛,称“海内三遗民”。枋书法孙过庭,画宗巨然,间法倪、黄,自署秦馀山人。尝寄灵芝一贞於王士祯,士祯与金孝章画梅、王玠草书作斋中三咏以记之。然性峻介,键户勿与人接。睢州汤斌巡抚江南,屏驺从,往访之,枋避不见。斌登其堂,坚坐移晷,为诵白驹之诗,周览太息而去。川湖总督蔡毓荣自荆州致书求其画,枋答书而返币,竟不为作。曰:“明府是殷荆州,吾薄顾长康不为耳。”所往来惟沈寿民与莱阳姜垓、同里杨无咎、门人吴江潘耒及南岳僧洪储而已。   家贫绝粮,耐饥寒,不受人一丝一粟。洪储时其急而周之,枋曰:“此世外清净食也。”无不受。豢一驴,通人意。日用间有所需,则以所作书画卷置簏於驴背,驱之。驴独行,及城闉而止,不阑入一步。见者争趣之,曰:“高士驴至矣!”亟取卷,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备而纳诸簏,驴即负以返,以为常。卒,年七十三。   时商丘宋荦抚吴,枋预戒曰;“宋中丞甚知我,若我死,勿受其赙也。”荦果使人赠棺槥赀如枋命,终不受。卒,以贫不能葬。一日,有高士从武林来吊,请任窀穹,其人亦贫,而特工篆、隶,乃赁居郡中。鬻字以庀葬具,纸得百钱。积二年,乃克葬枋於青芝山下,而以羡归其家。语之曰:“吾欲称贷富家,惧先生吐之,故劳吾腕,知先生所心许也。”葬毕即去,不言名氏。或有识之者,曰:“此山阴戴易也!”   易,字南枝。少从刘宗周学,游吴门,年七十馀矣。有六子,不受其养,独携一子及残书百卷自随。其售字也,铢积寸累,不妄费一钱。一苍头饥不能忍,辄逃去。己寄食僧舍中,语及枋,必流涕。尝浮七里濑,登严子陵钓台,赋诗,且歌且泣。或竟日不得食,采野蕨充膳。操瓢量水,坐长松古石间饮之。   李天植,字因仲,平湖人。崇祯癸酉举人。改名确,字潜夫。甲申后,馀田四十亩、宅一区,乃并家具分与所后子震及女,而与妻别隐陈山,绝迹不入城市,训山中童子自给。居十年,以僧开堂,始避喧,返蜃园,卖文自食;不足,则与其妻为椶奚竹筥以佐之。好事者约月供薪米,力辞不受。有司慕其高,往访之,辄逾垣避。所著诗文,皆吊甲申以来殉节者。蜃园者,乍浦胜地,可望见海市者也。   又十年,家益困,鬻其园,寄身僧舍,戚友赎而归之,始复与妻居,时年七十矣。子震,亦弃诸生,非义一介不取。老夫妇白头相对,时绝食,则叹曰:“吾生本赘耳,待尽而已。”有餽食者,非其人,终不受。或问身后,曰:“杨王孙之葬,何必棺也!”   又十年,蜃园仅存二楹,两耳聋,又苦腹疾,终日仰卧。客至,以粉版书相问荅。魏禧来自江西,造其庐,天植与之粉版,书竟,天植视姓字,则强起张目视之,泣,禧亦泣。时方绝粮,禧探囊得银半两赠之,五反不受,固以请,曰:“此非盗跖物也!”始纳之。买米为炊,共食而别。禧嘱布衣周筼、侍郎曹溶纠同志为继粟,且谋身后事,徐枋闻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听其以饿死可也。”已而筼赍粟往,天植果坚拒。禧闻之,曰:“吾浅之乎为丈夫已。”乍浦有郑婴垣者,孤介绝俗,与天植称金石交,先二年,冻死雪中,至是天植亦饥死。临歾,曰:“吾无愧於老友矣!”时康熙十一年也。年八十有二。葬牛桥。所著有蜃园集、乍浦九山志。   理洪储,字继起,兴化人。本姓李。父嘉兆与中州理鬯和耻与贼同姓,皆改理氏,天下称“二理”。洪储早岁出家,南都覆,明之遗臣多举兵,洪储左右之,被逮,获免,好事如故。人戒之,则曰:“吾苟自反无媿,即有意外风波,久当自定。”又曰:“忧患得其宜,汤火亦乐国也。”枋闻之,叹曰:“是真能以忠孝作佛事者也!”洪储在沙门,宏暢宗风,笃好人物,海内皆能道之。枋曰:“此其迹也,但观其每年三月十九日素服焚香,北面挥涕,二十八年如一日,是何为者?”   顾柔谦,字刚中,无锡人,迁常熟。幼遭家难,赀产皆尽。尝同兄出门游,有数人拥之行,行乃挤大泽中。母忽心动,急呼老仆往迹之,得不死。补弟子员。甲申之变,柔谦哀愤,往往形诸诗歌,读者悲之。不妄交游,以父执师事马士奇,而江阴黄毓祺、嘉定黄淳耀皆一见定交。诸人殉国难,柔谦皆设位以哭尽哀。子祖禹,见父尝闭门嘿坐,或竟日不食,祖禹叩头宽譬,柔谦乃曰:“汝能终身穷饿,不思富贵乎?”祖禹跪应曰:“能。”柔谦曰:“汝能以身为人机上肉,不思报复乎?”祖禹复应曰:“能。”柔谦喜曰:“吾与汝偕隐耳!”遂更名隐,署其室曰伐檀。常夜蹴祖禹曰:“汝他日得志,如旧怨何?”祖禹曰:“每忆幼时祖母抱兒置膝上,为言家难,及堕大泽中事,祖禹不敢忘。”柔谦曰:“嘻,汝何见之隘?吾家数传以来,颇盈盛,以祖、父之才,而竟中折,天也!於彼何尤?同室之中,宁彼以非礼来,吾不可以非礼报,汝谨识之!”著有补韵略、六书考定、山居赘论。   祖禹,字复初。柔谦精於史学,尝谓:“明一统志於战守攻取之要,类皆不详山川,条列又复割裂失伦,源流不备。”祖禹承其志,撰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凡职方、广舆诸书,承譌袭谬,皆为駮正。详於山川险易,及古今战守成败之迹,而景物名胜皆在所略。创稿时年二十九,及成书,年五十矣。宁都魏禧见之,叹曰:“此数千百年绝无仅有之书也!”以其书与梅文鼎历算全书、李清南北史合钞称三大奇书。祖禹与禧为金石交,禧客死,祖禹经纪其丧。徐乾学奉敕修一统志,延致祖禹,将荐起之,力乱罢。后终於家。   冒襄,字辟疆,别号巢民,如皋人。父起宗,明副使。襄十岁能诗,董其昌为作序。崇祯壬午副榜贡生,当授推官,会乱作,遂不出。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并称“四公子”。襄少年负盛气,才特高,尤能倾动人。尝置酒桃叶渡,会六君子诸孤,一时名士咸集。酒酣,辄发狂悲歌,訾詈怀宁阮大铖,大铖故奄党也。时金陵歌舞诸部,以怀宁为冠,歌词皆出大铖。大铖欲自结诸社人,令歌者来,襄与客且骂且称善,大铖闻之益恨。甲申党狱兴,襄赖救仅免。家故有园池亭馆之胜,归益喜客,招致无虚日,家自此中落,怡然不悔也。   襄既隐居不出,名益盛。督抚以监军荐,御史以人才荐,皆以亲老辞。康熙中,复以山林隐逸及博学鸿词荐,亦不就。著述甚富,行世者,有先世前徽录,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书法绝妙,喜作擘大字,人皆藏★M8珍之。康熙三十二年,卒,年八十有三。私谥潜孝先生。   陈贞慧,字定生,宜兴人,明都御史陈于廷子。于廷,东林党魁。贞慧与吴应箕草留都防乱檄,摈阮大铖。党祸起,逮贞慧至镇抚司,事虽解,已濒十死。国亡,埋身土室,不入城市者十馀年。遗民故老时时向阳羡山中一问生死,流连痛饮,惊离吊往,闻者悲之。顺   治十三年,卒,年五十三。著有皇明语林、山阳录、雪岑集、交游录、秋园杂佩诸书。子维崧,见文苑传。   祁班孙,字奕喜,山阴人。父彪佳,明苏松巡抚。班孙次六,人称六公子,彪佳尝受业於刘宗周,宗周将兵江上,班孙与其兄理孙罄家饷之。祁氏藏书甲江左,班孙兄弟以故国乔木自任。豪宕喜结客,家居山阴之梅墅,园林深茂。登其堂,衤复壁大隧,莫能诘也。慈谿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当。班孙兄弟与之誓天,称莫逆。或告变於浙大吏,四道捕耕,并缚班孙兄弟去。既谳,兄弟争承,祁氏客乃纳赂而宥其兄。班孙遣戍辽左,理孙竟以痛弟郁郁死,而祁氏家亦破。   旋班孙遁归,祝发於吴之尧峰,寻主毗陵马鞍山寺,所称咒林明大师者也。班孙好议论古今,不谈佛法,每语及先朝,则掩面哭,然终莫有知之者。康熙十二年,卒。发其箧,有东行风俗记、紫芝轩集。且得其遗教,命归祔,乃知为山阴祁六公子,遂得返葬云。   班孙娶少师硃燮元女孙,硃工诗。其来归也,与其姑商、姒张、小姑湘君,时相唱和。商氏字冢妇曰楚纕,字介妇曰赵璧,以志闺门之盛。班孙既被难,硃盛年,孤灯缁帐,数十年未尝一出屏。自班孙兄弟歾,淡生堂书星散,论者谓江东文献一大厄运也。   汪沨,字魏美,钱塘人。少孤贫,力学,与人落落寡谐,人号曰汪冷。举崇祯己卯乡试,与同县陆培齐名。甲申后,培自经死,沨为文祭之,一恸几绝,遂弃科举。★L5党欲强之试礼部,出千金兒其妻,俾劝驾,妻曰:“吾夫子不可劝,吾亦不屑此金也。”尝独身提药裹往来山谷间,宿食无定处。沨故城居,母老,欲时时见沨,其兄澄、弟澐亦弃诸生服,奉母徙城外。沨时来定省,然沨能自来,家人欲往迹之,不可得。   嗣因兵乱,奉母入天台。海上师起,群盗满山谷,复返钱塘。当是时,湖上有三孝廉,皆高士,沨其一也,当事皆重之。监司卢高尤下士,一日,遇沨於僧舍,问:“汪孝廉何在?”沨应曰:“適在此,今已去矣。”高怅然,不知应者即沨也。高尝舣舟载酒西湖上,约三高士以世外礼相见,惟沨不至。已,知其在孤山,以船就之,排墙遁去。沨不入城市,有司或以俸金为寿,不得卻,坎而埋之。里贵人请墓铭,馈百金,拒弗纳。徙居孤山,匡床布被外,残书数卷,键户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踪迹。遇好友,饮酒一斗不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