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集解三家注索隐正义 - 第 125 页/共 204 页
〔一0〕正义言大忠之事,拟安民兴化,事在匡弼。君初亦不击排,乃后周泽沾濡,君臣道合,乃敢辩智说焉。此所以亲近而不见疑,是知尽之难。
〔一一〕集解徐广曰:「知,一作『得』。难,一作『辞』。」索隐谓人臣尽知事上之道难也。按:徐广曰「知,一作『得』,难,一作『辞』」。今按韩子作「得尽之辞」也。正义言说士知谈说之难也,为能尽此谈说之道,得当人主之心,君臣相合,乃是知尽之难也。
〔一二〕索隐谓君臣道合,旷日已久,是诚着于君也。
〔一三〕索隐谓君之渥泽周浃于臣,鱼水相须,盐梅相和也。
〔一四〕正义夫知尽之难,则君臣道合,故得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君不疑,与君交争而不罪,而得明计国之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任爵禄于身,以此君臣相执持,此说之成也。
伊尹为庖,〔一〕百里奚为虏,〔二〕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三〕则非能仕之所设也。〔四〕
〔一〕正义殷本纪云「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王道」是也。
〔二〕正义晋世家云袭灭虞公,及大夫百里以媵秦穆姬也。
〔三〕正义污音乌故反。庖虏是污。
〔四〕索隐按:韩子作「非能士之所耻也」。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一〕昔者郑武公欲伐胡,〔二〕乃以其子妻之。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胡可伐。」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三〕然而甚者为戮,薄者见疑。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
〔一〕正义其子邻父说皆当矣,而切见疑,非处知则难乎!
〔二〕正义世本云:「胡,归姓也。」括地志云:「胡城在豫州郾城县界。」
〔三〕正义当,当浪反。
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故有爱于主,则知当而加亲;见憎于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之矣。
夫龙之为虫也,〔一〕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二〕
〔一〕正义龙,虫类也。故言「龙之为虫」。
〔二〕索隐按:几,庶也。谓庶几于善谏说也。正义说者能不犯人主逆鳞,则庶几矣。
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一〕
〔一〕集解战国策曰:「秦王封姚贾千户,以为上卿。韩非短之曰:『贾,梁监门子,盗于梁,臣于赵而逐。取世监门子梁大盗赵逐臣与同社稷之计,非所以励群臣也。』王召贾问之,贾答云云,乃诛韩非也。」
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一〕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二〕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一〕集解自勉励之意也。索隐刘氏云:「卑卑,自勉励之意也。」
〔二〕集解礉,胡革反。用法惨急而鞠礉深刻。索隐惨,七感反。礉,胡革反。按:谓用法惨急而鞠礉深刻也。
【索隐述赞】伯阳立教,清净无为。道尊东鲁,迹窜西垂。庄蒙栩栩,申害卑卑。刑名有术,说难极知。悲彼周防,终亡李斯。
史记卷六十四
司马穰苴列传第四
司马穰苴者,〔一〕田完之苗裔也。齐景公时,晋伐阿、甄〔二〕,而燕侵河上,〔三〕齐师败绩。景公患之。晏婴乃荐田穰苴曰:「穰苴虽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愿君试之。」景公召穰苴,与语兵事,大说之,以为将军,〔四〕将兵扞燕晋之师。穰苴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乃可。」于是景公许之,使庄贾往。穰苴既辞,与庄贾约曰:「旦日日中会于军门。」〔五〕穰苴先驰至军,立表下漏〔六〕待贾。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七〕亲戚左右送之,留饮。日中而贾不至。穰苴则仆表决漏,〔八〕入,行军勒兵,申明约束。约束既定,夕时,庄贾乃至。穰苴曰:「何后期为?」贾谢曰:「不佞大夫亲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九〕鼓之急则忘其身。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于君,何谓相送乎!」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对曰:「当斩。」庄贾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既往,未及反,于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三军之士皆振栗。久之,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驰入军中。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一0〕问军正曰:「驰三军法何?」正曰:「当斩。」使者大惧。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乃斩其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一一〕以徇三军。〔一二〕遣使者还报,然后行。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一三〕其羸弱者,三日而后勒兵。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晋师闻之,为罢去。燕师闻之,度水而解。〔一四〕于是追击之,遂取所亡封内故境而引兵归。未至国,释兵旅,解约束,誓盟而后入邑。景公与诸大夫郊迎,劳师成礼,然后反归寝。既见穰苴,尊为大司马。田氏日以益尊于齐。
〔一〕索隐按:穰苴,名,田氏之族,为大司马,故曰司马穰苴。正义穰音若羊反。苴音子徐反。田穰苴为司马官,主兵。
〔二〕索隐按:阿、甄皆齐邑。晋太康地记曰「阿即东阿也」。地理志云甄城县属济阴也。
〔三〕正义河上,黄河南岸地,即沧德二州北界。
〔四〕索隐谓命之为将,以将军也。将音即匠反。遂以将军为官名。故尸子曰「十万之师,无将军则乱」。六国时有其官。
〔五〕索隐按:旦日谓明日。日中时期会于军门也。
〔六〕索隐按:立表谓立木为表以视日景,下漏谓下漏水以知刻数也。
〔七〕正义己音纪。监,甲暂反。
〔八〕索隐仆音赴。按:仆者,卧其表也。决漏谓决去壸中漏水。以贾失期,过日中故也。
〔九〕索隐上音袁,下音孚。正义援,作「操」。枹音孚,谓鼓挺也。
〔一0〕集解魏武帝曰:「苟便于事,不拘君命。」
〔一一〕索隐按:谓斩其使者之仆,及车之左驸。驸,当作「軵」,并音附,谓车循外立木,承重较之材。又斩其马之左骖,以御者在左故也。正义軵音附。刘伯庄云:「驸者,箱外之立木,承重校者。」
〔一二〕正义徇,行示也。
〔一三〕正义比音(卑)必耳反。
〔一四〕正义度黄河水北去而解。
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害之,谮于景公。景公退穰苴,苴发疾而死。田乞、田豹之徒〔一〕由此怨高、国等。其后及田常杀简公,尽灭高子、国子之族。至常曾孙和,因自立为齐威王,〔二〕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三〕而诸侯朝齐。
〔一〕索隐田乞,田僖子也。豹亦僖子之族。
〔二〕索隐按:此文误也,当云田和自立,至其孙,因号为齐威王。故系家云田和自立,号太公,其孙因齐,号为威王。
〔三〕正义放,方往反。
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褒矣。〔一〕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世既多司马兵法,以故不论,着穰苴之列传焉。
〔一〕索隐按:谓司马法说行兵,揖让有三代之法,而齐区区小国,又当战国之时,故云「亦少褒矣」。
【索隐述赞】燕侵河上,齐师败绩。婴荐穰苴,武能威敌。斩贾以徇,三军惊惕。我卒既强,彼寇退壁。法行司马,实赖宗戚。
史记卷六十五
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孙子武者,齐人也。〔一〕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二〕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三〕皆令持戟。令之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后,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既布,乃设鈇钺,即三令五申之。于是鼓之右,妇人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斩左古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四〕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遂斩队长二人以徇。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寡人不愿下观。」孙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一〕正义魏武帝云:「孙子者,齐人。事于吴王阖闾,为吴将,作兵法十三篇。」
〔二〕正义七录云孙子兵法三卷。案:十三篇为上卷,又有中下二卷。
〔三〕索隐上音徒对反。下音竹两反。
〔四〕索隐趣音促,谓急也。下「使」音色吏反。
孙武既死,〔一〕后百余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闲,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孙膑尝与庞涓〔二〕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欲隐勿见。
〔一〕集解越绝书曰:「吴县巫门外大冢,孙武冢也,去县十里。」索隐按:越绝书云是子贡所著,恐非也。其书多记吴越亡后土地,或后人所录。正义七录云越绝十六卷,或云伍子胥撰。
〔二〕索隐膑,频忍反。庞,皮江反。涓,古玄反。
齐使者如梁,〔一〕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二〕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三〕及临质,〔四〕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一〕正义今汴州。
〔二〕索隐弟,但也。重射谓好射也。
〔三〕正义射音石。随逐而射赌千金。
〔四〕索隐按:质犹对也。将欲对射之时也。一云质谓堋,非也。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曰:「刑余之人不可。」于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一〕不控卷,〔二〕救斗者不搏撠,〔三〕批亢捣虚,〔四〕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五〕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老弱罢于内。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獘于魏也。」〔六〕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一〕索隐按:谓事之杂乱纷纠击挐也。
〔二〕索隐按:谓解杂乱纷纠者,当善以手解之,不可控卷而击之。卷即拳也。刘氏云「控,综;卷,缩」,非也。
〔三〕索隐博戟二音。按:谓救斗者当善撝解之,无以手助相搏撠,则其怒益炽矣。按:撠,以手撠刺人。
〔四〕索隐批音白结反。亢音苦浪反。按:批者,相排批也。音白灭反。亢者,敌人相亢拒也。捣者,击也,冲也。虚者,空也。按:谓前人相亢,必须批之。彼兵若虚,则冲捣之。欲令击梁之虚也。此当是古语,故孙子以言之也。
〔五〕索隐谓若批其相亢,击捣彼虚,则是事形相格而其势自禁止,则彼自为解兵也。
〔六〕索隐谓齐今引兵据大梁之冲,是冲其方虚之时,梁必释赵而自救,是一举释赵而毙魏。
后十三岁,〔一〕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二〕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陕,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三〕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一〕索隐王劭〔按〕:纪年云「梁惠王十七年,齐田忌败梁于桂陵,至二十七年十二月,齐田?败梁于马陵」,计相去无十三岁。
〔二〕集解魏武帝曰:「蹶犹挫也。」索隐蹶音巨月反。刘氏云:「蹶犹毙也。」
〔三〕索隐竖子谓孙膑。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于曾子,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
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与其母诀,啮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而与起绝。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且鲁卫兄弟之国也,而君用起,则是弃卫。」鲁君疑之,谢吴起。
吴起于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贪而好色,〔一〕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于是魏文候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一〕索隐按:王劭云:「此李克言吴起贪。下文云『魏文侯知起廉,尽能得士心』,又公叔之仆称起『为人节廉』,岂前贪而后廉,何言之相反也?」今按:李克言起贪者,起本家累千金,破产求仕,非实贪也;盖言贪者,是贪荣名耳,故母死不赴,杀妻将鲁是也。或者起未委质于魏,犹有贪迹,及其见用,则尽廉能,亦何异乎陈平之为人也。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一〕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一〕索隐吮,邹氏音弋软反,又才软反。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一〕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二〕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三〕武侯曰:「善。」
〔一〕集解瓒曰:「今河南城为直之。」皇甫谧曰:「壶关有羊肠阪,在太原晋阳西北九十里。」
〔二〕索隐刘氏按:纣都朝歌,今孟山在其西。今言左,则东边别有孟门也。
〔三〕集解杨子法言曰:「美哉言乎!使起之用兵每若斯,则太公何以加诸!」
(即封)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魏置相,相田文。〔一〕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一〕索隐按:吕氏春秋作「商文」。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一〕尚魏公主,而害吴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柰何?」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强秦壤界,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武侯即曰:『柰何?』君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辞矣。以此卜之。』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吴起见公主之贱君也,则必辞。」于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一〕索隐韩之公族。
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一〕悼王既葬,太子立,〔二〕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一〕索隐楚系家悼王名疑也。
〔二〕索隐肃王臧也。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语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庞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悲夫!
【索隐述赞】孙子兵法,一十三篇。美人既斩,良将得焉。其孙膑脚,筹策庞涓。吴起相魏,西河称贤;惨礉事楚,死后留权。
史记卷六十六
伍子胥列传第六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一〕有显,故其后世有名于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