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禁二年记 - 第 1 页/共 7 页
《清宫禁二年记》 [清] 裕德菱著
《清宫禁二年记》卷上(清)裕德菱著余父裕庚任法使四年。既庙瓜代,乃挈眷归,从者为余母暨头贰等参赞、海陆军随员与其眷属、仆役等,都五十五人。于一千九百零三年一月二日,乘安南船,由巴黎行抵上海。上海道及上海县等,俱公服相迓。旧例:显者过境,为县之长者,饮食器用,皆有供给,且鲜有拒绝者。而余父于此,无不以婉言却之。
二月二十二号,余等离沪。旋于二十六号抵津。津海关道及其他官员之迎迓者,一如上海。
旧制:显官归国,例有一奇特之礼仪,盖当至中土时,必有请圣安之制。其左近之督抚,为之布置。若道台职卑,尚不足与此焉。其时督直隶者为袁世凯,余等初至,渠即遣一吏来,预于存问,俾行此殊礼。布置既周,余父及袁世凯,皆服朝服,冠朝冠,花翎朝珠,一如其职,以往万寿宫。万寿宫者,特为行此礼之地也。其时下级官吏,来者颇众。宫之最后进有案,案之中,设皇帝及太后牌位,上书“万岁万岁万万岁”。其时直督袁及其他官吏先至,袁督立于案之左,官员分两行以侍。未几余父至,即跪于万岁牌下,口称“请皇安”焉。旋起方,问圣躬安康,袁督当以“健豫”答。礼遂毕。
吾父在津时,即电京中友人某,为之觅屋以居。未几遂得一名屋。屋盖李鸿章与列强签辛丑条约之所。李亦旋捐馆于此者。李既故后,居是屋者,以余家为第一。华人迷信重,佥以为居是者,必遇不祥。第余家处此甚安适,并无鬼怪如友人所言者。
当一千九百零三年三月一号,庆亲王及其子贝子载振来拜晤。并谓太后将于翌晨六时,召见余母及余姊妹二人于颐和园。时余母告庆王:“旅欧者久,卒著西服,无旗服可称身者。”庆王谓已将此节奏明。并谓太后颇愿吾徒衣西服觐见,不必斤斤于旗服也。盖太后欲一见西衣之穿著如何耳。时余与妹,满志踌躇。意谓此际必衣何者为当。幼时,吾母辄以同色衣服衣余姊妹二人。时余妹愿著一浅蓝鹅绒外褂,以此色与彼甚称故。而余则选一鹅绒外褂之红色者,盖意此或可得太后欢心也。踌议者久,卒从余说。并议定冠红色之冠,翠羽为饰。若鞋若袜,其色亦同。余母则衣海青色长衣,缘以紫色之鹅绒。冠黑绒冠,白羽为饰。
方闻庆王传命时,惊惶特甚。继念得此机缘,或可一瞻宫中景象,而见所未见焉。余离中国久,且余父又未将余妹及余之名,报之内务府。故余入宫之望,曾萦梦寐。然以是恐终其身不可一得。迨至余父返自巴黎,太后始知其有子女也。至余父不报余姊妹名于内务府之故,则欲余等受相当之教育,惟是必不可令太后知之。不宁此地,满洲旧制:一二品大员之女子,年满十四者,当入宫听选。中者得为妃嫔。余父出此,良亦由是。若慈禧太后者,则咸丰所选中者也。
闻人言:如余等者,或有留居宫中之望。果尔,或可以余之力,使后改革政治,而所以裨益中国者,甚匪浅鲜。思至此,愉快无似。并决志:苟能如愿,当注全力以为之,俾中国之进步与其福利,日进无疆。思念方殷,忽有一缕红光,远见天际,余以此而卜今日天气之必佳也。天既明,百物可辨。渐见宫墙作红色,闪隐目前,随山上下。墙之顶与屋之顶,佥覆以青黄瓦,耀似白日,绚烂若画图焉。途中佛塔种种,经过余前。旋至一村,名海淀,去宫门约四里。官吏告余:距宫颇近矣。余以困顿久,颇有永不能至之想。遽聆斯言,甚快。此村居屋俱平房,以砖建成,与北方居屋无异。且颇修洁。村童见吾徒经此,争相出视,且相告曰:“此等贵妇,将往宫中而为皇后矣。”闻之殊可笑。
既离海淀,旋至一牌楼,刻镂精美,华人绝佳之建筑也。至牌楼,始见宫门,相去约百码。门凡三,俱函宫墙中。中门甚大,左右二门略小,中门非太后进出不启。余等之轿,止于左门,门已启。门前五十码有屋两所,禁卫军寓之。
方余等初至时,见官吏等相语甚杂。旋有入门呼者曰:“至矣,至矣。”既下轿,有四等太监二人,迓子道左,并率小太监十人,持黄丝帘,围轿作幕。此盖太后所赐,用之有殊荣。帘长十尺,高二尺,由二太监持出者。
此四等太监二人,遇吾徒甚恭,各立门之左右,肃吾徒入。既入门,至一广院,平铺白石,约方三百尺。院中花台极多,中植古松,松上悬群鸟之笼。其后有红墙,为门亦三,与初入之门同。门之左右,各有矮屋一行。每行内有房十二间,朝房也。广院中官吏甚众,各衣公服如其职,视之颇作无谓之忙碌。见余等至,立即静肃无哗。时此二太监导余等入一室中,室之广长约廿方尺,中陈红木台椅,各铺红垫。有窗三,悉悬丝帘。余等入室未五分钟,即有一丽服之太监入室而言曰:“太后有谕,召见裕太太及诸位小姐于东宫。”言甫毕,二太监即跪下而答曰:“是!”满制:闻太后或帝谕者,其臣庶当一如帝后亲临,跪以答之。渠等随令吾徒从其后。复入一左门,以达广院。院之大小,与前院若。其不同者,有一仁寿殿在其北。其余房屋,较前为大耳。太监导余等入东侧之室中,陈紫檀椅,雕刻极工细,上铺蓝缎垫褥。四壁所悬之幕,色质亦同。壁之四方,悬钟种种,数之得四十架。有顷,有女婢二来相告曰:“太后方临装,稍候片时可也。”彼之所谓片时者,实不啻两小时有半。然华人视之,殊平淡。故吾徒亦不甚焦灼也。此后太监时有来者,送朱奶,送杂物,其类极繁,约得廿余事,俱太后之赐。继又赐金戒指各一,上嵌明珠。旋太监总管李莲英又至,服二品公服,红顶孔雀翎。满宫太监之有孔雀翎者,仅李一人而已。李为人极丑且老,皱纹满面,惟举止翩翩耳。谓余等曰:“太后立即召见。”且又致玉戒指各一,亦后之赐。余等拜受之下,惊喜特甚。意谓太后尚未见余等,叠赐珍物如许,则其人之慈爱可知矣。
李方去,又有两宫女来,佥庆王公主也。问太监曰:“彼等能华语否?”余闻之殊可捧腹,当先诸人答曰:“吾等本华人,虽能作数国方言,华语固所谙也。”渠辈闻之惊甚,且言曰:“大奇事!彼等所言,与吾徒殊无歧异者。”余等闻之,惊异之心,几与渠辈相若,盖不谓宫中竟有愚鲁至是者。且可知渠辈所受之教育。固极肤浅。继又云:太后方候余等入见。余等乃随之行。
余等及大殿之门,复遇一妇人,装束与庆王公主等。惟首戴凤凰,与众殊耳。妇人笑容可掬,与吾徒握手相见,与西人无稍差异。询之他人,始知即光绪皇后也。皇后告余曰:“太后特命余来相迓者。”观其举止,温蔼可亲,体态亦都丽,惟容颜不甚美耳。旋又闻大声发自殿中,召余等曰:“即来陛见!”余等旋即入内。见太后著黄缎长衣,绣淡红牡丹其上。头披亦类是。珠玉之花,饰其左右。珠缨系于左。顶上戴玉凤凰。长衣之外,复有一披肩,肩系明珠所织。俱精圆,大如黄鸟之卵,色泽无二,共三千五百粒。余生实未之前见。披肩形如鱼网。复以美玉之钩二,系一玉缨垂其上,以外复戴珠钏两双,玉钏一双。第三指及五指上有戒指数事,均玉制者。右手罩以金护指,长约三寸。左手两指,罩以玉护指,长短与右手同。鞋上满系珠缨,饰以各种宝玉。
太后见余辈至,旋即起立,相与握手,面呈笑容,殊可亲。且以余等娴于宫礼,似甚惊奇者。旋谓余母曰:“裕太太!尔以何术育尔子女至于如是,诚奇事!彼等久居异邦,吾知之也。何以的语者又与语无二?且何以貌之美丽复若此也?”余母旋答之曰:“渠父督责殊严耳。先教彼等习中国文字,后及其他,且甚勤。”太后旋谓:“吾甚悦渠父之悉心抚育,且授以良善之教育焉。”太后乃挽余手,审余面,笑亲余之两颊。而谓余母曰:“吾甚愿有尔女与吾共晨夕也。”吾闻之甚说,且谢其仁蔼焉。太后复询余等所著之巴黎衣履甚详,并嘱余等必时时著西服。因居宫中,不常之见。太后于西服中,悦路易十五式之高底女鞋尤甚。与太后语时,见一人立于其侧,相去咫尺间。太后旋言曰:“余且导尔以见光绪帝。但尔必呼之万岁爷,而呼余老祖宗也。”帝与余等握手,有忸怩态。高约五尺七寸,甚瘦,但举止英挺,隆准广额。睛黑,奕奕有光,口大齿白,神采甚佳。余察帝,虽时时呈笑容,然中含忧色。其时太监总管李莲英至,跪石板上,而语太后曰:“舆已备矣。”太后旋命余等偕至朝堂,太后接见各部尚书及各军机之所也。步行约二十分钟可达。是日天气清明,太后之露舆以太监八人舁之,各衣其公服,殊奇异。太监总管,处舆之左;其次级者,处舆之右。各以其手护舆而行。太监之五品者四人行于前,其六品者十二人行于后,其手中各有所持,如衣,如鞋,如手巾、梳、刷、粉、镜、针、红黑墨、黄纸、烟、水烟袋等物。其末一人,则负一黄椅。此外尚有阿妈二人,婢女四,亦各有所持。余见此,颇饶兴趣,质言之,即一妇女之梳栊室,而以人负之行者。皇帝随行舆之右,皇后及诸宫眷,则行舆之左。
朝堂长约二百尺,广约一百五十尺。堂中有长案一,上铺黄缎。太后既降舆,即升堂登宝座。座设长案之后。皇帝之宝座较小。居太后之左。各尚书一一跪于后前之长案下。
朝堂之后,有厅若暖阁者甚大,长约二十尺,宽约十八尺。缭以雕镂之阑干,高约二尺。仅有二门,可容一人出入。门之前有阶六级。暖阁之后,张以小屏风。屏风前,太后之宝座在焉。小屏风后,又有极大之刻木屏风,长二十尺,高十尺。实余所仅见之美物也。
暖阁系檀木所制,上雕凤穿牡丹图,极精美。全阁雕纹,无不类是。太后宝座之两旁,有翣二,下端为黑檀,上插孔雀羽,成扇形。一切铺饰,俱黄鹅绒也。太后方登宝座时,乃命余等与皇后及诸宫眷等立于屏后。吾等于此,闻太后与诸大臣之言甚清切。余将以所闻,告之读者。
是日也,所可永志不忘者极众。余于诸宫眷中,为一新奇人也。生长异邦,习染异俗,因是种种,惹人疑问者甚易。且余以是得悉此等妇人好奇之心,固与西人无殊。庆王之四格格,孀妇而极美者也。问余曰:“尔固生长欧土,而受其教育者。吾闻人言:”凡有往是土者,必饮其水,饮后率忘故土。‘尔稔西语,习之欤?抑以饮水而能之欤?“余答曰:”尔兄载振往伦敦,贺英皇爱德华加冕礼,道经巴黎,余曾遇之。其时吾父亦得请柬,吾等本可同行,卒以云南交涉事亟,未遂所愿。“格格忽问曰:”英土固有君耶?吾意太后,固世界之君也“四格格之姐,为皇后弟之妻,敏慧闲静,聆是言而笑。卒之,皇后谓格格曰:”尔何若是其愚,吾知诸国各有其君,且有数国而为共和政体者,美国其一也。对于吾邦颇形友爱,惜吾人之赴美者,率下等社会。彼土人士,乃以华人无不尔尔。吾甚愿满人贵族,一临彼土,使知吾人之真相焉。“彼继告余:曾读译本之各国历史。视其人,见闻殊博。
太后之所爱者,为花草禽鸟犬马等,一与常人无异。有一犬,太后爱之极笃。彼之所至,犬必随之,犬诚驯良,余未之前见。太后以其美,名之曰海獭。
去朝堂不远,至一广院。院之两侧,有大花篮二,以天然木植,编制成者。高约十五尺,满覆以紫藤之花。篮极精美,太后殊爱之。花含苞时,太后必集群众赏之,意甚得也。由广院入循廊,廊沿山坡,遂达剧场。剧场之殊特,诚有出人意虑者。场共绕广院之四面,面面不相连属。凡楼五层,面临空场。而戏台则有二,连级以上。其楼之在第三层者,为布景及藏储各物之用。其台之在第一层者,一如常式。第二台则如庙寺,专演鬼神剧者,以太后喜此故也。
剧场两旁,翼以循屋,稍低,而循廊护其外,为各大臣被召听戏之所。剧场对面,有室三,专建之以供太后者,高约十尺,与戏台等平。室外设活动玻璃窗,夏时则易以绿纱之帘。其两室为太后起坐之所。右侧一室,太后休息于此。室前设长榻,坐卧一如其意。是日太后则导余等入此室中。继闻人言,太后观剧,率在此室。视听有间,则昼寝焉。太后善眠且熟,虽声浪极大,不能扰之。读者苟有曾入中国剧场者,必知于此喧哗之地,欲睡神之惠临,其艰难为何如也。
余等既入太后之休息室,戏即开幕。戏为蟠桃会,亦鬼神剧也。此剧殊饶兴趣。自始至终,余乐之不疲。所演诸节甚灵敏,且与真者无异。余深讶太监等之讵能演此。太后告余:“戏中诸景,俱太监等所手绘,而为彼所教导者。且此剧场,与中国所筑者殊。场有悬幕可上下,以节剧之起迄。”太后固未尝观西剧也,余不知渠果以何术竟与西剧暗合。太后爱读宗教书及小说,时编辑成戏而自演之,且颇自负其能。
太后坐而言,余等侍立。有顷,询余曰:“尔知戏中情节否?余以”知“对。太后似颇愉悦者,旋复欣然谓余曰”与尔长谈,忘命餐矣。尔饥否?当尔旅欧时,尔能得中国食物否?曾思家否?苟余离国如是其久,思家必切。惟尔久居异土,非尔之咎。盖余命裕庚之往巴黎也,然今亦不之悔。尔且自思,尔今足以辅余者实繁,且可使外人知满人妇女中,亦有能操西语者,与彼等固无殊也。“方太后言时,余见太监置长桌三,上各覆以精美之白台布。并见太监甚多,各携食盒,静立院中。盒为木制,漆作黄色,其大可容小碗四,大碗二。太监置桌既毕,院中太监,列作双行,以达院之彼端一小门外,互递食盒,至于房门。内有衣履清洁之太监四人,受之以置于案上而去。
据此以观,则太后进餐,固无一定餐室,随其足迹之所而定焉。凡所用之碗,俱黄色,覆以银盖。间有绘青龙及中国之寿字者。
余计其食品,共约一百五十种,列三长行。大碗居先列,碟次之,小碗又次之。布置既毕,有宫眷二,各携一黄盒入。余见之颇惊,意宫眷且司此贱役,将来余之入宫,得毋类是。盒虽重,然宫眷持之甚敬。旋有小台二,置太后前,置盒其上而启之,中陈小盘数事,殊精巧,各盛糖果、糖莲子、核桃仁以及及时之瓜果。太后谓渠乐之甚,其味盖胜于肉。赐赉甚多,并嘱余等家居时,亦食之。余等感太后之仁爱逾恒,食之颇伙。余见太后食糖不鲜,颇讶其何以能再进餐也。食毕,宫眷二人复至,持盒去。太后复谓:渠时以余食,赐宫眷食之云。
此后又有一太监入,持一茶杯以献。杯系白玉,其托与盖则金。旋又一太监人,捧一银盆,内玉杯二,一盛金银花,一盛玫瑰。两太监俱跪太后前,上捧其盆,俾太后能及之也。太后揭去金茶盖,取金银花少许,置之茶内,继乃饮之。并告余等:渠爱花如何之笃,并花之味使茶如何之美。又谓:将使尔等,一尝余茶,观尔等嗜之否也。随命太监以其所饮之茶畀吾徒。茶既至,复置金银花其中,余尝之,诚精美,加以花之香洌,尤觉芬芳无似。
茶毕,太后乃命余等同往隔壁房内进餐,以餐桌置于此也。余初疑太后食糖后,有一定之房间用膳。继考之,竟不果然。既入其室,太后乃命将菜碗之盖揭去,随坐于桌之首位,命余等立其侧,且谓:“曩时观剧,恒由皇帝伴食。今以新客在座,颇觉羞涩,吾愿皇帝毋再如此之羞缩。尔等三人,今且伴我可也。”余等闻之,觉太后恩宠出于侪众,乃叩首以谢之,然后进食。初次叩首,使人头眩不置。久之乃惯。
方进膳,太后又命太监置菜碟吾徒前,银箸银匙与焉。太后曰:“尔等立而食,余心滋歉,然祖宗成例,余不能违,虽皇帝也,亦不克坐吾前。吾知西人稔此,必以吾之遇待宫眷,颇不规于礼。故宫中成例,余殊不愿西人知之。尔且观吾于西人前,举止将大异是。盖不欲示彼等以真相耳。”
牛肉为宫中禁品,以服力之兽,食之将获重戾也。食品以豚肉、羊肉、家禽、蔬菜为最多。豚肉之制,约得十种。如肉丸也,有红白之别,红者烹以酱油,味甚可口。又有笋炒肉丝,樱桃烧肉,葱炒肉片等。葱炒肉太后所嗜,余尝之果佳。又有鸡蛋饼,菌子炒肉,白菜煨肉,萝卜煨肉等。鸡、鸭、羊肉,亦有数种。案之中有黄磁大盆一,约二尺对径。中盛清汤鸡鸭鱼翅。鱼翅中国之珍品也。此外有烤鸡、烤鸭。上置松针,取其香也。另有一盘为太后所最喜者,则烤肉也。
满人嗜面,不常食米。今日所食者,种类极繁。有炕者、蒸者、炒者,或制以糖,或以椒盐,或作龙形,蝴蝶形,以及花卉形。另有一种,中有肉馅。此外有酱数种,太后亦甚嗜之。又有绿豆糕,花生糕数事,配以糖制之汤。
食毕,太后乃起立,谓余等曰:“且随我往休息室,俾皇后及宫眷等进膳。渠等食时,固恒在余后也。”余等既入休息室,余乃立于门首,以观皇后等进餐。渠等环案而立,毫无声息,且无一坐者。
此时剧尚未已,惟所演者,不如第一出之饶有兴趣也。太后入室后乃坐于长榻上,太监献茶。太后又命进之余辈、读者试思:余蒙如此荣幸,其欣慰如何?华人之视其君上也,至尊无与伦,其言无异法律,凡有面之者不得仰视,非是不敬。今吾等所遇,实非常之爱宠矣。且闻人之言,太后性情暴厉甚。但以余所身受者断之,诚慈善,言语亦和蔼可亲,世界中极仁厚之妇人也。或告者之过欤?
此后,余等遂别太后、皇后及诸宫眷等而归。至家后,又见太监数人,持太后所赐之贡缎,人各四匹,专候余等归来者,遂又谢恩如仪。此次赐物,系送至家中者,余等乃置贻缎于堂中之台上,叩首谢恩。并告太监,敬达太后余等谢忱之如何诚且甚也。此外尚有一事,则送物之太监,例应有所赏给,以报其劳。余等遂与太监银,人各十两。继始知太监之送赐物归者,太后必询受物者之若何感戴,及赏给之几何。此等赏给,太后亦允彼等受之。且又询余家居屋甚详,并吾等爱戴与否。太监等极喜饶舌,余第二次入宫时,又以当日太后所语者,一一见告。
余母以父病,余一旦入宫,将无人为之左右,以是忧懑甚。然太后旨,所不能违,遂于三日后复往。
入宫之第一日甚忙。当初到宫时,即面太后谢前日之赐,太后当语:“今日忙甚,将接见俄国公使夫人勃兰康。渠之来,携有俄皇阖家影片,为俄皇赠品。”太后当询余:“能俄语否?”余以“不能”对,并告太后:“俄人知法语者多。”太后闻余言,似甚欣悦。旋又目一宫眷而诘之曰:“尔胡不谓能俄语耶?余固不得而知之也。”余闻此言,意必有以诳言欺太后者。以太后闻余言不伪,似甚喜者。不久果有一宫眷见逐。盖渠自称能操数国语,实则一无所能也。
今日除受俄使夫人朝见外,又值太后之侄德裕纳聘期,宫中复演剧。满人贵族聘礼,例有福晋二人,往新妇家。新妇盘膝,闭目坐床上以候,彼等至,乃置玉如意一于新妇衣上,复悬荷包二于新妇之纽扣上,内装金钱各一,复为新妇戴金戒指二,上镌大喜二字。行礼时甚静且速。既毕返宫,告礼成于太后。
余等今日所衣者,甚单简且短,盖以地无毡毯,若以红绒长衣行于其上,极易破损,且鲁钝之太监,又时时践踏之。易以短者,似较简捷。故特易之。殊今日俄使夫人之朝见也,事前未之或闻,必更长衣,乃可接待。故以此意奏知太后。太后曰:“尔何故必欲易之耶?吾见尔长衣,拖于地上,其形如尾。以今较之,其美甚殊。尔第一次之入宫也,吾甚非笑之。”时余方欲解明其故,太后又曰:“衣长衣,想较短者尊严。吾语然否?”当应之曰:“诚然。”旋又曰:“果尔,速易尔之极佳丽者来。”余等乃如命立即更之。余妹及余之所衣者,为水红绉纱外褂,饰以普鲁士之线带。余母则着一灰白色之绉纱外褂,上绣黑玫瑰花,领衣及衣带略带灰青色。方更衣时,太后时命太监来,视余等著就未。以此故,匆遽特甚。比太后见余等至,忽呼曰:“斯诚三仙子而曳长尾者!”旋问曰:“尔等行时,以手牵衣,曾觉倦否?装束诚都丽,但余不悦其尾耳。衣之有尾,殊不意义。吾知外人见尔等作此装束,必有猜度吾之命意者,且必不为彼等所喜。至吾之意,仅使外人见尔等能著西衣,俾知吾之于此道,本非茫然。吾敢谓西妇之来吾前者,吾未见其衣有如尔三人之美者。且吾亦不信西人如中人之富,彼所戴之珠宝固甚少也。有告余者,谓余于世界君后中,为珠宝最多之人。今余且时时收集之。”
时余等以迎勃兰康夫人故,甚形忙碌。是日十一时,勃兰康夫人至,余妹迓之于第一院之朝房,导之入仁寿殿,太后在焉。时太后坐暖阁内之宝座上,皇帝坐其左,余立其右,为之翻译。太后衣黄花缎外衣,绣蜀葵及寿字其上,饰以金边。衣扣上悬一明珠,大如鸡子。又有手钏戒指金护指等。所梳之髻,与常式同。
勃兰康夫人既入朝堂,余妹复导之至于暖阁之门,渠乃与太后为礼。余即趋下,导之入暖阁,太后与之握手,渠随献俄皇所赠之影片。太后遂谢俄皇之厚赠,其措词绝佳,余即为之译作法语,以夫人不能英语故也。太后又命余导夫人见帝,余从之。帝起立,与之握手,并问俄皇安好。既毕,太后下座,引夫人入其寝宫,并命之坐,相与昭谈,约定十分钟。而余为之译,此后余复导之见皇后。满礼以姑媳之间为最严。太后受朝时,皇后方坐屏风后以伺。余寻之至此,始得之。见皇后毕,遂导之入餐室。所备者满席也。
余今且述汉席与满席之别。汉席之菜,率一一置于桌中,人各以箸,取所嗜者食之。满席则大异是,人各有专菜,几与西人同。太后甚悦此,谓其省时。而较汉菜为清洁,则未尝道及也。宫中之菜,本精且洁,至宴西宾则尤佳,盖略有所变更也,如鱼翅、燕窝、布丁之类。惟不尽然耳。
太后与帝,曩不与人同食,故陪宴者,只福晋及宫眷等。食方及半,忽有太监来云:太后立欲见吾。余闻之甚恐,意岂有乖误耶?抑有太监以谰言中吾者耶?此盖宫中恶习也。及见太后,乃满面呈笑容,殊出意外。太后告余:“妇女之来宫中者,从未有如勃兰康夫人之美丽端庄者。且有数妇人,品态殊不佳,惟余不愿言之耳。”又曰:“彼等以吾辈为华人也。曾一无所知,颇加冷眼。吾于此等事,殊加之意。以彼自许为学识高而文化美者。乃所行若是,余见之诚不能无疑。彼等时称吾人为野蛮,吾思彼之所谓野蛮者,较彼等实文明,而礼度为佳耳。‘太后之接待西妇也,无论其人品态之如何,恒遇之以礼。俟其既去,乃与吾等衡其美恶。时太后语毕,乃出一极美之绿色宝玉,命余持赠夫人。夫人受讫,欲见太后面谢之。余又谢之见太后。膳毕,夫人复告余:谓荷太后之赏赉,及颜色之慈霁,欣慰无似云。旋即兴辞去。
凡客去后,吾等必将各事告之太后,其定例也。以太后之举止观之,其喜闲话,盖与常人同。如问勃兰康夫人所言者何事,喜其宝玉与否,其菜爱食与否之类。
余将勃兰康夫人所言者述毕,太后谓余兴之夙也,作事且多,势将疲惫,今日将不需余矣。余乃请晚安,如仪而退。
吾等所居之屋,共大房间四,厅房一,如上所言者。余母暨余姐妹居其三,其第四间则令仆婢居之。时太后命一太监来伴吾徒行,渠谓太后曾遣小太监四人,供驱使焉。倘有不是处,可告渠知之。渠并称其姓李。但宫中太监,除总管外,姓李者多,殊难从而辨别之。
行有顷,始抵居室,渠指室之东偏屋而谓余曰:“此即太后寝宫,余等适从此间来者。”余闻此言惑甚,既距太后如是其近,何步行时,乃如是其远也。当以此节询之。渠乃曰:“此室较小,居皇帝宫之左偏,本有一道,由此处直达太后之宫,已为太后断绝,其故不可以告尔。”继又曰:“此室宜东向,不应面湖也。”余曰:“面湖风景甚佳,余则乐其如是。”渠笑而言曰:“稍待,尔当有所闻,乃知此处之不良也。”余闻其言惊甚,颇不愿再有所询问矣。渠又谓皇帝之宫,即在吾等所居者之后,甚大,与太后宫相若。由此室望之,可见其院中之树,露出屋颠也。渠又指皇帝宫后之居屋一所,较大而低,亦有广院者,谓即皇后之宫。宫旁另有两宅,为之左右翼。渠指其左者而言曰:“皇妃居于是焉,此两宫间,本有道路,老佛爷封闭之。以是故,帝之与后,不经太后前,不能往来也。”余闻此言,意太后出此,特以之监视彼等之行为耳。是实余所罕闻,而不能思其故者。且恐李太监再以此等事见告。遂谓之曰:“余疲甚,颇思休息矣。”渠闻之乃退。去后,余乃得入室。举目四瞩,觉布置精美悦目。所有器用,俱红木制,各蒙以红缎垫褥。窗上悉退红丝帘。室之大小各相似。窗前为炕,即榻也。砌之以砖,上亦蒙以红木。榻上有竿,甚高,板片驾其上,相交作十字形,红丝帐悬焉。其余诸炕,其制甚奇,前面有洞,冬令置火于中,炙砖使热。日间有物如几,置其上。夜则去之。
次日余于五钟兴,并开窗远瞩。时甫黎明,天作深红色,反照湖中。湖波不扬,万籁俱寂。此景诚足怡人!远见太后之牡丹山,载牡丹殆遍,其景尤美。余立即著衣,以往太后宫。时皇后坐于廊下,余乃与之请晨安焉。皇妃亦在坐,余并未与之周旋,盖有所受命也。其意或以宫妃不足齿于侪辈欤?此外尚有宫眷数人,多余所未见者,皇后一一为余介绍。且告余曰:“彼等亦宫眷也。”佥满人贵族女,甚都丽。皇后又谓此十人,均初入宫学习者,不得近太后侧云。所著之衣,均满式中之华美者,其服制与皇后同。
余与此宫眷相谈数语后,即随皇后入内,于此遇庆王之四格格,年念四而孀者也。及所谓袁大奶奶者,亦嫠归,太后之侄媳也。彼等以预备太后用物故,殊忙碌。皇后告余等,宜即入太后寝室,助其穿著。乃入见太后而呼之曰:“老祖宗吉祥!”时太后仍卧床上,视余等而笑,问夜眠安否?当以“安适”对。但余自思夜眠固甚适,惟为时太短,尚不及半。且曰昨事太辛勤,殊不之惯。加以奔走为劳,人几跛矣。
太后习惯,必和衣眠,故著衣时,以袜为首。袜丝制,白色,以一锦带束之踝上。但太后虽和衣以眠,然日必易之,取其洁也。是后著一淡红色之内衫,质甚柔,外加一短绸袍,上绣竹叶。太后晨兴时,率著拖鞋,故亦不衣长褂。衣毕,太后乃趋一窗前,其下有长桌二,梳具布满其上。
方太后梳洗时,谓余母曰:“余之卧床,极不愿婢仆太监等铺叠,以其秽也。故此等事,必令宫眷等为之。”时余与妹方立其旁,太后顾余姊妹曰:“尔等慎无以为宫眷而执婢役之事也。须知以吾之老,为尔祖母不难。稍有服役,尚无所损。且至值班时,尔等仅需监视。俾他人为之,固不必躬与其事也。”又顾余曰:“德菱,尔可以助余者甚多,吾将使尔为宫眷领袖。西妇朝见时,尔可为吾译人,由尔布置一切,余事毋庸多为之。且吾之珠宝,亦需尔掌管,烦重事不必为之也。龙菱则选一可任者任之。此外尚有四格格及袁大奶奶,与尔等而为四,各事可协为之。至对于彼等,亦不必过事谦捴。苟有无礼于尔等者,可告余知之。”余闻命乐甚,但必先辞职,于理始当。乃致辞太后前,谢其荣命之恩,并自陈浅陋,恐不足以当重任,愿退随宫眷后,悉心惕励,俾供鞭策。乃太后不俟言毕,笑谓余曰:“速毋言,尔何谦捴若是?于此可见尔之敏慧过人,而毫无自负心也。满人妇女中,竟有完美似尔者,诚足令余惊异。尔虽离国久,而于此小节,亦复知之甚稔。”太后之为人,极喜笑谑语。旋又嘱余且试为之。苟不能是,必责诟余,而令他人代之云。语毕,吾乃受职。旋之卧榻前,观其铺置之如何,始悉其事固甚易也。此事今属余分内,特监视之,以俟其事毕。方太后下榻时,太监等乃取其衾曝之院中。继以帚扫床,铺毡其上。毡之上置厚褥三,俱黄锦缎制者。其上又布软绸被单种种,其色各异。上又蒙黄缎被单,单绣金龙及绿云。太后之枕头甚多,刺绣极美。日间均置之床上。另有一枕,内装茶叶,太后率枕之,谓可以明目。此外又有一枕,其式甚奇,长约十二寸,其中有洞,约三寸见方。枕中所盛者,为曝干之花。云太后卧时,置耳洞中,可闻声息。余意太后用是,盖无人敢至其前者矣。
黄缎被单上,有被六,其色为月白、为枣红、为绿、为淡红、为青、为紫,各各相叠。床为木制,雕刻极精,悬白色绣花绉纱帐其上。床架上悬绸袋甚多,内盛香料。惟香味太浓,嗅之几令人病,其后乃惯之。太后又喜麝香,亦时时用之。