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直记 - 第 6 页/共 13 页

年老多蓄婢妾,最为人之不幸,辱身丧家,陷害子弟,靡不有之。吾家先人,晚年亦坐此患,乡里蹈此辙者多矣。又见荆溪王德翁,晚年买二伶女为妾,生子不肖。甚至翁死未逾月,而私通于中外,莫能禁止。此《袁氏世范》言之甚详,兹不再述,有家者尝深玩之。  婢妾之戒   寻常婢妾之多,犹费防闲,久而稍息,未有不为不美之事。其大患有三:坏乱家法,一也;诱陷子弟,二也;玩人丧德,三也。士大夫无见识者,往往蹈此。人之买妾者,欲其侍奉之乐也。妾之多者,其居处纵使能制御,亦未免荒于淫佚矣,何乐之有!或正室之妒忌,必致争喧,则家不治。苟正室之不妒,则妾自相倾危,适足为身家之重累,未见其可乐也。宜深戒之!  要好看三字   先人尝曰:「人只为『要好看』三字,坏了一生。便如饮食,有鱼菜了,却云简薄,更置肉。衣服有阙损,搀修补足矣,却云不好看,更置新鲜。房舍仅可居处待宾,却云不好看,更欲装饰。所以虚费生物,都因此坏了。」先人一履,皆踰数年,随损随补;一白紬袄,着三十年;终身未尝兼味。所居数间,仅蔽风雨,客位窗壁损漏,四十余年未尝一易,乡里皆讥诮之,不顾也。子孙识之,当以为法。  棺椁之制   先人与杨亲翁杨待制尝论棺椁之制。文公《家礼》所谓棺仅使容身,椁仅可容棺。其言信矣。后世皆不晓此义,惟务高大,殊为不根。尝见乡中荒岁盗古冢者,得棺木改造水车冀桶之类,不知几百年也。盖郴州之巨木,状如老杉,富贵之家,半先竞价以买之,高者万贯,下者千贯,以为美饰;否则讥诮之,可谓愚惑之甚。今不若止用老杉木,或楠木为之,高不过四尺,厚亦不过三寸,庶免殉埋他物之患,且不广开土穴,以泄地气。椁惟用砖或柏木足矣。此论甚善。至正乙未以后,盗贼经过之所,凡远近墓冢,无不被其发者,丧不如速朽之为愈也,因记为戒。自天历己巳年旱歉后,诸处发冢之盗,公行不禁,不预凶事,礼也。然近世皆预备棺木,谓之寿函,亦必年近六十然后可作,此亦无妨也。 卷二  别业蓄书   古人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无穷之计。此言甚好。吾家自先人寓溧阳,分沈氏居之半以为别业,多蓄书卷,平昔爱护尤谨,虽子孙未尝轻易检阅,必有用然后告于先人,得所请乃可置于外馆。晚年子弟分职,任于他所,惟婢辈几人在待。予一日自外家归省,见一婢执《选诗演》半卷,又国初名公柬牍数幅,皆翦裁之余者。急扣其故,但云:「某婢已将几卷褙鞋帮,某婢已将几卷覆酱瓿。」予奔告先人。先人曰:「吾老矣,不暇及此,是以有此患。尔等居外,幼者又不晓事,婢妮无知,宜有此哉!」不觉叹恨,亦无如之何矣。予至上虞,闻李庄简公光无书不读,多蓄书册与宋名刻数万卷,子孙不肖,且麄率鄙俗,不能保守,书散于乡里之豪民家矣。《家训》徒存,无能知者。往往过客知庄简者,或访求遗迹,读其《家训》者,不觉为之痛心也。又见四明袁伯长学士,承祖父之业,广蓄书卷,国朝以来甲于浙东。伯长没后,子孙不肖,尽为仆干窃去,转卖他人,或为婢妾所毁者过半。且名画旧刻,皆贱卖属异姓矣。悲夫!古人之言,信可征也。  《诗》重篇名   《诗》之重篇名者,《柏舟》二,(《邶》、《墉》。)《扬之水》三,(《王》、《郑》、《唐》。)《谷风》二,(《邶》、《小雅》。)《无衣》二,(《唐》、《秦》。)《杕杜》二。(《唐》、《小雅》。)  铁板尚书   谚云:「铁板《尚书》,乱说《春秋》。」盖谓《书》乃帝王之心法典礼,学《春秋》者,但立得意高,便可断说也。  笔品   予幼时见笔之品,有所谓三副二毫者,以兔毫为心,用纸裹,来年羊毫副之,凡二层。有所谓兰蕋者,染羊毫如兰芽包,此三副差小,皆用笋箨叶束定,入竹管。有所谓枣心者,全用兔毫,外以黄丝线缠束其半,取其状如枣心也。至顺间,有所谓大小乐墨者,全用兔毫,散卓以线束其心,根用松胶,缎入竹管,管长尺五以上,笔头亦长二寸许,小者半之。后以松胶不坚,未散而笔头摇动脱落,始用生漆,至今盛行于世,但差小耳,其它样皆不复见也。笔生之擅名江、浙者,吴兴冯庆科之后,有钱唐凌子善、钱端、张江祖出,近又吴兴陆颖、温国宝、陆文桂、黄子文、沈君宝,颇称于时。丙申以后,无复佳笔矣。  墨名   江南之墨,称于时者三:龙游、齐峯、荆溪也。予尝试之,二者或煤粗损砚,惟荆溪于仲所造,则无此病,但伤于胶重耳。至顺后,或用鱼胶者,甚好。于氏已绝嗣,外甥李文远得其传,不若老于亲造之为佳。后至元间,姑苏一伶人吴善字国良者,以吹箫游于贵卿士大夫之门,偶得造墨法,来荆溪,亚于李,亦可用也。近天台黄修之所造,可备急用。其长沙、临江,皆不足取,兵后亦亡矣。  白鹿纸   世传白鹿纸,乃龙虎山写箓之纸也,有碧、黄、白三品。其白者,莹泽光净可爱,且坚韧胜西江之纸。始因赵魏公松雪用以写字作画,盛行于时。阔幅而长者,称曰白箓,后以箓不雅,更名白鹿。临江亦造纸,似旧宋之单抄清江纸,兵后亦鲜矣。  龙尾石   歙县龙尾石,自元统以后,绝难得佳者。至正壬辰兵后,下品石亦难得矣。  乡中风俗   乡中风俗,中户之家皆用藩篱围屋,上户用土筑墙,覆以上草。至元纪年之后,有力之家患盗所侵,皆易以碎石,远近多效之,由是丧讼交攻,不数年凋落甚矣。尝有业地理者与余言,此致不祥,其信然矣。至于茔墓用之,尤不吉。荆溪豪民杨希茂、溧阳王云龙,皆用石墙围祖墓,以绝樵采。至正壬辰之乱,杨、王全家遇害,其可畏也如此。  石假山   先人尝言,作石假山甚不祥。盖石者,土之骨也,不可使其露形于外。考之宋徽宗作花石纲,由是女真祸起。赵冀公南仲作石假山于溧阳南园,未几毁于兵火。豪民陈竹轩富甲于溧阳,号曰半州,所居即南仲之宅,堂后有巨石,高踰三丈,名曰双秀,见之者咸谓不祥。不数年,竹轩死于京城,子孙凋落。又江景明,宣城人,寓居溧阳,风流文采,时人慕之,作假山石于南园,未逾年卒,由此遂废。妻兄吴子道假山石于所居之西,先人尝谕之曰:「立石以为标格之美观,固是好。但高则不祥,若不过五六尺,不踰檐,则无伤也。」且历举其覆辙者言之。有吴兴奸民蒋德藻,曰:「此公朴实,前辈特不欲此。」等至明年,外海致讼,家资废半,更兼子女祸于内,渐至气象不佳矣。至正丙申,毁于兵火。  寓鄞东湖   予以至正春二月寓鄞之东湖上水,暇游史祖墓,途中见废宅基,史之外孙宋末所卜居。未几,入我国朝,宅废,爰易三姓,今为耕地。旁有曲水流觞,立石山之遗制,尚存数十太湖石,不暇观也。今年,一豪民贡谀于时贵,率土民舁运往城中,而豪谢者为之狥。此亦以假山之不祥,作而不能翫于数年之久,且以力得于吴中,岂易置者,必害民劳物耳。今又为他人所夺,意何时而已耶?己巳闰十月二十五日记。  卜居近水   卜居近水最雅致,且免火盗之患。然非地脉厚者不可居,只可为行乐之所。择乡村为上,负郭次之,城市又次之。山少而秀,水潴而澄者,可作居;山多而顽僻者,不可居,葬岚气能损人真气也。凡宅必倚地势,有来龙生脉者,能出人材;面对秀峯清水,则出聪明。若作圃,须要水四分,竹二分,花药二分,亭馆二分,然后能悦人心目,可游可息。  江浙可居   江浙之可居者,金陵为上,(溧阳、句容,可田可居。钟山、茅阜,可游可息。)京口、毘陵次之,(金坛风俗小淳,荆溪山水颇秀。)吴兴又次之。(山水之秀,风俗之浮。)钱唐之华,姑苏之浇,可游不可居,故曰苏不如杭。越之薄,斳之鄙,温之淫,台之狡,或可游,亦不可息,故曰台不如温,温不如鄞,斳不如越。谚云:「明悭越薄。」凡边江临海之民,多狡犷悍暴难制。又曰:「温贼台鬼,衢毒婺痞,鄞不知耻,越薄如纸。」  淮南可居   淮南之可居者,滁阳为上,仪真次之,舒城又次之。(盖取其风土之接中原者,厚也;接江南者,清也。)中原自古称风土之厚,惟邹鲁之邦为上,圣贤之遗风存焉。洛阳、汴梁次之,余未得其全美者矣。盖强悍之俗,战争之所由生也。故曰:「东南生气,西北战场。」  客位稍远   人家客位,必须令与居室稍远。苟地窄不得也,亦使近外,毋与中门相望可也。  祭祖庖厨   凡祭祀,庖厨锅釜之类,皆别置近家庙祀堂之侧最好,庶可精洁感神。贫不能置者,亦先三日涤器釜洁净,此人家当谨之事。  浙西谚   浙西谚云:「年年防火起,夜夜防贼来。」盖地势低下,滨湖多盗,常有此患。此语亦好令人儆戒无虞也。至于为学检身者,亦然。  麦蘗   麦蘗经炒,则不能化谷。庆元医者陈以明与予言,每炒用,忽遇造饧糖者曰:「麦蘗不可见火,但以酒缸炊饭试之。」陈如其言,以炒者置一缸内,以不炒者别置一缸内,三日视之,则炒者饭如故,不炒者已化为醅矣。  郑氏义门   余尝观浦江郑氏义门《家规》,极好,则于内一条云:「亲朋往来,掌宾客者禀于家长,当以诚意延欵,务合其宜,虽至亲亦宜止宿于外馆。」此规尤善,盖杜渐防微之遗意。尝见浙西富家,多以母妻之党,中表子弟,使之入室混淆,渐致不美之事。此无他,盖主者不学无术,又无刚肠,纵令妇人辈溺于私亲,失于防闲之道,往往蹈此辙耳。又一条云:「仆人无故不入中门,亦不可与媵妾亲授。既立一转轮盘供送器物,又立一灶于其侧,外则注水而爨,内则汲汤而靧。子孙守之,勿轻改易。」此规深革其弊。尝见人家不辨内外,婢仆奸盗者多矣。先人家居谨内外,虽异居子弟,未尝辄入斋阁;诸子至暮,亦不敢入中门,况仆者乎?晚年不理家事,此法废矣。予每以为恨,欲效此法,以俟异日。  商纣之恶   商纣之恶,天人共怒,固不容于诛矣。然亦有人焉,犹足以绍六百年之宗祀,若微子是也。武王举兵,吊民伐罪,其义固正。然伐纣而自取之,是不急于吊民,而急于得国也。观武王之德,固足以灭商,然微子、箕子(阙文。)  赘壻俗谚   人家赘壻,俗谚有云:「三不了事件。」使子不奉父母,妇不事舅姑,一也;以疎为亲,以亲为疎,二也;子强壻弱,必求归宗,或子弱壻强,必贻后患,三也。吾家尝坐此患,几至大变。若非先人刚肠,立法于前;吾兄弟义气,保全于后,未免失恩贻笑乡里。吾亦尝为赘壻,妻母以爱女之僻,内外疑诮;苟非吾之处心以道,薄于货财,未免堕于不义。  皮褥权坐   凡皮褥之类,只宜权坐,不可久睡。盖此物能夺人生气,理或然也。  婢妾命名   婢妾以花命名,此最不雅,君子当以为戒。先人未尝命婢妾以花草及春云、童哥等字,吾家后当为法。以妓为妾,人家之大不祥也。盖此辈阅人多矣,妖冶万状,皆亲历之。使其入宅院,必不久安,且引诱子女及诸妾,不美之事,容或有之。吾见多矣,未有以妓为妾而不败者,故谚云:「席上不可无,家中不可有。」  恺木   恺木惟蜀中有之,俗传与歌同音。(邱宜切。郑音五来切,非。)  楷木   楷木惟吾祖陵有之,音与皆同。相传为南海外之木,弟子移植于鲁者也。二千余年,树身皆合抱,文理坚靱,可作拄杖、手板之用。至正丁酉兵乱之后,所存无几矣。  五子最恶   谚云:「五子最恶。」谓瞎子、哑子、駞子、痴子、矮子。此五者,性狠愎,不近人情。盖残形之人,皆不仁不义,凶险莫测,屡试屡验。  天道好还   天道好还,理之必然。溧阳新昌村房副使者,豪民也。生二女一子,患吏胥无厌,乃以二女招市中女保家子为壻,意谓得通于官府,可济豪黠。长壻谢其,次壻史敬甫,尝窃房氏物,私置田产。惟谢最多,惧其妇翁所察,凡券契皆伪托史氏名,盖史为房所溺爱也。谢卒,惟一子,名元吉;史止生一女,遂为婚姻。一日,史与谢生曰:「我有田契若干亩,质钱汝家,今已久矣,可检寻见还。」谢生诺之。逾数年,生亦无子,复养房氏子为后,因主其田产云。始知财物有分,非苟得者。房素豪于乡,未免刻剥小民之患,所以不能保,几为谢、史所夺。谢、史二人所取不义之物,各不能保,又归之房之子孙,已传四姓矣。天理昭然,其可昧乎!又东培村民史氏,素富实,国初乱离之际,以金银掩置谷中,寄托其亲家某氏者。事定取之,惟得谷耳。史曰:「谷内有金若干,何不见还?」某曰:「昔所寄者谷耳,未尝见金也。」史不得已,忿怒而归,遂绝往来。又数年,史、某两家长老皆卒,子弟复相通好,某氏乃以女嫁史氏子,奁具颇厚,且有卧榻帏帐之类。一日,围屏损裂,撤而视之,皆田券也,乃谷中所寄之一物耳。验其所偿,畧无遗矣。  美德尚俭   俭者,美德也。人能尚俭,则于修德之事有所补。不暴殄天物,不重裘,不兼味,不妄毁伤,不厚于自奉,皆修德之渐,为人所当谨。先人幼遭世变,衣食不给,至壮始有居。仕而得禄,家用日饶,盖亦勤于治生所致。自壮至老,三十余年,未尝妄用一物。资产虽中年颇丰富,亦未尝过用,犹如昔年也。或有讥者,先人尝论之曰:「吾今举家锦衣玉食,亦无不可者,但念幼时不给,不敢忘本。且畧起侈心,即损俭德,必害诸物,获罪于造物矣。」于是,尝若不足。享年八十七岁,皆俭之报也。夫俭之德,于人厚矣。司马公有《训俭》文,已备言之。人生好俭,则处乡里无贪利之害,居官无贿赂之污,舍此,吾未见其能守身也。  人生从俭   先人尝云:「人生虽至富贵,但住下等屋,穿中等衣,吃上等饭。」所谓下等者,非茅茨土阶也,惟不垩壁不雕梁也。中等者,绫绢是也。上等者,非宝脍珍羞也,惟白米鱼肉也。予亦尝自谓住寻常屋,着寻常衣,吃寻常饭,使无异于众,尤妙。此予终身之受用也。  买妾可谨   买妾亦不可不谨,苟不察其性行及母之所为,必有淫污之患,以贻后悔,或致妄乱嗣续,此人之大不幸。尝见奉安汤氏幸婢,私通于仆王关者而有妊,妄称主翁之子,主则不能察也。既长,资性愚贱,习下流,每为宗族乡党所诮。近土有如此者亦多矣。且以吾家言之,先祖晚年托外孙黄澣纳妾,有姿色,先与之通,有娠已三月。既入门,虽察知其情状,为其色所眩惑,一时置之不问。后七月生子,复归之黄,命名遂初。自是复与黄通,或私仆隶,生子不肖,为吾家之患五十余年,其耻辱之事不一,可谓至恨。先人晚年尝置半细婢三四人,虽以家法素守之严,且先妣制御之谨,犹为欺蔽;或为中外子弟私通,亦不能觉察,甚为清明之累。《袁氏世范》言甚详,不可不深思远虑。覆辙之祸,后当痛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