菽园杂记 - 第 5 页/共 11 页
唐季黄巢之乱,兵锋所过,多被杀伤。然巢性独厚,于同姓如黄姓之家,及黄州、黄冈、黄梅等处,皆以黄字得免。徽州歙县地名篁墩,本以产竹得名,民以黄易之,亦得免祸。近日程克勤谕德,始征士大夫诗文表白其事,而复篁墩之名。夫大盗如黄巢亦有此善,则信乎天理民彝之在人心,未尝一日而泯灭也。
永乐间,敕遣大臣分行各处,凡民间子弟年二十以上爽健者,皆选取以备侍卫,颇被骚扰。其军悉隶府军前卫,数至二万有余,立千户所二十五领之。年至六十,验有老疾实状,兵部奏请疏放,仍于本州县照名选补。成化间,尚书余公议欲再为差官点选,时当选处适多饥馑,职方郎中刘大夏与予力沮之。余不能夺,其议遂寝。
今之所谓左,盖即古人之所谓右,如《易?系辞传》书其后曰右第几章。《说文》注亲字云:左从辛,从木。志钱币者云:五铢钱右文曰货泉,左文曰五铢是矣。今人乃与相反。予求其说而不可得。窃疑古人北面视物,分左右,物在东者值吾右手,故为右;物在西者值吾左手,故为左。今人以南面视物,分左右,故反是。然古人营宫室位置,则云前朝后市,左祖右社。军行部位,则云前朱雀,后元武,左青龙,右白虎。则祖庙与青龙在东,太社与白虎在西。又与今人所谓左右不异,未能决然无惑也。
成化辛丑岁,西胡撒马儿罕进二狮子,至嘉峪关,奏乞遣大臣迎接,沿途拨军护送。事下兵部,予谓进贡礼部事,兵部不过行文拨军护送而已。时河间陈公钺为尚书,必欲为覆奏。予草奏,大略言:狮子固是奇兽,然在郊庙不可以为牺牲,在乘舆不可以备骖服。盖无用之物,不宜受。且引珍禽奇兽不育中国,不贵异物贱用物等语为律,力言当却之。如或闵其重译而来,嘉其奉藩之谨,则当听其自至,斯尽进贡之礼。若遣大臣迎接,是求之也。古者天王求车、求金于诸侯,《春秋》讥之,况以中国万乘之尊,而求异物于外夷,宁不诒笑于天下后世?陈公览之,恐拂上意,乃咨礼部。时则四川周公为尚书,亦言不当遣官迎接,事遂寝。而遣中官迎至,其状只如黄狗,但头大尾长,头尾各有{髟而}耳,初无大异。《辍耕录》所言皆妄也。每一狮,日食活羊一羫,醋密酪各一瓶,养狮子人惧授以官,光禄日给酒饭,所费无算。在廷无一人悟狮子在山薮时,何人调蜜醋酪以饲之。盖胡人故为此以愚弄中国耳。
《庄子》言“即且甘带”。即且,蜈蚣;带,蛇也。初不知甘之之义,后闻昆山士子读书景德寺中,尝见一蛇出游,忽有蜈蚣跃至蛇尾,循脊而前,至其首,蛇遂伸直不动,蜈蚣以左右须入蛇两鼻孔,久之而出。蜈蚣既去,蛇已死矣。始知所谓甘者,甘其脑也。闻蜈蚣过蜗篆,即不能行。善物各有所制,如海东青,鸷禽也,而独畏燕。象,猛兽也,而独畏鼠。其理亦然。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此虽讥切时事之言,然律令一代典法,学者知此,未能律人,亦可律己,不可不读也。《书》言“议事以制”,而必曰“典常作师”,其不可偏废明矣。尝见文人中有等迂腐及浮薄者,往往指斥持法勤事之士以为俗流,而于时制漫不之省。及其临事,误犯吏议,则无可释,而溺于亲爱者,顾以法司为刻。良可笑也。
本朝子为母服斩衰三年,嫂叔之服小功,皆所谓缘人情而为之者也。然韩退之幼育于嫂,尝为制服,而程子于嫂叔无服。亦尝言后圣有作,虽制服可也。母服斩衰,则以儒臣群议不合,高皇断自宸衷,曰:“礼乐自天子出,此礼当自我始。”
北方老妪八九十岁以上,齿落更生者,能于暮夜出外食人婴儿,名秋姑。予自幼闻之,不信。同寮邹继芳郎中云:历城民油张家一妪尝如此,其家锁闭室中。邹非妄诞人也。秋,北人读如刍酒之刍。
“一弯西子臂,七窍比干心。”咏藕诗也。相传卫文节公作,未知是否。“一庭生意留青草,万里归心放白鹇。”恕斋诗也。程少詹克勤云:“尝见作此题者,多涉头巾气,惟此联出色。”又闻邵复初郎中云:“乡人取龙湫祈雨后,送水还湫,有作文者集古句一联云:‘雨三日不止,求之与,与之与?水一勺之多,出乎尔,返乎尔。”亦佳。
永乐三年,命翰林学士解缙等选新进士才质英敏者就文渊阁读书。时与选者,修撰曾棨,编修周述、周孟简,庶吉士杨相、刘子钦、彭汝器、王英、王直、余鼎、章敞、王训、柴广敬、王道、熊直、陈敬宗、沈昇、洪顺、章朴、余学夔、罗汝敬、卢翰、汤流、李时勉、段民、倪维哲、袁添祥、吾绅、杨勉二十八人。时周忱自陈年少,愿进学。文皇喜曰:“有志之士。”命增为二十九人,名庶吉士。闻洪武壬子岁,尝选会试士十八人授编修等职,读书文华堂,后又选进士为庶吉士,分置近侍诸署,若解缙为中书庶吉士是也。而专置之翰林,则始于此。
天顺间,文臣阁老李文达公贤、武臣锦衣卫指挥门达,最得君。而达尤声势隆赫,倾动中外。尝忌李出己上,欲乘隙间之。有军匠杨暄者,以工彩漆著名于时。一日,疏达不法事以闻。达因■〈朔上心下〉于上云:“此李贤嗾之也。”知上必亲鞫,密召暄嘱之,暄惧死,阳承顺惟谨。上果鞫于内苑山子下,暄以实对,云:“事非由贤,门达嘱臣诬贤,臣于贤素不识,不敢枉也。”达由是宠衰而祸作矣。古人谓“无好人”三字,非有德者之言,观此可知。
行人司行人,初置三百六十员,今存三十六员。盖国初诸司官不差出,凡有事,率差行人。永乐中,减革行人员数,诸司公务,差本衙门官出办。行人非册封亲王、使外国、赍捧诏书之类,不差。然当时进士除行人者,九年才得升六品官,人多不乐。今九年得升各部员外郎,三年得选任御史,行人顿为增重于前。旧尝为之语云:非进士不除,非王命不差,非馈赆不去,其滥可知。今朝廷重之,人各自重,无此风矣。
秋官屠郎中之妻,无子而妒。惧其夫置妾,常为赝娠以沮之。一年果娠,弥月而产,则一胞,为鸟卵者四十七。破之,中有血水而已。项尚书之女,无夫而娠。家人恐其彰丑,饮以冷药败其胎,竟不效,及期而产,一胞数蛇,遂惊死。皆不知其何所感也。
孙状元贤赴会试途中,投宿一民家,主人敬礼甚隆,饮食一呼而具。贤疑其家有他会,问之,主人云:“昨夜梦状元至,故治具以俟。今日公至,应此梦无疑矣。”贤窃自喜。至期,下第而归。后一科,果状元及第。雍御史泰未第时,尝自金陵还陕西,道经凤阳,投宿一老妪家,问知是举子,喜云:“昨夜梦有御史过吾家,子其人耶!”雍后以进士令吴,被召为御史。陆参政孟昭未第时,夫人梦得官参政,后果不爽。观此,则人之出处,信有前定,非偶然也。
钱原溥学士回自谪所,道江西,布政使翁公世资作诗送之。序云:“天顺间,先生尝谓兵部尚书陈汝言曰:‘方今论功行赏,殆无虚日。而母后徽号未加,得非阙典与?’汝言即以先生之言入奏,英宗大加称赏,随付史氏以行。岁甲申,英庙上宾,先生遂为权贵所挤,而有顺德之行。皇上一日御经筵,阅讲臣,独以先生不在为问,遂下吏部召还,复旧官。”予尝以是质之内阁供奉谢伯寮,云岁甲申以下一段失实。盖原溥尝在内书堂教书,今之近侍若怀恩辈皆多出其讲下。其出以附王伦,其入以怀公之力也。
本朝文臣封伯爵者:洪武中,中书左丞相汪广洋封忠勤伯,宏文馆学士刘基封诚意伯;正统中,兵部尚书王骥封靖远伯;天顺中,都察院副都御史徐有贞封武功伯,鸿胪寺卿杨善封兴济伯;成化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越封威宁伯。广洋后坐累。有贞、越不久革爵,谪远地。基、善革于身后。子孙世禄,骥一人而已。
本朝军卫旧无学,今天下卫所凡与府州县同治一城者,官军子弟皆附其学,食廪岁贡,与民生同。军卫独治一城,无学可附者,皆立卫学,宣德十年,从兵部尚书徐琦之请也。其制:学官教授一员,训导二员。武官子弟曰武生,军中俊秀曰军生。卫学之有岁贡,始于成化二年五月,从少保李公贤之请也。其制:每二岁贡一人,平时不给廪食,至期,以先入学者从提学御史试而充之。
为人上者言动不可不谨,否则下人承讹踵误,不胜其弊矣。丁酉岁,予有考牧之役,至迁安,适同年刘御史廷珪按其地,遣人招饮。予戏语云:“馔有驴板肠即赴。”盖京师朋辈相戏,各有指斥风土所讳以为诟者。如苏浙云盐豆,江西云腊鸡,湖广云干鱼之类是已。河南人讳偷驴,廷珪南卫辉人,而旧传有“西风一阵板肠香”之句,故以戏之。日暮归,县官率吏人捧熟馔以进,问之,云:“闻公嗜驴板肠,故以奉也。”予以实告而遣之。既而自悔,自是不敢戏言。
尝登峄山,山僧作水饭为供,食一蔬,味佳,问之,云“张留儿菜。”令采观之,乃商陆也。余姚人每言其乡水族有弹涂,味甚美。详问其状,乃吾乡所谓望潮郎耳。此物吾乡极贫者亦不食,彼以为珍味。商陆在吾乡牛羊亦不食,彼以为旨蓄。正犹河豚在吴中为珍异,直沽渔人刳其肝而弃之。时鱼尤吴人所珍,而江西人以为瘟鱼,不食。世之遇不遇,岂惟人为然,夫物亦有然者矣。
兵部侍郎王伟,先任职方郎中,用少保于公荐升是职。未几,伺于公过误密奏之。景皇帝信任于公方专,召入,以伟奏授之,公叩头谢罪。上曰:“吾自知卿,卿勿憾也。”公既出,伟下堂迎问曰:“今日圣谕为何?”公曰:“姑入语之。”既入,复请,乃笑曰:“老夫有不是处,贤弟当面言之,未敢不从也,何忍至此!”乃出奏示之,伟局无地。君臣相与如此,谁得而间之。此于公所以得成安社稷之功也。
常朝,诸司奏事御前,事当准行者,上以“是”字答之。成化十六七年间,上病舌涩,每答“是”字苦之。鸿胪卿施纯彦厚揣知之,阴献计于近侍,云:“‘是’字不便,请以‘照例’字易之。”上得此甚喜,问计所出,近侍以纯对。由是得拜礼部侍郎,掌寺事,寻升尚书,加太子少保。纯,京师人,成化丙戌进士。长躯伟干,音吐洪亮。初任户科给事中,迁鸿胪少卿。未二十年,骤升至此。可谓际遇之隆矣。人有为之语云:“两字得尚书,何用万言书。”
天顺间,乡人陈锜鼎夫为职方郎中,尝谈及时事,云:“近得叶与中奏保巡按广西御史吴祯巡抚其地,时叶公总督广东西军务,举祯,欲分任其责也。因问祯之为人,鼎夫云:‘一利口耳。’与中以诚待物,宜有此举,异日必为此人累也。”予窃记之。后祯得位,结构广人,百计谤叶,李阁老惑之。时因言官尝荐叶入朝,仅移节宣府,而祯不久亦败矣。予于是服鼎夫之先见云。近闻于少保荐王伟为侍郎,时商状元尝密言其非所宜荐,然疏已入矣。既而,于公有不惬意时,每自叹云:“先见不如商大朴。”大朴,商公旧字也。
夷人党护族类,固其习性同然,而回回尤甚。尝闻景泰间,京师隆福寺落成,纵民入观。寺僧方集殿上,一回回忽持斧上殿,杀僧二人,伤者二三人,即时执送法司鞫问,云:“见寺中新作轮藏,其下推转者皆刻我教门人像。悯其经年推运辛苦,仇而杀之,无别故也。”奏上,命斩于市。予谓斯人之冒犯刑辟,固出至愚,然其义气所发,虽死不顾。中国之人一遇利害,至有挤其同类以自全者,较之斯人之激于义而蔽于愚,其可哀怜也哉!
浯谿、峿台、■〈广外吾内〉亭,皆在今永州祁阳县治南五里。唐元结次山爱其胜异,遂家其处。命名制字,皆始于结字,从水,从山,从■〈广外吾内〉,皆曰吾者,旌吾独有也。今按峿、■〈广外吾内〉字,韵书无之,盖制自次山。浯,本琅琊水名,古有此字。湘江之谿,命名曰浯,则自次山耳。
陈祭酒询,字汝同,松江人。善饮酒,酒酣耳热,胸中有不平事,每对客发之;人有过,面语之,不少贷者。在翰林时,尝忤权贵,出为安陆知州。同寮饯之,或倡为酒令,各用二字分合,以韵相协,以诗书一句终之。陈学士循云:“轰字三个车,余斗字成斜。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高学士穀云:“品字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陈云:“矗字三个直,黑出字成黜。直直直,焉往而不三黜。”
尝闻河内县丞韩肇云:“一人病耳痒,命镊工爬剔之,耳中出彩帛碎屑,终亦无恙。”予不之信也。近尚书涞水张公患疮在告,予往问候,云:“一日闲坐,忽臀肉作痒,搔之,觉有物在指下,摘之,抽出肉红一线五六寸。初疑是筋,详视之,实线也。方怪之,俄而觉痛,疮遂作矣。”即此推之,则耳中碎帛亦或不诬。此皆理之不可晓者。
永乐五年,会议北京合用粮饷。虽本处岁有征税及屯田子粒,并黄河一路漕运,然未能周急,必藉海运然后足用。见在海船数少,每岁装运不过五六十万石。且未设衙门专领,事不归一,莫若于苏州之太仓专设海道都漕运使司,设左、右运使各一员从二品,同知二员从三品,副使四员从四品,经历司照磨所品级官吏,俱照布政司例。本司堂上官,于文武中择公勤廉干者以充其职,行移与布政司同。各处卫所见有海船并出海官军,俱属提调,以时点检,如法整治。奏上,太宗有再议之旨,遂不行。
菘菜,北方种之。初年半为芜菁,二年菘种都绝。芜菁,南方种之亦然。盖菘之不生北土,犹橘之变于淮北也。此说见《苏州志》。按:菘菜即白菜,今京师每秋末,比屋腌藏以御冬。其名箭干者,不亚苏州所产。闻之老者云:永乐间,南方花木蔬菜,种之皆不发生,发生者亦不盛。近来南方蔬菜,无一不有,非复昔时矣。橘不逾淮,貉不逾汶,雊鸽不逾济,此成说也。今吴菘之盛生于燕,不复变而为芜菁,岂在昔未得种艺之法,而今得之邪?抑亦气运之变,物类随之而美邪?将非橘柚之可比邪?
东里杨先生尝见昆山屈昉送行诗有佳句,默识其名。一日,知昆山县罗永年以事上京投谒,东里问昆山有屈昉,何如人?永年茫然无以对。东里云:’士人尚不知邪?”永年惭赧而退。及还任,乃求昉,识之,未几,有诏举经明行修之士,永年乃以昉应诏,除南海县丞,卒官。前辈留心人物如此。
今人有丧,翦帛以授吊客,谓之发孝。大抵京师人家发孝,主于勾引祭赙之赀;江南人家发孝,主于勾引人光贲送丧。士大人家亦有为之者,此非礼之礼也。杨文贞公遗戒子孙不用此,最是。
朱文公先生,本号晦庵,今人称考亭者。亭,本前代一御史筑于其考墓旁,故名。岁久亭废,韦斋爱其山水,尝欲即其废址作书院而不果,文公后作考亭书院,以成先志,非别号也。
开元钱文,或读作“开通元宝”,或作“开元通宝”,本唐高祖武德四年所铸,非明皇开元年间铸也。今钱背间有新月痕,人遂以为始铸钱时,工人呈蜡样,杨贵妃玩视之,因有指甲痕。此盖不知典故者,因明皇年号与钱文偶同,而附会其说耳。
●卷七
予为庠生时,尝以家难赴■〈朔上心下〉前巡抚崔庄敏公。公以“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当是时也,爱亲之心胜,其于直不直何暇计哉”一节为题,命作讲义。公初读破题,喜。及读至结尾,有云:“使叶公而知此,其肯以证父攘羊之为直;使汉高而知此,其肯贪天下而分羹于敌国哉!”乃益喜,称赏之。予时亦以为偶有新得也。近得杨廉夫乐府有《桮羹词》,郑子美文集有《索羹论》,乃知此义古人先得之矣。郑《论》云:“项羽置太公于俎上,告高祖而杀之。高祖于此所宜卑辞请降,迎归其父。然后以项羽既弑其君,又欲杀人之父以挟其子,兴师问罪,与之决胜负于一战,定成败于万全,未晚也。岂可大言无当,索父之羹,以吾亲之重,为天下之一掷哉!向非项羽有妇人之仁,高祖有项伯之援,则太公烹于俎上矣。项羽既杀太公,分羹高祖,然后布告天下,谓高祖不顾其父,挟人杀之而食其羹,兴师问罪,则高祖负杀父之名,此身且将无所容于天地之间,又安能与之争天下哉!项羽既不知出此,反惑于为天下者不顾其家之言,使太公幸而获免,高祖因之成事,天下遂以高祖为得计,索羹为名言。紊纲常之义,失轻重之权矣。”末乃引《孟子》答桃应之问结之,此前人所未道也。
本朝中官,自正统以来,专权擅政者,固尝有之。而伤害忠良,势倾中外,莫如太监王振。然宣德年间,朝廷起取花木鸟兽及诸珍异之好,内官接迹道路,骚扰甚矣。自振秉内政,未尝轻差一人出外,十四年间,军民得以休息。是虽圣君贤相治效所在,而内官之权,振实揽之,不使泛滥四及,天下阴受其惠多矣。此亦不可掩也。
杨文定公溥在内阁时,其子来自石首,备言所过州县官迎送馈遗之勤。南京吏部侍郎范公理,时知江陵县,颇不为礼,公闻而异之。后廉知其贤,即荐知德安府,其为县才八月而已。商文毅公辂自内阁罢官归,工部侍郎杜公谦时为主事,治水吕梁,遇之独厚。商后被召复职,每汲引之。白恭敏公圭任浙江布政使,过徐州洪,家人与水手相殴,主事袁规收其仪仗,恳请而解。未几,召为工部侍郎,袁不自安,而公未尝形于辞色。少保于公谦为兵部尚书时,叶文庄公在兵科,屡劾之。后丧偶,请于为《志墓》,慨然成之。李文达公之于文庄,闻人赞其议己,则深衔之,且抑之。至其没,文庄始得入为礼部。其不同如此。
江南巡抚大臣,惟周文襄公忱最有名。盖公才识固优于人,其留心公事,亦非人所能及。闻公有一册历,自记日行事,纤悉不遗。每日阴晴风雨,亦必详记。如云某日午前晴,午后阴,某日东风,某日西风,某日昼夜雨。人初不知其故。一日,民有告粮船失风者,公诘其失船为何日、午前午后、东风西风。其人不能知而妄对,公一一语其实。其人惊服,诈遂不得行。于是知公之风雨必记,盖亦公事,非漫书也。
还元水者,腊月以空瓶,不拘大小,细布缄其口,引之以索,浸粪厕中。日久,粪汁渗入,瓶满自沈,取埋土中。二三年,化为清水,略无臭气。凡毒疮初发时,取一碗饮之,其毒自散。此法闻之沈通埋先生,尝试之,有效。
凡咽喉初觉壅塞,一时无药,以纸绞探鼻中,或嗅皂角末,<贲页>嚏数次,可散热毒。仍以李树近根皮磨水涂喉外,良愈。
《辍耕录》言“婶妗字非古,吴音世母合而为婶,舅母合而为妗耳。”此说良是。今吴中乡妇呼阿母,声急则合而为黯。轻躁之子,呼先生二字,合而为襄,但未有此字耳。又如前人谓语助尔,即而已字反切。《楚辞》些,即娑诃字反切。今以类推之,蜀人以笔为不律,吴人以孔为窟陇。又如古人以瓠为壶,《诗》“八月断壶”是已。今人以为葫芦,疑亦诸字之反切耳。
世俗相传,以三月二十八日为东岳生日,然不见于纪载。许襄敏公彬重修《蒿里祠记》云:“每年三月二十八日,属东岳帝君诞辰,天下之人,不远千数百里,各有香帛牲牢来献。”夫二仪既分,五岳以峙,非今日生一山,明日生一山,有日月次第可记而谓之生日也,其妄诞不辩而明矣。不知许公何所据而书之石乎?然其文集中无此篇,殆他人依托者。
《韵书》云:“楚庄王灭陈为县,县之名自此始。”此说非也。《周礼?小司徒》有云:“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邱,四邱为甸,四甸为县。”又《遂人》云:“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里为酇,五酇为鄙,五鄙为县。”则县之名,先已有之,但与今县制不同耳。或谓郡县自秦、汉始,亦非也。周制,地方千里,分为百县,县有四郡,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秦废封建之制,置三十六郡,以监天下之县。汉因而增置郡国六十七。郡之名亦先有之,特古今制度不同,大小异耳。
前代史,凡事更时未久,曰亡何,曰居亡何,曰居亡几何,曰未几;其最近者,曰顷之,曰少选,曰为间,曰已而,曰既而。至宋人作《唐书》,事或逾年,或数月,或数日,率用“俄而”字。后人效之,如叙宋太祖、太宗授受之际,一则曰“俄而殂”,一则曰“俄而帝崩”,以致烛影斧声之疑,纷纷异说。尝考之,开宝九年冬十月壬子帝以后事属晋王,癸丑夕崩于万岁殿。太祖夜召晋王,时夜已四鼓。盖前后二夕,而曰“俄而”。一字不当,害事如此。叙事之文,可不慎欤?
俞贞木字有立,钱芹字继忠,皆苏人。革除年间,苏守姚善好礼贤士,有立以明经见重于守,月朔望必延至讲书府学。尝令吏馈米于有立,误送继忠。吏惶恐白守,将取还,有立云:“钱先生与人不苟合,尤不苟取与。今受米不辞,必知公之贤耳。”守惊异,即令人请见。继忠对使者云:“吾为郡民,有召敢不赴。但吾心未宿戒,不可轻往,他日可也。”他日,浣濯衣冠,斋沐而往。守甚喜,延之别室,请问经义,继忠云:“此士子之务耳。公为政,何不谈时务而及此邪?”守益起敬,遂问今日何者为急务?继忠令屏左右,云:“今日之务,勤王为急。”守跃然而悟,于是密结镇、常、嘉、松四郡守,训练其民,率先赴行,竟死其事。
户部尚书夏忠靖公原吉,长沙人,德量宽厚,喜怒不形。永乐间,尝以治水至昆山,寓千墩禅寺,所居不设仪从。乡民数人入寺游观,公方坐室中观书,不意其为夏公也,杂坐其旁。既而它之,问僧云:“尚书何在?”僧云:“室中观书者是也。”民惧,乃奔云。公好食刍猪肝,一日膳夫供具,公饭尽而肝如故,怪之。已而分食,乃知入盐过多,咸不可食也。人服其量。杨东里作公《神道碑》,记隶污织金赐衣,吏碎所爱砚,皆无怒意。谓其有王子明、韩稚圭之度,非过称也。
丈量田地,最是善政。若委托得人,奉公量见顷亩实数,使多余亏欠各得明白,则余者不至暗损贫寒,欠者不至虚陪粮税,弊除而利兴矣。周文襄巡抚时,尝有此举,以属户部主事何寅。寅日惟耽酒,未尝遍历田野,亲视丈量,只凭里胥辈开报,辄与准理。丈量稍多分毫者,必谓之积出;比原数亏欠者,皆谓之量同,更不开亏欠一项。如太仓城中军民居址、街衢河道,皆作纳粮田地。量至北郊二十七保,多出田亩若干,将内二顷九十三亩有奇,拨与太仓学收租。盖缩于城市,而伸于郊墟,故有此积出,非原额之外田也。别处量出多余者,则以送京官之家。自正统初至今,量同者纳无地之粮,京官家享无税之利。是虽何寅贻患于民,而文襄安于成案,不察其弊,盖亦不能无责也。寅,广东南海人。尝问其家世,已荡然矣。或者为官不忠所事之报耶!
府官之制,始于秦立郡守、郡尉、郡丞、郡监之官。汉因秦制,罢郡监,以丞相史分刺属郡,谓之刺史。景帝改郡守称太守,郡属有司马之官。后汉有郡主簿、五官椽。五官掾者,兼置功曹、户曹、决曹、贼曹、仓曹是也。晋、齐、梁、陈并因之。隋改刺史为总管,以长史、司马、录事、参军、东西曹掾、司功、司兵、司仓、司土、司马、司法、司户诸参军为参佐,而省治中别驾。炀帝改总管为太守,改长史、司马为通守、赞治,寻改赞治为郡丞。唐改太守为总管,又改总管为都督,省郡丞置别驾、长史,余悉因隋制。景云初,罢州都督为刺史。天宝元年,改刺史为守。乾元元年,升州刺史为节度使。大历五年,改节度使为观察使。宋以知州大都督之衔,其官属有通判、长史、司马、签判、判官、掌书记、推官、支使、录事、司户、司法、司土、司理、参军。政和间,置司仪、司兵、司功与司录、司户、司土、司刑,为州七曹。宣和间,改州为路,设安抚使都总管,兼本路钤辖。绍兴初,改州为府,以知州为知府,设通判三员,罢司仪、司兵、司功诸曹官。元改府为路,设达鲁花赤、总管、同知、治中、判官、推官、经历、知事、照磨、提控、案牍、译史及录事达鲁花赤、录事判官各一员。本朝改路为府,革达鲁花赤、治中、提控、案牍、译史、录事,改总管为知府,判官为通判,而同知、推官、经历、知事、照磨,则仍其旧,检校则建置云。
今世富家有起自微贱者,往往依附名族,诬人以及其子孙,而不知逆理忘亲,其犯不韪甚矣。吴中此风尤甚。如太仓有孔渊字世升者,孔子五十三世孙。其六世祖端越仕宋,南渡。至其父之敬,任元通州监税,徙家昆山。元祐初,州治迁太仓,新作学宫,世升多所经画,遂摄学事,号莘野老人。子克让,孙士学,皆能世其业。士学家甚贫,常州某县一富家,欲求通谱,士学力拒之。殁后无子,家人不能自存,富家乃以米一船易谱去。以此观之,则圣贤之后,为小人妄冒以欺世者多矣。
周瑛良石知广德州时,作《祠山杂辩》。其辩埋葬一事云:“按埋本作貍,《周礼》以“貍沈祭山川’,注云:‘祭山林则貍之,祭川泽则沈之。’是埋藏者,本山泽之祭也。其曰今夜埋藏,及旦皆无有,过言耳。”考诸本集志埋藏事,谓坎地深广各五尺,凡祭物皆三百六十,舁埋坎中,蒙以太牢之皮,反土而平治之,土不见赢余,或加缩于初。及久后埋藏,或值其故穴,皆不见其中所有。此说未为无理,盖土不见赢余者,平治之也。或加缩于初者,物腐而土陷也。久后埋藏,不见中所有者,物化也。今盗发古冢,皆不见其中所有者,亦化也。人言地热则速化,埋藏易化,地热故也。道流欲神异之,故为过言以骇愚俗耳。”所云本集,盖祠山旧有《指掌集》,良石按而辩之。
布衣沈鉴文昭,记览博洽,而放言自废,时自为“沈落魄”。或问云:“今之居大位享大福者,未必有学问;有学问者,多是贫贱无福。何也?”文昭云:“有学问便是福,何须富贵!”老僧惟寅尝云:“读书要有福,无福者读书不成。如人家子弟,有志读书,若无衣食之忧,户役之扰,疾病之累以夺其心,便是有福。纵使无忧于衣食,无忧于户役,若身常有疾,则不能遂志,即是无福。”此等议论皆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